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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人

2009-07-24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萱河街徒手

哲 贵

作者简介

哲贵,男,1973年生。浙江温州人。媒体从业者,作家。

从吴节棋的追悼会回来后,黄徒手决定把事情做个了结。

下午的时候,他老婆郭娅尼来过一次。她是送配件过来的。两人现在主要有两个工厂,一个叫恒明眼镜厂,另一个叫恒明眼镜配件厂。他们有明确的分工:眼镜厂由黄徒手抓,郭娅尼主要负责给黄徒手的眼镜厂提供配件。当然,她也给其他眼镜厂发货。黄徒手的眼镜厂只是她的一个客户而已。郭娅尼拉客户很有一套,一般被她盯上的客户,想逃掉很难。所以,每年年终盘点的时候,郭娅尼做的营业额和利润都比黄徒手高。两个工厂不在同一个地方,所以,郭娅尼一般也很少来黄徒手的眼镜厂,只是送货的时候,偶尔过来看一下。这天下午,她把货送完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顺便转到黄徒手的办公室。黄徒手没有对她说什么。

下了班,两个人一起回家。进了家门后,黄徒手突然对郭娅尼说: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黄徒手所谓的“分开一段时间”,其实就是分居的意思。这个话题,他在三年前就跟郭娅尼提过。这三年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跟郭娅尼提起过这个话题,而且,讨论过细节。分居以后,生意上的事还是维持现在的样子,只是黄徒手搬到另外一套房子里住。也就是说,分开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暂时脱离夫妻关系,两个人都恢复自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当然,包括可以各自去找情人。不过,每次商量到了最后,都没有真正执行起来。因为黄徒手总是担心,只要这一步跨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他翻来覆去地衡量着郭娅尼的优缺点,他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出郭娅尼的缺点,如果一定要找的话,那就是郭娅尼跟客户打电话时的那种语调,让黄徒手心里不爽。她的声音不是直接从口腔里发出来的,而是先把喉咙往下压,把声音压细、压低,然后,让声音通过舌头,升到口腔的上壁,从上壁慢慢地滑下来,再通过舌尖,从嘴的两角轻轻地飘出去。黄徒手觉得她的语调太温柔了。黄徒手有时换一个角度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客户,听了郭娅尼这样的语调,一定会觉得这个女人在勾引自己,自己心里也会一荡一荡的。但是,黄徒手知道,郭娅尼这是为了做生意,而且,她这一手还很是行之有效,她的客户大多是男的,特别是到了中年之后的男人,很吃她这一套。黄徒手更知道,郭娅尼这么做不是故意的,她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她跟她爸爸说话也是这样的。更主要的是,黄徒手知道郭娅尼不是那种性格很花的女人,别看她说话的声音带着钩,其实,她是把所有的客户当成亲戚看待,没有一点暧昧的意思。

郭娅尼听了黄徒手的话,看了他一下,说: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黄徒手说。

“只要你想好了,我一定会支持你的。”郭娅尼说。

“谢谢!”黄徒手说。

“不要这么说,在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郭娅尼说。

事情谈完之后,他们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很正式地签了协议。一式两份。两人都在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签完之后,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很有礼貌地握了下手。这个握手有友谊万岁的意思,也有生意不成情意在的意思。再说了,这还只是一个分居协议,他们协定的分居时间是一年。一年过后,他们又会重新住在一起的。当然,也可能就真的分开了。谁说得清楚呢?

黄徒手知道,自己和郭娅尼走到这一步,跟已经死了的吴节棋有很大的关系。

说起来,吴节棋应该是黄徒手的福星。

八年前,黄徒手从信河街的电泵厂辞职出来,跟郭娅尼办起了一家打火机工厂。黄徒手自己出来单干的原因有两个,一个原因是那段时间刚好是个潮流,信河街很多人都从单位里跑出来,自己办起了工厂,有眼镜厂,有电机厂,有电器厂,有打火机厂,也有皮鞋厂。这些人很快就表现出不同以往的生活状态,开始把脚踏车换成了摩托车,有的甚至都开上夏利牌的小轿车了。而且,他们的脸色很快就变油和变红了,小肚子也很有气势地顶了出来。黄徒手眼睛红起来了,跃跃欲试了。另一个原因是黄徒手在电泵厂是个“技术型人才”,他是个出色的钳工,是个做模具的“老司”,手上功夫很细,用信河街的话说是他的“生活做得好”。黄徒手做出的模具样子正,型位公差准确,细节处理到位,他做出来的模具,你可以用手去摸一摸,就好像摸在婴儿的屁股蛋上一样。黄徒手参加过一个全市的机械模具制作比赛,拿到了第一名。郭娅尼就是那个时候看上黄徒手的,那个时候,她是电泵厂的会计。黄徒手觉得自己一身武艺,呆在电泵厂里施展不出来。黄徒手想出来自己做一番事业。这个时候,郭娅尼已经是他的老婆了,他跟郭娅尼一商量,郭娅尼举双手赞成。两个人双双离开了电泵厂。

从电泵厂出来后,黄徒手就办了打火机配件工厂。他利用自己是钳工“老司”的优势,所有打火机的配件都做,像出气阀、跳板、点火装置、汽箱、外壳,等等。

这样做了两年,生意还可以。

但也就是“可以”而已。因为是一个小工厂,只有十几个工人,而且,信河街像黄徒手这样的工厂还有很多,他们像洪水一样把黄徒手淹没了。所以,两年下来,每年年终结账的时候,也就赚个一万元左右。这个数目也就是比在电泵厂上班时好一点点,距离黄徒手给自己设定的目标相差甚远。

到了第三年,黄徒手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突破口,但一时又找不到突破口在哪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吴节棋找到了他。

