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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

2009-07-14于怀岸

山西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狗子红衣乡长

于怀岸

我看着那三个人上的车。两男一女。男的是个外地佬,黑矮、肥胖,肚腩鼓出老高,像个孕妇,因为他不是一个妇女,所以更像倒扣了一口锅。从他稀疏的几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油光水滑,蚊子站上去也要打撇脚,我判断他不但上了点年纪,而且是个商人。他要是个公务员,手里得有一只人造革公文包做道具。当然,看他那派头就不是我们这里的小公务员,甚至不是科局长之类的。为什么不是?我还是从他内容丰富的肚子上判断的,那里鼓出太高了,鼓得和他的肥胖不相称,我明白他肚子上不是扣着一口锅,而是捆了一条大肚兜。他是个广佬。我到广东打过工,晓得广佬们阔哉阔哉的,钱多得口袋里装不下,人人腰上缠一条大肚兜。但我不喜欢广东,我到东莞的第一天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被治安联防队逮去,问我要暂住证,我没有,关了我三天,罚了四百元,相当于我后来一个月的工资。

我看着那个广佬上车,接着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女孩也上了。我扔掉烟屁股,晃晃荡荡地站起身,走过去。那个广佬坐在车窗边,整个脑壳露在外面,我来到车窗外,盯着他看。他也看着我,微笑了一下。典型的商人式的笑容,有讨好的成分,又不过分谦卑,恰到好处。我真想冲着他吼一声,你他妈的有暂住证吗?那年我在东莞大街上就是被这样一声断喝弄进去蹲了三天黑房子。可惜我不是治安联防队员,据我所知,我们县城里也就没有这个机构,所以我问出来的是:去哪?

声音不那么友好,有些干巴巴的凶狠。但我普通话说得还算过得去,他听懂应该是没有问题。

去天堂啦!

他一开口我就晓得我猜得半点没错,真是一个广佬。普通话生硬,吐字不清,尾音咬得重,还拖腔拉调。我没听懂他说的什么,再一次问他:去哪?

去天堂!这车不是去天堂吗?他说。

我一本正经地说,你上错车了。

我听明白了,他说他去汀塘。汀塘是我们县一处刚开发出来的旅游风景区,跟猫庄正好方向相反,本来我是不想提醒他的,错就错呗,到猫庄下车时他敢不付老子车费,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善意地提醒了他。当然,这种善意要是放在平日一个上错车的老把式或者老太婆身上,基本上就是诚心的,但这次显然不是。我之所以要表达我的善意是因为王乡长坐在我的车上,而且就坐在广佬的前排,我们对话他肯定听到了,我不想让他对我有什么看法。事实上,在广佬第一次说去天堂时,我就看到王乡长的脑壳往上顶起来了,他是想转过身来提醒广佬,被我及时地拦在了他前面。

没错啦。广佬一点也不感激我的提醒,似笑非笑的,语气很自信,车牌上明明写着去天堂嘛。

我懒得跟他笑,有点火了,骂道:你他妈的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一起火骂出来的就是我们猫庄话,记得在东莞被治安联防队关在黑房子那三天里,我就天天用猫庄话骂娘,喉咙骂哑了,那些人嗓子也笑嘶了。他们听不懂我是在骂娘。这个广佬也一样,他也在笑。笑得有点迷惑,我想他看到我脸色不好吧。

现在该说说那两个女孩了。她俩显然是一对好朋友,很可能都是猫庄人,她们听懂了我骂人的话,停下叽叽喳喳的嘴巴,抬头射来锐利的目光。其实早在她俩上车之前,我就感到其中那个穿水红紧身上衣短皮裙的女孩有些面熟,不是那种在哪里见过一面的熟,而是似乎曾有一段时间天天见面的熟。可我脑子里像电线短路了,一下子想不起来她是谁。另一个穿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戴一条拇指粗金项链的女孩也有点面熟,我敢保证我曾在乱糟糟的汽车站里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她,起初我还以为她这次又是送人,送那个红衣女孩,没想到她坐下来后就不动了。两个女孩年纪都不大,二十三四的样子,红衣女孩素净,给人的感觉清爽大方,也许她更漂亮一些吧?黑裙女孩长相一般不说,脸上搞得很恶俗,扑粉抹口红,还涂了眼影,黑猩猩一样。她的身份令我感到模糊不清,难以辨别。

