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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

2009-06-19郭海燕

长江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公公水果

郭海燕

预报:

明后天多云,北风三到四级

今日秋分,昼夜平分

凌晨四点半的门铃声无论如何都很突兀。章成辉愣了一下。再响,他套上睡衣,开门。

是对门的女孩。

“打扰您了,真不好意思!”

“什么事?”四0二号男主人半边脸对着防盗门缝。

“我有位朋友犯病了,昏迷不醒,能不能——请您妻子帮下忙……”“哦,我离婚了。”章成辉皱眉。他想起来了,四0一号三个女孩搬来那天,护士前妻来拿儿子的生活费,一个女孩惊天动地叫起来,她踩中锈铁钉了,前妻麻利抱出药箱,替她消毒、包扎,还打了破伤风针。

“离婚了?”五官清秀的女孩眼睛溜圆,凌晨秋风里她刺猬样缩着,光脚踝。“打120吧。”章成辉说。“我想,没大问题吧。嗯,能不能帮我将他弄到床上?他躺在地上,我搬不动……”扫把一样瘦小的女孩笑容甜甜的。章成辉又皱眉。三个女孩昼伏夜出,常有年龄各异的男人在对门神出鬼没,他早瞧出她们是干什么的了,他从不招惹她们。“还是打120吧。”章成辉觉得不应该马虎,即使真的是个嫖客。

“就搭下手,不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

卫生间门这时开了四分之一,“章成辉!”一个女人的声音。章成辉又过去和女人说话。片刻,章成辉再扭头大声问门外,“昏迷前说话清楚吗?”“有点口吃。”“喊过头痛或呕吐吗?”“吐了,胆汁都出来了,绿的!”“很可能脑卒中,赶快打120!”

门外女孩还是站着,蹭着光脚踝,不吱声。对面粉红灯光,和章成辉家明黄灯光融汇,产生舞台效果,穿银色睡衣的女孩此刻像个逼真的蜡人。

章成辉去蜡人家了。

柳卡从卫生间出来,蓝毛巾裹湿发。她拉开章成辉家的衣柜,果然看见两只药箱,一大一小摞着。她打开小的,又打开大的,翻出一个眼熟的中成药盒,公公吃过的那种蛇毒制剂。到底曾是护士之家呵!柳卡翘起嘴角笑。

柳卡刚跨入对门,章成辉从里间出来了,摇着头,“真沉!照你说的,没挪动病人,加高了枕头,又吐了,还没醒。”“嘴里呕吐物清除没?”柳卡问跟在他后面的女孩。对方看着柳卡手里的药,“打扰二位了,真是,真是太感谢了!”她的腰活泼扭。柳卡瞅她一眼,再瞅一眼,女孩皮肤诱人,没戴乳罩,颤动双乳将贴身睡衣顶得不安分,柳卡也没戴乳罩,双乳也颇不安分。她晃晃药盒,“这是溶栓药,缺血性脑卒中的话,必须3小时内进行溶栓治疗,否则致残率很高。”柳卡脑子里浮现出公公与众不同的笑脸,左半边欲笑,右半边僵着,有时还奇怪抽搐,混浊的双眼像一幢无人打扫的百年老宅。“要尽快送医院!”她提高声音。

柳卡径直穿过客厅往里走,不用女孩带路就到了该去的地方。

大朵木樨花盛开的床单,锦被掀到一边。男人躺地上,蓝色睡衣敞乱,头端直仰起,仿佛在观察天象。地上扔着西服、领带、胸罩、裤袜,到处是白纸团,有的沾着呕吐物。柳卡想跨过去,绊了一下,是只小凳,章成辉一把揪住踉跄的女人,药盒脱手了,柳卡敏捷接,毛巾松开了,湿发披满脸、脖子,水珠顺颊滚落,柳卡擦抹。就在这时,脚下男人好像睁眼了,左眼角亮闪闪,柳卡蹲下来:人仍僵着,那是她发梢落下的水珠。

柳卡将男人的脸扳过来,左手捏两颊,右手往微开的嘴里探进两根手指,她的表情如此严肃,一旁女孩愣愣瞅着。柳卡很快从男人嘴里挖出了一团东西,散发酒气。“水!”女孩端来水。柳卡又要汤匙,她用汤匙碾碎两粒药丸,拂进杯里,搅拌,喂男人。男人没配合,药水从两边嘴角漫到脖子上。章成辉过来了,章成辉捏闭男人的鼻子,再捏开男人的嘴,药水一下一下灌进去了,“嘿嘿,我儿子小时候,我就是这样跟他喂药的!”两个女人没笑。

柳卡最后将床上的锦被拖下来,小心盖好男人。“打120!”她吩咐章成辉。

电话是女孩打的。没有谁愿意出人命。

救护车呼啸而至时,柳卡又在冲澡,还喊章成辉也冲冲。章成辉推开卫生间门,“你不怕皮洗烂,我怕呢!”他伸手握一把柳卡的胸。柳卡打落那手,“怎么,这时不习惯?早干什么去了!”……柳卡有洁癖。毛衣往往只能穿一季,洗褪色洗变形了。爱洗手的习惯是从卉卉进太平间的那个春天开始的,现在,她拿一下梳子,也要洗手。这个习惯有了后,柳卡的手变得极白、纤薄,细细蓝色血管鼓凸像幅清晰精美的水系图。

门外一阵杂沓。纷乱脚步声,说话声,还有铁器撞击声,什么东西碰栏杆上了,最后一切复归寂静。黎明前的寂静。

柳卡一直竖着耳朵。她用牙齿一下一下啮咬男人厚实的耳垂。“没想到你还懂点医呢!”男人抚着她圆润的肩部。“没你前妻专业!”“你以前见过这样的病人?”柳卡没吱声,半天才说,“我公公发过这病。就是中风。”章成辉的耳朵被柳卡弄得很痒,他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酥起来,身体再次像拉满了的弓,一翻身,又弹压住柳卡。

“看见了吗?对门地上有五只避孕套。” 柳卡喜欢他身上茉莉花香皂味,边说话边用舌尖慢慢探嗅,像个贪心孩子。“他妈的!咱们也来五次!”章成辉几乎呜咽。柳卡闭目呻吟模样刺激了章成辉,他很快喘气如牛。两人不停歇地进行了三次。三次都酣畅淋漓。加上女孩敲门前的两次,他们的确完成了五次。这是前所未有的。

是沸点!曾经的婚姻生活与这次如火如荼相比,简直是空白,章成辉怎不回肠荡气!柳卡也很惊奇。两人并排躺着,都不愿动,手牵手静静享受激动。

柳卡待身心平息,离开男人,去冲洗。冲完澡,她觉得精神恢复了,不,简直是精力充沛,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抖擞,仿佛里面充溢着珠穆朗玛峰无始无终变幻的岚气,充溢着鹰隼俯冲的拍翅声。她像巅峰状态的歌手,众目之下想高歌,想酣舞!几乎每次都有这样无比享受的片刻!柳卡立在清晨的窗前,任冷风肆意游走,以驱散体内欲决未决、仍奔流不息的奇妙东西。

危险东西。

她的身体蓦地打了个冷噤,秋风带来的,这感觉类似幸福灌顶的痉挛。楼下有人救火样赶着去上班。柳卡看一下挂钟,7:15。她摸摸男主人的肩,没反应,他已发出有节奏的鼾声。和往常一样,柳卡很快穿戴好,猫样出门。一年两个月了,除了17号那天,柳卡每月至少来这里一次,每次来,她只呆一夜。

四0一号有人回来。是另一个女孩,夜生活的倦模样。她叮当开门,“谢谢你帮我的姐妹哦!”擦肩而过的柳卡没回头,“不谢,应该的!”黑风衣旋起一股黑风,打招呼的女孩注目她几秒。柳卡感觉到了,步子愈不疾不徐。她与女孩隔了一个时代,但不细瞅,难得看出来,的确她比她们少了青春的炫目,却也多了一份从容、淡定,这也是吸引章成辉的原因之一。章成辉说过,他最讨厌前妻遇到芝麻大点的事像天塌下来一样……天塌下来,天塌得下来么?一阵笑意从柳卡胸腹冉冉升起,季节性河流样,忽大忽小,搅得柳卡的神情古古怪怪。她走几步停一下,捂住嘴笑,另一只手大幅晃荡藕红墨绿颜色错交的手袋。如此重复。

一个骑自行车小伙子老跟着她,一股酱烟味,柳卡猜是下班的夜市厨师。再笑时,她没留意脚下,被水泥墩绊着蹿出几米,小伙子赶紧刹车——柳卡立住了,扁舟越过激流,只是全身扭搐得像根麻花,她仍在笑,大笑,要闭过气样。时停时续的笑声听起来像濒危动物求救。那厨师大概认为她喝醉了。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谁知道呢?两个小时前送进医院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方杰。

十字路口右转前,柳卡先到菜市场买了一副猪肺,一把葱,外加秋菠菜。

公公最喜欢喝猪肺汤了。柳卡记得与方杰毫无血缘关系的婆婆在世时,常做葱花猪肺汤。公公是鞋匠,整日趴在异味四散的鞋山上忙碌,拆钉缝粘。“猪肺汤吸尘,多喝,多喝点。”婆婆常这样说。

“你这鞋子要钉掌了。”“走路不平吧?换双跟儿。”公公的好手艺使柳卡至少穿了三年的鞋子也完好无损。她常将过时仍结实的鞋子送人,送小区清洁工,卖烧饼的女人。公公住一楼。柳卡先按门铃,再敲门,都没反应。她绕到半掩的窗下,里面沉暗,卫生间关着,排气孔泄出几道亮。柳卡掏出手机打座机,屋里响铃震得窗沿上灰尘簌簌落,没人接电话。公公行动不便,能去哪里呢?