吴节棋是黄徒手技校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在信河街的航模馆工作。在技校的时候,吴节棋就对模具制作有异常的兴趣,他只要一站在机床前,就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他在学校里骑的脚踏车就是他自己做的。他还做了一辆摩托车,这辆摩托后来被学校拿去放在陈列室里供人参观。到航模馆工作后,吴节棋对发动机发生了兴趣。航模馆里所有航模的发动机都是吴节棋做的。吴节棋早黄徒手一年离开单位,也办了一个打火机厂。相对于黄徒手,吴节棋是高屋建瓴,一开始就给自己定好了位置,要做中国最好的打火机。那个时候,信河街能够看到的最好的打火机,就是日本的莎乐美牌防风打火机。吴节棋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做出跟莎乐美牌一模一样的防风打火机。不但点火又轻又准,而且,拿在手里又厚实又圆润,用过的人都说好。但是叫好不叫座,做了三年多,吴节棋反倒欠下了一屁股债,因为他的打火机价格比日本的莎乐美还贵,莎乐美至少是名牌了,吴节棋的打火机连个名字也没有,别人当然买莎乐美。

吴节棋找到黄徒手的时候,跟他说:

“黄徒手,我发现一个能赚钱的项目了。”

“你发现什么项目了?”黄徒手问。

“就是生产防风打火机中的限流片。”

吴节棋说的限流片黄徒手知道,其实就是镍片,信河街的人也叫银片或者限流片。黄徒手的工厂唯一没有卖的配件就是这个东西。因为限流片中间有一个小孔,这个小孔非常致命,只有

六微米大。六微米是个什么概念呢?一般头发丝是七到八微米,也就是说,要在限流片上打一个比头发丝还细的孔。这个任务,机器完成不了。信河街现在用的限流片都是从上海进的,是激光的,每片一元。而普天下的人都知道,限流片的原材料一公斤只有两百元,一公斤有二十万片,摊开来的话,每片的原材料成本只有一厘。说起来,上海人真是黑啊,一厘的成本卖到一元钱。但有什么办法呢?上海人有技术啊!他们有“激光”,信河街没有,这钱就该他们赚。但,吴节棋这么说的时候,黄徒手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了,他好像有办法了。所以,黄徒手一听也来劲了,说:

“你研究出来了?”

“我还没有。”

“哦!”黄徒手提起来的气一下松了下来。

“但也只差一点点了。”

“在哪个环节上卡住了?”

“卡在打孔的那根针上。”

吴节棋设计了一个电动小冲床,其实,也不完全是冲床,他是把冲床跟缝纫机做了一个结合,并且在新机器上装了一个小马达。但是,他做了无数个试验,有几次都打出六微米的小孔了,但那根针当场就断了。如果要让针不断掉的话,打出的孔就要超出六微米。吴节棋进行了一年左右的试验,到了最后,一筹莫展。也就是说,他走进死胡同了。否则的话,像他这么骄傲的性格,是不会轻易向黄徒手求助的。黄徒手知道,吴节棋在专业上从来没有佩服过谁。

听了吴节棋的话后,黄徒手去了一趟吴节棋的工厂,“拜见”了吴节棋的那台杰作,把它请回了自己的工厂。

没过多久,黄徒手就把吴节棋碰到的问题解决了。吴节棋太骄傲了。黄徒手用的是很“笨”的办法,他是在吴节棋的基础上,做了一点“退步”的处理。说起来简单,就是把那个小马达拆掉,改成手工操作。黄徒手还是相信自己的手。而且,打孔用的针,也是黄徒手用手工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他用镊子把两毫米长的镍片放在小冲床上,对着针尖固定好,用手一压,一张限流片就做出来了。针也不会断。

这个问题解决后,黄徒手的工厂和吴节棋的工厂合并起来了。总共有三十个工人。他们对这三十个工人进行了半天的培训,就开始生产限流片了。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他们的工厂一下子来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是骑着本田王摩托车或者开着夏利牌轿车来的。他们都是做打火机的老司。他们闻风而动。

生意好的原因是,黄徒手的一张限流片只卖五毛,比上海的便宜一半。更主要的是,用手工压出来的限流片比激光打出来的限流片好用。因为激光打出来的小孔是不平整的,小孔的内沿有凹凹凸凸的毛刺,这多少影响了打火机出火的质量,打出来的火花也不好看。手工压出来的小孔,内沿平整而光滑,打出来的火花形状像剥了壳的鸡蛋。所以,没过多久,信河街所有的打火机厂都来黄徒手这里进货了。

那一段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来工厂进货的人就没有断过。工厂的门口总是停满了摩托车和夏利牌小轿车。

那一段时间,也是黄徒手有生以来赚到最多的钱的一段时间。经过培训后,一个工人一天可以做一万张左右的限流片,这等于说,一个工人,一天可以给黄徒手赚五千元,扣除工资和其他成本,最少可以净赚四千元。那么,三十个工人,一天就是十二万元。他跟吴节棋五五分成,每人每天至少可以赚六万元。

当然,不能叫三十个工人每天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十二点,那样的话,做出来的产品也不合格。但是,现实的问题是,每天下班后,总会有一两个工厂没有等到他们要的货,他们说:

“我们的工厂就等着这批货开工呢!”

“明天就是我们的交货日期了,我们向客户交代不了的。”

“请你们无论如何帮我们想想办法!”

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只有黄徒手和郭娅尼亲自出马了。他们坐在小冲床前,从晚上七点钟,做到十二点钟。通常的情况,在这段时间里,黄徒手可以做六千张限流片,郭娅尼稍微慢一些,也可以做四千张,加起来就是一万张。一万张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五千元的意思。这一个晚上下来,黄徒手和郭娅尼就赚了五千元。他们把货交给等在那里的客户,客户感激地把一大叠的钞票递给他们,拼命说,你们点一点,你们点一点。但是,哪里还用得着点呢!老远就闻到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了。那是钞票特有的味道。

这样大概做了两个多月。每天晚上,黄徒手和郭娅尼身上的各个口袋都塞满了钞票。每当这时,黄徒手闻着钞票里散发出的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他都有一种尿急的感觉。同时,他还闻到了手中镍片发出了一股刺鼻的酸味。这殷酸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从鼻子钻进去,先冲到两只眼睛,然后倒流回来,漫向全身,把黄徒手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化掉,到了最后,黄徒手觉得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了。当他最后把所有的限流片交到客户的手里,接过客户递过来的钞票,整个人就瘫在了椅子上。

黄徒手想扩大一下规模,再招一些工人,就用不着自己每天加班了。他跟吴节棋商量这个事,吴节棋说,黄徒手,你错了,你现在看起来有点供不应求,其实,信河街的市场份额也就这么大了。现在这个状况刚刚好,没有让那些客户饿着,也没有让他们吃得太饱,如果让他们吃得太饱了,他们的尾巴就翘起来了。