我没想到两个女孩和广佬是一路的。

红衣女孩说,没错,我们是去猫庄的。

我不满地看了一眼她,说猫庄就猫庄,硬说什么天堂。本来我是要带上“他妈的”,没说出口来,现在说话的对象置换成了一个女孩,而且很可能是我们猫庄哪户人家的姑娘,再说就不文明了。

他老是把猫庄念成天堂,广东那边人舌头短一截,绕不过来。红衣女孩歉意地说。

没想到那个广佬听懂了猫庄话,他说,是对红衣女孩说的,你们猫庄不是很美丽很古朴吗?你不是说猫庄的每一栋房屋都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吊脚楼至今保存完好,一到秋天,楼上就会挂出一串串火红的辣椒,春天来了,漫山漫岭金黄的油菜花一望无际,小溪河里的水比古代的铜镜还要光滑锃亮,难道猫庄不是天堂吗?

原来广佬是故意把猫庄说成天堂的,他的普通话不算太糟糕,至少我能听明白他说了些什么。

操,猫庄都成了天堂,我不就是克林顿。克林顿会开我这样的破中巴么?我又想骂人,这一段时间坐车人少,生意清淡,心情不好就常常想骂人,抬头看到“文明行车,礼貌待客”的牌子,忍了。县里正在大搞旅游开发,不管是不是开往风景区的载客车辆,被投诉三次取消线路牌。

这家伙不但能听懂绕口的猫庄话,对猫庄又了解得如此之多,看来跟红衣女孩渊源不浅!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估计王乡长也听懂了大半,我看见他浑身扭动了几下,好像凳子硌得他屁股不舒服,侧起身转过半个脑壳往后看。他的一双眯眯眼亮起来了。我晓得乡里正往县里打报告开发猫庄旅游业,一听人说猫庄好话王乡长就来精神,特别是外地人的认可。我知道接下来他就要和广佬攀谈起来,看得出来他对这家伙发生了兴趣。在广佬没来之前,他就和我在谈猫庄的旅游前景,说县财政已经在考虑给乡里几十万启动资金,广佬说猫庄是天堂,无疑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我在车站里转了一圈回来,果然看到王乡长在同广佬亲切地交谈。他坐到广佬那张椅子上去了,不听我也晓得他们讲些什么,王乡长肯定是在给广佬介绍猫庄的旅游资源和展望猫庄的旅游前景。我对这些没兴趣,尽管王乡长不止一次地给我说过一旦搞起来了我就是换个大巴,天天都得挤爆,票子哗哗啦啦地流来,我做梦都会数票子,从梦里笑醒。问题是我晓得搞不起来的,像猫庄这样的寨子,全县多了去,一抓一大把,王乡长是要搞政绩,他是从县委办出来的,搞个一两年还得回去。我拉开驾驶室车门,对着车厢里吆喝一声:走咧!去天——堂喽!我没有喊去猫庄,不是认同了广佬,是在讨好王乡长。

我就拉着这四个人出发。我本来还想等一阵子,四个人的车费补不了跑一趟猫庄的油钱。排在后面的二狗子一个劲地按喇叭催我上路。时间还差十多分钟,我懒得跟他争,二狗子只要一排到我后面,总是把他的表调快一刻钟,有时是半小时。半月前就是因为时间不对我和他打过一架。双方家属都参加了战斗。今天我不想再跟他打架,我老婆大秀没来跟车,二狗子个子太小,没老婆劝我怕一打就把他打坏。

出城时,一路上车厢里静悄悄的。下午两点半,正是一个人容易犯困的时候。王乡长回到他

那个靠车门的座位上,眯起眼打瞌睡。这个位置几乎成了王乡长的专座,只要他在。他常说猫庄的那段公路山高坡陡,万一出事故能及时跳车。红衣女孩和黑裙女孩也不说话了,前者专注地嗑葵花子,后者一边嗑一边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看样子也准备眯一觉。从县城到猫庄四十多公里,有近二十公里是乡级公路,我这二手中巴最少要跑一个半小时,可以足足睡个午觉。