柳卡又绕回来,敲东墙上的矮木门。婆婆去世后,嫌冷清的公公出租一半房子,做泡菜的李姓夫妻租下了,还在东墙接一间棚屋,当厨房,那里整日热气腾腾的。一个小男孩给柳卡开门,肥厚的海苔抓在手里,嘴里吧嗒嚼两下,“妈,柳卡卡来了!”柳卡很好笑,从来的第一天起,他叫她柳卡卡,从不改嘴。屋里一股卤肉香,还有生腥气,柳卡屏息喊:“李嫂,生意更红火了吧!”套“大桥味精”围裙的女人擦着手出来了,戳一指头小男孩,“瓜娃子,叫柳阿姨!”她笑脸迎柳卡,“来看方伯呀,他一大早出门了呢。和我死男人一起走的。”“他吃早饭没?”“吃了吃了。本来想给方伯煎蛋、熬小米粥,他今天起来得早,见我们就着笋丝吃馒头,很香,一块儿吃了!”“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没说都没说。我让死男人照顾他,有我死男人在,没事!方伯有福哇,瞧你这儿媳多好,打灯笼难找!”真有福的话,就不该中风。几年前,中风让公公吐词不清,本来话少,现在更难得开口了。公公的病后来又犯过,多了左腿、左臂抖颤症状,但他一直不肯搬到儿子那里,要单过。柳卡出主意:让李嫂给公公做三顿饭,保洁、洗衣,抵房租。这是个好点子,方杰同意了。经过实践,柳卡较满意这个勤快的乡下女人,虽然有时七窍通六窍缺点心眼。她送过李嫂两双皮鞋,七八成新。

“这些菜搁你家冰箱吧,做猪肺汤,记住多放葱花。另外,监督我公公吃药,叫他洗澡要快点,人老易晕。”“放心放心!死男人常说娶了你这样的女人是上辈子架桥修路了……”李嫂的话泡菜水一样多。小男孩嘎吱嘎吱吃着,忽然奔灶台,回来时又多一根半尺长的海苔,“妹妹爱吃。”他往柳卡手里塞。“不许提妹妹!”李嫂作势揪耳朵,柳卡拦住了。柳卡很少吃泡菜,她看着青翠的玩意,咬一小口,咸润,还有青苹果的微酸,又咬一口,告辞了。

小男孩嘴里的妹妹是卉卉。他还记得她呢,柳卡眼里潮湿……

卉卉,那是个怎样的孩子啊!她喜欢与小男孩在一起玩穿云小火车,贴大头画。还能治公公的少语多颤病。公公握起一只拳,晃晃,卉卉就知道爷爷要下跳棋了,马上搬出棋盘。“不许悔——悔棋!”公公的手捉住粉嫩的小指头。“爷爷不讲理,不讲理!”卉卉几乎扑到棋盘上,小胖腿胡踢腾……“是谁在赖皮啊?让你爸妈来,评评理!”公公的话多起来,动作利索起来。一想起这些,柳卡的眼窝就会湿。她掏出面纸,擦抹。

五六岁孩子玩的跳棋,卉卉三岁就会了,柳卡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自豪,幸福。公公教会小精灵下跳棋、剪纸、扎风车,如果没有中风,他会教孙女更多。没有公公,就没有卉卉啊……

“生下来吧,我知道你受苦了。”那段时间公公忧心重重,“有了孩子,兔崽子心会收些!”砰!砰!公公拼命锤一只鞋,“叫他晚上来找我!”

“他有三天没回来了。也不打电话。”柳卡低着头,手指在隆起的腹部勾划。她是来找公公修鞋的,刚买的一双削价平底软皮鞋,硌脚。脱鞋时才发现,两脚后跟血糊糊的。公公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擦点药水!”柳卡吸着气往伤处抹。她很少对公公吐夫妻嫌隙。

“孩子是无辜的,是你的血脉,也是我孙子。你不让他姓方都行!”公公给那鞋钉掌,钉得结结实实,柳卡怀疑一百年都穿不烂。

她从没在公公面前流露要打掉孩子的想法。她的心里一直窝着一团湿柴燃起的火,青烟无时无刻不呛熏。药水刺激的伤处火灼火燎,柳卡低着头,眼泪终于出来了,一颗一颗,落在鞋上。

公公将肇事的鞋提起来,平举,眯眼,几秒钟后,他掀开衬底,套在支架上,又剪又拍,最后垫一块皮子,柳卡再试,舒服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老鞋匠直摇头。

“我打电话他也不接,还经常关机。”

公公提起另一双破旧的女鞋,观察着,他皱纹深布的脸和鞋面没区别。“生下来没错。有什么报应我顶着!我做主!这辈子我只认你这个儿媳!”他紧咬牙帮,猛摇塌了一半的鞋跟,拔了那废物。

柳卡是在公公中风住院的第三十五天生下的卉卉。

祖孙三代同住一家医院,喜庆气氛席卷一切。入院后没开过口的公公见到眼珠乌黑的孙女,声音发颤:“爷——爷抱!”出院后,他再没出过摊了。补鞋机、榔头、刀片、大小皮件全被堆在阳台一角。只有卉卉的鞋脱胶了,老鞋匠才会窸窸窣窣翻挂了蜘蛛网的铁盒,掏一星半点内容,细细粘上。

他到哪里去了呢?

柳卡的脑子转着公公可能会去的地方,不知不觉,她吃完了那根海苔。

柳卡不想去医院看方杰。

她想等医院来电话通知她。医院若打她的电话,说明方杰醒过来了。走过菜场,柳卡还是给120急救中心的袁大姐打了电话。没人接。几分钟后,嗓门大的袁大姐回电话:凌晨是送来了一个叫方杰的,年纪轻轻,脑卒中,大概与遗传有关,幸亏病发时处理及时……人没醒过来,目前体征正常,问题不大。

柳卡笑笑,双臂一垂,手袋一路下滑,她伸一根指头,勾住。

柳卡与袁大姐结识很早,在认识傅小丽前就相识了。那时袁大姐还在五医院当妇产科的护士。傅小丽,是天外来客。她是通过十二个汉字,毛遂自荐到柳卡面前的。

印象中,产生那十二个汉字的秋天极干燥,很久没下过雨,地上的落叶厚厚一层,脚踏上去的声音脆得让你发虚。化验室同事都说要喝野菌鲫鱼汤了,败火。柳卡是在公汽上收到短信的。“我是方杰的女友,想和你谈谈。”

陌生手机号,没留姓名。公汽急刹车,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撞过来,柳卡拎鱼的手回缩,塑料袋还是破了,水柱激射,她一侧身,“水枪”方向变了,柳卡周围一阵骚动……“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晃手机。“无事惹腥!”“霉人!”“晦气,我操!”有人一句接一句,柳卡装作没听见,她的确没听见。

方杰口刁,从不吃冻鱼、死鱼,“要吃就来鲜的!”他开始尝鲜了么?女友,女友是什么东西?找我干什么?……柳卡有些发懵,看不懂那一排字。

她不信当年憨朴、脸上挂着汗珠与微笑的踢球男孩已成幻象。

不信自己的世界被传说中的黄鼠狼悄无声息叼走。

她的心思曾经是那么高妙,黄鼠狼能去么?柳卡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那个读书读到远方的先行者她喊叔。叔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有时就藏在汗气里,柳卡对戴眼镜的叔和叔所在的远方无限憧憬……后来,柳卡也上大学了,也去了远方。那里的校园大得能让人迷路,转晕了,顺樱花树走,总能到著名的中日友谊路。一到春分,那条路上赏花人络绎不绝,柳卡常常想:为什么不种茉莉花呢?樱花味儿太甜了。

樱花树下有个鞋摊。摊主是个瘦高的老头,风吹来,粉红、雪白的樱花落他一身,沾在膝头和乌亮的皮围垫上,沾在尖嘴钳上,老头从不管,不紧不慢披花补鞋……看花闲人总会看看老鞋匠,撞见鞋摊的行人也会抬头看看满树的花。一次,柳卡碰到老头用鞋垫扫落蕊,拢进一只塑料袋。“哟,学林黛玉呢!”一个熟客打趣,人都走出老远了,老头才应,“带回去培培月季。”柳卡抿嘴笑,忽然想起春游时旅游鞋脱胶了,她蹦蹦跳跳回宿舍拿鞋……来来往往,就知道了老头的儿子也在这所大学念书。

儿子读书到哪儿,这鞋摊摆到哪儿,老头提起儿子时手上动作有着音乐般节奏。他替柳卡整雨伞骨架,将她牛仔裤上的拉链整牢,帮她换旅行包的带子。谁是他儿子呢?

柳卡是在一个黄昏看见方杰走过来的。方杰才踢完球,结实的腿肚上有草屑。“照顾生意啊?”他撩起衬衣擦汗,笑容明亮。“嗯,修凉鞋。”柳卡咂摸着方杰的话,“你是——数学系的吧?”“对,师兄啊!常来这儿?”“这摊挺好。”柳卡眼角扫到方杰的鞋,很旧,缝了加固线,脚踝是裸的,红扑扑。她想起不久前的校园歌手大赛,这个高个男生将王杰的《安妮》唱得全场倾倒,他也是这样光脚穿皮鞋站在舞台上的吗?柳卡不由抿嘴笑。“你进校那天,我接的站,你提一只红色小皮箱……记得吗?”她的笑让方杰话很多。老头递来修好的鞋,柳卡试穿,“多少钱?”“免费。”“他是我爸!”一张年轻、坦荡的脸迎接她惊讶目光。老头沟壑纵横的脸上也填满笑意。

柳卡这才发现两张笑脸一个轮廓,像两方暗通的春水塘。她没坚持给钱,也冲父子俩笑,一家人一样。

就这样,两人开始交往了。

很快,她知道了他的故事。六岁那年,母亲出车祸,住进镇卫生所,然后是县医院,那是一段方杰刻骨铭心的日子。父亲出摊,他照看母亲,端饭打水,叫护士阿姨换药打针,给母亲唱歌……“我知道我爸辛苦,拼命挣钱给我妈治伤,可我妈最后咽气时只能拉着——拉着六岁儿子的手!”方杰低首,再抬头眼圈红了。柳卡心里直发酸……十一岁那年,他有了继母,一个常年病休在家的女人,比父亲大八岁。继母每月的钱刚够买药,平时她替人织补,贴补家用。说到继母方杰眼里泛起暖暖霞光,这个渴望爱的男孩啊!“我爸喜欢京剧,我妈喜欢黄梅戏,我买京剧磁带回去,我妈不高兴了,你猜我怎么摆平?”“再买盘带子呗!”“我亲自唱《天仙配》,我爸拉二胡!”“开演唱会?”“不行吗?”……柳卡由衷热爱上这个家庭。

毕业第二年,两人顺理成章成家了。

柳卡做化验员,白天常与试管打交道,分析、深究未知物分子式、稳定性,下班了,做饭、洗衣、看电视,间或聚会、健身,实在无聊也上网。高兴时,方杰干两样家务:买菜、洗碗。柳卡对网络的无所谓让方杰心花怒放,没有球赛看的夜晚他爱霸在电脑前,废寝忘食。渐渐,阳光灿烂的周末都不出门,像长在网上。柳卡有时奇怪,一个动若脱兔的人真的会静如处子?

“我和一个网友见面了,你猜是谁?财务科小吕!那个新来的小屁孩,会点跆拳道,在网上居然收我为徒!”方杰一脸活见鬼。柳卡咯咯笑,“骇客帝国,骇客帝国啊!”“嘿嘿,你整天盯试管,不担心自己变成一根冰凉的玻璃管?”“你的意思是再添台电脑?让我找个网上帅哥,热闹热闹?”热闹的当然是方杰。常常午夜醒来,柳卡上厕所,方杰还在网上,红光满面。“印度女孩”,柳卡某次瞥见他聊得如火如荼的网友名字,“国内的?”“本地原装!”方杰眉飞色舞,“一个打字员,会跳舞,画画,还会唱京剧!”“哟!约好老地方见没?”方杰愕一下。片刻,电脑关了。

“傻瓜,你才是真实的!来,印证印证!”摸上床的方杰用唇结结实实盖住柳卡,缠住里面欲逃的舌头,仿佛下一秒钟她就会被造物主收走。两人在一起,方杰喜欢用牙齿,像个美食家样在她身上乐此不疲,柳卡任他翻来覆去啮咬、品尝……她的脑海里装着许多甜蜜的一瞬。

她不信手中浓鲜的生活之液会被外面疯狂的雨水稀释成蒸馏水。

她不信会有其他女人来挑战自己的与世无争。

柳卡的鞋里也进了水。塑料袋里的水跑了大半,她拧紧漏水的地方,没料鱼尾将另一处也戳穿了,细细一线水,全滴进自己的鞋袜。柳卡回过神时,一双脚已冰凉。她回了那条短信:明天下午见。

见面的女孩很年轻,一股淡淡熟悉气味,茉莉花香。

她叫傅小丽。

柳卡好朋友样告诉傅小丽那些芬芳的故事。告诉她,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男孩方杰浑身罩在一种光环里,手在光环里冒出层层热气,脚在光环里踢踏金色飞尘,樱花树葳蕤在四周,一切,像刚着色的油画……“你没见过他最光彩、最青春的时刻!他唱的歌让所有女同学流泪,他在足球场上像精力无限的天山野马,他那时的画令你血液沸腾全身如轻羽……”柳卡开始说得慢条斯理,后来速度愈来愈快,“这些,我全经历了,我是他黄金岁月的印鉴!我们的爱情是那个时候孕育的钻石!他这一生中,能与别的女人分享的,是他逐渐褪色的生命……如果他真的愿意,我留下钻石,包装盒——给你!”

