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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外一篇)

2009-07-21

当代小说 2009年7期
关键词:艾米丽三毛眼睛

侯 林

他旁若无人地行走在舞台上,仿佛走过来的是当年的成吉思汗。他没有说,但那感觉是在这儿的:我就是皇帝,舞台是我的金銮宝殿。我傲视着我的群下,如同苍鹰从高处俯瞰草原。

一副属于胜利者的成竹在胸、志得意满、左右逢源、高度放松高度自然的神态。

他的演唱无人能够模仿,那样的高傲而野性。他最好的感觉在那抑扬顿挫、收放有致之间,而非是一味地高亢嘹亮,在那独特的嗓音和韵味之中,而非是整齐划一的规整与规范(那样产生出来的常常是面目雷同的大路货)。

他笑眯眯的,喝醉了酒一般。

他首先被自己所陶醉。

被人陶醉的,首先被自己所陶醉。

所以,当一位朋友的女儿要进京参加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赛,她颇感紧张时,我对她说:你去看看腾格尔演唱会的碟片吧,学习那位舞台上的成吉思汗,你会用自信取代紧张,用放松代替不安,用满不在乎替代患得患失,这样,你就找到了最佳的艺术感觉。

搞艺术的人,最怕的便是出不来感觉,或者叫做找不到感觉,就像中国足球队那样几十年不在状态。

1973年9月3日18时28分32秒,一只每分钟能振翅14670次的加里佛里得丽蝇停在蒙马特的圣凡赛街;在这时,一家餐馆的平台上,风猛烈地吹起台布,玻璃杯像在跳舞,但没有人感觉到;在此时第九区土丹街28号的5楼,俄让郭留在参加完他的朋友艾米丽马吉诺的葬礼后,在通讯本上删去了她的名字;又在此时,一只精虫,有艾法尔布林先生的染色体,遇上了布林太太的卵子,阿芒丁弗雷在怀孕9个月后,生下了艾米丽布林。

这是一部名叫《艾米丽》的法国电影的开端,它一开始就深深打动我,因为导演似乎在宣称:我们的知性规则理性秩序是靠不住的,大千世界的偶然性才是真正的主宰。所以,当他把这种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偶然性展示给观众时,我们感觉到那么真切那么自然。影片由此引出了它的女主人艾米丽——她也是偶然性的产物。接着,是画外音:有时,艾米丽会去看电影(画面:年轻姑娘艾米丽从电影院前排座位上站起来,用目光扫射其他观众,而且,她要说话了,但不是心中默语或自言自语,而是要说出声音,声音由小及大),我喜欢在黑暗中,看别人的脸;我喜欢注意别人从不看的细节,但我不喜欢司机不看路……

我很是佩服这位导演,他能如此无视具体的规定情境,他一笔抹杀现实与艺术的界限,叙事那么自如而流畅,我很想对他说,真实性其实是靠不住的概念,常常会误导了艺术本身。艺术的感觉是一种为所欲为,或者说,常常表现为一种为所欲为。那是胸有成竹的随意挥洒,那是无视现实、或对现实的蔑视与调侃。如果仅仅是为了复制一个现实,我们还要艺术干什么?因为,归根结底,艺术要完成那些在现实中所不能实现的东西。

让潜意识说话,看这部电影,我一再想到一个语词:管不住了。

我是一个乒乓球爱好者,特喜欢体育节目主持人蔡猛先生的解说。他在为马琳、施拉格、波尔、格林卡、金泽洙等凶狠型或胸有城府、时常暗藏杀机的选手做现场解说时,常常会说:小心别让他打疯了!何谓“打疯了”,蔡猛的解释是:要么有么,怎么打怎么有,怎么打怎么是。

巴赫金、巴尔特都喜欢揭示身体快感的正面价值,巴赫金会说:狂欢节建构了一个“官方世界之外的第二个世界与第二种生活”,一个没有地位差别和森严等级的世界;而巴尔特会说“文化”崩溃成“自然状态”的主体感体验到“狂喜”,比一般的“快乐”远具有解放的能量。

吴冠中的画作,题目曰“春”,画面上全是弯曲的线,一条条,横着摆,像什么,随便(我看着像是摇曳的柳丝,或柔柔的水波),曲线间缀有艳红与翠绿(我看着像红花与柳眼),依然朦朦胧胧,不知何物,但它无疑是美的,美不胜收,引人无尽遐思,比如“水是眼波横”呀,“花须柳眼多无赖”呀,等等。吴冠中对这幅画作的解说是:“我把春天变成线,柔媚的线。”

弯曲的线,无穷的魅力,让人陶醉的味。

写文章找不到感觉,其实是找不到形式,适合的形式;像唱歌一样,找不准调子;一旦找准,那感觉便出来。比如海明威在《流动的圣节》开头的描写,“随后,天就坏了。”简直是字字有深意,字字有埋藏,可怕的简洁中蕴藏着无限的解释无限的可能。再比如,纳博科夫《微暗的火》,小说开端竟是寓意深长的诗作,更是匪夷所思:“我是那无辜屈死的精灵,凶手便是那片虚假的晴空……”

感觉,当你积累到一定阶段,常常是说来就来的,你会在一瞬间悟出生命的真谛,所谓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有些时候,感觉敏锐未必就好。有些过于敏感的人常常不能宁静。比方说,当事情尚未发生时,他们会预设下种种对自己的不利,他们会想象出许多无可预料的灾难,用以自苦,结果往往是杞人忧天。萨特说过:实际发生的往往总比人们想象的要好些。

玉龙雪山云杉坪,那海拔5560米的高处,蓝天、白云、绿树、雪泉,连空气都是透明的。但那里却是纳西族男女殉情的地方。原来那地方相沿已久的传统是恋爱自由结婚不自由,于是真正相爱的不能结合便相约来到这雪山上。往往会有10对男女,他们和自己的恋人在这里度过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幸福的七天,他们唱歌、跳舞、做爱,七天后,双双服毒而死。死亡是可怕的,但他们却跳着、唱着,向死亡奔去。

这样的地方,真美!