只有广佬把头伸出车窗东张西望,好像对一切感到陌生和新奇。

把车开上209国道后,我终于想起了红衣女孩是谁。那时她已经从黑裙女孩的里面坐到了广佬身边。而且他俩挪到最后一排去了。在此之前,他俩肯定用眼神交流过,但我没看到,我只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俩不约而同地往最后一排走去。一坐下去,红衣女孩就靠在了广佬的身上,她还不是靠在他的肩上,而是把头枕在他的大腿上,然后我就看到了广佬低头亲吻他。不是那种鸡啄米在她脸上点一下,而是嘴巴对嘴巴舌头搅舌头来真的。我还看到广佬的一只手按在红衣女孩的胸脯上,另一只手在哪里,后视镜里看不到,挡风玻璃上挂着的反光镜里也看不到,我只能看到广佬的秃顶和女孩急剧起伏的胸脯。牛日的,把老子的车当他们家床了,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把车照着路边上的一块石头开去,后轮从石头上碾过,把整个车厢簸得老高。

老六是怎么开车的?王乡长惊醒过来。

我说没事。

王乡长说你开稳一点,莫真的一车子把我们都灌进天堂里去。

那对狗男女好像不明白我这是在警告他们,只在车厢簸起来时分开了一下,然后像两条蛇似的又迅速地缠在一起了。如此不知廉耻,在整个猫庄,除了赵五妹还能有谁?我一下子就想起来红衣女孩是赵五妹。

赵五妹是乌古湖的,真名叫什么我不晓得,她没上过几天学,但猫庄人人都晓得赵五妹是鸡婆,而且不是一般的鸡婆,她从不在野鸡店里出没,专钓大老板。前几年,赵五妹几乎每隔小半年就要带一个衣着光鲜的半大老头儿回猫庄。人家问起来,她也大言不惭地说是她男朋友。起初猫庄人只是一片啧啧声,并没怀疑她是鸡婆,后来是因为她实在换得太勤太多,而且跟她带回来的老头儿亲热也从不避人,大路上摸摸掐掐搂搂抱抱的,猫庄人这才认定她是一只鸡婆。要说,我还真有点佩服赵五妹。她是个孤儿,跟姐姐姐夫长大,十五岁那年被姐夫强奸后离家出走,一直都在远地方做大事,跟她打“交道”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记得有一年她带回来的那小老头儿,我们猫庄人后来有一段时间常常在省电视台里看到他讲话。说来也怪,单从外表上看,赵五妹怎么也不像那样的人,她文静、高雅,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有气质。普通话也说得好,就是个儿小巧了一些,不足一米六,猫庄人都说要不她是个做电影演员的料子。真不知她这些素质是先天生就的还是后天学来的。猫庄人都传言赵五妹已经有好几百万的存款了,几辈子都花不完。

但我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赵五妹。我看到躺在后视镜里的赵五妹换了一个姿势,已经叉开双腿,皮裙卷了起来,一只肥胖粗短的大手搭在里面抚摸。我的双耳里灌满了呼呼的风声,但我仍然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广佬的耳语,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清也听不懂。

我的血管一下子贲张起来,再不阻止他们,就要来真的了。碰上这种事是要倒血霉的。我们猫庄第一个开中巴后来在乌古湖凉风洞那段叫十八弯的险路上栽进峡谷的陈六斤,就是常常同跟车的小姨子在车上做这种事,双双去天堂里做夫妻了。

我气得一脚跺了刹车。

我怒气冲冲地跑到最后一排,广佬的手还搭在赵五妹的身上,是赵五妹把他的手拿开的,然后掀下被卷起来的皮裙。广佬却很愤怒地看着我,好像是厌恶我打扰了他的好事。

我一把抓起广佬的肩膀,大声说,滚出去。

广佬有些莫名其妙,赤红着脸说,怎么啦,怎么啦?

王乡长又一次被惊醒,烦躁地说,老六,你让不让人睡个觉?

我说,狗日的在做好事。我得要他挂红。

王乡长一边打呵欠,一边和稀泥,老六,难得糊涂,以后旅游业搞起来了,这种事少不了的。

这次我没听王乡长的,我对广佬说下去,下去!