傅小丽掏出烟来吸,吸了四支,她饱满如花的嘴唇如化验室鲜艳的试剂。柳卡喜欢这样的试剂,有时会倒出一点来玩,加点氯化钠,变色了,升点温,又变色了。柳卡右手一直搭左臂上,指肚抚着羊毛衫,那里面有牙印,方杰两天前的杰作。

“我有了。”傅小丽抽完第四支烟说。

柳卡喝一口已冷的红茶,脑子清醒。液体流下后,从喉咙到胃,慢慢凉起来。

“不信?阿杰那个地方有颗痣,椭圆,发红——”傅小丽丢了烟头,轻蔑地看着烟灰缸,好像那痣就在里面,“对了,你们很久没在一起了吧?他现在喜欢用带振动棒的避孕套。”傅小丽喝着橙汁,很响。

“你喜欢吧?我老公和我从不用那玩意儿,自家人放心,尽兴!他兴奋时喜欢咬人呢。”柳卡边说边捋袖子,小臂赫然露出一对牙印,“呶,才咬的,他总说要把我吃进肚里,这样走到哪儿都带着……有时咬急了,我叫他咬别人,他说别人脏,弄得我浑身是伤,夏天从不敢穿无袖装吊带裙……他咬你不?”柳卡目光一直没离开对面的女孩,她看着傅小丽的脸一点点泛白。在咖啡馆氤氲的光线里,那白看起来像美术馆里无人光顾的石膏像,也有些像冬天里毫无暖意的白日头。

“真的怀孕了,要去五医院,五医院的妇产科有名,服务好。”

傅小丽有些茫然地看着柳卡,仿佛对面是木马病毒变种,“哦,我就在那里验的。”

……从咖啡馆出来,柳卡直接去五医院。

妇产科。

她熟悉那个地方。她也怀孕了。

方杰同时让两个女人怀了孕。

柳卡在妇产科走廊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大约一个世纪,惨白的世纪。“小人的小,美丽的丽——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袁大姐搬来一本值班记录,她告诉柳卡,傅小丽是在那个患者出奇多的周五下午来检查的,她记得,因为傅小丽一拿到化验单就消失了,她说肚子疼,忙得头晕的医生还没来得及告诫她,她被怀疑宫外孕……

柳卡触电样跳起来,苍白的脸迅速红润,像回光返照的病人。

她火急火燎通知傅小丽,赶快做B超。

果然是宫外孕。

须及时手术,越快越好。

傅小丽脸灰了。她出身单亲家庭,还有一个靠她贴补读书的弟弟。方杰正出长差,柳卡陪傅小丽做人流。所有费用都是柳卡一声不吭出的。傅小丽出了很多血,柳卡守护着死去活来的年轻女孩,输液、服药,擦汗、喂汤,最后,送她回住处。柳卡嘱咐司机一路将车开得很慢,到小区门口,傅小丽不让送了,“我去过你家,你家和你一样温馨、真实……我们是网上认识的,撒了喜柬,举行网上婚礼,没意思透了……你真是个好女人!我祝福你!”

方杰归来,发现家里变了样,尤其是卧室。除了天花板、地板、大件家具,几乎全都陌生。电脑不见了。“新家迎旧人啊,好、好!”他满脸堆笑,给柳卡带回了一套漂亮银饰。他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柳卡兴致勃勃检阅方杰的礼物,尤其银手链,戴上去不摘了,洗澡时都戴着。她的表现与往常无二,只是保洁异常。地板擦得镜子样,还时不时哈气擦墙上逆光才看得见的可疑污迹。有几次方杰打算挑开话题,一张嘴,词句全飞了。“要当妈妈了,我来!”他试图接柳卡手里的拖把,拿不过来……柳卡的沉静保持到一周之后。

“扣子谁钉的?”柳卡观察方杰衬衣上的扣子,手工粗劣。“我呗。”“你用黑线缝白扣子?”“哦,那天我没找到白线团。”“可它就是白线缝的!”……

争吵就这样开始。

一只潘多拉的盒子,东西越掏越多。

“你和傅小丽还有来往?”“你送她做人流,我总不能畜生样置之不理吧?”“多动人的网恋——那你娶她回来呀!”“我有老婆!”“真无耻,你以为我喜欢这个封号么?”吵闹逐渐升级,如同柳卡越来越大的肚子。

柳卡有一次拨通了傅小丽的电话,电话里传来爽脆的笑声,“我说了,我不会再缠着你丈夫,可你自己也要争气,管住他的脚、收住他的心呀……”柳卡一下子挂了。

五脏六腑在蚀掉。

原来的世界一片片剥落,变得斑驳、丑陋,狰狞起来。

那些倦鸟归林的温馨呢?那些使她坚信不疑的芬芳誓言呢?那些照亮生活、尘粒颤动的清晨阳光呢?柳卡每吸一口气,就觉得胸中多了一百只蚂蚁,霉尘四起。

身体多出的重量让柳卡觉得累赘,让她生出去掉累赘的念头。“做掉孩子?好啊,干干净净,一拍两散!”气恼的方杰玻璃试管样冷脆。柳卡怔住,怔住的柳卡不由自主将洗衣机里的东西拎出来,男牛仔裤、男衬衣、男袜,一件一件,湿淋淋抛出窗子,好像是用过的卫生巾。方杰抓她的手臂,她甩开,推搡中腿间一热,血出来了……方杰后来不和她吵,避着她,很晚才回来。有时干脆整夜不回来。

终于几天不回来。

他住哪里呢?一想到方杰可能睡在傅小丽那里,人流后的女孩那里,柳卡就生不如死,她用枕头压自己的肚子,在客厅里跳绳跳出一身汗……公公坚决站在她一边。只要碰面,方杰就会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有次还动手了,老鞋匠扔出酒杯,方杰躲闪,慢了,额头见红,残酒溅湿墙上并排的两位婆婆的遗像,公公怒不可遏,抄起饭碗再砸孽子,方杰猎狗样跑了。

公公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柳卡担心起来。在路上问了几个熟人,有人说在滨丰市场看见他了。

又是滨丰。

这已经是柳卡第三次听说公公在滨丰市场了。那是本地最大的水果批发市场,想吃水果,说一声不就行了?柳卡抿抿发干的唇,想了几秒,拦的士。

进口是卖脐橙的,嗓子冒烟的柳卡捡两只。滨丰市场有三百多家摊档。柳卡从A01号寻到A80号,又从C51号转到C97号,到处熙熙攘攘,口音芜杂,公公身影如太空里难逢的彗星。口渴解决了,可手上残留着橙汁,柳卡很想洗手。

四周都是人,讨价还价的人。还有水果,新鲜或腐败的水果。没水,连卖矿泉水的小店都没看到,柳卡忍着不适。这不适起初像一根小鱼刺,她打算吞下,可渐渐,刺变大变粗了,咽不下,吐不出,戳在喉管,戳出血。柳卡终于不能忍受——洗手,洗手!洗手啊!……人流里,柳卡开始搓手,搓,没完没了搓,使劲搓,搓得手指发热,发红,发疼,灼人的疼!火辣辣的疼带来奔袭的记忆——池塘、医院、卉卉的脸蛋……千万根银针瞬间扎来!

柳卡感觉脑门处的血突突上涌,心跳加快,眼前发花,她蹲了下来。

“走开走开!牛鬼蛇神!”“你这——女人,好不要脸!”……

好像有公公的声音。大约隔着五六间店。柳卡站起来。柳卡在浓杂的水果香味里分辨出一丝异味,那股腥膻味。她一激灵。

果然是公公!

被一堆人围着。公公拄着三条腿铝杖,那是柳卡不久前买的,很轻,手柄处有圆垫,放下可当椅子。他颤巍巍站着,一缕涎水流出口角,在阳光下发亮,他很慢地抬起手擦。与公公对峙的女人嫌恶地看着。那女人化浓妆,粉厚,酒红色短发火苗样竖起,脖颈处绞一朵黄丝巾扭成的玫瑰色,身材发胖,如同漂洋过海来的臭榴莲。

柳卡见过她。在源泰生活广场见过。

公公怎会和她有纠葛?

“你还、还我的钱!”

“呸!我欠你冥钱!”水果女人拍桌子。“不还钱,就莫——莫缠我儿子!”公公用拐杖使劲杵地面,刺耳。水果女人摸出一包瓜子,“你儿子!切,你儿子!我都生不出,你还能生出那型号?”周围一阵哄笑。柳卡站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

“再缠、缠我儿子,你搬到阴——间,我也跟着,看谁厉害!咳咳!”公公左颊表现出决绝,右颊抽搐着,他大概忘记吃药了。“厉害?听着老不死的,以后再来,我不客气了!这儿不是养老院,有治安员、经警!还有,叫你那贱种也别缠我!另外,耽误我生意,照赔!”水果女人的瓜子皮四处喷溅。

公公就是没中风也斗不过她。看客们兴冲冲打探来龙去脉,有人高声问:“这老家伙是不是和她有一腿?”……柳卡溜出来。她到对面摊档捡了一堆苹果、鸭梨,“零卖吗?”“苹果五块,梨四块五!”做批发的女摊主信口开河。柳卡痛快掏钱,“对面那个,生意不错吧,舌头功夫深!”女摊主撇嘴:“她?寡妇!新闻人物呢!瞧见没,那病老头是第三次来了,说是跟了她四个地方,不管搬到哪儿,总能找到她,一物降一物,克星!”“老头找她干吗?”柳卡递上口香糖,再借刀削梨,戴金戒指的手接了口香糖,还搬出凳子。事情有眉目了。

两人前世大概有仇。几年前,老头出过一笔钱,请自称手段通天、在附近摆摊的水果女人赶走他儿子身边的小狐狸精,他儿子快当爸爸了,他要给未来孙子一个安稳的家,水果女人不知使了什么招儿,小狐狸精倒是被赶跑了,可这个老狐狸却从此缠上了他儿子。老头只好影子样跟着她,要她远离他儿子,还他儿子正常生活……

柳卡不停地吃,她吃下一只梨、两只苹果,站起来时,发觉自己吃得太多了。加上没消化的橙,胃胀得厉害,柳卡觉得全身都变成了胃,一碰就难受,动哪儿都困难,她的额上出一层细汗,汗粒濡进眼里。她坚持睁眼,要借用女摊主的卫生间。

终于能洗手了,柳卡在狭窄简陋的卫生间痛快洗着,反复洗。卫生间挂镜上有两张大头贴,左边是快乐的女摊主,右边是可爱小女孩。柳卡一抬头,目光就被右边的大头贴粘住。小女孩扎神气的冲天辫,蝴蝶结硕大,酒窝尤其可爱,她是在冬天出生的吗?

