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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园(外一篇)

2009-06-29

当代小说 2009年5期
关键词:屋宇茶园

路 也

这是北方的茶园。这应该是全中国纬度最高的茶园,这种原本产于江南的植物,到了这黄海之滨就算是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往北继续生长了。这种浸透了中国传统文化神韵的植物,一垄又一垄,整整齐齐地生长在这里小山坡上,形成坡度和缓的梯田。它们的绿色在初夏时节充分地铺展开来,在氤氲空气里有着清雅苦香的呼吸,雨燕从它们上空低低地划过,在采茶人的心上留下寂寂印痕。这北方的茶,每每荡漾在杯中,绿得耀眼,较之江南的暧昧之味和温润之气,又多出了一丝韧性和一股爽利,似与此处的纬度押着韵脚。

主人告诉我们,这茶园里的茶从来不卖,只用来送朋友。身边的一个女友说,你觉得这像不像琼瑶《庭院深深》里那个茶园?我倒被她的话说愣住了。果然有些相仿佛呢,都是依着山势,都是绿海一般的,旁边还都有精雅幽静的房宅,都有背着竹篓的人在弯腰采茶,多么像那个含烟山庄啊,采茶女章含烟在烈日下晕倒了,由此遇到了柏家的少爷柏霈文……

茶园里有一处巨大“屋宇”,是生活起居之所。但凡住宅,无论占地面积,多么大无论建得多么高,在空间上总是有其局限性的。而这处大屋却以它那师法自然的建筑理念突破和超越了这种局限:古香古色的凉亭、回廊、餐厅、书房、客厅以至花圃、溪流等等,悉数收进了同一个整体格局的巨大的室内,除去屋顶中央的尖圆顶子和四周地基最根部用的是木料和钢材作支撑,其余部分均用无色玻璃与外界相隔开,通体透明,几乎分不出哪是里哪是外了。你说这屋子到底有多大9300平米,500平米,还是1000平米?我看没法说了,你已经不可以用平方米来计算,甚至不可以用亩、公顷、公里来计量了,这屋宇已与人自然相融和、与天空大地相连接,与宇宙相呼应,谁还能说得出它的具体面积或体积呢?我不禁想起一首当代女诗人的诗来,大意是说,我要把世上的墙都拆掉。我想,拆掉院墙和围墙也许是容易的,要把房屋的四壁也拆掉,又不致使房屋倒塌,那就实属不易了。我们有个词叫“家徒四壁”,看来一个人再穷,穷到什么都没有了,至少也还是要有四面墙壁的,如果没了四面墙壁,那就不叫房屋了,而眼前这幢大屋却轻易地做到了“我要把世上所有的墙都拆掉”,不禁使人惊讶,这大屋的图纸一定是由一位对大自然怀着狂热之情同时又思维偏执的人设计出来的,当然他还得懂得一些建筑学原理,他的“露天”理想必须要靠某种几何知识和材料知识来支撑,否则把世界上所有的墙都拆掉之后,日子就不能过了。

人在这样一个大屋里,感觉跟置身室外大自然没什么两样,这是一幢不是“露天”又胜似“露天”的屋宇。早上在这大屋宇之内的凉亭里喝茶的时候,可以瞅着茶园外侧的田埂,细数一下蜿蜒的藤蔓上结了几个南瓜:可以辨别一下大门里侧的那几棵小树到底是樱桃还是洋李:可以调侃一下在木瑾花上谈恋爱的蝴蝶:而草叶上露珠滚动着,跌碎在地上,蚂蚱几乎要爬到人的脚背上来了;朝东南方向眺望,见有一面竖立的山崖,可以想一下它是页岩还是火成岩,并估计一下它的地质年代。到了晌午有那么一点点燥热。但可以忍受,太阳对这玻璃屋宇实施了温室效应,当然空调可以轻易解决这个问题,厨房案板上的豆角是从后园子里刚摘来的,有亲爱的泥巴和厚道的虫眼在上面——而卧室的床铺看上去就紧挨了草木繁荣的后园子,如果拉开宽大的帷布窗帘,床头就差不多等于安置在豆角地里了,睡梦里不知可否伸出胳臂去摘下那一串串的豆角。晚上坐在书房里看书,夜色把身边起伏的茶园抹去了,把近处树林的枝枝权权也抹去了,只留下山影那隐隐约约的淡青色轮廓,狗叫时,朝大门那边望去,并没什么人来,书已看倦了,仰起脸来,数一下头顶上的星星,如果朝着深邃夜空深处望去,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叹宇宙之浩渺人生之有涯。

