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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站瓜

2009-06-11张爱华

海燕 2009年6期
关键词:伽师哈密哈密瓜

《水果地图》系列之一

张爱华 中国作协会员、黑龙江作协驻地作家、大庆市文化局专业作家。一九九〇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出版过《水果女人》等多部散文集;作品曾入选各种选本。

我是上午到的哈密,午饭后饭店小老板从桌子底下掏出个哈密瓜杀了,我吃了两块。真正的新疆之旅是从哈密瓜开始的,我突然想到,人要是死在新疆,临死之前也许会高喊:“甜啊甜啊……”

哈密瓜集中在南湖。干炎的哈密怎么有这么个水气盈盈的名字?难道说很久以前这儿确实有个浩如烟海的大湖?从通往罗布泊的柏油路上走了不多一会儿就看见成片的瓜地。七月初,早熟瓜上市了,对新疆人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季节的开端,翻开《突厥语大词典》,“有甜瓜了,人有甜瓜了”这样的记载比比皆是。等待过秤的垒得高高的瓜车在路上排满,远远看去,如同金子压在金子上面,琥珀旁边多了琥珀。阳光从哈密瓜上加倍地反射出来,南湖乃至于整个哈密市的天空都黄灿灿的。空气中的香甜早已腻满,果蝇们快活得要死,气味和颜色令人眩晕,像是我们曾经偷偷想过的一种堕落方式突然来到了我们面前。

哈密的瓜大而完美,显著的纹络像网一样织在大如马首的瓜体上,烈日之下凡是有瓜的地方就成了光源,铺天盖地的数量让你简直不相信人类能消灭这么多瓜。南湖的瓜好过哈密其它地方,因为南湖是盆地的盆底。这里常年无雨,干燥和烈火般的阳光让瓜纹粗糙而突出,黄色经过无数沉淀,艳得都无以复加了,南湖的瓜有足够的力量把天上的乌云全都推到一边去。

我蹲在一户果农的瓜园里,舍不得放手地摩搓着漂亮得令人眼花的瓜,稍稍动一下就露出了茂叶掩映的沙坑,出于对弱小和艰辛、私密和温暖的尊重,我都不忍心去发现它。抬头看见的是最美的风景,一望无际的视野延伸处是金子画出的椭圆图形,头缠粉红头巾的女主人,把半个瓜扣到脸上吃得一塌糊涂的小孩子,甚至一群鸡也在吃哈密瓜。女主人和我说话时摘下头巾,露出了艳若桃花的脸。两小时后我在集市上等车,又见她坐在金砖垒起的瓜车上,这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是被一车瓜娶走了。

她告诉我,当地人不吃早熟的头等瓜,也就是人们此刻摘下的、精心送进尼龙套和纸箱,卖上好价钱的瓜,他们不想吃,也舍不得吃,他们宁愿用它们去满足大城市有钱人的虚荣心。他们吃那些裂口的、粗粗麻麻的,很亲和,很甜。现在,早熟品种多了,但当地人还是怀念已经消失的老品种,差不多就是陆机提到的括楼、定桃、白团、金文、小青、素宛……当地人看瓜的方法也就是我们看人的方法。

那一天是难忘的。我的手放在瓜上,怦然心动,像我曾经握住的一双手,此时,它的气息已超过了我的气息。我不想松开它,稳稳地长久地按住具体可感的纹络和凉爽的外皮,感觉它的纹络与我的已经相通。细纹一下子变成了时间隧道,回忆就从这儿开始了……那天,我也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吃瓜,奢侈的,浪费的,犯罪的。那天,我还产生了热吻的冲动,吻瓜,如果可能就不漏掉一个,包括那些没希望在今秋长大的;吻哺育瓜的秧和蒂、残花;吻瓜园里的两个幼童,如果他们不叫出声来;就连那个手持剪刀的健康男人我也可以一吻,即使我无法回头,我也可以吻遍整个哈密啊……