卉卉也有这样的酒涡,很深。

卉卉和雪花一起来到人间。冬天出生的孩子冰雪聪明。卉卉一岁零八个月时,认识十二个国家的国旗,能说出那些拗口的国家和首都的名字。两岁半时,会看挂钟了,知道12点、9点、6点、3点的位置,只要发现指针在熟悉的地方,她就会汽笛样准确报时。那个下午,柳卡从源泰生活广场回来的下午,天阴沉沉的,她木着脸进门,将虾仁、鸡蛋等搁冰箱,径直进厨房。卉卉在玩积木,早注意到母亲的脸色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进柳卡怀里撒娇。3点整,卉卉站在落地挂钟前,摩挲玻璃壳,她没报时。她悄悄探头进厨房,柳卡坐小凳上,发愣。说好了3点要去吃麦香鸡腿的……卉卉抿抿小嘴,踅回客厅,继续盖房子。房顶有架风车,盖好,拆掉,再盖。看电视的爷爷歪沙发上打很响的呼噜,小房子好像都跟着抖,卉卉又探头进厨房。

柳卡还在发呆。看着墙角蔫塌塌的黄蒜苗在发呆。那堆蒜苗发出带腐味的辛辣气息。柳卡坐着的小凳压住了蒜苗,破溃的蔫物很快成了更大的味源,厨房里的辛辣味水纹样扩散,愈来愈盛,愈来愈明晰……它令柳卡无法动弹。柳卡在气味里散步,在气味里溯源而上,每一根血管都随之膨胀、收缩。她怎会忘记这气味呢?

那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昏黄路灯的夜晚,腆着大肚子的柳卡刚从奇脏无比的公厕出来,就被方杰堵住了。方杰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葱蒜味儿,隐着腥膻,像厕所里的味儿。柳卡一见到他,蹙紧眉。

“跟我回去。”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上厕所,一脚踏空,差点栽进坑道了,坑里好恶心,有蛆!密麻麻蠕动的蛆!”

“我和傅小丽断了。”

“知道为什么会踩空吗?肚子太重了,步幅变小了,低头时只看见大肚子!”

“我们以后不必为那个女人吵了,她和我没关系了。结束,彻底结束了!”

“太重了,我想我背不起……不想背了,我不能再背了,等到真的掉进粪坑那一天——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柳卡咯咯笑起来,她用手撩着垂下的发,脸烫得很。

“我要是再和傅小丽在一起,出门汽车撞!我的孩子也活不过10岁!”方杰突然很大声,从未有过的决绝。

路灯下众影迷离,方杰的手小心环在柳卡后腰上,两人的影子此时看起来是一个,古怪的一个。柳卡仔细分辨着球样的圆肚究竟长在谁的身上。她嗅着方杰身上一阵阵葱蒜味儿,捂住鼻子。他不知在哪里解决的晚饭。

柳卡仍在笑,带出酒气,她是从“康定酒吧”出来的。

“相信我!”方杰郑重补一句。

脸颊发热的柳卡歪头看方杰,大脑里一束明亮的光让关键处纤毫毕现。方杰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蒜瓣里剥出的,如此强烈、真实,同几小时前翻天覆地的争吵一样。

仅为了一根头发。黄头发。柳卡发现那根不长不短的卷发时,方杰正在看报。“这是谁的?”方杰没理她。柳卡瞟一眼他手中的报纸——“你是我最美的梦”,本地极受欢迎的情感故事栏目。“是昨晚长出来的吧?”柳卡拍掉报纸。方杰恼怒地抬头,他的脸色很难看。柳卡上前一步,踩在报纸上,踩在“你是我最美的梦”上,方杰盯着她的脚,看得出他极力压抑。柳卡再上一步,凸起的肚子碰翻了水杯,热气腾腾的水泄向方杰的膝盖。“他妈的,怀孕就了不起啊?!”

柳卡摔门而出。

肚里的小东西不满地在动,柳卡摸摸。“诸神附身,你才能诞生!”她的心和啤酒一样涩。就在默默饮酒的时候,就在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孩挽着男友手臂离座的瞬间,柳卡下了决心要做轻身术,她绷不住了。

柳卡喝了不少酒,肆无忌惮。出来后走了两站路,上了三次厕所。

“我们好好过,生儿育女,从此好好过。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站那儿!”方杰扭身奔向马路中间,烈士样。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而来。“回来!给我回来!”柳卡声音变了调。

那晚,他们说了很多的话,知心话。两人试着解开一个一个的疙瘩,有多久没有这样真诚相对了?有多久尘封了心扉?残留酒意的柳卡觉得像做梦。

……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背后响起稚气的歌声。柳卡慢慢回头,卉卉站在门口,晃着冲天辫卖力唱,手里还捧一杯水,热气袅袅。“谁叫你动热水器的!”

卉卉被断喝吓得一哆嗦,玻璃杯落地,摔两半。小女孩缩两步,怯怯看着母亲。烫着了?柳卡心提起来,迅速从女儿的手睃到脚上,还好。她抚抚胸,卉卉,我的小卉卉……她将女儿一把揽在怀里。这些响动惊醒了公公,粗沉的声音比人先到:“卉——卉没事吧?”

“没事没事,碎了一个杯子。”柳卡淡淡的。

别的东西也碎了。

柳卡去源泰生活广场买裤子,裤管长了,她上三楼绞边,顺便在附近逛,逛到内衣区。文胸、丁字裤、收腹裤、腰封……“黑色不错——”耳朵竟飘进男人的声音,柳卡倏地抬头,隔着几排缤纷的内衣,她看见了眼熟的结实的背。

是方杰。方杰与一个年龄不小的胖女人站一起。女人拎一件黑色文胸,张扬地在胸前比划,“大了点嘛。”“我看合适……”夹公文包的方杰捻蕾丝边,他们的臀部旁若无人地挨着。柳卡嗅到了一缕异味,腥膻,从两人的方向传来的,像狐臭。方杰没这毛病,是那女人的。

方杰和一个有狐臭的女人在一起!

他宁愿和一个狐臭女人搅在一起!

柳卡和丈夫隔着女儿睡觉已经一个多月了。两人为公公中风的事吵一架后,谁也不愿将熟睡后的卉卉抱到小床上,一天天冷战着。方杰又有了其他的女人!

所有内衣都变成了脸,两张女人的脸,文胸全是傅小丽,内裤都是狐臭女人!

欺骗。这个世界,这些内衣,这些丰乳肥臀的塑胶模特,还有促销员殷勤的笑脸,全是欺骗。最危险的时候,柳卡身子不停地发抖,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死我活,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柳卡的包里有一把折叠水果刀,她想使这把刀,用在谁的身上都行,她全身蓄满了力气,没有风,前额的头发却飘起来了,擦着眼皮,她想卸掉这股力。满额青春痘的促销员取下一件橙色提臀裤,对这位眼神发呆的顾客滔滔不绝推介,她一点也没意识到可能发生的危险。

柳卡的手滑进包里。她已握住水果刀柄,很紧。指头同时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一盒彩泥。

卉卉还在公公那里。她答应给女儿买大盒的彩泥,还答应3点前去接她,去吃麦香鸡腿。柳卡扶着广告牌上一个一个的俊男靓女,挪到无人光顾的楼道。那股力仍在体内燃烧,可它们不在腿上,因为腿在不停地抖,发软,那股力在腰部以上泛滥,汹涌,奔腾,欲破肤而出。柳卡最后抬起手,“咣”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两耳光过去,那股力削弱了,腿也渐渐不抖,她挺住了,就那样生生挺住了!在幽暗处,在人群之外,两颗很大的泪珠长时间噙在柳卡的眼眶里,没出来……

柳卡木木地回到公公那里。

16点半了。柳卡边收拾卉卉的玩具边交代公公:“源泰生活广场有人做推销,说麝香止痛膏对关节痛有特效,我买了两盒,放床头柜了。另外买了双保暖鞋,在衣柜大屉子里。”

“就、就在这儿吃晚——晚饭?”

柳卡摇头,“方杰说要回家吃饭呢。我叫李嫂给你焖红油虾仁。”

晚饭方杰当然没回来。

21:00,柳卡给方杰拨电话,没人接。拨第三遍接了。“总公司检查组来了,我在接待,有事?”“卉卉不肯睡觉。”柳卡将话筒递给女儿。怀抱布娃娃的卉卉奶声奶气:“爸爸,我要小靴子,给娃娃穿!”“爸爸,你回来陪我玩。”“不,你现在就回家嘛!……坏爸爸!”卉卉哇哇大哭起来。她不是爱哭的孩子,可一旦哭起来麦香鸡腿都哄不住,她要哭哑小嗓子。卉卉边哭边瞅母亲,分辨出母亲的眼里也有东西在闪,她蓦地住嘴了,再过几秒,竟对柳卡甜甜地笑。这个小玩意啊!

半小时后,方杰回家。卉卉不计前嫌地依过去,父女俩玩起老鹰抓小鸡。疯出汗了,卉卉要吃冰淇淋。“乖,人家关门了,明天买!”卉卉一言不发,揪布娃娃的耳朵,那耳朵潮乎乎的,还有她残留的泪。“好,去,带你去!”方杰抱起女儿。父女俩兴尽而归。22:30过了,柳卡问吃过冰淇淋没,卉卉兴奋得脖子都红彤彤的,“吃了,还坐了呼啦啦——飞机!”

是街心公园的大转盘。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卉卉有了不同寻常的习惯,喜欢晚上8点至10点缠方杰逛街,换了别人不行,柳卡也不行,不去就耍赖,涕泪滂沱……方杰心疼女儿,只要不出差,陪她去,渐渐,也习惯了。父女俩去陶吧玩泥,逛夜市,流连街头,听闲人吹拉弹唱。偶尔方杰会露一手,高歌《五星红旗》、《金鱼和木鱼》。卉卉跟着大人们鼓掌,她也表演,小手放背后,一口气报出二十多个国家的国名、首都,赢得满堂彩。

柳卡后来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卉卉这孩子如何有了夜逛这不同寻常的习惯,她的基因里究竟复制了自己哪些部分?

