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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在人性中的再现

2009-07-07孟宪华谢永贞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6期
关键词:神性人性

孟宪华 谢永贞

关键词:人性 神性 比照谱系 原型解读

摘 要:奥斯卡·王尔德的创作深受古典神话的影响,他唯一的长篇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更像是一则优美而神奇的神话传说,在奇特的构思下充满了神话原型之影,使神话母题得到了充分而巧妙的运用。本文试图详尽地挖掘作品中的神话原型,以及形成作品中的人物与神话原型的比照谱系,多角度深入地研究人性与神性的契合,从而在人类的普遍意象中得到对于欲望追求、谄媚陷害、愤世嫉俗、自我牺牲等复杂人性的更为透彻的理解。

奥斯卡·王尔德的一生,无论是生活还是创作都与古典神话息息相关。在求学时期,王尔德已与古典神话结下了不解之缘:早年于波尔托拉皇家学校就读时他就酷爱希腊文学;在三一学院临近毕业前,更是因《希腊喜剧诗人残篇》的论文获得了古典文学方面的最高荣誉帕克利主教金质奖章;随后进入牛津大学马格林达学院攻读古希腊经典著作,在此期间的意大利、希腊之旅对他唯美思想的形成具有重大意义,并且进一步引发了他对宗教的浓厚兴趣。王尔德对古典神话的热爱与痴迷更明显地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快乐王子》描绘了一个酷似耶稣受难的救世主形象;《星孩》刻画了一个自我救赎的圣徒;著名戏剧《莎乐美》则是以圣经中“施洗约翰之死”的典故为依据创作而成的;即使在人生最艰难的入狱阶段他依然着迷于宗教和神话的研究,并将其对希腊古典文学和基督的独特理解诉诸长篇散文《狱中书》。王尔德与古典神话的渊源十分深厚,以至于成为情结,由此情结所产生的深层隐喻值得关注和研究。所以在欣赏王尔德作品中唯美、睿智的语言的同时,对于隐藏在复杂人性背后的那些生动、丰富的神话原型的挖掘与剖析就显得格外重要。诚如荣格所说:“作家一旦表现出原型内容,就好像道出了一千个人的声音。……他把个人的命运纳入了人类的命运,并在我们身上唤起那些时时激励着人类摆脱危险,熬过漫漫长夜的亲切的力量。”①

当我们发现这一点时,王尔德唯一的长篇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即刻映入眼帘,这部作品以唯美的描写、离奇的情节、智慧的语言深受读者的喜爱。事实上,它更像是一则优美而神奇的神话传说,在奇特的构思下充满了神话原型之影,使古老神话母题得到了充分而巧妙的运用。

一、道连·葛雷的堕落之谜

对于人类堕落原因的审视在古老的神话中时时闪现。太阳神之子法厄同玩火自焚的故事就是一个很好的启示。法厄同渴望向同伴证明自己是太阳神的儿子,不顾父亲阿波罗的多次劝告,强行驾驶太阳车,结果引火烧身并从车上跌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太阳是艺术和权力的象征,是半人半神的法厄同所无法驾驭的。道连正是法厄同在人性中的再现,他虽有着神祇式的外貌,但毕竟是凡人,不可能永葆青春,像艺术品一样保持永恒的美。画家霍尔渥德创造了画像,是艺术角度上道连的父亲,他如阿波罗般爱子心切。他对道连说:“不要把亨利勋爵说的话当作一回事。他所有的朋友都受到他极坏的影响”②,但这无法改变道连追求永恒美的狂妄野心。道连“带着一副年轻的希腊殉道者的表情站到垫脚上”③,一步步走近亨利勋爵,痴迷于自己“如花的容颜永远不会枯萎……生命的脉搏永远不会衰竭”④,渐渐迷失自我,最终将画像中的自己杀死,走上了毁灭之路。人的欲望如果不加以控制,超出了个人所能承受的范围,就会出现用凡尘肉体去拥抱火球般的太阳,鲜活的人心被尖刀刺穿的血腥场面。

道连的欲望最初是由画像激起的,他慨叹道:“如果我能够永葆青春,而让这幅画像去变老,要什么我都给!是的,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我愿意拿我的灵魂换青春!”⑤一个古老的声音与道连的话语同时回响,这个有力的合音来自拉塔莫斯山上沉睡千年的恩底弥翁。王尔德说:“当人们接触到自己的灵魂时,它就会使你像一个孩子那样单纯,就像基督说过人应该的那样。”⑥道连和恩底弥翁做出了浮士德式的惊人决定,将自己的灵魂像祭品一样颤抖着捧在双手上,这时的他们跳动着一颗孩子般的心。他们只求青春永驻,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反而成就了一份可怕的坚定与执着。事实上,灵魂是不可以被出卖的,道连与恩底弥翁虔诚地履行着交易,换来的只是灵魂的禁锢。他们的灵魂并没有离他们远去,而是在令人窒息的封闭空间里,由于灵性与人性的终极遏制遭受着残酷的异化。道连异化的灵魂已失去了审视和欣赏他所追求的纯美的能力,浪荡而颓废地走在糜烂不堪的沼泽中,越陷越深,呼吸于恶臭泥泞的烂泥中,丑恶地死去。

