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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与失落

2009-07-15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5期
关键词:姜夔扬州

张 仪

摘 要:姜夔是南宋重要的词人,《扬州慢》是其代表作,关于《扬州慢》的主题思想,历来争论不一。前人论词主要依据小序所谓“有《黍离》之悲”,即士大夫怀念故国宗室的政治情怀。但笔者认为,《扬州慢》一词所表达的情调,关系到词人自己,关系到扬州这一特别的城市。

关键词:姜夔 《扬州慢》 扬州

扬州慢

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前人讲这首词主要依据小序所谓“有《黍离》之悲”。《黍离》是《诗经·王风》中的一篇,其末章云:“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据毛诗序云,西周灭亡之后,“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由此可见“《黍离》之悲”乃是士大夫怀念故国宗室的一种政治情怀。南宋苟安于半壁江山,士人面对满目荒凉的扬州,难免有“颠覆”之悲,发家国兴亡之叹。这从“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一句中,可以看出。

但这首词真的就是为了抒发自己的“《黍离》之悲”吗?似又不尽然。其时外患犹存,而词作却对时事和国家前途缺少一份应有的关心和激情,语调虽然伤感却嫌冷静。序中的“今昔”之感,让人更多地领略到的是一种沧海桑田、世事难料的伤逝之情,类似于晚唐人的咏史之作。但此词还不能算是一首咏史之作,琢磨起来,其中有些幽秘的情调,关系到词人自己,关系到这个特别的城市。

扬州在唐代时繁盛。从盛唐时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到中唐时的“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李绅《宿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徐凝《忆扬州》),由此可见诗人们对这座城市寄寓了太多的浪漫情怀。而扬州的鼎盛,则在晚唐。据载,“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而在这无边的奢华当中,有一个著名的身影“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唐阕史》),这就是杜牧。正是杜牧的俊逸和深情,将扬州演绎成为一个绮丽而伤感的故事,从而赋予了扬州特别的意义:扬州不仅是路上的风景,还是一个生命和性情的家园。扬州的衰落,早在“胡马窥江去后”之前。北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九“唐扬州之盛”云:“自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丘墟。杨行密复葺之,稍成壮藩,又毁于显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那么,即使没有金人的两次侵掠,在扬州亦难以寻觅到晚唐浪漫的踪迹。因此,“胡马窥江”不过是扬州衰落的一个标志,而此词也决非只为这一事件而作。

姜夔此前从未到过扬州,他心目中的扬州,仍然流淌在杜牧的诗句里,那便是晚唐的扬州。所以,所有的怀念都自然而然地从杜诗开始。词中的“竹西佳处”,见杜牧《题扬州智禅寺》,诗云:“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这首诗是写扬州智禅寺的宁静。“歌吹”二字状扬州的歌舞欢娱,与智禅寺形成对比。诗中虽然依旧表达了灵幽避世的意思,但似乎更惊奇于禅境和俗境的并存共在。而在这修禅、纵情的两可之间,对于士大夫来说,恰意味着超然世事之外的自由和韵致。姜夔于这一首诗中拈出“竹西”二字,可谓得杜诗精髓。

词中“过春风十里”、“纵豆蔻词工”见杜牧《赠别》,诗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稍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诗中赞美了一个年幼的歌妓,姿态优美如枝头初绽的花蕊,娇嫩而且羞涩,使诗人感受到一份天然清纯的向往,并生出欢喜、怜爱之情。而“春风十里”这一场所,不仅赋予豆蔻歌妓一个妖娆的背景,同时也透露出杜牧自得无扬的心态,信步如尘,千金买笑。显然,这份洒脱中有着最为自然美好的情谊,有着最为淳朴的感动。这不能不使姜夔深情向往。

“青楼梦好”见杜牧《遣怀》,诗云:“落拓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多年以后杜牧回忆扬州生活的一首诗。曾经充满温情的扬州,不过是自己落魄人生中的一场春梦;但这个虚幻的记忆,却总是缠绕在生命的深处,不能忘怀。