事实上,方杰还是重视这个家的。公司组织节日游艺活动,他总是携妻带女,卉卉很争气,每次都 带回奖品、赞誉,三口之家以前年年当选“五好文明家庭”。出差了,他从不忘给女儿带礼物,玩具、衣物、糖果,有次还带回了一只刺猬。当然,他也顺便给女儿的妈妈捎顶软帽,带枚戒指什么的。

女儿是环绕两座山峰的溪流。柳卡每每将女儿搂在怀里时,就有月光照进心里,就拥有了踏实与宁静。有时她怀疑自己:当初怎么会有放弃这个小生命的念头呢?一想起这,她就不寒而栗,更紧地搂住了小人儿。那圆挺的下巴,是她的;可爱的酒窝,是她的;薄翘的嘴唇,也是她的……女儿是她结出的果子呵,是她到现在为止发掘的最纯粹、醇酽的快乐之源,是她和一个男人自此无法割舍的证据。

可真的无法割舍吗?午夜梦回,柳卡考虑过离婚。离婚了,她没有丈夫,女儿失去完整的家,一挂残损蛛网,经风沐雨,伤痕满目……每每想到这些,柳卡会失眠,像条蹦上岸的鱼,不由自主团紧身子,许久以来,不让方杰碰的身子。

柳卡无法忍受方杰身上的那股异味,入侵者的味儿。她试过两次。在状态渐佳时,她就嗅到了那股气味儿,腥膻味,从方杰嘴里、胸前散发出来。她屏息,努力不让它成为障碍,丈夫发热的身体缠住她……但她终于无法坚持,松劲了,她敌不过那味儿,溃退下来,全线溃退。她的身子在陌生气味里慢慢变凉,她感觉自己在一个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漫步,没有花草,树木皆化石,她直挺挺躺着,像具尸体。柳卡对肉体的工作仅剩下概念,她无法承受熟悉的身体领着入侵者的气息对她压制、掘进,她将他的身体推下来,方杰向来不勉强她,甚至诧异都很少流露,他翻一个身,带着那股腥膻气很快入睡。

柳卡拒了几次后,渐渐地方杰也不大主动了,两人上了床就睡,好像都深深疲乏,累倒梦里。柳卡有一次对同事说,同床异梦不是行为,确实是梦,同事张着嘴看了她半晌。

但女儿不是梦。女儿是真实的,是方杰带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柳卡只知道散发腥膻气的女人是做水果生意的,却不知道原来就在滨丰市场。

柳卡在女摊主逼仄的卫生间里呆了足足半小时。她不知道,那些梨、苹果,是如何吃下的,双手实在脏腻。卫生间根本不通风,肚里的水果全造反,柳卡忍不住呕吐起来,使劲呕。

她腹部空了,现在,胸腔里也是空空的。

柳卡再次站在围观者中时,有些麻木。她寂寂看着。

柳卡看到水果女人的指头几乎戳到公公脸上,公公左腿、左臂发疟疾样抖,肘上的一粒饭粘子抖下来了,“不要——脸的女人!”

“脸?要不要我和那贱种再表演一次?”大概卡牙了,水果女人响亮咂嘴,掏牙签。“演一次,再演一次嘛!”有人起哄。“没廉耻!男人就是被这样的货色拉下水的!”一个女人愤愤。“那我不客气了,下次拉你男人啰!”水果女人甩了牙签。人群一阵哄笑。一个扛蛇皮袋的小伙子挤进来,水果女人歪歪下巴,小伙子咚地卸货,公公趔趄一下,几乎栽倒,水果女人嘎嘎笑,验货。周围嘴巴不闲,议论纷纷。“当场捉奸了,当场!”“按在老头床上,男的女的赤条条!要不然,他会气成这模样?”“老家伙也是的,看动物世界嘛,哈哈!”……柳卡灌了一耳朵。

原来,方杰和水果女人偷情,偷到了自己父亲的床上。

原来,公公目睹了那活景。

出摊后,老鞋匠发现顾客的鞋落家里了,回头去拿……“你对得起你媳妇?”老鞋匠双脚钉在卧室门边。“这还不是为了爱护她?她都快生了!”“我让你搞破鞋!”公公手里的物什砸向嬉皮笑脸的方杰,方杰躲了,击中水果女人的脸,是只尖头女靴。

原来,公公中风由此而起。

公公中风时,柳卡就在他身边。离预产期只剩一个月了,柳卡买了排骨,本打算回家炖,半途折去公公那里。意外发现公公在家,喝酒,就着一盘冷豆角。“爸,这么早收摊了?我给您炒热菜。”公公没应声,只顾埋头喝酒。柳卡是在切香肠时听到“咕咚”一声响的。她拿着刀出来,公公不见了,不在客厅椅子上,倒地上了。“爸!爸!你怎么了?”柳卡弯腰扶,她的大肚子妨碍了动作。柳卡吃力地将公公往床上拽,一步一步。墙角椅子绊了一下,柳卡俯身护肚子,腰撞到床头柜了——她咝咝吸凉气。公公的床凌乱,枕头耷拉在床沿上,床单皱巴得像李嫂揉的腌菜,还有股腥气。柳卡展被子,给公公盖上。

公公的酒味很浓。柳卡绞热毛巾,擦他的脸、手。也许他想起了婆婆,喝多酒,呛胃了,躺一会就会好……但公公的脸色愈来愈青,双手握得铁紧,鸡爪样,他的鼻息忽弱忽强,柳卡喂水,水从公公嘴角溢出。她害怕起来了,给方杰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接。手机关机。再拨,关机。关机。

还是关机。

柳卡捧着手机喃喃:“你的父亲!这可是你的父亲!”她从卧室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卧室。还不到下班时间,左邻右舍无人。柳卡又去瞧公公,公公仍然一副苦大仇深样子,头发乱蓬蓬。柳卡拨了120。

120医生一进门,从公公嘴里抠出一块半指长的豆角,他严厉责怪柳卡一点常识都没有,人明明中风了还乱搬乱喂水,自己大着肚子也不注意,三条命捏手里这么随便……柳卡很委屈,脸上汗泪交加。公公从急诊室推出来,方杰匆匆赶到。柳卡没问他到哪里去了,也没问他为什么关手机。她没心情问,撞过的腰还在隐隐作痛,她刚服了药,保胎药。忐忑中,柳卡见到了公公古怪的后遗症表情……

柳卡觉得都是她的错,如果不乱搬乱喂水,如果及时打120,公公会完全康复,会像以前一样精神抖擞出摊,在鞋山上敲敲打打。

卉卉出生了,卉卉帮母亲消散那些愧憾。公公一抱起卉卉,就乐不可支,病魔都挡不住老人从头发丝泛到脚趾的舒泰,这使柳卡双重感动——为公公,也为天使般的孩子。还在坐月子,柳卡就翻看关于脑卒中的书,医生告诫过这病有复发性,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她甚至去护校旁听了几堂课。一年后,公公果然第二次发病,洗澡时犯的。这次,胸有成竹的柳卡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公公留院观察三天就出来了。——只是她没料到,有一天,她学的知识会用在方杰身上。

“你就不怕报——应?破坏我儿子的家庭,伤了我好、好儿媳,下辈子当蚂蚁噢,千踏万碾!”公公拐杖杵得咚咚响。

“哟,公公疼儿媳呢!我呸!贱种偷人,贱种找的媳妇难保不偷人,说不定偷大人!”

公公嘴唇直打颤:“我、我儿媳是太阳,光茫四射红太阳,你这阴沟嘴不配提她!”

……公公还那样维护自己,维护儿媳的尊严。一瞬间,柳卡一阵羞愧。

人群里,柳卡被一种蜕皮般的热辣占领——为自己刚离开章成辉,为和他在一起时的激烈、癫狂。

柳卡和章成辉好上了。

那个中午,章成辉给她打电话,约她吃晚饭,柳卡沉吟着,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告诉她,是他的生日,没人陪他过生日,声音落寞得像个荒芜女人。柳卡答应了。柳卡下班后买了一只精美的打火机。见到礼物,章成辉两眼泛光:“很久以前收过生日礼物,后来,越过越孤单了……”吃完饭,去商场。章成辉径直奔箱包专柜,挑了一只肩包,问柳卡好不好看。“不是要买烟吗?”柳卡盯着一只藕红、墨绿颜色交错的手袋,她很久没注目过那样缤纷的色彩了。章成辉指指手袋,服务员拿过来,“先生好眼光,刚到的新货,羊皮。”柳卡翻着标签,“打折吗?”“新货不打折。”看手袋的柳卡没注意服务员麻利开了票。章成辉将手袋送柳卡,柳卡不接。“今天是你过生日,不是我。”“来而不往非礼也。”章成辉坚持。“礼下于人,必有求之。”柳卡一说完,就后悔,她看见章成辉的笑变成了很有内容、很丰富的那种。章成辉邀请她去感受他的单身生活。章成辉这么说时,脸色酡红的柳卡想回家,喝了酒,脑袋沉。一只手忽然搭上她的肩头,柳卡一扭头,手拿下去了,“对不起,喝多了!”章成辉讪讪的,“不过放心,到我家,酒肯定醒了,放心!”章成辉的脸在路灯下散发出成熟男人惑人的光。

柳卡跟着章成辉来到了天苑小区D座九号。

“我打一个电话。”没人接电话,方杰不在家。柳卡没接着打手机。方杰当然是在外面。

为什么我就不能在外面呢?柳卡的心跳微微加快,握在新手袋上的手指也琴键般跳着。空气中传来一股气味,一股令柳卡不由自主想闭上双目的气味,那气味里有腥膻,那腥膻气味迅速淹没她。

章成辉的手再次搭上她肩头时,柳卡没作反应。

章成辉进入她的身体时,柳卡也没作很大反应。

柳卡午夜回家。屋里空寂得像坟墓,方杰还没回来。

次日上午,她去公公那里。柳卡站在肢体颤抖不已的老人面前,忽然有了一阵莫明其妙的快感,痒痒的,她的身体发热,喉咙瞬间变干——这种感觉不洁,仿佛隐秘部位贴了一剂膏药,但这是一剂怎样的膏药啊!竟有如此奇异的力量,它使柳卡在公公面前兴奋得手足无措,简直手舞足蹈!