道连堕落的高潮出现在他杀害霍尔渥德的那个晚上,当时他“向画像瞟了一眼,突然对贝泽尔·霍尔渥德产生一种情不自禁的憎恨,仿佛这是画中人向他暗示的结果,是那狞笑的嘴唇向他耳语的结果”⑦。暗示道连的画中人正是该隐在人性中的重生,是邪恶的灵化。该隐因妒杀弟,邪恶的欲望膨胀了他的灵魂,原本美好的心灵瞬间露出狰狞的面容。道连的本我冲动与欲望蒙蔽了他的良心,他像该隐一样拿起尖刀向着自己的超我化身霍尔渥德猛刺过去。超我的死彻底解放了邪恶的自我,翌晨道连“睁开眼睛的时候,嘴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刚刚离开甜蜜的梦乡”⑧。此后在混沌的人生路上,道连和该隐迈着自由的步伐结伴同行。

在神性的陪伴下,道连的堕落之谜慢慢解开——我们看到了欲望,那团在人类心底永不熄灭的红红火焰,它为道连打开了通往堕落的大门。

二、亨利勋爵——陷害者魔鬼撒旦与愤世嫉

俗的莫墨斯

与时常困惑、狂躁的道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优雅睿智的亨利勋爵,他总是沉稳冷静地观察身边的事物,用极富说服力的话语轻松地改变他人的想法。他如伊甸园里的魔鬼撒旦唤醒夏娃和亚当的原始欲望一般,用充满神秘磁性的声音诱惑着原本纯真的道连。伊甸园中原罪降临的场面在现实的人类社会中如此真实地再现了。撒旦所犯的罪过在于说出了不允许说出的真相;亨利勋爵的话揭示了每个人深藏在心底的秘密,直接而精确,才会在道连的心中引起波澜,打开了他窥视自我欲望的心门。撒旦诱惑人类的始祖触犯了原罪,可他自己并没有偷食禁果;亨利勋爵虽然言语中处处充斥着世人不可言传的丑陋真相,但他自己的生活却循规蹈矩,完全符合社会传统和伦理的要求。画家霍尔渥德对他的评价是:“你是个怪人。你从来不说正经话,你也从来不做不正经的事。”⑨亨利勋爵亲手擦亮了道连的欲望之眼,将自己不敢触及的生活方式交给道连去实践。亨利勋爵的所言也正是他的所想,是他原本存在于人格底层的本我欲求的袒露,但是因为受到自我的强烈控制,仅能压抑本我,扮演着超我的角色。当他发现道连时,终于找到了释放本我的完美载体,于是他看重道连远胜于任何人,总是喋喋不休地教诲他、感化他,最终将他成功地打造成了自己本我的现实复制品。亨利勋爵兴奋地观察着道连所走的每一步,正如躲在善恶树后窃笑的撒旦,他自己永不会爬上树枝去亲尝一下那颗渴望已久的禁果。

亨利的言谈很容易让人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嘲弄之神莫墨斯,他曾批评众神之父宙斯没有把人心挂在身体外面以便可以直接看清人的内心思想。亨利勋爵却完成了莫墨斯渴望了解人类心灵秘密的愿望。同敢于指责众神的过错一样,亨利以他诙谐幽默、桀骜不驯的言语对社会和人性的虚伪进行着辛辣的嘲讽,他以惊人的洞察力看清了人性最深层的心理世界与奥秘并将它们公之于世。王尔德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以过分讲究的道德意识约束着大众,到处充斥着虚伪的论调。人们无法自由地展示自己的才华与个性,只能在虚假传统礼教下压抑地生活。戴维·赫斯特说王尔德“最擅长以解释语言和实际行动之间的分裂来讥讽他的时代的伪善”⑩。作为“世人眼中的王尔德”{11}的亨利勋爵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发出了反叛式的宣言:“每个人要是能充分自在地生活,可以表达自己的任何感情,说出任何念头,实现任何梦想——要是这样,我相信世界将焕发出蓬勃的朝气……”{12}从某种意义上说,亨利勋爵是虚假道德的反抗者,是富有勇气的时代叛逆者。在他的话语中,读者同道连一起一次次被惊醒,重新审视自己的灵魂。莫墨斯的要求道出了人类千百年来的渴望,可人类直到今天还是连自己的心都看不到,正如王尔德所说:“大多数人都不是他自己,他们的思想是别人的思想,他们的生活都是一种摹仿,他们的激情也都是借用别人的。”{13}亨利勋爵用愤世嫉俗的态度与敏锐的思维,站在了时代的前端,时刻高喊着莫墨斯当年对造人之神的讥讽,并将自己滴血的心挂在了世人的面前。

