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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心语 性灵文字

2009-07-24温奉桥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王鼎钧灵性散文

王鼎钧是当代海外华文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其创作已逾半个多世纪。王鼎钧的创作,散文、诗歌、小说、剧本、评论皆有建树,以散文成就最高,已出版各类散文著作几十种,在海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成为海外华文文学的奇葩。

传统之花

王鼎钧散文的意义已经超越了纯文学的范畴。楼肇明称王鼎钧为“发端于60年代台湾散文变革中,成就最大的散文大师”①,与余光中一起,“共同为完成对现代散文传统的革新,奠定了坚实稳固的基石”②,这是仅就台湾文学发展而言。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视域内,王鼎钧的散文同样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王鼎钧的散文在一定意义上是对中国传统散文、“五四”美文的承续,是对中国长期以来占主流地位的“普罗”散文的超越。自上个世纪20年代“普罗文学”出现以来,中国现代散文开始出现粗糙化甚至粗鄙化的因子,建国后随着普罗文学的全面主流化,当代散文无论是在文体形态还是审美风格上,更是变得愈益枯燥、枯涩,中国传统散文所特有的灵动性、精致性,被彻底放逐,中国传统散文、“五四”美文的流脉,也同时被彻底斩断。至今,普罗文学中的反文学性因素,并未得到清醒认识和认真清算。王鼎钧由于自1949年后长期寓居台湾、客居海外,远离普罗文学的中心,因而,他的创作与传统散文和“五四”美文更为接近,在中国当代散文中,曾经被否定和斩断了的传统,在王鼎钧的散文中得以保留和彰显。同时,由于王鼎钧“经历七个国家,看五种文化、三种制度”的独特经历,和他生于传统、依于传统的文化背景,王鼎钧的散文创作站在“中国文学”的立场,超越了台湾“党文学”、“阶级文学”的拘囿,形成了更为开阔的视野和更为高远的境界,在这个意义上,王鼎钧的散文不但完成了与传统的续接,而且使台湾文学的“五四”传统特别是“五四”散文传统得到重新认同。

王鼎钧虽自20世纪70年代末就身处异国,但他散文的精神却是中国传统的。独特的人生阅历,使王鼎钧散文成为当代乡愁文学的典范性文本,单就创作数量而言,王鼎钧的散文绝大多数与“乡愁”有关。一方面,王鼎钧的散文承续了中国传统散文的感时忧国传统,但他并没有停留在一般的思国怀乡层面,而是赋予了“乡愁”更多的超越性内涵,例如对人生、人性的深刻思考,这其实就是王鼎钧散文超越一般“乡愁”文学之所在。

王鼎钧的散文,其根本指归在于“诠释人生”,在于努力“写出全人类的问题”。其实,王鼎钧所写的并非完全是个体性经验,而是记录了一代中国人的独特经验和思考,他的乡愁,他的面对故乡的复杂心绪以及“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的哀楚,他的用“异国的眼,故乡的心”来审视人生世相的努力,和他要从“水成岩的皱折里想见千百年惊涛拍岸”的忧伤,都不独是王鼎钧的个体体验,王鼎钧说:“我是赤着脚走路的那种人,路上没有红毯,只有荆棘。中年以后整理自己的生活经验,发生了一个疑问,当年走在路上,前面明明有荆棘,为什么走在前面的人不告诉我呢?前面有陷阱,为什么没有人作个标记呢?前面有甘泉,为什么去喝水的人不邀我同行呢?经过一番研究,我知道一般人在这方面是很吝啬的。于是我又衍生出一个想法:我一边赤脚行走,一边把什么地方有荆棘、什么地方有甘泉写下来,放在路旁让后面走过来的人拾去看看。”这可以看作是王鼎钧散文创作的根由。同时,王鼎钧又说,明珠在蚌的身体里结成,但明珠并不是蚌的私人收藏。王鼎钧的散文,已成为中国文学宝库中一颗“明珠”。

在人生、宗教、文学之间,达到一种内在的沟通和融合,达到一种三者的化境,是王鼎钧的散文努力的方向。他说:“我从孔孟、耶稣基督、马列、佛陀面前走过,都没有空手而回。我能融会贯通。我生生不息。”恰恰这种融会贯通,生生不息,使他虽也“经历左翼挂帅、党部挂帅、学院挂帅、乡土挂帅,到市场挂帅”③,但并没有随着旗帜的更换,而轻易更易自己的文学理想和文学追求。如果把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文学比喻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那么,王鼎钧的散文就是这棵大树上开出的一枝奇异的花朵。

智性之光

王鼎钧的散文,有一种“坚硬”的存在,那就是其智性品格。王鼎钧曾说“我力图使我的文章能耐时间淘洗,越过空间限制,可以广远流传”④,有的学者指出,王鼎钧的散文“能用浅近的语言表达深远的寄托”⑤。其实,无论是“能耐时间淘洗,越过空间限制”还是“深远的寄托”,所指都是其散文的智性光芒。

