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炎迅

从最初的化工之乡，到如今的污染大户。一个小镇与化工业同行的20年，让当地人越来越多的思考，究竟得到了多少，失去了多少？

双光气来袭

西红柿快出锅的时候，李辉平闻到了“它们”。

任何东西，在这个小镇里，一旦与它们遭遇，结局都是令人沮丧的，此刻，包括这一顿午餐。

它们，是某种混杂的味道。来自小镇内外的化工厂，以及印染厂和电镀厂。

这么多年来，关于“它们”，璜土镇的人们对此纠结不已，当小镇如今试图抛弃“它们”面临转型的时候，“它们”又犯事了。这次受伤的，是璜土中学的师生。

那一天，是5月11日，一个平常的星期一。

璜土中学和新星化工厂是邻居。相隔20多米。

上午，阳光很好，有风，偏西南向。

新星化工厂内，因为更换损坏的滴加管阀门，一些氯甲酸三氯甲酯液体泄漏，从10点到14点，工人们先后拿水冲了三次，试图予以稀释处理，但最终导致大量双光气弥散。

氯甲酸三氯甲酯液体的正确处理方法其实是用沙土覆盖，然后找空地焚烧，最忌用水，产生的双光气将难以控制。

伴随着西南风，双光气袭向比邻的学校。

14点左右，学生们开始嚷着嗓子疼，头昏，闷气。老师中也有人感到类似症状。学校开始疏散，师生们聚集到操场上。疏散中，一些孩子昏倒，呕吐。14点30分，学校妇女主任曹玉飞第一个昏迷，被紧急送往璜土卫生院。

后来，政府通过当地的报纸简述此事时，提到的中毒受伤中学生是32人，但事后，该镇多位官员则承认了另一组数据，近600名师生入院接受治疗，占全校师生的二分之一。

璜土镇党政办主任周青说，600多人，并非都是中毒的，有很多是心氤性的，俗话就是癔症。

新星化工厂不是璜土中学唯一的危险邻居，另外还有两家，一家是振兴化工厂，一家是富达化工厂，都距离学校100多米的位置。2005年之前，还有一家，前进化工厂，与学校一墙之隔。

“学校基本是被化工厂包围了。”璜土镇安监科科长赵建中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

当地居民也曾对媒体说，在璜土中学周围500米内，目前有大大小小近20家化工厂存在，在2000米半径范围内，至少还有50家化工厂和小作坊存在。

赵建中的说法是，2005年之前，镇子上有48家化工厂，还有13家高污染的电镀厂和印染厂。他们的危害不仅仅是对于一个学校，而是整个乡镇。

与这些化工企业为邻，璜土镇人总是提心吊胆。

李辉平是黄土镇人，在璜土中学附近开了个杂货店。11年前，他在璜土中学读书时，就总会闻到怪味，那时老师总说，好好学习吧，考到外地去，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最起码空气里别再有怪味，这一点都做不到。”李辉平说。

5月17日，江阴市市长王锡南，带着教育、环保、卫生等部门官员，在璜土中学的操场上开现场会。曾担任“神舟5号”医学技术组的专家及江苏省疾病控制中心多名医生也被邀请一同前往。

李辉平也去了现场，他的小孩只是有点咳嗽和干呕，简单治疗后基本正常，但他担心，会不会有后遗症，赔偿怎么办?

5月17日13点左右，江阴市市长王锡南坐在操场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操场上聚集了近3000人，有学生家长，也有镇上的居民。

周青回忆说，王锡南只说了几句话，其中说“不会有后遗症”之类的，没说完，场子里就乱开了，有人大叫 “已经有名学生死亡了”。

市长王锡南劝说大家冷静，但人们不听，继续起哄。有人事后说，当时看到几位年长的老人下跪，市长居然没有去搀扶，这让众人感到气愤，还有人则觉得，现场布置那么多警察，让他们觉得像犯人似的被监管。

台下开始扔矿泉水瓶，场面失控了。

市长试图继续发言，但电源被切断，话筒不响了，有人冲上主席台，推翻桌子。

市长在出校门的时候，戴着头盔，被围攻，挨了几下拳头，衣服也被弄湿。最后在警察的护送下，离开。

李辉平没有上去，他不认为暴力可以解决问题，站在不远的地方，觉得市长太狼狈了。

5月17日这天，当璜土中学操场上陷入混乱时，15点49分，网民“水过无痕828”在暨阳社区江阴论坛上发布帖子，称“璜土中学已有一名学生死亡”。暨阳社区江阴论坛是当地最有影响力的市民论坛。

此时，网络上关于此事的怒火一点也不比现实中少。激烈的言辞频频出。

但事后，周青说，网上说的有学生死亡的说法不对，那名网友已经在警察的谈话后，公开在《江阴日报》上做了道歉。

事故发生以后，当地政府迅速关停新星化工厂，对企业法人於伯兴实施了刑事拘留，对璜土镇乃至江阴市全部化工企业进行停产整顿，并决定今年关闭两家化工厂，即振兴化工厂和中瑞复合材料有限公司。

但这些举措没有缓解居民们的愤怒。周青觉得，居民对政府的误解主要还是因为长期对化工厂的积怨。

化工之乡的困扰

璜土镇，20多年前，“草长水清”，因为穷而远近闻名。

镇子位于江阴和常州交界处，实际距离常州市区更近，前者只要20分钟，后者需要一个小时。

特殊的地理位置，让该镇经济最初遭遇困境。璜土镇党政办主任周青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为了致富，20世纪70、80年代，镇上开始发展化工产业。

