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村记

古老的村落，已经很老了。

那是皖南的古村，白墙青瓦和苍青的树木一起，围着一方半圆的池塘。一座狭长的石桥如一弯细眉浮在水面，桥的一端，层层叠叠地聚着田田的荷叶。万绿丛中，几株亭亭的荷花朱唇未启，粉面娇羞。这，便到了一群老房子的起点。

小路是由青石板连接而成，方方正正的石板，心平气和，弯弯曲曲地延伸至古村深处。左边是路，右边是水，那水从山上流来，夹着山野的清新，流入狭长的水渠，每一个转弯处都和石壁碰撞出一段褶皱，玲珑的小鱼也打着旋儿。投入渠底的鱼影若明若暗，顺着泠泠淙淙的水声向下游移去。一路潺潺的流水，便如此轻易地将各家各户紧密地连接起来。

古村和水有着不解之缘，几百年前，那里的人们就傍水而居。水不停地流淌，生命新旧更替，四季轮回永不停歇，而素面朝天的生活没有变，对水的依恋没有变，古老的、似曾相识的气息，依然飘洒在空气里。

很久以前洁白的墙壁，如今龟裂成许多细细的皱纹，零零散散地蒙上几层淡青色，淡褐色的苔藓，许是经过水的洗涤，斑斑驳驳倒也令人心旷神怡。墙角时不时冒出一簇簇怒放的花朵，它们在枝头嬉笑打闹，苍老的墙壁见了，相视一笑，密密的皱纹缓缓舒展开。

走进老房子，深棕色的木板直直地向上插去，厅堂高大宽敞，没有窗户，只有屋梁围成的一块四角的天空。脚下是石板，石板下是流水，雨雪从天井落入房屋，又由天井沟顺入半圆的池塘。正对门摆放着一套桌椅，和木制的房梁、墙壁一样，几百年前上等的木料，如今深色浅色掺杂一起，香气被掩藏在木料深处，平淡无奇，却如此柔和，似乎也因此没有普通木头粘着灰尘的异味。

隔扇上刻满繁复的雕花，重重叠叠，每一笔都意味深长。这看起来都有些费劲的装饰，却真真切切是一刀一刀刻成的。雕花犹在，围在四周的一圈金粉，已黯然无光。

姑娘的闺阁在二楼，小巧的屋子，门隐在木墙里，浑然一体，乍看一眼很难辨认厅堂。光线透过木雕花的窗户斜斜地射进去，钻进姑娘墨一般浓的黑发瀑布中。轻盈的衣衫飘起，衬着屋内淡淡的香。她日日夜夜便在这小小的木阁里，或吟诗作画，或弹琴奏乐，或做做刺绣，生活像不紧不慢的流水般干静。

古村人的后代仍然生活在那里，他们毫不理会接踵而至的游人，像几百年前一样端着碗碟在水塘里洗刷。几乎家家都会雕刻的技艺，不一会儿便在小小的竹块上镂出老房子的缩影。他们的根在古村，他们是古村的人，他们与老房子不离不弃。

古村还是老了。繁华褪去，老房子与灯红酒绿的都市，竟有太多的格格不入。年轻人早就搬迁出去。毕竟，古村在他们眼里，不是一处路过的美景，而是年年岁岁厮守的地方。老房子不许翻修，不许改造，而生活却要紧贴时代的步伐。古人的风雅，如香水馥郁可人，却比不上一滴甘露能解人之难。

他们埋着头，在黝黑的竹筒上，一笔一画地雕刻着古村的影像。

霎儿晴 霎儿雨 霎儿风

我仰望，你单薄的容颜不甚清晰地浮现着那个年代的画面，书香飘散的庭院，露浓花瘦的回廊，金戈铁马的动荡，晚来风急的忧伤。它们交错在一起，由模糊到清晰，再由清晰到模糊，次第浮现。

难道，是它们筑成了你，风华绝代的才女李清照的人生吗？

你的人生，曾是晴空万里的艳阳天，偶尔一阵疾风骤雨后，天高气爽。后来，逐渐霪雨霏霏，阴风怒号，一片萧条冷落，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年少的你，无忧无虑，正值豆蔻年华，天真又不乏闺阁少女的矜持。你曾在初夏清爽的早晨，在无人的院落，荡起秋千。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你稍稍一惊，见有人来，连忙躲开，不料走得太急，钿钗落地，安静的庭院中顿时听到清脆的响声，于是便有了“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羞涩。你也曾流连于藕荷连天的湖边，沉醉不知归路，一不小心船载你到了荷花深处，却见一群受惊的鸥鹭四处蹿飞，倏地打破这片荷塘的宁静。你还曾于一个雨疏风骤的夜晚后醒来，试问卷帘人，听到“海棠依旧”的回答，又摇了摇头，“应是绿肥红瘦”，心思细腻的你，对一丝一毫的变化都十分在意。

你终日吟花赏月，赋诗抚琴，生活充满明快的色调与美好的气氛。即使有绵延不绝的思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使你的人比黄花还瘦，可思念过后，是激动人心的重逢。即使残花败柳会惹得你愁丝千万缕，可那不过是你安宁的生活中小小的插曲罢了。

然而一朝风云变，乱世的潮流夹卷着你逍遥自在的生活轰轰而去，留你一人在兵荒马乱中束手无策。亲人故去，文物散失，你不得不告别垂柳深处的故居，背井离乡，辗转奔波。

又是一年冬天，红梅依旧映雪，却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的你，曾是人面梅花相映红。可这个冬天却彻骨地寒冷。燃起一炷香，驱不散异乡的寒气，折得一枝梅花，人间天上，没个人可寄。从睹书消得泼茶香到饱经乱世流离苦，几时休，拮据的生活一点一点侵蚀你高雅的心灵。你的境遇，像清秋枯黄的叶子，从枝头阵阵坠落。

恨绵绵，太多的人感慨你的后半生过得甚是清苦，才华横溢的你，为何偏偏生活在风雨飘摇的年代，背负着历史的过错。

只是，倘若你一直徜徉重门深院，诗作仅局限于“绣幕芙蓉一笑间，斜偎宝鸭依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的风情万种，你怎能凝结住国愁家愁和无处遣怀的情感，书写凄凄惨惨戚戚。如果没有凄风苦雨的磨炼，你的词作，怎能增添沉郁悲怆的深度，给后世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残酷的世事，狰狞着面庞给了你柳暗花明又一村。

风吹云散，所有的痕迹都杳无踪影，唯独你，与你那沉淀历史的词作一起，占据世人的记忆。天空一碧如洗，坦然地呈现它的空旷与寥远，我仰望，却见你清瘦的容颜，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