她干脆放任了它,她在新的感受里脱胎换骨,一点点蜕掉过去的皮。

从那一天起,柳卡和公公说话的音调都高了不少,含着一种被放大的秘密的欢快,这种变化让有些耳背的公公很受用。

柳卡和方杰的生活奇异地平静下来了。两人亲人样和睦相处,不再过问彼此的私生活。深秋某天,小雨,柳卡忽然接到丈夫电话,“我晚上有事,回不来了。被子薄,夜里你加床毯子。”“嗯。你也不要冲冷水澡!”柳卡在电话里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女人咳嗽。挂了电话,她悠悠地吸烟,吸完,给章成辉拨电话。章成辉很快冒雨过来了,捧着一束花。

爱与不爱,有什么不一样。爱与不爱,又能怎样?……

柳卡有一次遇到了傅小丽。傅小丽在挑耳坠,柳卡碰落她的伞,“对不起!”两人四目相对。傅小丽愣了几秒,启齿一笑,又专心看耳坠了。傅小丽还是那样靓丽,光鲜,嘴唇饱满如花,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小伙子,小伙子揽她腰。傅小丽身上有种巧克力的甜香,化验员柳卡精细鉴析,那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消失了,消失了,她换了另一种香水。

消失的将永不再来。

卉卉离开后,柳卡恋上了烟。原来烟才是不舍不弃的良侣,一味慢补的药。如今,柳卡更愿意无所事事地陷在烟雾里。将手一遍一遍地洗净,洗得发白,然后干净地、静静地吸烟。爱方杰,或者爱章成辉?——她不探究这些问题,她连恨都已渐渐模糊。一些东西就这样结了茧。

现在,这茧被公公和水果女人撕破了。

茧里刚成形的蛹,如此奇形怪状、孱弱。

围观者越来越多,柳卡觉得气闷,挤出来了。

她抓着章成辉送的手袋,手心出汗,痒,脏痒,钻心。她掏纸擦,使劲擦,擦不掉。柳卡先是甩手,然后发狠般搓捻,掌心皮肤渐渐绷紧,发麻,这麻让她紧张。她不要麻木,她拼命搓,不顾一切搓着,掌心破皮了,终于有感觉了,火辣辣。有几个人回头看她,柳卡兀自搓捻,火烧火燎中。她又看到了卉卉的脸,安静的小脸,白得那样不真实——心里像挂一个小槌,没完没了坠,往下坠,永远,柳卡又想吐,她再次蹲下,手袋啪地落地。

蹲下的柳卡看见了章成辉。

风度翩翩的章成辉就站在对面。他也发现她了,长风衣旋落,乍开的莲样,章成辉双目一亮。

丹桂飘香,柳卡单位破天荒组织旅游。去云南,八天。柳卡有些犹豫,她当然想去,可卉卉从出生到现在很少离开母亲,孩子怎么办?方杰极力支持她去,柳卡就去了。

回来,家里除了脏乱,一切,正常。当晚,柳卡开始大扫除。消毒液、清洁剂、清水,一遍遍拖地、擦墙、抹桌椅,掀下能掀的一切,包括小挂袋,扔进洗衣机。方杰翻来覆去按电视遥控器,最终扒下衣物,再扒下卉卉的,交给改天换地的主妇。

阳台上挂满湿漉漉的衣物,如重兵布阵。柳卡元帅样站在光洁一新的客厅,窗台上的84消毒水气味仍浓,双目被刺得转泪花,柳卡还是嗅到了气味——那股腥膻气。

令她无法释怀、阻碍呼吸的幽灵。

柳卡不允许那气味侵犯到自己的领地。

不知道为什么,那气味专门跟她作对。它会从方杰身上感染其他物什,它会从窗帘、沙发、烟灰缸包括洗脸毛巾上散发出来……水果上她都能嗅到,尤其是方杰买回的水果。葡萄去皮了,芒果剥净,还能咀嚼出那气息。她怀疑自己过敏,像只负荷过重、无法蹦跳的袋鼠——那还是袋鼠么?

柳卡反复想过,水果怎么会沾那种味儿呢?桃里,香蕉里,西瓜里,柚子里……除非那女人是卖水果的。

水果女人。

她又嗅到了。好像是从——卧室方向来的,柳卡抽着鼻子进卧室,方杰鼾声大作,他和卉卉逛街回来就睡了。凝神,那气味又没了。柳卡下意识地拎起方杰的裤子,外科医生般麻利剥下裤带,一根手指勾到阳台,按进消毒水里。

对于这股腥膻气,柳卡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猎人。

那次,她陪领导吃饭,桌上摆着鲜香财鱼火锅,她却嗅到另外的气味,和鱼无关的腥味。源泰生活广场嗅到的气味。那气息愈来愈真切,清晰,柳卡胃里翻腾,她实在坐不住,更吃不下了,她借口去洗手间。柳卡循着气味来到楼上包间,爱琴海厅。她将门推开一条缝。一个穿墨绿套裙的女人捧着话筒在唱歌。是她,柳卡在源泰生活广场见过的女人。水果女人。水果女人对着脖领敞开的男人唱得声情并茂,那是身心松弛的方杰。屋里还坐着两男两女。方杰面对柳卡,却没发现她,他的注意力不在门上,他的注意力在唱歌的女人身上,他手在腿上打拍子,目光能溅出火星。他脖子上绕着另一团火,女人的红丝巾。柳卡手机响了。方杰回过神,他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有点慌张。“我在楼下,吃饭,哦,有领导……”柳卡很不满意自己的表现,仿佛理屈词穷。方杰笑了,方杰潇洒地摘掉丝巾,像摘掉一根老黄瓜。他介绍柳卡,“我老婆,呵呵,化验专家。”再介绍水果女人,“水果供应商,梅老板!”水果女人面无表情地看柳卡,柳卡点点头。

柳卡回到自己的包间,再没吃一口菜,她的脸泛白。这使酒兴正酣的领导没向她发难。和方杰说话时,柳卡清晰地看见他耳后的口红印,那印子大概也有气味……想到气味,想到她日夜与之对抗的气味,治标不治本的气味,柳卡突然想发怒,想掀掉桌子!往每个人脸上泼酒!砸烂一切!柳卡在座位上纹丝不动,脸上始终有笑意,礼貌、苍白的笑意。蓦的,她站起身,敬酒,56度白酒,干一杯,下一位,又干一杯……她呛咳着,突如其来的豪爽举座皆惊,“真人!真人才不露相啊!”……柳卡已双颊绯红,她说不出话来,喉咙深处、更深处,烈焰无声。

柳卡听说过心理学名词:移情,也听说过移魂大法,武侠剧里的。

向死而生,她扎进了服装生意。

好友南下,柳卡赴告别宴。宴席上,好友委托一帮同学照应门面,“转让启事贴出去了,跳楼价啊!”将军肚的男同学咂嘴,“你那是旺铺,若非才买车,我就要了!”旁边的女同学也来劲儿,“可不是,我想开服装店,穿衣打扮先领风骚,还赚零花钱!就是太耗神了,老公不愿配合,我一个巴掌拍不响!”如同电光火石,柳卡动起了脑子……她盘算着接下门面,解决朋友急难也解决自己急难。

久旱逢甘霖的兴奋浇她一身!柳卡盘算的是童装,精品童装。她想代理两个品牌,一家广州的,一家上海的。她考察过,行情不错。方杰不大支持,“生意不好做,你一个生手……”“这么说,咱爸一生下来就是鞋匠?”方杰直摇头,但他拗不过她。柳卡的思路很清晰:这个城市品牌童装店极少,竞争压力小,经营好的话肯定赚钱;最重要的是,她能大大方方排满自己的时间表了,卉卉交给方杰,全职爸爸的可支配时间将无限压缩。想到这点,柳卡总忍不住笑。还有,开了这个店,说不定将来能促使女儿做个服装设计师呢,这可是个好职业……柳卡憧憬着,全身心被一种新的东西灌注,仿佛仲春的池塘,波光熠熠。

这项投资不小。柳卡动用了全部流动资产,盘算下来,还差五万周转。她没让方杰出面借钱,自己马不停蹄找亲友凑了三万,还差两万。这两万让柳卡伤透了脑筋。柳卡找过两个同学,一个在银行上班,一个卖气焊机。银行同学说钱倒是拿得出,只是正打算买某理财产品,柳卡讷讷地保证付高息,说好拿钱那天,她兴冲冲上门,银行同学一家人去新马泰旅游了。卖气焊机的的同学起始答应得也很好,最后一次通电话时才说,“我先给你一批气焊机,你以后按七折还我本钱就行了,别人都是八折……”

那段时间柳卡翻来覆去睡不着,做梦都想着两万块钱。南下好友急等用钱呢,她牙齿都上火了,左颊肿得像馒头。此时方杰倒很配合,积极办理工商税务登记,物色店员,购工作服,定制招牌。两人话题也多了,成本、促销、管理……他甚至请过一次假,陪柳卡去广州看货。

柳卡就是这时候认识章成辉的。章成辉也有店铺,三个服装店三个鞋店,其中一个和柳卡的店面一条街上。章成辉有一批旧货架要处理,柳卡买了,价格公道,双方爽快,互留好感。后来礼尚往来,喝了两次茶。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茉莉花香,也许是因为都喜欢黄昏细雨,两人交浅言深。“有困难找我哦。”牙齿很白的章成辉像个警察样承诺,柳卡开心笑,黄昏里像绽开的红莲。病急乱投医,柳卡期期艾艾向章成辉开口借钱。“我说过有困难找我嘛。那铺面真的不错,以前我也动过心思,你挺有眼光的……哦,两万够么?”“够了够了。”柳卡差点被热茶烫着,她已领略他的爽快,但还是意外。“钱我也不白借。说好了,哪天你不想做,要原价转让我!”“一言为定!”对这个遥遥无期的约定,柳卡不以为然,更觉好笑。

“我也是从小店面做起来的,第一年是投资期,慢慢来……”章成辉信心百倍鼓励柳卡,表示有困难仍可随时找他。柳卡真诚感谢,感谢这个善于让资产增值的热情男人。

钱凑齐了,方杰铁了心支持。生活的节奏提速。三岁的卉卉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懂事,她上幼儿园了,很少缠早出晚归的母亲,她缠天天接送的父亲。家里忽然被一股绳拧紧,每一刻都像在掐秒表。

柳卡觉得生活的阳光重新移到头顶。工作和店面让她殚精竭虑,她几乎忘了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不愉快的牵心揪肺的疙瘩。事实上,自接手店面,柳卡已很久没遭遇那个如影随形追着她的气味幽灵了。生活原来可以重塑。

柳卡和章成辉站在小山样的香蕉前说话。

甜腻的水果气息虫子样爬进鼻子。

章成辉说家里的水果没了,“昨晚你吃弥猴桃挺诱人——”他舔嘴唇。他已挑好了几只大蜜柚,邀柳卡去尝,柳卡回绝。“我还有事。对了,我要考职称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会很少。”她说话时对着香蕉山,目光冷冷的,与几小时前判若两人。章成辉迷惑地看她,他的手本来紧贴她的臂,现在,松开了。“那我去H市,也给儿子送点水果。回来打电话给你啊!”章成辉的儿子在邻近的H市一所著名的重点高中,他每月开车去看一次。柳卡目送他离开。

柳卡又回到了原来的摊道。她担心公公再次中风,她不愿意看到方杰父子同时躺进医院。

她急急地往人群里挤,踩到一只脚。公公放下了拐杖圆垫,坐着,双手拄膝,像个落魄而不失尊严的将军。“一身骚味!”他的声音比刚才清晰、有力,混浊的眼睛此刻炯炯放光。

“你儿子不就喜欢这味儿?”“那是兔崽子感、感冒了,鼻塞,在你那儿排毒!”公公呸地吐一口痰,臂、腿不抖了。“哈哈,排毒?我倒见识过你那兔崽子见不得人的毒瘤呐,那才叫毒……”

柳卡终于弄清楚了,水果女人是如何“赶”走傅小丽的。

偷腥的猫闻不得腥,她用腥。方杰公司需一批水果发福利,水果女人获悉商讯,上蹿下跳,专车请经理助理方杰到省城看球赛、唱卡拉OK,顺便要来MSN、QQ号。她的精明、火热让方杰新鲜,两人网上网下热火朝天,她一举两得,生意促成,也与方杰搭上了。怎样摧毁他与傅小丽的网恋呢?水果女人不缺黄鼠狼脑子。她花钱请一个大学生当侄子,领着侄子找方杰安排实习。不久,方杰的办公电脑瘫痪,侄子热情解围,电脑正常了。但第二天,傅小丽发给情人的写真照,赫然出现在某热门网站……接下来几天,春光外泄的照片让网页点击率暴涨,急火攻心的方杰向傅小丽解释,结果愈描愈黑。傅小丽一气之下将方杰写的四封情书全文晒网……这就是本地沸沸扬扬的“艳照门”。柳卡向来对网事漫不经心,一直蒙在鼓里,但情书的事她知道。

情书上了晚报。标题:你是我最美的梦。那个晚上,方杰宣布与傅小丽完结的晚上,柳卡读过那张报纸。那天从外面回来,柳卡累了,方杰去洗澡,她看电视,遥控器躺地上,吵架时扔的。柳卡捡遥控器顺便捡起报纸,被自己踩过的报纸。“婚姻的球场上,球不见了,或者说它搁在球门里,慢慢腐烂……”“你是我梦想的那粒球!……你让我重新奔跑!让我激情燃烧!”球迷的情事,难怪吵架时方杰看得那么上心!次日上班,有同事议论该文,柳卡还发表了高见,“女人是球么?被男人踢来踢去的足球?狗屁!”

