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锋

摘 要:《桃花扇》题诗中“辛夷树”的理解,尚存在较大的探讨空间。辛夷在历代诗词中褒扬多而无贬斥,其寓言之义可归结为:有迎春之意;代表一种理想人格;称木笔,以笔头才华自许。孔尚任改侯方域之诗,用诗入剧,有意地将辛夷的意义取向改变,当另有所指。

关键词:《桃花扇》 题诗 辛夷 新解

《桃花扇》中题诗这一关目发生在第六出《眠香》,侯方域和李香君初遇于秦淮河上,经李贞丽等一众撮合、梳栊遂成姻缘,其时场景如下:

(副净)丁继之:你看红日衔山,乌鸦选树,快送新人回房罢。

(外)沈公宪:且不要忙,侯官人当今才子,梳栊了绝代佳人,合欢有酒,岂可定情无诗乎?

(净)张燕筑:说的有理,待我磨墨拂笺,伺候挥毫。

(生)侯方域:不消诗笺,小生带有宫扇一柄,就题赠香君,永为订盟之物罢。

(丑)郑妥娘:妙,妙!我来捧砚。

(小旦)李贞丽:看你这嘴脸,只好脱靴罢了。

(老旦)卞玉京:这个砚儿,倒该借重香君。

(众):是呀!

(旦捧砚,生书扇介)(众念介):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众):好诗,好诗!香君收了。

(旦收扇袖中介)(丑)郑妥娘:俺们不及桃李花罢了,怎的便是辛夷树?

(净)张燕筑:辛夷树者,枯木逢春也。

(丑)郑妥娘:如今枯木逢春,也曾鲜花着雨来。[1]

作为应时题在“订盟之物”桃花扇上的定情诗,这首七言绝句确是侯方域所作,原题《赠人》,收在其《四忆堂诗集》卷二中,原诗云: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争御富平车。青溪尽种辛夷树,不数东风桃李花。[2]与《桃花扇》剧有三字之差,意思却是大相径庭。王季思先生注《桃花扇》释曰:“这四句诗原见《四忆堂诗集》卷二,题作‘青溪皆种辛夷树,不数东风桃李花。以辛夷树较桃李花为可贵,跟这里引用的意思正相反,疑作者因香君姓李,因此以桃李比香君,说它为辛夷树所不及。辛夷树,树高数丈,春初开花;因开花最早,江南人又称它为‘迎春。青溪在今江苏江宁县东北。”

笔者认为,孔尚任对侯方域《赠人》一诗的改动,用诗入剧,其内涵应该远不止于此。该诗对整个剧作的作用举足轻重,有评语曰:“桃花扇托始于此,此诗见壮悔集中,不待血染已成桃花扇矣。”[3]可见这一首题诗的点睛之效。桃花入诗,比照于李香君,并暗含士与妓之间的爱情,对“桃李花”的理解当是十分相宜的。而在“辛夷树”的理解上,尚存在较大的探讨空间。

一、辛夷用之于诗词的文学意蕴

辛夷广泛应用于历代古典诗词,成为一个典型的文学符号,皆因其在视觉、嗅觉等方面体现的审美价值。《本草纲目》“辛夷”条载:“释名辛雉,侯桃,同房木,同木笔,拾遗迎春……初发如笔头,北人呼为木笔,其花最早,南人呼为迎春”,又“及开,似莲花而小如盏,紫苞红熖,作莲及兰花香”。而且,辛夷树高可达髙三四丈,且枝叶繁茂。源于这些基本特征,古代诗、词家赋予辛夷丰富的文学价值,在历朝又有一种衍变的迹象,因时、因境而异。遍览历代诗词作品,辛夷体现的文学意蕴大致不出三种情况:

其一,只是一客观事物,在作品中无明显寓意。这里不作赘述。

其二,作为兴之手法的具体运用,为诗人言情作很好的设境、铺垫。如刘长卿的《晚春·归山居题窗前竹》:“溪上残春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又如韩愈《感春五首(分司东都作)》开篇即云:“辛夷高花最先开,青天露坐始此回。”这种起兴之用,唤起情绪,是构成诗作整体艺术不可或缺的部分。又如:“山吐晴岚水放光,辛夷花白柳梢黄。但知莫作江西意,风景何曾异帝乡。”(白居易《代春赠》)

其三,作为诗家吟咏的对象,专以笔传诗人的才情、思致,成为文人情志的寄托所在。此点在这里作重点分析。

辛夷开花较早,有迎春之特殊意义,诗人愿意采辛夷入诗以表达对春天来临的喜悦,较有代表的是:“乌塘渺渺绿平堤,堤上行人各有携。试问春风何处好,辛夷如雪柘冈西。”(王安石《乌塘》)

诗人又可借辛夷言志,以抒写其绸缪之旨。《楚辞》中数处言及辛夷,“江离兮遗捐,辛夷兮挤臧”,又“结桂树之旖旎兮,纫荃蕙与辛夷”,又“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等。古代有人将《楚辞》中的辛夷当作一种香草,后来虽已被纠正,但从中可以看出屈原笔下的辛夷明显地有诗人自况的意味。又如韩忠献有诗云:“辛夷吐髙花,卫公曾手植。根株今已非,不改旧时色。平泉几易主,况乃刺史宅。”(《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三十八)诗中的辛夷也已明显染上诗人的复杂感情。

王维与裴迪就“辛夷坞”的赋诗唱和,乃文学史上千古佳话。两人合作《辋川集》四十篇各写辋川二十景,辛夷坞即一景。王维《辛夷坞》乃为颇能代表其风格的名作:“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诗中以芙蓉代指辛夷,盖因辛夷花状若莲花。由是可以看出,王维笔下之辛夷亦有诗如其人的意味。