黄徒手知道吴节棋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他更知道他说这话的另一种意思。说实在的,吴节棋的心思并不在限流片上,他的心思还是在打火机上,他的目标没有变,还是要做中国最好的打火机。研究限流片只是他人生的一段小插曲。所以,对于黄徒手这个工厂,他基本没有管,也基本不到工厂来。他基本上是一个太上皇。

这个时候,事情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大概是三个月后,黄徒手发现,来他们工厂进货的客户突然少了,工厂门口一天也难得看见一辆摩托车和夏利牌轿车了。工厂门口的停车场突然显得很空很大。黄徒手出去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就在这个月,信河街突然冒出十几家生产限流片的工厂,他们的价格只有三毛。

黄徒手赶紧把这个情况告诉吴节棋,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是,也把价格降到每片三毛。即使是这个价格,利润还是很高的。

可是,问题是当黄徒手把价格降到每片三毛的时候,其他工厂很快就把价格降到了两毛。当他们接着把价格降到两毛时,他们又降到一毛。然后是五分。最后是三分。到了这个时候,黄徒手跟吴节棋商量说:

“再开下去就意义不大了。”

“那就关了。”吴节棋毫不犹豫地说。

“好。”黄徒手说。

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个工厂关掉了。

黄徒手算了算,这个工厂头尾共开了六个月。虽然只是短短的六个月,对于黄徒手而言,这中间发生了很复杂的变化,有些变化他已经感觉到了。譬如,这六个月下来,他和郭娅尼赚到了很多的钞票,光分到他们名下的,就有七百来万。人生发生巨大的拐弯了。这个数目是他们以前没有想过的。他们现在不要说买本田王摩托车了,就是买一架飞机估计都没有什么问题。当然,

有了这么大的一笔钱后,黄徒手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他还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是偶尔会对着空气发一会儿愣。

但是,总的来说,黄徒手觉得自己算是跨出来了,觉得自己走的路子是对的。限流片的工厂关闭后,他对信河街的市场做了一番调查,半年之后,他决定离开打火机这个行业,办了一家眼镜配件厂,名字叫做恒明眼镜配件厂,生产的主件有中梁、镜框、镜脚,附件有托叶、铰链、脚套,等等。

郭娅尼曾经问过黄徒手,为什么放弃了已经熟悉的打火机行业,而转向了他并不熟悉的眼镜行业。黄徒手的答复是,不管是打火机的配件,还是眼镜配件,对于他来说,他始终是个钳工。

郭娅尼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但是,黄徒手知道,这个回答并不能让自己满意。当然,黄徒手也可以回答说,在信河街,眼镜行业是个新兴的行业,是朝阳,这个行业更有发展前途。不过,黄徒手知道,这也不是主要的理由。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打火机行业,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做打火机了。

跟黄徒手相比,吴节棋显得“专一”而“深邃”。他完全地沉醉在打火机里面了。

吴节棋有一个亲戚在法国,他就通过这个亲戚,在法国注册了一家“公爵打火机公司”。他的打火机摇身一变,成了法国的牌子,这下可以跟日本的“莎乐美”抗衡了。

其实,从内心说,吴节棋很看不起日本的“莎乐美”。吴节棋觉得它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他对黄徒手说过:“这样的打火机怎么就能够成为世界名牌呢?”

“‘莎乐美还是不错的。做工和质量都还不错。”黄徒手说。

“能跟我做的打火机比吗?”吴节棋看着黄徒手,挑衅地问。

“我觉得不相上下吧!”黄徒手实事求是地说。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做的全世界最好的打火机。”吴节棋瞥了黄徒手一眼,马上把眼睛伸向遥远的前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挂上法国的牌子后,吴节棋的打火机依然卖得不好,因为他把价格又提高了。黄徒手曾经劝过他,叫他把价格稍微调低一点。吴节棋嗤之以鼻。一分钱一分货嘛!他觉得自己的打火机就是值这个价格,他不能自降身价。他不能因为来买打火机的人不多,就向他们低头。如果要低头的话,他早就去做一次性打火机了。但是,他觉得做一次性打火机没有挑战性,没有成就感。他觉得只有做让自己满意的打火机,那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黄徒手知道吴节棋就是这个性格,也就不多说了。再说了,他们合作做限流片后,吴节棋也分到了七百万,他现在并不缺钱。所以,他想搞自己的研究也不是不可以。再说了,这是吴节棋自己的事,这是他的理想,别人也不好干涉。

不过,话说回来,黄徒手现在就是想干涉也没有精力,因为他的恒明眼镜配件厂刚刚起步,工厂里刚进了机器,什么油压机呀,冲床压力机呀,砂光机呀,这些机器都要黄徒手一台一台地调试,调试好后,所有的配件也都要黄徒手一点一点地做出来。然后,他再手把手地教工人怎么做,他要让自己工厂里的工人,成为有技术含量的工人。工人做好之后,所有的产品,黄徒手还要再看一遍,而且,每一遍,他总是能够找出一大批质量不过关的产品,很多时候,黄徒手都要自己动手,把这些质量有问题的配件修改过来。所以,黄徒手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工厂里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黄徒手把销售的事情交给郭娅尼去做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发现了郭娅尼的巨大优点,郭娅尼不但说话的声音好听,她做事还很动心思的。譬如她碰到的一个叫刘可特的客户。刘可特是信河街做眼镜生意做得最大的一个老司,一年的销售额有好几个亿。郭娅尼想把产品打进刘可特的工厂。她先通过一个朋友,跟刘可特接上了关系,把配件送过去给他,让刘可特“试试看”,好就用,不好就不用。配件送过去一个多月了,刘可特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郭娅尼让那个朋友去问,刘可特的回答是还没有用,因为他已经有长期合作的客户,如果试用新的配件,担心质量不能保证。刘可特这么说,等于是把路封死了,他只是碍于朋友的面子,说得委婉而已。但是,郭娅尼并没有气馁,她打听到,刘可特有看书的嗜好,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书,特别是心理学方面的书。郭娅尼了解到,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奥地利一个叫弗洛伊德的人是最权威的,出版社出过他的文集,是八卷装的豪华本。郭娅尼叫别人开了单子,去信河街的书店找,她找遍了所有的书店,也没有找到这套书,她后来托人到上海找,终于买回来了,请那个朋友送给刘可特。