最早的一家，名叫璜土镇油脂化工厂。1977年10月建成投产。起初，厂子里只有17个人，投资700元，生产皮鞋油。当年底，厂子就赚了3万多，小镇为此沸腾了。

化工厂成为小镇居民的热词。

1979年，这家鞋油厂已经累计资产近30万，这在当时简直是天方夜谭，让镇子再一次热闹起来。李辉平说，那时候很多人计划着开化工厂。“几个人，几套设备，就能赚大钱，‘印钞票也不如它。”

鞋油厂在1979年，开始生产不饱和树脂，这种被俗称为玻璃钢树脂的东西，是快艇、航天、高速铁路和车厢窗框的必要之需。1980年这家厂子改名为江阴县化工二厂。

化工厂此时已经成为璜土镇地方经济发展的不二选择。1985年，璜土镇政府决定，将原来的蜂具厂转型为化工厂，也生产不饱和树脂。为了傍名牌效应，初生的化工厂被取名“江阴第二合成化工厂”。

此时，璜土镇新生了一批乡镇集体化工企业，开始被称为“化工之乡”了。当时，大家对这个名字甚至引以为豪。

上世纪90年代，邓小平南巡讲话后，当地乡镇集体企业纷纷改制，并新生很多规模较小的民营企业，均生产化工产品。“因为化工企业占地小，投资额小”。

1990年之后的若干年里，染料中间体的生产从发达国家转移到中国。因此，从那时候起，广东、浙江、江苏等省份开始出现大量生产染料中间体的化工企业。璜土镇亦然。

成为“化工之乡”以后，璜土镇的经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增长。但随即，人们就被废气和废水所困扰了。

李辉平说，前两年，镇上几乎没有一条干净的河，空气也脏臭难挡。在璜土镇环保科科长夏建平的记忆里，2005年之前，情况要比现在糟糕更多。他说，一开始为了经济效益，引进化工产业，布局上不是很严格，最高峰时，全镇有48家。大部分集中在镇中心。

璜土中学的学生，和镇上的每一个人一样，被不断来袭的废气搞得很痛苦。一些有钱的人开始移民，在常州靠近璜土镇的新区买房子，而有些孩子，则随之转移到常州市内上学。

夏建平回忆，当全镇的化工产业如火如荼时，也是居民的举报之声最高的时候。尤其是璜土中学，师生经常反映，环保部门去查，处罚了，过不了多久情况依旧。

李辉平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他这样的璜土镇人，没钱，守着几亩田，不敢想着搬迁。他开玩笑说，闻着闻着，就习惯了。但不能离开镇子，有时候外出一段时间，再回来，重新闻到那股味道，那才是真正的痛苦，好像把伤口重新撕裂一样。

转型之痛

虽说是化工之乡，但璜土镇的化工厂总量并不大，镇上每年为环保支付的成本都快赶上这些化工厂所创造的产值了，这让镇上的官员感到了压力。

2000年以来，璜土镇的人发现，周边原来不如他们的镇子，经济都在迅猛增长，他们已经落伍了。

璜土镇环保科科长夏建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候，刚刚结束了一次检查。他说，2005年为了创建全国第一批的环境优美乡镇，璜土开始逐步关停化工厂和大的污染企业，对现有的产业结构进行了调整，把原来的化工厂压下去，引进了一些机械制造。但这需要一个过程，转型过渡阶段，经济增幅不大，压力却大。

安监科长赵建中说，原来璜土镇有5家生产过氧化甲乙酮的化工厂，这样的化工厂，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爆炸。

璜土中学附近的前进化工厂，2004年发生一起爆炸事故，幸运的是，没有学生受伤。这一年，临近幼儿园的一家化工厂，也搬迁了。

在璜土中学师生心中，前进化工厂存在的日子里，简直就是噩梦，“你不知道它啥时会爆炸，一出事就是致命的。”几位老师说。一些学生说这就像头上悬着的一把刀。

2005年，浙江和全国几个地方的类似厂子发生剧烈爆炸，这让璜土中学的师生更加不安，不断写信要求搬走身边危险的邻居。

2005年，前进化工厂正式搬迁。在处理残留厂区的废弃物时，发生了爆炸，导致一人死亡，一人重伤。

前进化工搬迁后，新星成了璜土中学新的最危险的邻居。没了爆炸的恐惧，却又陷入无休止的臭气痛苦中。

现在学校周边的化工厂，还有3家，都暂时强制关闭，振兴化工厂距离宿舍楼有100多米，相对远些，富达也远些，最近的就是新星。赵建中说。

2004年那些直接排放废气的项目装置都已经搬到了苏北，现在只有这么一个产品，也即将搬走。没想到在这节骨眼儿出了事情。

在赵建中看来，这几年，到了化工企业事故高发的阶段。但问题是不可避免的。一是，企业大多是80年代建成的，设备老化；第二个问题是工人的流动很大，如今工人们已经不愿意再冒这个险了，即便不发生事故，天天闻着味道也不好受。从事化工这一行的，越来越缺乏熟练工，这是导致安全事故的最大问题。

“老百姓反映有味道，我们也闻到有味道，但检测的结果却是达标的，问题在于，我们鼻子的灵敏度，比国家定的标准高多了。”夏建平说，还有一个问题，单看一家可能达标，但那么多家混合在一起，就是问题。

2005年，璜土镇招了6个环保监管员，在全江阴市都是最多的，现在镇上一共就有10个环保人员，24小时工作，“他们没有专业知识，都是行政管理，主要就是看水、看气，有问题就制止，其实就是行政监管。”夏建平说，“关这么多的厂，说实话，真要打官司，我们是打一次输一次，因为没有文件支持。”

6月10日，璜土中学所有受伤的学生都已经回到学校。因为这一次中毒的学生里，初中生居多。为此，镇政府承诺，参加中考的，在考试后，成绩不好的，可以安排到一所指定的高中读书。

但学生们都不愿意选择留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