古代诗家偏爱吟咏众多名花仙草,所谓“四品六命:菊,杏,辛夷,豆蔻,后庭,忘忧,樱桃,林禽,梅也”(清吴宝芝《花木鸟兽集类》卷上),因此,辛夷无疑带有作家人格或者理想人格的印记。辛夷的品貌、随时变化的表征,亦会引发诗家的丰富的感情、思绪,即便未能达到人格的高度,也可成为诗人人生际遇中有特殊感情的寄托所在,比如:

柳疏梅堕少春丛,天遣花神别致功。高处朵稀难避日,动时枝弱易为风。

堪将乱蕊添云肆,若得千株便雪宫。不待群芳应有意,等闲桃杏即争红。

——陆龟蒙《和袭美扬州看辛夷花次韵》

值得注意的是,当辛夷被称为木笔时往往会具有象征性意义。如宋人董嗣杲《木笔花》:

始开已落谩芳菲,暗写东皇几夕晖。傍树谁矜火焰异,对花自感壮年非。

红脂含蒂长枝劲,紫粉粘蕤老叶肥。名占辛夷播方册,诗豪惟许少陵挥。

又如冯文度《辛夷》:

木笔花名暎碧栏,词臣相对动毫端,晓来似惹松烟滑,疑向春风咏牡丹。

——《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卷三百二十八

总而言之,辛夷在诗词中的寓言之义可归结为:有迎春之意;代表一种理想人格;称木笔,以笔头才华自许。

至此,可以概括地说,辛夷在文学价值取向上有一个基本倾向,即褒扬多而无贬斥。如果说辛夷略有令人不满意之处,就是它开花时间太早,如所谓“海棠欲卸辛夷尽,取次看花到牡丹。”但是这种描述较为客观,开花时间没有成为辛夷受贬抑的理由。

二、孔氏改诗之意图探析

题诗中对于“桃李花”的理解,当无异议。如果说辛夷意味着春天即将到来,那么桃李则是春天正当盛时,当两者同时出现于作品中,在价值倾向上作家会作如何取舍呢?试看以下数首:

春风也似江南早,梅与辛夷斗着花。自是无言桃李晚,莫嗔榆柳更萌芽。

——黄庭坚《次韵元礼春怀十首》

东风日夜发,桃李不禁吹。检点秾华事,辛夷落较迟。

——明·郁逢庆《续书画题跋记·辛夷》

不须桃李斗夭斜,底事芙蕖飐晚霞。最是野田芳草畔,一枝闲澹女郎花。

——清·张英《四郊杂诗》

由这些作品来看,诗家往往扬辛夷而轻桃李。而在孔氏笔下,“辛夷”不但比不上“桃李”,甚至沦为与秦淮妓女郑妥娘同流。而且,孔尚任声称创作《桃花扇》“实事实人,有凭有据”、“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1],而在剧中却明显有意地将辛夷之意义取向扭转,是不是另有深意呢?

上文已有结论,辛夷用于文学具有明显的人格化的审美寓意,这也跟侯方域《赠人》诗一致。侯方域写作该诗时年二十二岁(崇祯十二年)[4],初涉金陵,颇具积极用世之心,显然有自比于辛夷的意思。孔尚任由辛夷“不数”桃李改为辛夷“不及”桃李,一首本来抒发年轻书生侯朝宗意气心志的诗歌,顿成异致。耐人寻味的是,当古典诗歌中王孙和辛夷同时出现,这些诗歌的题旨有某种相似性。如裴迪与王维唱和之作《辋川集二十首·辛夷坞》:“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写王孙赏玩花草,表露有别于王孙的心迹,与王维诗比,虽没有后者的韵味和境界,暗含诗家绸缪之致自是另出天地。

因此,笔者认为,孔氏剧中的“辛夷树”,已被剧作家赋予另一层面的他指涵义,当是暗指南明王朝的当朝者。碍于时世,这一层意思显然不能明确地在剧中表达,于是只好生硬地将辛夷这一意象与秦淮妓女作比,刻意地让妓女郑妥娘道明自己是“辛夷树”,实在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另一处改动亦是这种意义指向的证据,侯方域诗《赠人》“王孙争御富平车”句,孔尚任将“争”改为“初”,不难得出“王孙”当指南明新立的福王,所谓“王孙初御”即说明南明刚刚建立不久。应该说,这种解读与《桃花扇》的主题是完全一致的。孔尚任在《桃花扇小引》中明确表明创作该剧的意图:“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1]又在第一出《先声》的[满庭芳]中借老赞礼之口阐述了其鲜明的兴亡观:“立昏主,征歌选舞,党祸起奸臣。”可见,孔尚任对“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2]的福王、对南明当朝的奸臣,实有通过戏曲创作进行明确的铺演、贬责和抨击的目的。所以在《桃花扇小识》中,作者明确写道:“权奸者,魏之余孽也;余孽者,进声色,货利,结党复仇,隳三百年之基业者也。”[1]桃花扇上题诗的改写即可视为这种以曲为史的表达方式之一,虽然侯方域的原诗不复原貌,但“南朝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的效果无疑达到了最佳状态,正是上乘笔法的体现。

藉此,孔尚任剧中之诗表面是情诗而非情诗,“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意谓南明王朝文武掌权者,在兴亡之生死关头,竟比不上区区秦淮名妓李香君。

注释:

[1]孔尚任著:《桃花扇》,王季思,苏寰中,杨德平合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侯方域:《壮悔棠集·四忆堂诗集》卷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3]孔尚任:《桃花扇传奇》,贺湖散人详注.上海会文堂书局,1929年版,第41页、第2页。

[4]王树林:《侯方域诗集校笺》,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页。

(邹锋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