王鼎钧是一位有大智慧的作家,智性,构成了王鼎钧散文的独特魅力和隽永品格。读王鼎钧的散文就如同与一位智者促膝交流,让你时时得到智慧的快乐。其实,王鼎钧是使命意识、家国情怀很强的作家,无论是“人生三书”,还是其后的《随缘破密》、《心灵分享》、《千手捕蝶》等,都可以明显感受到“作家对社会的责任感和关怀”⑥,但是,王鼎钧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没有被这种社会使命、家国情怀所拘囿,所桎梏,而是寻求向人生的更深处突进,努力发掘人生的深层意蕴和生命体悟,特别是对“人性的秘密”的执著,形成了王鼎钧散文的智慧之源。

同时,王鼎钧又是一位有仁者之风的君子。在中国作家中,智者并不缺乏,但是,智慧并不永远都是正面的东西,不知有多少人为“智慧”所累。智者有两种:一种是单纯智力的优越,这种人往往太过看重自己的智慧,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惟我为上,不免失之于刻薄、冷峭;另一种智慧,则是王鼎钧式的,含蓄,典雅,宽厚,永远充满了爱心、暖意,心胸坦荡,心地澄明,如《六字箴言》、《那树》、《锁匠和小偷》、《石匠的智慧》、《欲》等,都充溢着这种东方式智慧。王鼎钧的这类散文大都篇幅短小,既无炫目的佳词丽句,也不装出一副学问家的面孔,看似平淡,实则哲思深邃,启人心智,洗尽铅华,境界高远。所谓东方智慧,是一种温和的智慧,是一种循循善诱的智慧,也是一种“拈花一笑”的智慧,并且这种智慧永远与人生、生命相联系。智者,同时又具君子之风,是读者亲近和喜欢王鼎钧的一个重要原因。王鼎钧的智慧带给你的是快乐,而不是一种压迫感。王鼎钧的许多闪烁着智性光芒的话,同时又闪烁着温润之光,如“得意事来,处之以淡;失意事来,处之以忍”、“用望远镜看社会,用显微镜看自己”、“能征服,谓之坚强。能顺应,也是坚强”、“永远永远不要对人绝望,星星对天体绝望才会变成陨星,一颗陨星不会比一颗行星更有价值”,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作家的一颗爱心,一颗仁者之心。

王鼎钧是一个经验型的作家,他的智慧,更多是来自于人生的体验、感悟,而不是抽象的思辨。丰富的人生阅历给了王鼎钧一双“慧眼”,特别是抗战、内战、台湾戒严时期、纽约移民的人生时空转换,使他更容易超越人生的迷障,在一定意义上是人生的大磨难、大痛苦,使王鼎钧达到了人生的高处,并凝结升华成了他的大爱、大智。可以说,没有王鼎钧几十年世事沧桑、生命磨难,就没有王鼎钧的散文。台湾作家马森把王鼎钧的散文称作“弥香酒液”:“过去漫长的经验,经过酝酿沉淀,都化作愈久弥香的酒液,从他的笔端一滴滴地流出来了。”⑦《四个国王的故事》、《闰中秋华苑看月》、《惊生》、《我们的功课是化学》,还有诸如“人是一个月亮,每天尽心竭力想画成一个圆,无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个边儿”、“生命是马蹄铁”,以及“年轻时不要怕,年老时不要悔”的人生“六字箴言”等等,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作为底子,是写不出来这类深沉文字的。读王鼎钧的充满人生思考和智慧光芒的散文,让你联系起王鼎钧散文中的一个比喻:“怀珠的蚌”,其实,王鼎钧就是那颗“怀珠的蚌”,他的散文就是生命化育而成的“珠”。王鼎钧说:“拿读者当垃圾桶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出气筒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拉拉队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弱势群体任意摆布的时代也过去了!读者不能只听见喊叫,他要听见唱歌。读者不能只看见血泪,他要看血泪化成的明珠,至少他得看见染成的杜鹃花。”王鼎钧深含人生智慧的文字,其实是历尽沧桑、参阅世事后的智者心语,是“血泪化成的明珠”。

灵性之美

“灵性”是文学之魂。好的散文是需要用心灵来感悟来体味的。人是万物之“灵”,人的心灵没有了“灵性”,就“成为了一块块没有弹性的死肉”,文学没有了“灵性”,就完全变成了一堆没有生气和光彩的死的文字。灵性是中国传统散文特别是小品文的审美品格。散文缺乏灵性,就像少女缺少明亮的眼睛。但是,就当代散文而言,灵性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性的审美追求,无论是“十七年”散文,还是新时期散文,整体而言,伪饰多于率真,喧嚣多于澄静,真正的性灵文字更是少之又少,这是与整体文化氛围、文学语境相关的。所以,读到王鼎钧的充满灵性的散文,你会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王鼎钧是用心灵在写作,而不是像有些作家那样仅仅是用电脑在写作。这也许就是王鼎钧散文富有灵性的最重要的原因,源于心灵的文字与电脑敲出来的文字毕竟不一样。