把他推下了车。

在我推广佬下车的过程中,赵五妹一直没有作声,她没有帮他说话。黑裙女孩也没有。她们只是拿眼瞪着我看,广佬也没有向她们求援。

当时我确实很生气,坚持要广佬按猫庄的风俗挂红。所谓的挂红,在猫庄是专指男女苟且玷污别人地盘,需扯三尺红布向主家赔礼道歉,以防流年不利。现在,猫庄也是市场经济,一切都换成了钱。我向广佬索要的挂红是一千元。我认为我没有讹诈他。这事要是让二狗子两口子碰上,最少得要三千。当然,他要不是个广佬的话,三十块钱就够了。

我就是在这时发现广佬脑子有点问题。一千元对谁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哪怕就是一个大款,但这人好像一点也不心疼钱,当他听明白我要一千元钱后,哗啦一声拉开肚腩上的肚兜。肚兜里全都是百元大钞,红彤彤的。他随手抽出厚厚一叠,点也不点就往我手里塞,说这些够不够?脸上挂着痴笑,笑得很开心。

一时弄得我手足无措。

拿着吧,他笑嘻嘻地说,如果我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行吗?

我点了一下,把多余的几张退还给他。

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

我上车,然后关门,把广佬留在了外面。我是想甩下他。但广佬没有意识到,或许他意识到了也不着急,还站那里对我傻笑。赵五妹和黑裙女孩肯定明白我的意图,她俩还是不作声。这时王乡长开口说话了。我怀疑王乡长一直都没有睡着,他其实早就看到了广佬和赵五妹在摸摸掐掐。否则,他会认为我是在敲诈广佬,会阻止的。他一直强调猫庄要搞旅游业,先得搞好旅游环境,没有好的人文环境,资源再好也是白搭,人家来一次不敢来二次了。他现在开始维护猫庄的人文环境了。

王乡长说,老六,你收了人家挂红钱,不让人家上车就不厚道了!

我就只好打开车门。王乡长说得对,这一段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荒山野岭的,把人家抛在这里是有点不厚道。

广佬上车后依然挨着赵五妹坐。好像对她不帮他说话一点也不生气。

车到葫芦镇时,我才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在国道分岔通往猫庄的石桥上站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二三十个红男绿女,都是放学的猫庄中小学生。车一停稳,两分钟内车厢里就挤得爆满。二狗子要是晓得我捡了插竹笋似的一车厢人,保准会气得眼珠子呛血。他催我快走就是想让我错过学生们放学,二狗子这人精怪,肯定知道今天是星期五。

人太多了,发动马达后我感到车身有点晃。过了石桥,就是十多公里的乡级公路,我想到广佬和赵五妹曾在车厢里龌龊,想到广佬张口闭口都说去“天堂”,自己也这样吆喝过,心里有些不踏实。天堂这个词在猫庄可不是褒义,猫庄人说一个人去天堂即是死亡。现在我已经后悔听王乡长的话,不该把广佬又叫回车上。想到这,我又把车倒回上国道,往葫芦镇上开去。我的车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检修了,我怕在山路上刹车出问题。

镇上只有一家修车铺,是二狗子的大舅子赵小光开的。我以前都是在他那里检修,自从半月前跟二狗子两口子打过一架,再没来过。那次打架,二狗子老婆扯掉了我老婆一大络头发,我老婆也一口咬掉了她半只耳朵。二狗子的老婆特记仇,我老婆说,他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再不准我去赵小光那里修车,怕他使坏心。

我把车在赵小光的修车铺前停住,按了两声喇叭,赵小光搓着满手油污从屋里跑出来。

看到是我,赵小光愣怔了一下,一脸讪笑。

老六,好久没来了呀?他说。

帮我检修一下刹车,我吩咐,再把轮胎上的所有螺帽紧一下。

好——咧!赵小光唱歌一样吆喝了一声,回头去拿工具。

大约七八分钟的光景,赵小光从车肚子里钻出来,说好了,好了,可以上路了。我从挡风玻璃台上拣了一张贰拾圆钞票丢给他。纸币随风飘出好远,没落下地,赵小光弓着腰去追,在空中抓了几次没抓着,引得一车学生哄堂大笑。

广佬坐在赵五妹的身边再没有动手动脚。他一直把脸贴着玻璃窗,认真地看着外面的风景,比任何一个学生都要安静。赵五妹一直在假寐,她仰靠着椅子,微闭双眼,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这段山路颠簸得厉害,不可能睡得着,除非是三天三夜没合眼的人。赵五妹脸上红润,嫩滑,光艳照人,一看就不是熬过夜的人。我估计她这会儿是有心思。她已经好几年没回猫庄了,为什么突然要回猫庄呢?她为什么把猫庄给广佬描绘得像天堂一样美丽,难道仅仅是要骗广佬来猫庄吗?