事实上,一直到现在柳卡都认为傅小丽是个较单纯的女孩,贴在网上的情书没公开方杰任何真实信息,只公开了他网名:加州牛仔。柳卡的名字全用L代替,也许是编辑处理的。即使是这样,仍影响到了方杰的前程,公司有人知道加州牛仔的真名,于是领导找年轻有为、生活作风有待改进的牛仔谈话……方杰的级别就是这样被搁置下来的。

“作孽哟,吞老人的钱,还害——害我儿子!没天良!”

“老不死的你会不会算账?你知不知道那贱种在我这儿吃了多少羊肉大补火锅?抽了多少烟?还不算老娘陪他!”

“贱肉贱烟贱火锅贱骨头!”公公节奏铿锵。水果女人的瓜子嗑完了,张着两手,一时失语,显出气短来。公公佝偻的腰此刻挺直,身体好像稳定下来了,柳卡稍稍放心。

她总算弄明白了那股腥膻味的起源。

水果女人在新疆待过几年,她的亡夫是有名的屠夫,宰了无数只羊,她喜欢吃羊杂,更学会了做羊肉,尤其是羊肉火锅,挖空心思做,羊肉味和她本来浓重的体气融合一体:土腥膻辣,天长日久渗进了筋脉、骨头——方杰就在这独特的体息里沉迷。

“我的火锅贱?你儿子淹死在里面都愿意!”

“那我也淹死在里面嘛!”有人高声应。水果女人翻白眼,“你有几斤几两?”“不管几斤几两,一锅煮!”……

方杰当然没有淹死在里面,他在里面游泳。“艳照门”后,方杰上门算账,水果女人一副随他处置的姿态,“来啊,吃了我都行!”她下厨做羊肉火锅。精选的羊肉切得肥厚均匀,她放了很多调料,每放一样嘴里都响亮报出来,她最后放入的是一根羊鞭,水果女人爆豆样报出“羊鞭”二字,怒容犹在的方杰歪歪嘴。厨房异香扑鼻,那香气里包含奋不顾身的热烈、夺人心肺的诱惑,方杰不禁吞口水。水果女人拿酒,牛栏山二锅头,那一言难尽的香啊更丰绵、意味无穷了。她摆好碗筷。方杰终于坐下来,动了一下筷子,这一动,一发不可收。水果女人不停劝酒,古怪、带甜味的酒,方杰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吃了一块又一块肉,如同在球场上痛快地灌进一个又一个的球,到最后,他忘了来找水果女人的目的。酒足饭饱的方杰全身燥热,眼珠红了,身上呼呼起火,他觉得踩在云朵里……同样全身火热的水果女人搀他进卧室。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只要方杰说“女强盗”,水果女人就兴致陡涨,“吃了我呀——”她眼波荡出蜜来。

“我家少去,老婆是搞化验的,鼻子太灵。我爸白天出摊……”方杰当然选择老鞋匠的床,他们在那里不只做过一次。他笑话水果女人是一头羊,母羊,满身膻味地、不停地向他赔罪。“你是种羊、种猪!”水果女人反击。

“哼哼,你的钱不就是靠配——配种赚的?”公公愈来愈言辞犀利。

柳卡唇边不由浮起笑。的确,水果女人依赖方杰做了不少水果生意。她是生意人,总要求方杰介绍身边的朋友,尤其是工会、办公室工作的朋友。和这些人混熟后,她的水果生意细水长流,隔三岔五就会有进账。方杰从来不抽其中的油水,水果女人当然乐意为他做羊肉火锅,每次都会使浑身解数,尝试新调料、新口味,热气腾腾的火锅永远浓香诱人,每次方杰一嗅到,就食欲大增,情绪高昂,酒足饭饱,两人激情高涨。

“我瞎了眼,找骚女人办事!”公公直直地指着水果女人。“老东西,算你有点眼光,那小骚货我不是赶跑了吗?”水果女人又拿来一包瓜子,噗噗吐。“不从我儿子身边走、走开,我天天坐这儿,抽你贱筋!”

“老不死的!你那烂坯啃野草去了!谁还和他在一起?”水果女人像扭弯的钢筋,身子拧过来。撇着的嘴角沾满瓜子皮、唾沫星,那一瞬,极丑陋。原来方杰在找小姐,是对她索然无味了,柳卡很想笑。方杰毕竟有几分书生气,他终于厌烦了水果女人对水果生意、金钱的无休止渴望,他开始找让他省心的小姐、三陪女了,羊肉火锅都留不住他。

羊肉火锅,羊肉火锅,柳卡不由念出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欢快。“人肉羊肉,一样的肉!”有人接上,大肆笑。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

如果柳卡此时上前,领着公公回家,一切也就结束了。

即使有章成辉。即使方杰躺在医院。

事情不是如此结束的。

柳卡耳朵忽然收到一个让她窒息的消息:“那烂坯啃野草不说,把自己女儿都搭进去了!”

“说啥?你说啥?”公公慢慢站起来,臂、腿又开始抖了,连同他的声音,“我的孙、孙女怎么了?”

“那贱种的女儿,你孙女,是他鬼混的时候掉下水的,你不知道?”

柳卡呆在原地。

她的手上爬了一千只蚂蚁,一千只蚂蚁都迷了路……卉卉,我的亲亲,你为什么不肯回家?你再也不要妈妈了吗?……宝贝,我的宝贝,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你在天上,就躲在那朵乌云后面……

“出事那天,我儿子还、还和谁——在一起?”公公脸色变白,稀疏的眉毛跳起一种奇怪的舞。“一个贱×!他和一个卖×的在一起!没那个骚货,你孙女现在还在笑呢!”

“你咋知道?”深秋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打在塑料天棚上,打在各色水果上,打在人群中倚拐杖的老人的手背上,显出力量,它清晰印出密而大的老人斑,难看的老人斑,还有根根暴突的青筋。“那烂坯欠我一笔生意呐,他竟然当着贱×的面叫我滚!我看见那小鬼了,穿红裙子是吧?她吵着回家,贱×哄她说去钓鱼,钓完鱼回家,小鬼不睬她,朝她吐唾沫,贱×就揪她的耳朵,使劲揪,揪青了,你孙女一路都在哭呢,好惨……活该!”

哭声喇叭样扯起。哭声惊天动地。

是看热闹的女人的孩子,女人塞一支棒棒糖给他,哭声止了。柳卡盯着棒棒糖,卉卉也喜欢吃,喔喔糖。“那女的叫——叫啥?住哪儿?”公公嗓眼像有一口饭,哽着。

水果女人忽然住嘴了,一粒一粒往口里抛瓜子。“闺女,你告诉我吧!我都快进土了,让我死、死也明白,那是我的乖孙女啊,才上幼——儿园!”老鞋匠哽咽了。水果女人把眼睛转向蛇皮袋,仿佛蛇皮袋在开花,引蝶。“你是不是——要钱?”“你要多、多少?”公公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水果女人面前。柳卡跟着,机械地跟着。

水果女人终于正眼瞧老鞋匠了,她拉拉脖颈处的丝巾玫瑰,撇嘴:“哟,我成好人了?一口价,三千!”“我没钱了,闺女,我的病一直是儿媳妇在照、照管,我早该死了,一直拖、拖累他们……你就不能积积德——行善?”水果女人别过头。“我总不能找儿媳妇要吧?她再经不起——打击了。我养了个什么孽、孽种哦!闺女,你当一回菩萨吧,当活、活菩萨,我替孙女谢谢你……”公公的声音满是哀求,他的腿站不住了,身子趴在拐杖上。柳卡眼泪滚出来,冰凉。

“两千五,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了!”水果女人颊上脂粉像铁板反光。

老鞋匠最后低下头,他和拐杖一起慢慢矮了下来,矮下来,他对着水果女人颤巍巍跪下了,白发在秋风中舞动。他落下的拐杖紧挨着柳卡的脚。

“咋能这样?”“过分了,太过分了!”“要不得!再不说要折寿的!”……周围声音庞杂,那一刻,梨、橙、桔、柚、香蕉都像在说话。更多人往里挤。

僵持了十来分钟,水果女人终于绷不住。水果女人开了口:“求人就装可怜!以后离姑奶奶远远的,买水果也不要上我这儿来!贱×姓王,听说搬到天苑小区了,三个贱×住一起……”

柳卡出一身冷汗。

虚浮的阳光像个无边无际笑话,柳卡在阳光下哆嗦了一下。一阵风呼地刮走废纸,柳卡发现自己闻不到水果女人的腥膻味了,她挤在下风头,就在水果女人旁边。满世界的水果香味好像也全消匿了。

4月17号,卉卉离开的日子。

那个上午,柳卡本来有空。店子上正轨了,开始盈利,柳卡不需要每天去。近来,她观察山区来的店员红桃,她总将“欢迎光临”说成“欢迎光停”,“灰”念成“堆”,正值周末,可以教教红桃的普通话了。“妈妈,我们去看桃花好不好?”卉卉站在门口,小手揉着眼睛。“哟,知道春游了!妈妈要去店里,爸爸带你玩,乖!”方杰还躺在床上,背后垫着枕头,若有所思。生活的节奏渐渐稳定了,他好像又恢复老样子了,总心不在焉。

在柳卡的调教下,红桃的普通话很有进步。顾客进来了,红桃热情迎上去,柳卡闲着,去翻货单。就在这时,她接到电话。

那个使春天寂静的电话。

“卉卉、卉卉……”柳卡刚听到四个字,带着颤音的四个字,嘴里的口香糖滑进肚。她没哭。

一直没哭。仿佛一哭,死亡就成为现实。

她不要事实。

柳卡的脸像块青幽幽的钢板,方杰不敢和她说话,谁都不敢轻易和她说话。好像她一开口,就垮坝,就洪涛没顶……她不吃饭,光喝水,四天。她那样冷静,只做一件事,洗手,一遍遍洗,然后发呆。没瘦,但整个人轻飘飘的。方杰接来父亲,从医院接出的。得知卉卉夭折,老人被一口痰呛住,住进医院……公公颤巍巍拍儿媳的肩膀:“哭吧,你哭!你这样子,卉卉、卉卉会哭啊——”如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响,柳卡开始啜泣了,很小的声音,从嗓子眼里艰难分泌,分泌,渐渐,声音愈来愈大,放开了,她嚎啕着,嘶鸣着,啸唳着,撕心裂肺……