住在那里时正是雨天,春雨疏疏密密,下下停停,于是太阳就时而露脸时而躲藏,雨和太阳就这样像恋人吵架般地闹了好几天。与三两知己闲聊,女人们在一起,又是读了点书的女人们,话题于是也像这“露天”一样自由,无边无际,时有尖刻的精彩话语抛出,雨给我们的话语耐心地做着注脚。太阳一露脸,我们的谈话就像也要告一段落了,各自歇息去了,后来雨又下起来,我们就接着往下聊。我们无异置身茫茫烟雨中,巨大玻璃房屋的上下左右前后都是雨,我们在卧室里卫生间里厨房里大厅里书房凉亭里茶室里,都像是淋在雨里,庇护我们的巨大屋宇,不像是真正存在的,倒像是虚拟的。雨腾起的雾气直接弥漫在我们心里,有那么相当一会儿使人感到无限怅惘。

海边野地

这是一处美丽的野地。占地约600余亩,三面环海。中间是一座小山,这使得它的地理格局多多少少有些像杭州的孤山,只不过绕着孤山的是西湖水,绕着这里这座小山的是黄海之水。

绕着这小山漫步,逆时针走。脚下的土其实是颜色稍稍有点棕红的砂砾,那定是海里礁石风化而成的,刚刚下过的雨水并没有使小路变得泥泞,倒使得路面更洁净了。海已经很近了。就在槐树林子那边,但像这样平平常常地走在路上,是不容易一下子就看见海的。槐树林子是刺槐,大概刚刚飘落过白色槐花,树长得高大,野野的,很不规则,繁茂的遮挡似乎是为了使得与海的相见变得更加隆重和戏剧化,似乎加强了对海的向往,使得就要见到大海的那颗心由于暂时的按捺反而加快了跳动,在想象里拓展了海的边界,使海更加辽远了。当终于又走了一程,海在东南方露出蓝格莹莹的一角时,这些不规则的槐树枝桠构成的木格小窗,又使得视野有了递进和层次感,海就在一扇扇小窗那一边忽隐忽现,流连着,摇曳着,飘动着,逗引着雀跃的心。再往前走。终于到了槐村林子的尽头,几乎在没有防备时,海一下子全部露了出来,海面开阔,人的呼吸一下子舒展敞亮了,从胸腔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啊——”,像是作诗前的准备,原来这早已在抒情诗里被用滥了的字眼是那样准确和不可替代。

顺着山拐个大弯之后,开阔的海面又有些收敛起来,呈现出一个大大的海湾,渔船正披着薄薄的霞光,举着浪花归来,桅杆正一点点地把宣言收起。这时候山脚下的树明显变矮了,槐树没有了,换成了小小的马尾松,它们一棵棵昂着头,握着小拳头,倔强的模样让人想起童年。而在比马尾松更低的地势,在朝着海湾倾斜着的大面积缓坡上,沙土质有些松软,大片大片白色野菊长得快有一人高了,细细碎碎的白色小花开得密密麻麻,一望无边,在南来的暖风里,它们尽力挺着细细腰肢,不让身体伏倒在地,却不可避免地像雪浪花一样翻滚起来,看上去有一种集体主义的不要命的疯狂,它们要赶在秋风来到这里将它们收割之前,赶在秋霜将它们腌渍之前,任性地挥霍青春。从这样的花丛中间穿过。眼前一片迷蒙,花瓣轻轻拂过面颊,香气清寒而稀薄,有一股老式面霜的令人