“弗洛伊德”送过去一个星期后,刘可特那边就给郭娅尼回话了,叫她再送一批配件过去试试。

三年之后,黄徒手的恒明眼镜配件厂成了信河街最大的配件厂,几乎所有的眼镜厂都到他这里来进货。也就在这一年,他们又创办了恒明眼镜厂。对于眼镜厂,黄徒手有自己的看法,他跟吴节棋不一样,他不做自己的品牌,他只替别人加工,只赚生产的钱,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钳工。他跟吴节棋要的东西不一样,吴节棋要的是产品的牌子,而他要的是工厂的牌子。他觉得吴节棋是理想派,自己是现实派。这是方向性的区别。又过了两年之后,黄徒手的恒明眼镜厂已经很有名了,不只是信河街的眼镜厂来找他做加工,连国外的一些眼镜公司都找上门来。他的工厂也一再扩大,现在已经有上千个工人了,光管理人员就有一百来人。这个时候,黄徒手的工厂已经完全走上轨道了,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就能够感觉钱在“哗啦啦”地流进来。连黄徒手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钱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黄徒手发现了自己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出现了失眠、头痛、消化不良、情绪低落等症状,他去医院做了检查,也没有查出什么毛病,医师说他可能得了抑郁症。第二个问题是,他现在基本不进车间了。这不是因为他忙,恰恰相反,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如果愿意,他可以天天粘在车间里。他原来一进车间手心就会烫起来的,整个身体也会暖起来的,如果让他天天呆在车间里,就是让他一天只吃一顿饭也可以的。可是,他现在只要一靠近车间,就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就头晕,就想呕吐。第三个问题是,他现在不能碰郭娅尼的身体,一碰到郭娅尼的身体,他也会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黄徒手也不知道这个气味从哪里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碰镍片了,他问郭娅尼最近有碰镍片吗?郭娅尼说自己也没有碰。这个事情很让黄徒手和郭娅尼头痛,因为一闻到镍片的味道,黄徒手的“性趣”就没有了,但不碰郭娅尼的时候,他又很想要。第四个问题最要命,他现在每天都觉得自己很不幸福,觉得生活没劲,没有意思。他知道,自己肯定出问题了,但又找不出来问题在哪里。他想改变一下生活,所以,跟郭娅尼商量,两个人分开一年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种解决的办法。他刚跟郭娅尼提这个想法的时候,她脸都白了,但她后来也理解了,她对黄徒手说,只要你决定了,我就支持你。可是,每到要决定的时候,黄徒手又犹豫了。

在这个过程中,黄徒手去找过一个叫董小萱的女心理医师。是郭娅尼介绍的。黄徒手就给董小萱打了电话,电话里是个咬字很清楚的年轻声音,她叫黄徒手明天到她的紫竹林心理会所聊聊。

第二天,黄徒手就去了。他发现董小萱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剪着一头齐肩的短发,一身休闲打扮,还披着一件暗红色的披肩,衬出她很白的皮肤。黄徒手把自己的情况跟她一说,她就很肯定地说:

“你得的不是抑郁症。”

“不是?”黄徒手说。

“根据我的分析,你得的是应激反应症。”

“什么是应激反应症?”黄徒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病。

“这是一个新的心理疾病。是近几年才发现的。主要的原因是由于事业和工作环境的急速改变,使人的身体和情绪产生了不适应。这种病一般出现在一些事业成功的人士身上,特别是一些在经济上获得成功的人身上,他们的身体已经随着环境进行了急速的改变,但精神上的伤疤不能愈合。”

“这个病厉害吧?”她说得很玄,但黄徒手觉得有点道理。

“也不是特别厉害。可以这么说,许多人都有这个病,轻重之别而已。”

“我的病算重的吧!”

“是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可以打针或者吃药吗?”

“打针和吃药只会加重病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正面对待,把它打败。”

“照你这么说,就是要我跟这个病拼刺刀,不是它死就是我死了!”

“道理上是这样的,但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你这用的是什么方法呀,这么奇怪?”

“我还没有用方法呢!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常识,如果有人打了你一个耳光,你觉得痛,而且很生气,这是正常的;如果你没有觉得痛,也不生气,那就不正常了。你现在就是被一个人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你当然觉得痛了,觉得不舒服了。”

“你的意思是说,接下来,我要把‘这个人打败,否则的话,它会一直打我的耳光,一直到把我打死为止?”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打败它呢?”

“你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够打败它。”

“怎么打?对象在哪里?”

“对象就是你自己,就在你的心里,你不是总能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气味吗?你接下来就是要把这股酸酸的镍片气味打败,你要让自己一想到这股气味就是香喷喷的,而不是酸溜溜的。最少,你也要让它变成没有味道的,不能对你的生活造成伤害。”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其他所有的办法只是辅助,你自己的力量才最重要。”

但是,董小萱也告诉黄徒手,对于“应激反应症”,目前还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手段,这种病只能依靠患者自己的意志力去面对,医师能够提供的只是外在的帮助。帮助患者找到病源,做一些疏导的工作,再就是做做催眠,放松一下患者的神经。

不知是什么原因,黄徒手发现,坐在董小萱的会所里,跟她说了这么多话后,自己的情绪居然平静了下来,身上轻松了许多,头痛的感觉也不明显了,好像一直笼罩着身体的一团黑雾突然散开了,更主要的是,经董小萱这么一说,他有点豁然开朗了,他似乎一把就抓住自己问题的症结了。

但是,回到自己的工厂后,黄徒手发现,那团黑雾又出现了,慢慢地浓起来,慢慢地重起来,让他喘气不畅。他的情绪又跌了下来。

这样的情况,反反复复地出现。黄徒手去董小萱那里做一次催眠,就会好过一些;一回到工厂和家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这样的结果是,过几天,黄徒手就要去一趟董小萱的工作室,不去的话,会更加难受。

