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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河

2009-06-26吴培利

金山 2009年5期
关键词:双拐交钱伤疤

吴培利

王老废睡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把梦境也揉碎了。

老废的梦里有一条河。那是一条异国他乡的小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河水清亮亮的,像黑白电影里一样,泛着幽暗的光芒。老废看见无数条腿,从河里趟过。河水刺骨地冷。老废的双腿一浸到河里,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就醒了。

這条河把老废的心情弄得一团糟。老废的后半生经常做这样的梦。梦里,他很想到河那边去,可是,还一次也没有完成。

老废的大名叫王章华,因为两只脚是骨朵儿,倚靠双拐才能够走路,村里人就喊他老废。喊来喊去,把他的大名给喊忘了。

这些年村子里搞开发,几十家灰窑、煤窑、石料场,都齐聚在村头上。老废的家就在村口,他仗着身子骨结实,头脑清楚,就在家门前摆了个小烟摊。四块巴掌宽的木板围成一个四方框,再嵌上底,烟摊就扎成了。老废和孩子们分门另过。家里只有他和老伴两个人,吃喝穿戴,一大半都是靠着烟摊的收入。大大小小的汽车拖拉机连明扯夜地涌过来,开出去,光马路轧坏了好几条。那么多的司机、老板,谁不吸两口烟呢?

这天早上,老废和老伴像往常一样把烟摊在门口摆放好,靠在大门口晒暖。冬天的阳光,照在他的棉衣上,脸上,起了一丝暖洋洋的感觉。他眯缝起眼睛,打算把头晚的梦境重温一遍。

他又看见了那条河,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地妖媚着。他犯着寻思:那条河咋就过不去呢?

这时,来了一辆白色的车子,下来一群穿制服的人。他们抓起那些烟看了看,拎起旁边放着的两条“帝豪”就往车里撂。有个冰冷的声音说:

“王章华!你这两条烟编号不符,没收!罚款200元!”

河流消失了。老废愣怔了几秒钟,立即回过神来。他靠着双拐的支撑,站了起来申辩:

“我的这些烟都是从你们烟草局批发的,正出正入,咋会有事?”

“我们烟草局没有这个编号……”那个声音又道。

老废急了,额头的青筋一蹦老高,脑门子变成了酱紫色。他拍着胸脯子说:

“老子打仗、上朝鲜那会儿,你们这群龟孙子还没出生哩!现在敢跟我耍二虎眼?”

老废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向别人提他的过去呢!他的脸上,皱纹沟沟壑壑,每抻开一道,都可能抻开一段不寻常的历史。

“嗤!你打过仗?还上过朝鲜么?果真的话,您老该猫在家里享享清福,靠政府养活,还出来挣这仨核桃俩枣的钱干吗?”那伙人开始嘲笑他的不清醒,把罚单扔给了他:“交钱!不交的话连你也拉走!”

烟摊前很快聚满了人。有人拉着老废息事宁人道:“算了吧?这种事不稀罕……”

汽车的白色玻璃,白色的烤漆,变成了夺目的冰刀霜剑,变成了那条河的白色,在老废的眼前绕了绕,扎得老废心口生疼生疼。老废豁出去了,他把棉衣拉开,露出了肚子右侧的一道六七寸长的伤疤:

“看见没?这伤疤是跟敌人拼刺刀留下的!老子今天偏不交钱!”

那伙人半信半疑地盯了他半晌,一个愣头青蠢蠢欲动,被他的同伴拉住。他们悻悻地去了,把老废的烟也带走了,把老废的七魂六魄也带走了。这一天的老废,生意不做了。他要找人说说这个理,也说说那条河。

老废回到家里,从陈旧的板箱底,翻出来一套旧军装。军装前襟的左下角,硬硬的,老废知道,里面藏着一颗鲜艳的红五星——特殊年代里党员的标志啊!千山万水涌在眼前,老废的眼睛潮湿了一下。他又把自己的户口本找出来,身份证找出来,又从抽屉的夹层,翻出一个小红本本——那上面,将证明他刻意埋藏的一段过去。

他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包好,装进一个旧军用挎包里,去了城里。他完全是误打误撞。他的直觉是政府一定会帮他这个随时可能入土的老头子一回。没收了老废的两条烟,就等于没收了他一两百块钱,他一个月才会挣几个两百块?

谁也不知道老废到底进城去了哪里,找到了谁。总之,第二天,一个穿蓝制服的人,把两条没收的烟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又过了两天,有人给他送来一个存折,一个本本,还告诉他每个月都可以领钱了。

这个晚上,老废的梦里又出现了那条河。无数条扎着绑腿的腿踏进河里,那是急行军的战士们。他们过了河,在一块草甸子上躺下来休息。很多人没有脱鞋,有的甚至连鞋里的水都没来得及倒。夜里的气温骤然降到了零下二十度,第二天早上醒来,许多人的脚就那么嘎嘣一下脱离了身体。他们还没来得及打出一枪一炮就被送回了后方。老废就是其中的一个。

梦是真实的。那条河在朝鲜,早在1950年他就过去了。

老废后来还在摆烟摊,他还一直对那条河耿耿于怀:妈的什么时候服过软?可是,打了那么多的仗,最后却输给了一条河。丢人。

也有人向他打听执法人员扣烟的事,他不想说,问急了,才莫名其妙地迸一句:“我就不信还会再有过不去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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