怀旧的气味,在这样的花丛里不停地走,大约走了足足有2里多路吧,感到单单活在这世上已经算得上奢侈。

一条窄窄的石阶路被掩埋在草丛里,沿着这石阶可以登到小山顶上去。山的一侧似乎有洞,再细看其实是一条穿山而过的地洞,显然是六七十年代的国防遗留。一路上,绵延铺张的蔓草几乎使得台阶废掉了,走在上面难以找到落脚之处,看来已经有很久没有人上山来了。越往上爬,越能感到有一股幽气弥漫而来,那是从人迹罕至的植物和土壤里蒸发出来的,不知为什么竟有一股线装书的味道了,在台阶完全被蔓草吞噬和失修断裂的地方。两臂要抱着红松的树干,脚蹭着底下的土坑,把自己硬硬往上拽。幸好山不高,倒是很快就到达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处古旧的亭子,辨不清年代,站在那里面朝着背后转过身去,就看见了不远处一座名山的背部,海水亿万年来无比耐心地拍打着这座山,给它抚慰和激励。这座大山的名气太大了,怎样描述它都会让人觉得还是有距离感,谁都会禁不住要引用古代文学作品来说说它,比如《聊斋志异》里就记述过一个发生在这座山上的故事,这座大山反而著名得失了真失了自我,倒远不如现在脚下正踩着的这座无名小山更真实更善解人意了。这小小山顶上卧着一些褚红色的大石头,质地和纹路都与海边礁石无异,可以想见这处小山顶经过了怎样的地壳运动,从海底或海边的位置最终演变成了今天的山顶。在这些大石头之间,曾经游动着怎样的灿烂的鱼和海星星,目光落在亭子不远处的草地上,眼睛忽然被低处的什么东西照亮了,是野蘑菇,它们一大朵一大朵的,静静地钉在那草地上,粗壮浑圆的小短腿托举着晃悠悠的大脑袋。最大的蘑菇竟有餐桌上的小盘子那么大,它们的形状、花纹和图案都精致无比,完全符合黄金分割,可以用立体几何公式来对它们进行计算和证明,还有那颜色,艳丽得能赶得上春天的花了。这些蘑菇不像生长在土地上,倒像是生长在童话里或者干脆只是舞台上的道具吧,它们使人忍不住想以身试毒。

下得山来,感到有些累了,需要歇息一下。到了一排洞穴式“房屋”前面,这便是这里的“宾舍”了。

这一排主房屋在建造时,把外表做得相当粗粝,类似野蛮人的房子。它们倚着小山的一面崖壁而建,既取了自然地势之利,尽显原始风貌,与窑洞尖屋可有一比,同时又节约了占地面积,降低了建筑成本。材料用的是滚圆巨石,它们一个个地“缀”在屋子外面四周,看上去是把海滩里巨头任意搬来,垒筑了起来。这些大石头的排列方法很像是农村集市上老大娘在柳条篮子里堆放的土鸡蛋,不分大小没有规则:每块石头之间的衔接方法更是简易,只是用了大片大片泥沙来涂抹,根据物质粘合的物理原理,泥沙内里当用水泥或胶类,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人们从外面看到的像是泥沙,不少地方还留着当时建屋时泥沙往下流淌的痕迹,其随心所欲程度并不亚于乡村孩童玩泥巴。

进入室内,发现这房屋内部在建造时。所用的也都不是马赛克、水泥、钢筋等冰冷的快餐式建筑材料,而是用了一些较为古朴的鹅卵石、竹篾、木料、粗布之类,它们是久远的,是可以触摸可以感知的、具有亲和性、使人怀旧,住在这里的人可以通过它们的肌里和质地感受到大自然的脉搏和生命的律动:石头经历过海浪与河流的冲刷,对岁月进行着圆润通达的阐释:竹篾有过蓊郁的青春期,永远不能停止对青枝绿叶的怀想:木头的年轮记录着一棵树的过往,上面的纹路是它的心潮起伏,只不过是凝固下来的模样:而布匹在幽暗漫长的时光里,有着柔软、低调和谦卑的美好品质。至于里面的设施,还是“恰如其分”地接受了现代工业文明给日常生活带来的种种便利,有抽水马桶、电灯、空调和电脑网络,是介于宾舍和家居之间的布置。是的,在这里,我们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热爱大自然就非得跟现代文明作对,只要这文明不过分,不会异化身心,不会成为思想的障碍,只要它们是对人类的祝福而不是桎梏。就是这样,这一长溜房屋,外部的粗放荒蛮和内部的温润柔软恰恰形成了有趣的对比,仿佛是一个人的外表和内心,他用粗犷豪放的面目来对付外部世俗的风霜雪雨。以增加抗打击能力,为的是保护个人权利不受侵犯,保证精神世界的安宁和自由。或者说,用大大咧咧的言行举止来掩饰着内心深处的敏感和脆弱。

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大都是诸如黑檀木桌几、古玩、玉器、笔砚、藏书、雕花器具、盆景之类。装饰不免略微带了刻意,却又让人无法否认其中对于境界的追求。木窗绿意缭绕,用繁茂遮挡出阴翳,使得这封闭的布局在空间上又增添了沉溺之感。在这里住下去,举止必将风雅清奇,言谈必将抑扬顿挫,或许还会遇见由狐魂仙灵变来的佳人娘子之类吧。人们在这里可以看到一种谦卑的撤退,面对商业化社会和现代工业社会的撤退,同时又可以看到一种敞开,向着古典和逝去的时间敞开,向着汉文化的源头敞开来。

本栏责任编辑:孔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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