黑裙女孩这时显得有些烦躁,蹙着眉。可能是嫌吵,她身边的几个学生一直叽叽喳喳争论不休。她还不时地转过头去看后排的广佬和赵五妹,生怕他们背着她溜走似的。这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孩。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指的是我在东莞打工那段时间,我跟她一样,走在大街上总要往回看,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跟黑裙女孩相反,王乡长稳稳地坐着,表情丰富地在看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

中巴车吭哧吭哧地爬完了一段长坡,到达一座山顶。过了山顶一直到猫庄,全是下坡,我换了一档,双脚垫在刹车上。要是往日人不多,下坡一般我都挂空挡,省油,但今天我格外小心。我心里的阴影还没有散去。

拐过凉风洞下的十八弯,车子行驶进一段平路上。我松了一口气。再下一道长坡,转几个大弯,就到猫庄了。大弯都不太急,不像十八弯那样猪大肠似的七弯八拐,要出一身大汗。由于超载,每次在十八弯转急弯时车身都严重倾斜,晃荡得骇人,惊得学生们一阵阵乱叫。

开始下长坡了。

突然,广佬张牙舞爪地站了起来,兴奋地大叫:天堂!天堂!到天堂了是吧?

这段呈现在车窗外的风景,位于乌古湖峡谷之上,的确是猫庄最美丽的景色,一片参天古树林里遮掩着一根根若隐若现的红石柱,石柱如剑似笔,峡谷里的溪水缓缓而流,清亮得远远看去像一条白色飘带,从梦幻里飘来。

赵五妹拉他,小声说,你疯啦?

天堂!广佬像真疯了一般高叫,多么美丽的天堂呀!

广佬的话音刚落,突然传来“呼嗵”一声巨响,整个车头塌了下去,发生剧烈的倾斜,一车人发出哎呀哎呀的惊叫。我感到驾驶台往下一坐,矮下了两尺多,头撞在车门玻璃窗上,玻璃哗啦一声碎了。凭直觉,我知道车子可能是方向胎掉了,连忙跺刹车。车子慢慢地停稳了。

车还未停稳,坐在前排的王乡长一把拉开车门,第一个跳下车,敏捷得像一只猴子。一停稳,学生们也争先恐后扑向车门,挤作一团。年龄大的学生纷纷跳窗。我已经知道后果严重了,但我头脑却异常清醒。大声地叫王乡长找块石头垫后胎。我不敢下车,双脚死死在蹬紧刹车,怕车子滑动。我全身汗涔涔的了。我听到赵五妹和黑裙女孩惊恐的尖叫声,她们卡在一群小学生中出不来。学生们吓得使劲地哭泣。因为害怕,他们紧紧抱成一团。

这时的广佬表现得很镇定,一点也不惊慌,他站起来,用生硬的普通话对学生们大喊:同学们不要乱,一个一个下!不要乱!他推开车窗,抓起身边的小学生从赵五妹的头顶越过,一个一个往车外抱。

其实,广佬是最先有机会逃生的那几个人之一,只要他从车窗跳出来就安全了。但他没有。我从后视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他还几次用身体阻止着不顾一切扑向车窗的赵五妹,十分镇定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外面抱小孩。

王乡长可能是吓坏了,也可能是没听到我的喊声,更没有想到要给轮胎垫石头。车只停稳大约不到二十秒钟。由于这一段公路坡道太陡,更由于下车的学生太乱,太拥挤,弄得车身一轻一重,像波涛中的小舢板一浪一浪地摇摇晃晃。终于,向前滑动起来。我死死地蹬刹车,整个身子绷得像一张弓,但无济于事。车子越滑越快了。公路外坎是几十米的陡坡,一直到峡谷的小溪河底,冲下去一车人将会尸骨无存,我尽力把方向盘往公路内的悬崖打,想让车头顶住悬崖的石壁。

可是,没有方向胎的车根本不受我的控制,任凭我把方向盘打得像飞快旋转的陀螺,车还是一个劲向外坎冲去,无法阻止。车厢里响起一片末日来临的绝望的哭泣声。我拼命地大叫,跳——车!跳——车!赶——快——跳呀!