他拎着一把铁剪,在田径间跨来跨去,为我指点埋在秧下面的瓜,后来又跳到了车上。他有点像信里的人物——与我通信数封但未曾谋面的人,眼睛里有一种由于迟延和等待以及时间差造成的深度盯视和热切。一个水果贩子用这样的目光盯人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拖拉机上的瓜遮掩住他大半个身子,如果将瓜视为黄色云朵,那么他就是被高高地举到了天上。他瘦、高,在米汤色外衣和黑裤子外裸露的脸、小腿、胳膊,全是赤红。他怀抱一只硕大的瓜说:“你看,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已经贩运了十年哈密瓜和葡萄,是哈密地区有名的“水果王”,在没有水果的漫长冬天里他经营奶牛。和熙熙攘攘的瓜市里唯一一个局外人说说他可以说的部分,让他神采奕奕。我好像正目睹一个人的高峰期:压不垮的精力,大把攒钱,好心情。总之,这年七月的某一天是他的高峰期。他的快活具有感染力,我本来是打算拍些照片就走的,气温已经升至快要蒸熟馒头了,可是那天我直到晚间才离开那些全国各地的水果贩子,他们的仁义和艰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回城的路上我搭“水果王”的车,在四十度以上的高温中他睡着了。车上堆满瓜,他不断地靠在我身上,说实话我感到温暖,我感到了愿意。那一刻我全心全意地被哈密瓜吸引,也被同样成熟的事物吸引,我认为我留住了实际上并没得到的虚幻的东西。他送给我一个特意挑选的哈密瓜,我一路上都舍不得吃,后来回到乌鲁木齐与沈苇分享了它。

米兰昆德拉把他的书起名为《慢》,中国一位作家将《比缓慢更缓慢》作为书名,可是他们的慢能比过伽师小城的慢吗?在感觉上,伽师小城是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就这么小。到达的傍晚,我在一家小饭店里用近四十分钟的时间等来一盘面条。饭店门口的毛驴车上摆着晚熟的伽师瓜,但主人跑一边吸烟去了。毫不费力就望尽两头的街上,与香馕和灌马肠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的是伽师瓜独特的香甜,伽师的秋天缓慢而迷人,这大概就是伽师瓜成熟所必需的氛围吧。

此时,伽师瓜大量成熟的季节已经过了,刚过。我找到夏阿提乡,据说这里还在收今年最后的瓜。夏阿提与伽师之间只隔了几大片粉蒙蒙的红柳,但这里却是典型的“乡”了,其场景、氛围,全都像是电影里的——驴蹄轻踏下翻飞的尘土,树阴下在公共床上盘腿闲聊的男人,手臂浸在水渠里的女人,两家杂货铺,一家药店一家肉店,基本就这些了。看到外乡人,所有人的眼睛全都方向一致。从瓜园回到乡上,我在树阴下坐了很久。缓缓移动的场景以梦游的方式进入我的意识当中,在尘土的味道和轻轻交谈中慢慢地沉淀下来。“公共床”是新疆乡镇上特有的一道风景,男人们将每天活计以外的时间都放到树阴下的旧木床上,打牌、喝茶、谈天、发呆。那天,我一定是让公共床上目光相当有深度的维吾尔族男子感到了不解。在他们看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将目光移开,他们的影子在我眼中越来越细小、模糊、遥远。终于,一位头戴小花帽,上衣洁白,胖胖的中年男人朝我走了过来。他自我介绍是乡法庭庭长。“庭长”这一有力而流畅的汉语忽然让我想到西班牙电影《庭长夫人》和美国的《红字》,我被一种年代久远的参预感和一种罪孽过后的寂寞所弥漫。他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能闻到强烈的洋葱味,一个有趣的想法从我脑海冒了出来:要是在这个远在天边的地方向这个陌生的庭长坦白我生命中的一切……他像一座庞大的房屋,有一股霸气,话语温柔逼仄,仿佛真的能把人的心掏出来。他说夏阿提乡十几年里没发生过大案,仅有的案情是离婚,他讲离婚就如同在讲小镇风情。