黄徒手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能使自己的问题越来越大。他也想拼刺刀。但是,他总是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行动。他觉得自己有很多个明天。是吴节棋的死惊醒了他,吴节棋是脑溢血死的。他死的时候,就坐在工作台前,手里还拿着打火机。黄徒手这才惊觉,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再拖下去,自己可能很快就会赶着去跟吴节棋做伴了。

所以,这一次,他下了决心,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郭娅尼一个机会。

董小萱原来是个小学语文老师。这不是她喜欢的一个职业。但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确自己要的是什么。因为她的普通话说得好,后来通过考试,进了信河街电台。主持的栏目叫瓯江夜话,是个直播节目,主要解答一些青年男女的敏感话题,譬如思念啊,失恋啊,友情啊,性生活啊,等等。因为要回答的问题,大多属于心理学范畴,她就正儿八经地去学了心理学,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后来又到催眠师协会考了催眠师。

随着学习的深入,董小萱越来越喜欢心理学这门学问,同时,她也逐渐喜欢上了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她很喜欢这种沟通方式。当然,她做电台主持时也是在跟不同的人做沟通,但那种沟通是通过电波传送,是没有温度和表情的。心理咨询师就不一样了,既可以跟人进行面对面的沟通,了解对方细微的情绪波动,跟对方做温暖的朋友,但又保持着一份神秘感,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保持理性和尊严。

这时,董小萱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东西了。

黄徒手找董小萱咨询的时候,董小萱在信河街落户两年多了,她的紫竹林心理会所已经小有名气。

跟郭娅尼签了分居的合同后,黄徒手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小萱。他对董小萱说:“我现在要拼刺刀了。”

在这之前,黄徒手曾经把这个想法跟董小萱说过。董小萱听了之后,问他:

“你还爱你的老婆吗?”

“我也不知道。”黄徒手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郭娅尼。如果说不爱的话,为什么每一次想跟她分居的时候,总是显得很犹豫呢?但是,如果说还爱她的话,为什么每次碰到她身体的时候,总会闻到一股酸酸的气味呢?

董小萱告诉黄徒手,能不能治好这个病,跟要不要和郭娅尼分居没有必然的关系,因为黄徒手要克服的是自己的心理问题。如果黄徒手觉得一定要跟郭娅尼分开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

董小萱这么说有另一层意思,她是告诉黄徒手,如果黄徒手还爱着郭娅尼的话,那么,他跟郭娅尼的分居,就变成了躲避。这样,他的分居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黄徒手知道,跟郭娅尼的分居,更多的是自己的一种借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只是想借这一年的时间,检验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还爱着郭娅尼。这一点,他没有告诉董小萱,更没有告诉郭娅尼。

这个时候,黄徒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做完限流片之后,为什么会转头去做眼镜了。他记得郭娅尼问过这个问题,自己也说了原因,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原因,但他当时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现在,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开始躲避了。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避什么,他只是觉得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短短的半年里,自己赚了一辈子都没有想过的钱。那一段时间,他的生活里除了钱之外,就剩下一片荒芜了。当时,黄徒手也发觉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具体发生了哪些变化,他不清楚。他现在清楚了,原来自己的心停在那个地方了,生活变化得太快,他的心没有跟上来。也就是说,自己做了一件不

负责任的事,自已的身体跟着环境坐着火箭跑了,把心丢在了原地。所以,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丢掉的心找回来,做一个负责任的人。他觉得,只有把心找回来了,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才有幸福的可能。

黄徒手把分居的消息告诉董小萱后,又去了一趟她的心理会所。他要求董小萱再给自己做一次催眠。黄徒手发现自己有点迷恋上她的催眠术了。董小萱给他做的催眠术叫“天龙八步”,董小萱说:“好的,你来吧!”

黄徒手到了董小萱的会所后,跟她打了一个招呼。董小萱对他笑了笑。黄徒手每一次来董小萱这里,她都会对他抿着嘴,笑一下,这让黄徒手觉得很温暖。董小萱对他说:“来了!”

“是的。”黄徒手说。

“你躺在催眠床上吧!”董小萱说。

“好的。”黄徒手说。

黄徒手轻轻地躺在催眠床上,他看见董小萱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他能够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气,因为他以前从没有闻过。但他觉得很舒服。

“好了,现在请你闭上双眼,全身放松。跟着我,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好了,现在慢慢想象,你以前做限流片工厂的场面。你现在能看见具体的场面吗?”董小萱说。

“能。”

“有气味吗?”

“有。”

“是什么气味?”

“酸酸的。”

“你在这个场面中吗?”

“是的。”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很难受。想吐。”

“这种难受的感觉在哪里?”

“在脑子里,在嘴巴里,在胸口。”

“有颜色吗?”

“有。”

“是什么颜色?”

“黑色。”

“有形状吗?”

“有,一团一团,像雾一样。”

“好的,现在请你深呼吸,想象随着你深长的呼吸,那一团一团的黑雾正从你脑子的末端逐渐变淡,越来越淡,你每呼出一口气,黑雾就变小变淡,酸味也在慢慢变淡……你现在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还有一点感觉。”

“好的,你现在接着做深长的呼吸,把最后那点黑雾和酸味,一点一点地呼出你的身体外。”

“好的。”

“现在还有吗?”

“现在没有了。”

“好的,现在请你放松,你用鼻子闻一闻,你的四周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里还有丝丝的甜味。你闻到了吗?”

“我还没有闻到。”

“没有关系,香味就在你的四周,你伸长鼻子,再闻闻。”

“是的,我现在闻到了。”

“好的,现在请你放松,并且,在你认为可以的时候,缓慢地睁开双眼。”

过了一会儿,黄徒手慢慢地把眼睛睁开。

“你现在再回忆一下刚才那个场面,看看还难受不难受?”董小萱说。

“现在好多了。”黄徒手看着董小萱,摇了摇头说。黄徒手很享受做完催眠后的这种感觉,虽然做催眠的过程中,他有几次觉得气喘不过来,好像要憋死过去一样,但催眠过后,他觉得整个人轻了一倍,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黄徒手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他在催眠时,董小萱引导他闻到的香味,其实就是董小萱身上特有的香味。