我听到自己惊恐得凄厉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车冲下了坎,撞在一株大柏树上,发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这一撞,使得整个车身打了横,像一头老水牛一样在坡地上翻滚起来。我眼前一片漆黑了。我就是在这时失去知觉的。后来才知道,幸亏有老柏树挡了一下,在第一个翻滚时地皮把车篷顶擦掉了,然后每一次翻滚时车厢里的人就像甩手榴弹一样被一批批甩出来,散落到草丛里,刺蓬上。车身一共打了四次滚,最后翻在小溪河边的乱石上。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在最后一个翻滚前被甩了出来。我死死地抱住了方向盘,甩不动,就跟着车子滚落到了最下面。整个人卡在撞得扭曲变形了的驾驶室里。没到河底早已昏死过去。

我是三天后在县医院醒来的。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我老婆大秀,是王乡长,他蔫蔫地在坐在我的病床前。

一见我醒来,王乡长双眼就发亮,高叫着说,老六,你不能死呀,你要死了我这个乡长就当不成了,“11·13”就成了特大交通事故,全乡干部都要跟着你背时。你知道吗,已经死了两个人了。看到我嘴唇动了动,王乡长说,你想知道是哪两个人吧,死的是那个外地佬和穿黑裙的女孩。那个外地佬被一根阎王刺戳穿了喉咙,当场死亡。当时看上去站立得好好的,脸上还有笑容,把一群找到他的乡干部吓得半死。幸好学生们全都是轻伤,崴脚扭脖子的,菩萨保佑,一个重伤都没有!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没有脱离危险,你可得给我挺住哟。

我艰难地发音,问,赵五妹呢?

不知为何,我突然惦记起她来。

王乡长火气很大地说,你别提那个婊子,她甩在一丛芭茅草上,球毛也没伤一根,跑了。你知道她弄来的那个外地佬是谁,是个在深圳开公司的香港人,家属昨天已经赶来了。据家属称他被赵五妹弄得神魂颠倒,脑子出了问题,离家出走前就神五神六的。赵五妹骗了他好几百万,还要一起私奔。妈的,真不是人,王乡长又骂了一句。

王乡长还告诉我,大秀怀疑那天赵小光在车上做了手脚,公安局已经协助交警介入调查事故原因,把赵小光控制起来了。你就安心养伤吧。

我早在事故发生的那一霎那就明白赵小光在修车时不但没有紧方向胎的螺丝,反而每一颗都被他拧松了。方向胎盘上的螺丝是齐刷刷全部折断了。断一颗两颗车胎是不会蹦出来的。我后悔没听老婆大秀的话。她跟赵小光是一寨人,知道他的阴毒。现在,我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了。我嘴皮轻声嚅动着,我说,我要去天堂。

王乡长耳朵贴近我嘴巴,你讲什么?

我说,去天堂。

王乡长听清了我微弱的发音,以为我要回猫庄,他肯定还记得我在那天发车时的那声吆喝,神色黯然地说,猫庄再也成不了天堂了,省里已经要求县里当重大事件处理,必须死者家属满意为止,不能留后遗症。猫庄的旅游搞不成了,县里答应的那几十万划到治丧委员会去了。

其实我说的天堂即是死亡。我感到我不行了,我快死了。我看到了猫庄,美丽的猫庄真像广佬说的那样,吊脚木楼上挂着一串串火红的辣椒,漫山遍野开满金黄的油菜花,一望无际……我还看到广佬腆着肚皮向我走来,听到他的声音,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同学们不要乱,一个一个下!不要乱!他仿佛是一位天堂的守门人,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只带该被他带走的人。

我想说:你把我也带进天堂吧。

我只是嘴皮在嚅动,根本就没说出声来。王乡长再一次俯过身说,老六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回应他,王乡长大喊起来,你别死呀,老六!他一边使劲地摇晃我,一边大声地叫喊医生。医生进来了,王乡长在呜呜地哭泣。

责任编辑鲁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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