在夏阿提乡,大部分伽师瓜已经入库或外运了,我是靠着乡长的帮忙才找到还在收瓜的瓜园的。乡长是汉族人,打着出租车帮我到处找瓜地,结果那天我看到了相当多的瓜,意外的惊喜接踵而来,装在大车上等待外运的、埋在秧下面的、被维族老汉抱在怀里至今停顿在我的照片上的……就连在乌鲁木齐街头见到的那种翡翠绿的圆瓜也吃到了。伽师瓜的形状和哈密瓜差不多,但瓜皮是暗绿色的,网纹也更粗糙些,就我那天在瓜园里吃到的那个瓜来说,那无疑就是天堂的瓜了!我从不指望还能吃到更好的瓜,我也不想再去夏阿提乡,我想永远保存那一天的记忆,我想让它永恒。我所能回忆起来的是:送瓜给我们的老汉七十多岁,船形瓜横在胸襟处,随着他的大嗓门起伏。那个瓜在瓜熟蒂落之前不知道被什么小动物咬了一个小洞。瓜切开的那一刻,我抬头看看天,天太蓝了,如水荡漾,一缕天果之芬芳彩虹般掠过大地,掠过我的胸膛。我就带着这令人焕然一新的感觉继续我的新疆之旅,直到把新疆大地走遍。那天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我独出心裁地把剖瓜立了起来,让阳光照耀,我看到了绿瓤里面雪山冰峰的晶莹和鲜明濯眼的层次,我也看到了另一世界为我们所不知的内容和秘密。

听说由三亚到陵水一带有哈密瓜大棚,我心存疑虑,我甚至觉得海南省没有充分的理由种植哈密瓜。

正是午休时间,一只伸懒腰的狗和几张吊床。我叫“老板”时,一位穿红色短袖衫的小伙子从吊床里蹦了出来。几分钟以后我们就熟悉了,因为他是位读者,今天午休之前还在读余华的小说,正因为此我才得以顺利进入哈密瓜大棚。弯着腰进入大棚的一刹那我吓了一跳,或者说是视觉习惯受到冲击和刺激,竟然产生了地理错位感:不是新疆就是海南岛,反正有一处属于偷盗行为。更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大如马首的哈密瓜不是长在地上而是悬挂在半空,在一排排金属架子上。和我在哈密、鄯善看到的瓜一样,起码外貌一样:粗糙的网纹,艳阳般的颜色,横舟似的形状。文学爱好者小张给我拿来一块冰着的瓜,如果我说它的味道和我在南湖吃到的一样,你信吗?没吃之前我是不信的。我努力寻找它们的不同之处,但是没能找到。吃完瓜我没有马上擦嘴,顷刻间果蝇纷至沓来……它们不缺甜,不缺形,不缺美丽,缺少的反而是现实性,它们仿佛是凭空想像出来的。

最早把它们从想像变成现实的是吴院士。我说过,有些人是为水果而生的,比如吐尔地艾白是为了库尔勒香梨,邓勇是为了阿克苏苹果,老董是为了荔枝,而吴院士是为了把新疆的哈密瓜栽培到海南岛。这位哈密瓜大王是中科院的女院士,早在上世纪中叶就把新疆的哈密瓜带到了海南。经过二十几年的摸索、试验、失败、成功,二零零四年已经在海南稳定上市。这个过程可不是简单的栽培移植,从地面到空中更是一次革命。如果不是悬瓜还显不出它们漂洋过海的命运、气魄和壮观,现在,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鲜艳的大瓜一个接一个地从船上走下来,列队站好,会发出马蹄声声脆响……吴院士六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常年在海南岛指导哈密瓜的种植,我当时很想见见这位传奇女子,我认为她是和世上最甜蜜的东西结婚了。

我那天看到的是属于北京基地的哈密瓜大棚,丰盈待收的哈密瓜正是吴院士他们研究出来的哈密瓜杂交品种,原始成分是鄯善的土瓜。一棵柔弱的秧苗漂洋过海之后在天涯开始的壮观的生儿育女不能不让人感动,小张说真正的漂洋过海是现在正在进行的往东南亚各国的引进。将来会怎么样?也许会很好,现在陵水一带已有两千多亩哈密瓜基地,有许多运往广东,包装一换就成了新疆的哈密瓜。面对市场的利益驱动,海南岛的一些地方正把种植哈密瓜当成阳光产业。

看着海南岛的哈密瓜,我产生过相当复杂的心理,像是一种歪了的、不正确的、偏狭的感觉,我不敢肯定是不是对新疆这块我钟情的土地的伤情,还是命运无常的纷须触动了我?我寄希望于有一天我再到东湖、鄯善、哈密,重新让那土著的、超稳定的、天然的瓜果将我的情感来一次纠正。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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