柳卡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卉卉。

那个上午她有空,卉卉要看桃花,为什么就不陪女儿去呢?卉卉要和母亲待在一起,冥冥中她知道那一天危险,她要牵住母亲的手,……柳卡不停洗手,洗,手洗得惨白,掉下薄薄皮块,她毫无知觉,我害死了女儿,害死女儿,卉卉,卉卉……

“卉卉走得安静。”方杰说。

柳卡无数次想象方杰描述的场景。那是一口偏僻鱼塘,方杰钓起鱼了,卉卉兴奋得大叫,要用红裙兜鱼……方杰哄她,让她自己钓,钓上来了奖芭比娃娃。三岁多的孩子怎会静坐着呢?但卉卉乖,不吵不闹,老钓客样,她的饵总是被贪嘴鱼儿咬光,方杰很好笑,女儿冒汗了,一头汗,方杰去对面小卖部买水。回来,只见鱼竿,不见人了。“我拿百元钞买水,店主去换零钱,我等了五分钟,五分钟!”方杰说时表情惨痛……他沿鱼塘找了两圈,腿直发软,鱼塘右侧是竹林,一只狗从竹林钻出来,巫师样看他,难道卉卉进竹林玩了?……终于,淌着冷汗的方杰发现了水面上的红丝带,女儿辫子上的丝带,他扑通一声扑进鱼塘。

卉卉没有了。

柳卡每天兢兢业业上班,下班后去店里,生活像回到从前——被解套的懵懵懂懂的从前。除了睡觉,柳卡不爱待在家里。方杰也一样。方杰的公司面临非常时期:大发展或大倒退,决策层日夜寻找战略发展伙伴,他常常陪着经理、副经理们南下北上考察,一出去十天半月,有时人走几天才打招呼。两人终于成了自由自在的游侠。

童装生意一路看好。柳卡奖勤罚懒,表现好的店员休息天数从每月四天增加到六天,大家工作起来更卖力了,都觉得柳卡是个好老板。

柳卡与章成辉有了亲密关系后,觉得生活中多了一样东西:一块玻璃,有色玻璃。茶色?——插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那些狂暴的烈日、风雨,从此与她有了1厘米的距离。

她在1厘米后观望。

有时欣赏。

光光的,滑滑的,可触可感,1厘米。

柳卡前后经营了三年店面,最终懒心无肺,卖掉。她在生意最红火的时期卖给了章成辉,原价。其时这个地段一直看涨,涨得很快,章成辉主动加一万,柳卡不要,“价早说好了,我不喜欢变。”店员红桃被章成辉一并接收,她能准确说“欢迎光临”了。章成辉仍卖童装,增加三个品牌,还花大价钱换上更新奇眩目的霓虹灯,门前多了滑梯、电玩车,店名沿用老的,开张就赚。柳卡此时恍然,章成辉真是个地道的商人,他投资有方,总赚不赔是应该的。

这些已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切都被水果女人掀到了另一面。一副一目了然的牌被翻到反面。反面是另一副牌——奇形怪状、锈迹斑斑、寒气森森……

章成辉带来的茶色玻璃被击得粉碎,它是如此不堪一击啊!

柳卡呆立着。

失去了1厘米间距。直面台风。巨浪滔天。

面前是无法绕过的噩梦般的窨井:卉卉是如何落水的?

方杰不会说出来。他只会对柳卡说,很小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医院里看着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个人守着至亲慢慢死去……他不会说出女儿的最后一刻。他在抹掉那一刻。

他在那一刻干什么了?柳卡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方杰想去钓鱼?他不是一个享受宁静的人,而钓鱼是一项如此需要耐心的活动,她从没问过他。

地僻人稀的农家乐鱼塘,多么适合如火如荼的情事!

孩子!孩子怎么就落水了?

公公显得很急,比柳卡急,人在抖,拐杖好像也在抖,他就那样不顾一切抖着,在水果女人的摊前扯心扯肺地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爸,您怎样了?”柳卡忍不住说。公公很慢地看了她一眼,他眼睛很红,眼角有黏稠分泌物,混浊的泪水在里面蠕动、搅和,“叫、叫车,去天苑小——区。”

公公没问她怎么也在这里。

柳卡拦了一辆的士,扶公公坐前排,自己坐后面。一路无言。车里流淌着唐磊的《丁香花》,“花儿枯萎的时候,画面定格的时候,多么娇嫩的花,却躲不过风吹雨打……”车里像开满了忧伤的花,花丛里有一个巨大气球,里面的人被气球无处不在地挤压。“先回家吧,回家吃药。”这句话在柳卡心里起码盘旋了五次,没吐出来。公公再没咳嗽,四十分钟车程竟那样安静。“直接去天苑小区?”司机问得奇怪。“是!”柳卡盯着他的脑袋答。年轻司机没染头发,后脑勺不平整,小时候没睡平整,他的母亲不称职啊。柳卡盯着他鼓突的后脑勺,蓦的,粗短发丛里冒出黑乎乎的东西,蛇样直击而来。柳卡一惊,双肩后缩,再小心翼翼瞧——没有,什么也没有,眼花了。眼花的柳卡看窗外。一晃而过的街道上,她看见了李嫂。小男孩跟后面,边走边啃着什么,他看见了柳卡,他似乎在喊“柳卡卡”,柳卡朝他笑。李嫂大概是给男人送午饭,目不斜视地走,她要是看见自己,肯定会拍着大腿:“我说方伯没事吧!我那死男人说了,你们一家媳贤父慈,羡人!……”柳卡想象着,胃里又一阵翻涌,她捂住嘴,头重重靠回椅背,吃进的水果果然有问题,好像还有点晕车,她阻止了吐的冲动。

终于到天苑小区了。

老鞋匠不要柳卡搀扶,自己下车。

没费多大工夫就打听出三个年轻女孩合租的房子:D座九号四0一室。章成辉的邻居。

章成辉不在家,他去看儿子了。柳卡仍怀着一种惴惴、紧张的情绪,陪公公上楼。她搀扶的手臂和老人一起抖着,公公呼哧呼哧喘粗气,带痰响的粗气,一步不歇,柳卡觉得那粗气是自己发出的。

早上和柳卡打招呼的女孩在,她满不在乎开门,看见柳卡,灿然一笑。

“4月17日,200×年4月17日,你和方、方杰在一起么?”公公劈头盖脑问,边问边咳嗽,那痰咯着老吐不出来。“不认识!方杰是谁?”女孩吊着手袋,浓妆,要出门的样子。“哦,我们想打听人。”柳卡的声音轻飘。

公公咽下了未咯出的痰,脸色有些发绿,柳卡没见过的绿。“就是天——天成公司做事的方杰,我儿子方、方杰。”“我们认识的人太多了,”女孩紫蓝的眼睛朝着柳卡,“我们从不打听别人上班的地方,包括真名,你就说他长什么样儿吧,年龄、身高、五官特征……”

“就是昨晚抬出去的那个!”柳卡脱口而出。

“他?老朋友,我们三姐妹都认识……不过,那个时候嘛——那个时候兰姐和他最好,常一起出去玩保龄球、钓鱼什么的,噢,兰姐说昨晚多亏有你,不然要出事儿……”

公公回头看着儿媳,“你认、认识她们?”他还没咂摸出“抬出去”的意思,也许没听清。柳卡僵在那里。她不知道怎么吐出了那么一句……站在门口的三个人像三颗螺钉,女孩将钥匙甩得哗啦响,还吃吃笑:“我们不认识,不过我认识她的男朋友,住对门嘛。”

四0二号门突然开了。

章成辉极不真实地冒出来。他肩扛纸箱,和一股茉莉花香皂味儿一起。看见柳卡,章成辉一愣,迅即笑容饱绽,“嗳!咋不进——”他注意到柳卡搀着的老人,住嘴,点头。

公公的脸突然抽搐,一边嘴角挤向鼻子,另一边嘴角吐出串串白泡,他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松开了拐杖,左手仍留在柳卡的小臂上,身子则像湿透的土墙,柳卡没拉住,公公垮塌了,无可挽回地倒在四0一号门口。

“打120!”章成辉放下箱子,全是水果的箱子,给儿子的水果。

“别慌,你家有药!”柳卡显得镇静。

她去拿药。

还是两只药箱摞着。像上次一样,她打开上面小的,仔细翻找,没有,再打开下面大的,看到了,那个紫色药盒。还剩两颗药丸。柳卡小心取药丸,有股气味,冲鼻,像硫化物,柳卡一阵恶心……她的手不舒服起来了,药味渗入皮肤了——得先洗手,马上洗,柳卡捻着指头,进卫生间。水哗哗地响,哗哗哗,全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大水池,哗哗哗,承接不可遏止没完没了地喷涌,哗哗哗,哗哗哗……柳卡眼看着两颗药丸被水流带走,落进水池,往出水孔跑,她虚弱地伸手拦,没拦住。褐色药丸眨眼不见了。

水一直哗哗流着,柳卡在洗手。老鞋匠面色由绿变青,由青变红,潮红,最后像被一块红布死死罩住,他混浊的眼睛溢出泪,他一直坚持着,在四0一号门口坚持。

120来了。

但晚了,老鞋匠没挨过去。临终前,床前站着柳卡。老人定定看她,看着,他已说不出话,什么也没说。他就那样张着嘴,龋齿严重、不堪卒看的嘴……戴口罩的护工推遗体,刨红薯样扒老人紧抠床架的手指,柳卡过来了,柳卡亲自处理,她将公公的手指一根根小心拿下,像拿足赤的金条,其中一根发出“叭”的轻响,她愣一下,脑子里顿时樱花漫舞……她依稀记起,太甜的樱花下有个鞋摊,摊主是个瘦高的老头,风吹来,粉红、雪白樱花落他一身。

方杰一直没清醒过来,丧事一切从简。

五天后,柳卡终于接到袁大姐的电话。袁大姐说方杰有意识了,居然报出了她的电话号码,他可以回家慢慢调养了……“你丈夫吗?”袁大姐最后犹疑问。“是的。我没说过?”电话里的袁大姐顿一下,接着说,方杰暂时落下了轻微面瘫,比如说,他笑时,他的脸看起来是牵强的,一边在笑,另一边毫无表情。和你公公情况有些类似。柳卡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前夫姓章吗?”

“姓阮,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突然想起。”

放下电话,柳卡扭头看窗外,窗外没有一丝风,五层楼高的香樟不动声色地站着,枝叶像画上去的,悄寂。而四面八方的虫鸣更真实,此刻正一阵赶一阵,如雾升潮涨,渐至气势磅礴,淹没、冲决一切……柳卡点一支烟,吸了半截,又想吐,她伏到水池前,努力半天,却什么也没呕出来。抬头时她一激灵,难道——怀孕了?

责任编辑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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