整个情绪稳定之后,董小萱问黄徒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黄徒手说自己准备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最早的问题就出在那个限流片上,他现在就从那个限流片上做起。他在信河街还有一套房子,准备把那套房子改装成临时住处和工作室,把工作室装扮成原来工厂的模样,摆上原来的小冲床,继续生产限流片,他会让自己习惯那样的环境,让自己习惯镍片的酸味。他不会回避任何事情,一件一件地把问题解决掉,直到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

董小萱听了黄徒手的话后,把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她的眼睛有点近视,这点黄徒手第一次看见她时就发现了。董小萱当时很惊奇,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黄徒手说,我在这方面有特异功能。其实,黄徒手是从她的眼神看出来的,做眼镜生意的人都知道,近视的人,看人的时候,眼睛会先眯一下,然后突然瞪得特别大,这个大是假大,眼睛里一片空洞。黄徒手问她为什么不配副眼镜戴戴?董小萱说自己试过了,她的脸型有点大,有点圆,戴起来不好看。她也试过戴隐形眼镜,可是,她发现自己过敏,只戴了一天,两个眼睛就肿了起来,红彤彤的,又涩又痛。再说了,度数也不高,平时不戴也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晚上看电视有点模糊。黄徒手问她是多少度,董小黄说好像不到两百度吧,她去验过光的,医师说她两只眼睛的近视度不一样。黄徒手问她验光单还在不在,让他看一看。董小萱说在的,她一直保存着。说着,转身从抽屉里把验光单拿出来,递给黄徒手。黄徒手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董小萱的左眼近视一百五十度,右眼是一百七十五度。没有散光。瞳距是七十毫米。看完之后,黄徒手把验光单还给她,说,度数是不高。可以不戴眼镜的。

董小萱告诉黄徒手,其实他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么做太狠了点,有点过头了,有点钻牛角尖了。董小萤的意思是,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这个病就已经好了一大半了。接下来,他只要每天在脑子里想一想限流片的事,把镍片的酸味想成香味。时间一长,那股酸味就会慢慢消失掉的,黄徒手的生活就会被香味包围,他的生活就会无限地美好起来。

黄徒手知道董小萱说得有道理。但他不想这么做。这一套方法,董小萱一开始就跟他说过。他也相信,如果按照她说的去做,也可能会把自己的病治好。可是,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么做还是一种躲避,只是用一种假象掩盖另一种假象而已。自己既然已经跨出了这一步,跟老婆都分居了,还用得着再遮遮掩掩吗?

不过,黄徒手还是很感激董小萱,是董小萱帮助他找到了问题所在,让他才有了从痛苦深渊里爬上来的可能。最主要的是,董小萱给了他一种亲近感,自己跟她没有隔阂,一见面,就觉得两个人很早以前就熟了,可以跟朋友一样自然交流。董小萱给别人做心理治疗,一个钟头收费八百元,黄徒手一般要做两个钟头,做完之后,他都给她一千六百元。但是,每一次,董小萱都只收一千元。黄徒手说,这怎么行?董小萱把一千元收好,把另外六百轻轻地推给黄徒手说,已经够了,已经很够了。老实说,黄徒手不在乎这点钱,就是更多的钱他也不在乎。但是,每次董小萱这么做,他心里就像被温水泡过一样。黄徒手曾经想过请她吃一次饭,表示感谢。董小萱笑着说,这有什么好感谢的!黄徒手觉得,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既然她不出来吃饭,就用别的方式好了。只是黄徒手还没有想出来用什么方式好。

黄徒手告诉董小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己不会来她的心理会所了,因为搬进工作室后,他就回到了过去,过去是没有心理会所的,他也不想再借助董小萱的力量来解决自己内心的问题。董小萱眼睛看着催眠床,过了一会儿,说,好的,有事情我们再联系。

这次见面的第二天,黄徒手就着手装修工作室了。其实也不用怎么装修,因为原来的工厂是很简陋的,就是一个房子的壳。黄徒手这套房子在信河街一个叫美好花园的小区里,买来好几年了,因为没有派上用处,所以一直没有装修,连水泥地都是坑坑洼洼的,有两扇窗户的玻璃不知什么时候破了,雨水灌进来,

渗得墙壁和水泥地上出现了大片的霉迹,一副破败的景象。黄徒手觉得这样最好,更接近以前那个工厂的风貌。他要做的只是重新买两块玻璃装上。

小冲床是从吴节棋的工厂里搬过来的。

当年关闭限流片工厂的时候,黄徒手关得很彻底。厂房是租来的,还给房东就完了。三十个工人,每人补贴了一千元,各自另谋生路去了。剩下的只是三十台小冲床,吴节棋问他怎么办?他想也没有想就说,我什么也不要,全部送给你。吴节棋要算一笔钱给他,他也没有要。吴节棋就把这批机器运回自己的工厂,堆在仓库里。吴节棋“脑溢血”后,黄徒手帮他的家属处理遗产。吴节棋没有结过婚,他的家属就是他的爸妈,两个老人都上了年纪,不可能把工厂接过去办,最终是黄徒手买下了工厂。黄徒手也是在无意中发现仓库里那三十台小冲床的,他当时呆呆地站了好久。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八年之后,这些小冲床又派上了用场。

经过八年的闲置,三十台小冲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台面和支架都生锈了,滑轮也转不动了。但这些是难不住黄徒手的,他用砂纸重新把台面和支架打磨一遍,给每一台小冲床换上新的滑轮,上了润滑油,三十台机器很快就“当恰当恰”地唱起歌来了。

黄徒手重新磨了很多六微米粗的针,他花了十万元,去买了一千斤的镍片。现在买镍片已经不用去上海了,信河街的五金市场里就有。黄徒手知道自己也未必用得了一千斤的镍片,他买这么多镍片,就是要创造这么一个氛围,让整个工作室到处都是镍片,到处都是酸酸的气味。让这个气味把自己包围,把自己吞了。

当然,黄徒手也不是整天呆在工作室里。他把生活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恒明眼镜厂里,他早上去眼镜厂里上半天的班,吃了中饭,就回到工作室里,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