王鼎钧是一个虔诚的“文学教徒”,其审美品味是很雅致的,是带有一些“贵族”气息的,他自称“文思不俗”是也。王鼎钧的散文,具有一种灵性之美,这也是王鼎钧散文向传统回归的一个明证。王鼎钧说:“散文好比‘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这片云的形状是自然生成,但有些巧云是出于织女的设计。巧云虽巧,到底仍是一片浑然舒卷自如。”⑧这其实就是王鼎钧的“散文美学”。惟其追求“浑然舒卷自如”的境界,其散文创作自然也就摆脱了造作和斧凿印痕。

王鼎钧的散文的灵性之美,首先表现为语言的空灵美。王鼎钧散文语言具有一种飘逸灵动之气,绝不死沉沉、木呆呆,也绝不掉书袋,空灵而深含理趣,台湾作家柯庆明评价王鼎钧的散文是“用空灵之笔,写温厚之心”⑨是很恰当的。王鼎钧自十四岁即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自称其信仰是“混血”的,但是,从他的散文创作而言,似乎佛教、道教对他的影响更为内在。这种影响主要表现为王鼎钧散文的悟性美。所谓悟性,即“用智慧观照”——知觉的明澈的观照和体察—— 一种东方式的悟性之美。

王鼎钧散文的悟性美,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觉悟”、“体悟”。王鼎钧散文的哲思源于他的人生体悟,源于对人生的参悟和洞察,而并非单纯的文学才华和技巧。佛家按照悟之途径将“悟”分为“解悟”和“证悟”(由理解真理而知者为解悟,由实践修行而体得真理者为证悟),王鼎钧属于后者。《老子》曰:“常无欲,以观其妙”,王鼎钧已经觉悟了人生的“妙”处,“悟”到了超越于现实人生之上的生命真相。王鼎钧有诗:“天外忽然通妙理,人间何苦留痴名”,从这个意义而言,王鼎钧散文的哲思实际上就是他几十年来对人生“觉悟”后所得来得“妙理”。有的学者称王鼎钧的散文为“寓言体”,就是小故事里暗含深意和玄机,需要你去领悟,如《网中》、《水心》等寥寥数百字,隽永深婉,寄意深厚,可谓小散文大境界,是散文中的寓言,没有丰富的阅历和对人生的深刻领悟和参透,也就没有这类精粹文字。

从更深刻的意义上讲,王鼎钧散文的悟性美源于他的人生“悟境”。王鼎钧说:“作家也是向众生示现种种境界,破迷开悟,文学作品就是作家示现的境界。”如果作家自己尚“执迷不悟”,又怎能对读者“破迷开悟”呢?作家的境界,决定了作品的境界。佛家强调“自悟自修”,其实,“悟”是“自修”的结果,“自修”是“悟”的途径和过程,没有“自修”是无法达到人生的“悟境”的。王鼎钧曾自称是“血火流光的幸存者,冰封雪埋的幸存者”,这种人生的大磨难、大痛苦,其实就是王鼎钧的“自修”的过程,并最终启发了王鼎钧的大觉悟。王鼎钧说:“人生的功课在于对内完成”,“我觉得生命的酸甜苦已调和成鼎鼐滋味,心如明镜、无沾无碍的境界可望可即”,这其实所指就是人生的“悟境”。《那树》、《网中》、《与我同囚》等,皆呈现出一种超越之美,可成为王鼎钧“宗教散文”的巅峰之作。从《某种看法》、《谁想念谁》、《水族启示录》可以得知,王鼎钧是个大觉悟者。

王鼎钧说:“‘人不是神的奴婢,‘人不是神的出气筒,人不是一生战战兢兢等待神降祸降福。人不必跪在那里等神决定,等神安排,等神完成。人像神一样的工作,完成神要完成的,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也正是神要完成的。”王鼎钧已经完成了“神”的工作。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温奉桥,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①见《王鼎钧散文》封底,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文中所引除特别注出,皆散见王鼎钧各类作品。

②楼肇明:《谈王鼎钧的散文》,见《王鼎钧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③④李晔:《海外著名散文家王鼎钧访谈录》,《当代文坛》,2006年第4期。

⑤张炯:《在王鼎钧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上的讲话》,http://wenxinshe.zhongwenlink.com/home/news_read.asp?NewsID=35107.

⑥ 蔡倩如:《王鼎钧论》,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49页。

⑦马森:《弥香酒液》,http://www.elitebooks.com.tw/front/

bin/ptdetail.phtml?Part=d11902.

⑧王鼎钧:《作文十九问》,1986年版,第84页.

⑨柯庆明:《奇迹》,http://www.elitebooks.com.tw/front/bin/

ptdetail.phtml?Part=d1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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