“二十四桥仍在”见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首诗同样是离开扬州后的回忆,表达了一个漂泊者对扬州的眷念。在二十四桥、明月、玉人、箫声这些美丽而幽冷的意象背后,读者不难体会到曾经涌动着的缠绵、期待和失望。但对杜牧而言,所有那些激情体验,甚至虚实难辨的存在性判断,都从岁月中消褪,只有这些剪影般的风景,落在自己生命的最深处,成为自己的生命形态。从此以后,它与悲欢离合无关,也与是非真假无关,只是随着杜牧在异乡的漫漫山水里踯躅而行。杜牧大约是对扬州最为留情的一位诗人,在他的诗中,扬州得到了十分清晰的表达:天涯孤旅中的一个温柔之乡,寂寞人生中的一个情感家园。对于姜夔,它还平添了一份酝酿在历史中的风流遗韵。

那么,已经荒芜的扬州,于姜夔又意味着什么呢?“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这两句的表层意思很明白:扬州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即便有杜牧这样的生花妙笔,也难以写出赞美的诗句了。但这不是姜夔内心深处的感触。所谓“难赋深情”是说城池荒芜,物是人非,情感无托。扬州在苦难之中,杜郎还能像从前一样“俊赏”吗?在姜夔的词中,“俊赏”是和“深情”联系在一起的。那么,当姜夔在“胡马窥江去后”,又感慨于杜牧的“俊赏”不在,其实就是将一个民族苦难事件转换为一个个体的情感事件。当我们读到最后一句时,我们就更加确信这一判断。“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这几句词触景伤怀,其实是怀古诗的笔调,表达的是人类活动相对于自然的短暂和虚无,因此在情绪上显得幽冷而枯寂。而“念桥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则又是一个典型的怀人句子。二十四桥依然,红药年年花开,只是斯人不在,行踪难觅。斯人为谁?是吹箫的玉人,还是俊赏的杜郎?或者两者都是吧。

但不难看出,这种怀人意识冲淡甚至搁置了所谓的“《黍离》之悲”。那么,姜夔这首词真的是因“《黍离》之悲”而发吗?从词端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以及“过春风十里”这些描写中,我们可以推测:姜夔本来就带着浪漫的情怀,来寻觅那些美丽的晚唐故事。“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一句包含着家国兴亡的感慨,固无不可,但这一句明显又是前人行旅的写法,在柳永词中最为常见,也切合姜夔当时寂寥落寞的现实感受。姜夔所期待的扬州,只是晚唐的扬州,而一个晚唐的扬州,又怎能毁灭在金人手里呢?所以,“胡马窥江”在这首词中并不具有民族意识,它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历史变迁的契机。所谓“《黍离》之悲”竟是欺人之论,大约是千岩老人的“比兴”之法,而姜夔也借以举作大旗,以满足自己士大夫意识的一时冲动罢了。

笼罩在异族刀光剑影中的南宋王朝,政治无能,惟求苟和,已经大大地消释了士人报效家园的壮志情怀。所以,姜夔没能在扬州词中表现出真正的“黍离”之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姜夔从杜牧诗中认取了那个他从未谋面的扬州时,兵劫后的扬州,也就成为凭吊杜牧的一个借口。而凭吊杜牧,也不过表达了对所谓“俊赏”姿态的向往,以及无法再现这种“俊赏”的悲哀。所谓“俊赏”,是末世文人在自暴自弃中的孤芳自赏,认同人生寂寞,并将最深沉的寂寞演绎成风流倜傥,在那些醉生梦死的放纵的背后,心却深深沉浸在孤独当中,并在孤独中保持着永远的纯洁和骄傲。而对于姜夔,当杜牧的“俊赏”与扬州的“春风”一并在异族的铁蹄下消逝的时候,他所能领悟到的就只能是无边的荒凉了。期待成空,所有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情,都不会再现。于是,他只能将思绪寄托在遥远的晚唐,从遗留在这清寒空城中的二十四桥,还有桥边独自摇曳的红药中,找寻着风流俊赏的影子,并在想象和回味中,打发着空虚的人生。

对于姜夔,扬州是幻想中的影子,并正在时光中迅速模糊着。

(张仪 山东省宁阳县第一中学 27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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