三、画家霍尔渥德——救世主耶稣与艺术

缔造者皮格马利翁

亨利勋爵评价画家霍尔渥德说:“有才气的艺术家只存在于他们的创作中……”{14}在艺术的国度里霍尔渥德俨然以耶稣式的救世主形象而存在。他在早已面目全非的画像上看到道连的灵魂时,发出了恐怖的叫喊:“主啊,我崇拜的竟然是这样的东西!它的眼睛完全是魔鬼的眼睛。”{15}但即使是碰到了魔鬼,霍尔渥德也没有放弃拯救美与灵魂,他急切地要求道连与他一起祈祷,回忆着从耶稣口中说出的诗句:“哪怕你的罪恶殷红似血,我也能把它们洗刷得洁白如雪。”{16}道连愚昧、罪恶的灵魂没有听从耶稣的感召,却收到了该隐的指示。霍尔渥德只能选择像耶稣一样,用受难的方式感化犯有罪恶的人心,相信在苦难中自我实现的救赎方式。道林魔鬼的灵魂最终败给了霍尔渥德用生命去支撑的执著与圣洁的信仰,只能将自己丑陋的身躯从美的画像中抽走,使作为救世主的霍尔渥德那追求艺术美的永恒灵魂在自己亲手创造的画像中得以复活。柏拉图认为在领悟美的教义的这一境界中:“人会体悟到美的真谛,从而使自己走向神和永生。”{17}霍尔渥德凭借艺术的形式获得了永生,今后他将以艺术高于生活的姿态俯视生活。恢复了原貌的画像之所以像书中所描写的那样洋溢着奇妙的青春与罕见的美,正是因为它被笼罩在了耶稣复活时所显现的神圣光环之下。

古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是位有名的雕塑家。他塑造了一个异常可爱的象牙少女雕像,以至于爱上了它。画家霍尔渥德也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的作品,他将自己的情感与对艺术的追求全部注入了画像,太多强烈的感性因素赋予了画像神秘的人性魔力,于是一个真实生动的灵魂赫然呈现其中。皮格马利翁和霍尔渥德都完美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自己热爱的艺术的缔造者,将自己的梦想挥洒在自己的作品中。霍尔渥德之所以如此崇拜和迷恋道连是因为道连是古希腊精神与形体之美的和谐统一体,“灵魂与肉体的和谐——这是多么了不起啊!”{18}画家认为是道连给予他新的灵感,为他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用他的话说,道连“在为我们勾勒一个新学派的轮廓,这个学派将具备浪漫精神的全部热情和希腊精神的完美特征”{19}。皮格马利翁与霍尔渥德的执著情感皆来自于对艺术和美的追求与痴迷,从原始的神性到现实的人性,他们的爱超越了生活与世俗的眼光,打开了平凡与传统的情爱的桎梏,站在艺术的缔造者与追随者的位置上,他们有权去拥有这种世人所无法企及的非凡之爱。

古老的神话传颂着人类基本而又完整的情感与经验,是唤起人类探究人性本质的原动力。神性在人性中的再现并不是对神话传说简单地复制,而是将神性还原于人类社会中,解除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打破神性与人性的隔阂,超越神性的奇幻与神秘,在真实的人类群体中进行一场具体而生动的人性剖析之战。这场战役是为了细腻、深邃地发掘人性特质,接触人类灵魂而战。其战利品是满足人类探索心灵之谜的永恒渴望。希腊精神的人文主义理念是认识你自己。具有深厚古希腊文化功底的王尔德是这样理解的:“最后的秘密是人自己,即使一个人把太阳放在天平上称了,把月亮的运行也计算了,一个星星一个星星地把天堂的七层也标绘出来了,那么仍然存在着人自己,谁能计算自己灵魂的轨迹呢?”{20}我们站在神的身旁,用神的眼睛观察凡尘人世,才得以借助神力将原本渺小的人物置于人性的角度进行标绘,测量出人性的缺陷,发现人性的桎梏,从而在总体上得到对于复杂人性存在的可能与发生的动因的深入理解。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孟宪华,青岛大学师范学院英语系讲师,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谢永贞,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① Hazard Adams, ed. 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M].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71,818.

②③④⑤⑦⑧⑨{12}{14}{15}{16}{18}{19} 王尔德:《道连·葛雷的画像》,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第21页,第115页,第30页,第168页,第172页,第9页,第22页,第62页,第167页,第167页,第14页,第14页。

⑥{13}{20} 王尔德:《王尔德自传》,孙宜学编译,团结出版社,2005年版,第224页,第224页-第225页,第238页。

{10} 转引自Don Lee Fred Nilsen. Humor in Irish Literature: A Reference Guide[M]. London: Greenwood Press,1996,81.

{11} Peter Raby,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Oscar Wilde[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1991,112.

{17} Erich Segal,ed. The Dialogues of Ploto [M]. New York: Bantam Books, 1986,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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