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夕羽

上高三后。我开始寄宿，父亲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学校看我。由于家远，他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晚自习了。他总是先很小心地将老师叫出去，然后由老师来叫我。高三的晚自习总是特别的安静，任何打扰都会引起很多同学的不满，他们或是嘀咕，或用很复杂的眼神目送我小跑出教室。父亲站在外面，身上是从工地下来没来得及换的衣服，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他有时带给我一盒劣质的补药。更多的时候，是一饭盒油炸的肉丸子。

肉丸子是父亲自己做的。肉里和着些许葱，炸干了水分。圆乎乎的，煞是可爱。一次请同学吃，她看了看，说这么圆，肯定是用手搓出来的，多不卫生啊。我愣住了。联想到父亲搬过砖，和过水泥，挖过下水道，心里居然也生出了一丝反感。后来，我总是背着父亲将他送来的肉丸子偷偷处理掉，尽管我除了肉丸子几乎吃不到任何其他的肉菜。

一次下大雨，父亲居然出现在窗外，满身的泥泞。刚好老师不在，他就让坐窗边的同学叫我。同学脱口而出大喊道：“肉丸子，你爸找你!”全班哄堂大笑。我这才知道，因为我胖，因为父亲老送来肉丸子，大家私下给我取了这样的绰号。

那年我17岁，自尊和自卑正像春天的藤蔓一样在心底疯长，这份屈辱让我无地自容。我顶着笑声冲出教室，怒视着脏兮兮的父亲。父亲被11月的风吹得哆哆嗦嗦，可还是谄媚地笑：“我笨得很，走太快，摔泥坑里了。”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打开，竟然又是肉丸子。我知道现在很多同学都透过窗户在看我，一瞬间，难堪和绝望席卷了我。可父亲还在说：“幸好这菜捂在衣服里，才没掉出来……”“没什么。”我打断他，“我本来也最讨厌这个莱的，另外，以后没事你不要来学校找我。”晚自习后，我当着很多同学的面。把父亲带过来的肉丸子扔进了垃圾桶。

父亲后来果然没再来学校。我暗自松了口气。年轻气盛的心，竟从未想过，当时父亲的心情该有怎样的难过和心酸。只是有一次，我生病请假回家，睡在卧室里。迷迷糊糊中听到父亲完工回家。他先是将自己扔进吱吱嘎嘎的摇椅，想是劳累到了极致。许久，厨房里响起了熟悉的剁肉，熬油，炸丸子的声音，而且，父亲开始哼歌。

喜悦而嘹亮的歌声划破了冬日的冷清和阴霾。我从未想到，我的父亲，在为女儿做菜的时候，竟是这般的幸福，尽管女儿未必吃得到，尽管女儿曾因不理解而那么粗暴地对待过他和他的爱。我走出卧室，父亲看到我，先是惊讶，然后是欣喜，再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为自己的歌声。

晚餐上的肉丸子，仍是圆乎乎的可爱状，我也知道了，这样的圆，的确是父亲用搬过砖、和过水泥、挖过下水道、布满沟壑的手一个个搓出来的，可我觉得这竟是从未有过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