这样过了一个月。

郭娅尼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人。他们在协议里说好,除了正常的生意来往,没有特殊情况,不再碰面。如果确实有事的话,就通过手机短信的方式沟通。这一个月来,郭娅尼来过几次恒明眼镜厂,但她一次也没有来见黄徒手,只是托工人给黄徒手送了两包东西:一包是西洋参,已经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在家里时,郭娅尼每晚会泡一杯给他喝。另一包是袜子,足足一百双。黄徒手的脚后跟像狗嘴巴一样突出,再好的袜子,给他穿五天就破一个洞。以前,郭娅尼每个月都会给他买一打袜子。黄徒手穿袜子也有讲究,他只穿信河街袜子厂生产的大脚丫牌袜子,穿在脚上轻松,价钱也公道,一打才二十元。郭娅尼把两个包交给工人时,也没有交代什么话。对于分居的事,她也从来没有对外界提起,她还是每天对工人笑嘻嘻的,说话的声音还是从两个嘴角轻轻飘出来。

这一个月里,郭娅尼一共给黄徒手发过三次短信。一次是问黄徒手,在没在房子里开伙,如果在开伙,她买一套厨房用具过去。黄徒手叫她不用来,自己没有开伙;一次是说工厂里的事,因为业务越来越多,她想扩大一下工厂的规模,问黄徒手行不行。黄徒手回短信说,当然行。还有一次,郭娅尼来短信说,她报了EMBA班,这个班是在信河街开的,很多企业的头头都报了名。黄徒手说好。郭娅尼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她还在信河街电泵厂上班时,每晚都要到电大上课,学的是跟她专业没什么关系的工商管理。她先是读了专科,接着读了本科,本科的专业就跑得更远了,是法律。郭娅尼接手恒明眼镜配件厂后,就没有整块时间去读书了。但她很关注各类讲座的信息,这些讲座大多是由图书馆、科技馆、新华书店、报社、文化公司这些单位组织的,邀请一些热门的名人来开讲座。郭娅尼觉得讲座这两个字不准确,她每一次都说自己去听报告。郭娅尼几乎是每个报告必到,而且,都是提前到,最后一个离开。她的理论是,生意迟一点做是可以商量的,作报告的老师可没得商量,两个钟头一过,他“扑”一声就飞走了,再想听也没机会了。在各类报告中,郭娅尼最喜欢听的是关于人生哲学的报告,她听一次,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开阔一些。她有好几次跟黄徒手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想去大学读一读哲学。

那个EMBA班开学后,郭娅尼又发来一个短信,她惊喜地告诉黄徒手,有一半的课程是哲学。她还告诉黄徒手,她读的EMBA班在信河街的党校里,一个星期去两个晚上,有时星期六和星期日也要去。她说自己很喜欢读EMBA班,每上一节课,都有新的收获,能够让她满足好几天。

黄徒手没有回这个短信。收到这个短信时,是在晚上,他正在工作室里,用头去撞墙壁。

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黄徒手还是没有想到,真正面对这三十台小冲床和一千斤的镍片时,自己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它们发出来的酸味会让自己这么难受。这些酸味像无数只蚂蚁,占领了整个工作室,只要黄徒手一走进来,身上每一寸皮肤就爬满了这种蚂蚁,它们张口就咬,撕开皮肤,钻进他的身体,在里面横冲直撞。黄徒手觉得全身的毛孔猛地竖了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像杜鹃花一样张开了嘴巴,头无限地胀大了起来,里面所有的血管都变粗变长,每大一点,就发出“当当”的断裂声,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一样。

黄徒手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感受,他也知道,这种感受是假的。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克服这种假想在心里头蔓延。那怎么办呢?最直接的办法是转身离开。只要离开这个工作室,镍片的酸味就会减轻一些,那些蚂蚁就会慢慢爬出他的体内。不过,黄徒手是不会离开的。在明天上班之前,他不打算走出这个房子。他一进来,马上就换上工作服,他的工作服也是特意买的,前后左右都是口袋,一共有十二个,每个口袋都让黄徒手装满了镍片,只要穿上工作服,他就觉得自己跟镍片连成一体了。换好工作服后,黄徒手一屁股坐在小冲床前。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黄徒手都在做限流片。他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镊子总是夹不住镍片。就是夹住了,放到冲床上时,他也对不准定位板。黄徒手不管,他偏要这么干。他屏住气,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冲床上了,连眉毛都碰到那根针了,对准之后,用力压下了冲床。他终于把限流片做出来了,这时才发现,连工作服都湿了。所有的镍片都贴到他身上去了。

大概有两个月,黄徒手几乎没有怎么睡觉。躺在床上时,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所以,他干脆坐在小冲床前做限流片,一坐就到天亮。当然,这中间,他偶尔也会坐在小冲床前眯一下。但黄徒手不知道,自己“眯一下”的时间是多长。

后来,黄徒手也摸索出一套办法。他发现,只要自己在做限流片的时候想着董小萱,似乎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就是他在做催眠时闻到的那股气味。也就是董小萱身上的气味。这时,工作室里的酸味就会变淡,他身体里的“蚂蚁”也会安静一点。不过,黄徒手不允许自己没有边际地去想董小萱,他只是在头痛得要裂开来,再也没有办法工作的时候,才急匆匆地想一下董小萱。情况稍有好转,他立即把董小萱赶出自己的脑子。

他还是觉得这件事要靠自己去面对,不能借董小萱来麻痹自己。自己欠下的债,还是要自己去还。他让酸味不断地加重,让

头不断地痛,一直痛到真要裂开了。他想这样也好,就裂开一次试试看。这么想后,黄徒手惊奇地发现,头痛突然轻了下来,至少没有要裂开的感觉了。同时,身体里的酸味也像烟雾一样被吹散了。过了一会儿,他竟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让他很是欣慰,他知道这条路子走对了。最主要的是,他觉得依靠自己的行动和力量,可以打败在心里的病魔。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黄徒手决定为董小萱做一件事,他要还她一个人情。那天,他坐在小冲床前,看着手里的镍片,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他决定自己动手,用镍片给董小萱做一副眼镜。那肯定是一副独一无二的眼镜。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激动起来。

对一般的工人来说,要用只有两毫米厚的镍片做成一副眼镜,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是,对于黄徒手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坐在冲床前,黄徒手就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难住自己了。