这样的去死,真美!

我知道这些青年男女对死亡的感觉——他们在喝下那杯毒药时,都会对自己的恋人说: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去年,我的一位同事在一次酒醉后遽然离去。因为这位同事的善良厚道,单位上的人都很难过。在此事发生的半月前,我和他有过一次交谈,那时,我就感觉他活得很不在状态。他说他活得很没意思,对什么也打不起精神。我当时对他的话感到很震动。事后,我逐渐意识到了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和生存状态是至关重要的。人的生命是最珍贵的最美好的,人生在世,应该始终精神抖擞地活着,无论再苦再难。

荣华富贵不及无忧之乐。

一位哲人说:使人幸福的只能是人们所感到的而不是人们所得到的。

我于是就此类推——人如果意识不到自己是幸福的(尽管他是幸福的),他就不是幸福的。

幸福是一种“意识得到”。

所以,感觉很重要。

眼睛

想你的时候,总先看到,那双眼睛。

曾经问我喜欢你什么,我说那是他人所无惟你独有的。

在闪烁的玻璃镜片后面,那是一双湿润的、仿佛刚刚哭过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东西,秋水秋空般,澄明而幽怨,令人爱怜令人沉醉:那是一种忧郁,那是一种感伤,那是载也载不动的、水样的春愁?

当和你四目相对时,那东西时常会自己走出来。

它只属于你自己。

最好的东西往往是你自己也觉察不到的。

风生水起,白云出岫,犹如天籁。

在世间的一切音调中,忧郁是最富有诗意的。

那一年,荷西走后,三毛蹀躞成都街头,百无聊赖,万念俱灰。

满怀的凄凉、疲惫与辛酸,她情知这已是生命中的最后一站。

众多的镜头追随着她,她回避了。她把机会留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一个当时尚籍籍无名的摄影爱好者。

小伙子用相机记录了三毛生命中最后的那些岁月,并因此而成名。他成为三毛忠实的朋友和追随者,但不是感激而是倾慕。他甚至将三毛吸过香烟的烟纸也珍藏起来,因为那上面有着她的体味和体香。

他被三毛所征服,为三毛的气质,为三毛的眼睛。看看那些照片,你自会明白。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呵!它经受千般历练,参悟苦难尘世,睿智而忧伤,虽复遭受偌大不幸,却依然清泠如水,光鉴毫芒,有着足够的感染力和穿透力。

然而,却没有人,能将你的那双眼睛真实地记录下来。

也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那双眼睛。

“你用玛依农的眼光审视她,才能看出她的美艳来。”

或有历史学家认为,我们个人的经验有两个缺点:由于我们生得太迟,不能看见许多事物的开端。由于我们死得太早,不能看见许多事物的结局。每读及此,我便禁不住作如是想:如果有一个人,从古活到今,看惯沧海桑田,人世变幻,有着对全部人类历史的完备知识,他会怎么样?起码,他就不会像我们一样迷失彷徨、痛苦忧伤、徘徊歧路、嗒然自丧,甚至,时常犯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级错误了……

叔本华曾写过一篇名为《观相论》的文章。他认为,从一个人的脸相上,是可以看出他的善恶妍媸的。同理,一个人的善良与恶毒、睿智与愚钝、宽厚与狭隘、诚实与虚伪……也不可能不在那双眼睛中映照出来。试想,一个内心充满着仇恨、嫉妒与不满,总在盘算着如何整人害人,动辄咬牙切齿、裂眦蹙额的人,一个双瞳如豆、狭隘小气、惟利是图、专打歪主意的人,你能期待他们有什么好脸相好眼神?种种不良的乃至歹毒的思想和愿望,在这些人的生存期间,都会表现在他们的容貌上。“脸孔的表情,是由无数的一时性的和特殊的紧张,徐徐造成的”,这种痕迹,“经年累月地在颜面上刻画下深深的皱纹,形成明显的凹凸。”

虽然信不过那些街头摆摊看相的算命先生,但你却不能不相信叔本华这些话语的真理性与实践性。

中国有句古语:“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反之,“胸中正,则眸子暸焉”。

鲁迅在小说《奔月》中,曾化用《世说新语》中王衍称颂裴楷眼神的描写,来展现后羿射日(如今是射月)的雄姿:“他……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

我喜欢《三国演义》开篇《西江月》中的辞句: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还有,是寓意着“解脱”与“超越”的“蝉蜕”一词: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

总感觉有一双充满睿智、宽容和慈爱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在暗夜里踽踽独行的我们。

到老,好想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本栏责任编辑:孔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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