根据董小萱的脸型,黄徒手做了一副眼镜架。董小萱说过,她的脸盘过大,无论什么眼镜,都是一种负担。但是,黄徒手现在想到了一种办法,那就是,他可以做出一种近似无框的眼镜。董小萱戴上这副眼镜后,她的近视得到了矫正,对她的外貌却几乎没有影响,因为几乎看不出来她戴着眼镜。只是这一套眼镜架要经过精心设计,黄徒手把眼镜架上的零件减到最少——只用了三个零件。左右两个镜脚算两个,另一个是中梁和托架,中梁和托架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只能算一个。

黄徒手用的原材料是镍和钛。镍钛合金的柔软性是最好的。行话里,镍钛合金也叫记忆金属,就是在所有金属里面,它的恢复能力最强,就是弯个一百八十度都没有问题,就是把它压得膏都要流出来了,只要一松手,它马上就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一副打不死的样子。市场上有现成的板材,质量也很好,黄徒手原本可以买来用。但是,黄徒手不想用市场上卖的镍钛合金板材,他要自己配制。他也知道,自己配制起来的镍钛合金,从性能上来说,不一定就比市场上买来的好多少,但黄徒手一点也没有犹豫,他一定要自己配制。为了把镍片和钛片熔化掉,让它们变成液体,黄徒手还特意去买了一台高频熔炼机,因为镍的熔点是一千四百五十三度,一般的熔炉根本拿它没办法,高频机可以加热到三千度,对付镍片和钛片这样的金属绰绰有余。把镍片和钛片熔化后,倒进做好的模具里,冷却后,取出来,就是眼镜的配件了。

这当然还不够。因为这还只是配件的坯。黄徒手又进行打磨。打磨到最后,三个配件变得像三根银白的头发丝。黄徒手再在外面套上米色的塑胶。因为黄徒手看过董小萱的验光单,记得她左眼近视是一百五十度,右眼是一百七十五度,瞳距是七十毫米,所以,他就自己去镜片厂取来了两张镜片装上去,这两张镜片的出厂价是五十,黄徒手知道,如果放在眼镜店里卖,最少卖两千元。

做好之后,黄徒手又放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他每天都会拿起那副眼镜看一看,摸一摸,直到确信再也找不出毛病了,才在一个上午,送到董小萱的心理会所去。

董小萱看见黄徒手时,愣了一下,她说:

“你已经有四个月没有来我这里了。”

“差一点吧!”

“你现在怎么样呢?”

“已经好多了。但还是会闻到酸味,还是会头痛。”

“需要一个过程的。”

“是的,我会努力的。”

说完之后,黄徒手把那副眼镜递给她说:

“是我自己做的,一点心意。”

董小萱接过眼镜,看看眼镜,又看看黄徒手,说:

“你自己做的?送给我的?”

“是的,你戴起来试试看。”黄徒手说。

董小萱把眼镜戴起来。黄徒手觉得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他见董小萱从抽屉里取出一面镜子,一手扶着眼镜脚,一手举着镜子,放在眼前看看,又伸远一点看看。黄徒手问她:“还可以吗?”

“太好了,眼镜戴在脸上,轻到没有感觉。你是怎么做出来的?”董小萱放下镜子,看着黄徒手说。

“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做眼镜的老司啊!”黄徒手说。

“肯定费了不少工夫吧?”董小萱还是看着黄徒手说。

“其实,给你做眼镜的过程,也是给我自己治病的过程。给你做眼镜的时候,我闻不到那股酸酸的气味了,我的头也不痛了。”黄徒手说。

黄徒手说的是实话。他从给董小萱做模具开始就发现,自己的心突然就静下来了,那股酸酸的气味消失了,头也不痛了,他发现自己又回到八年前跟吴节棋一起办工厂时的心态了,他觉得人生又有目标了,有盼头了,心里很充实。连在熔化镍片的时候,都没有闻到它的酸味,甚至在打磨镜脚时,把粉末吸进鼻子里,也没有闻到酸味。

开始的时候,黄徒手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他又不想去问董小萱,就去书店里买了十几本跟心理学有关的书,有《梦的解析》《现代心理学史》《催眠治疗的原则》《生命之泉》《心理医生》《心理学与生活》,等等。看了这些书后,他才知道,自己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叫“情欲转移”。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依赖上了董小萱。董小萱变成了他的一剂良药,无论碰到什么问题,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她,把她拿来当药吃。黄徒手发现这个问题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手上的活儿停下来。不能给董小萱做眼镜了。因为,给她做眼镜能够减轻自己的痛苦,借助外力来减轻痛苦,等于是在逃避自己的问题。黄徒手不想半途而废。他觉得有能力通过自己的努力,治好心理的疾病。不过,黄徒手也不想让给董小萱做眼镜的事情半途而废,这是他的一个心愿。董小萱帮过自己的忙,因为董小萱,自己的生活才有了希望。所以,黄徒手还是拿出全身的本事,就像当年设计限流片的小冲床一样,一点一点地把这个眼镜做出来了。虽然他知道不能做,但还是很快乐地做了。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董小萱戴上眼镜后,黄徒手知道,自己做出了这辈子最完美的一副眼镜了。董小萱一戴上它,它马上就跟她的脸融为一体了,轻易一看,根本不会发现董小萱戴着眼镜,仔细观察,却又发现,董小萱戴上这副眼镜后,平添了几分韵味——她的脸型因为大,所以显得有点扁,特别是侧面看的时候,缺少一种含苞欲放的姿态。但是,这副眼镜一戴,整个脸部立即就饱满起来了,立体起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叫人挑不出毛病来。还有一点,董小萱的皮肤本来就很白,她戴上这副若有若无的眼镜后,衬托出她的皮肤更白了。白之中隐隐约约还透出一丝闷闷的红,叫人很想咬上一口。黄徒手更吃惊的是她眼睛的变化,她的眼睛突然深邃了起来,好像要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吸进去。他以前也看过董小萱的眼睛,从来没有被吸进去过,怎么她戴上自己做的眼镜后,突然就产生了这么大的魔力?

郭娅尼在EMBA班读得不亦乐乎。她还被同学选为生活委员。

在一般人的眼里,生活委员的地位不是很高。就是搞搞后勤,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但是,对于像EMBA班这样的学习组织来说,生活委员的作用却是最大的。EMBA班的老师都是全国各地请来的,要么是名师,要么是名人,要么是名企业家,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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