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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菊

2009-06-05孙守仁

草原 2009年5期
关键词:白菊作画画画

孙守仁

做梦也没想到,我那幅国画《紫菊》,竟能获得金奖。

国画大师白菊,是坐着轮椅来看画展的,她说那幅画,以形写神,形神兼备,气韵生动,达到了最高意境。其实,我哪有大师说得那么好,平常我把休息时间全搭在画画上。原本我是不想参加的,谁知丈夫却把我的画送去参展。

她问我师从哪位,这下子可难住了我。我红着脸说,教我作画的,是我娘,一位过世的老太太。白菊重看那幅画,嘴里不住地嘀咕:“不对呀,只有她才有这等画艺,她何时来到这座古城的呢!”

白菊仍是不肯离去,把我叫到一边,小声问:“你娘贵姓?哪里人氏?”

我哪了解那么多呀,只知我娘管她叫紫嫂,所以我们姊妹们都叫她紫娘,她是锦州人,鼻音很重,说话一字一板的。

白菊皱脸变得凝重起来,显然对我的回答是不满意的,连自己的娘都不甚了解。她睃我一眼,目光辣辣的,我脸挂不住,嘴里小声说:“她是我奶娘!”

“哟哟,你说什么?”

“教我作画的,是我奶娘!”

白菊怔住了,她上下打量着我,皱脸上掠过一片阴云。

当她离开画展大厅时,还不住地转过头,看着我,恋恋不舍的。

我们姊妹四个,数我小,排行老四,我们都是紫娘一手带大的。

那年月,爸爸和妈妈都很忙,没时间照顾我们,便给我们请了个保姆。因为我是小不点儿,她特偏爱我。常常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菜篮,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是她孩子呢!

小时候,我体质不好,三天两头闹病,都是紫娘抱我跑门诊。

有一次,我感冒了,发着高烧,住进了医院。妈妈抽不出时间,由紫娘陪我,邻床的大妈,以为我是她的孩子呢,就和她攀谈起来。当问她有几个孩子时,她脸腾的红了,红得像块红绸布,长叹一声,吭吭哧哧地说:“咳!这辈子,我没开过怀,哪来的孩子?”

尽管紫娘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心有灵犀,她早把我当成她的女儿了。

那年月,我们一家挤在一间平房里。后来在房前接了两小间,紫娘带着我,住进了那里。

紫娘爱干净,又酷爱画画。每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她收拾碗筷,准备次日的饭菜,还要劈柴,备煤,等这些活计做完了,她才回到那个小屋,开始作画。说是作画,倒不如说是涂鸦。不过,画啥像啥,寥寥几笔,出神入化。她画的紫菊,好像真的一样,我仿佛嗅到了淡淡的菊香。

我拍着小手不住地嚷:“好香呀!好香呀!”

住在正房的姐姐听了,好奇地跑过来,问:“什么东西,快拿给我们吃!”

紫娘笑得前仰后合。我仍在喊:“好香呀,好香呀!”

仨姐姐闹愣了,掐着我的小鼻子问:“快告诉我们,免得受苦!”

我指着那幅画说:“你们看看,那紫菊,香不香呀!”

她们仿佛被紫菊迷住了,大姐问:“从哪儿搞来的这幅画?”

“不是买的,是画的。”我抿着嘴,好像这画是我作的似的,非常自豪地说。

大姐拿起画,端详半天,再瞅了瞅紫娘,摇了摇头。

二姐快言快语,指着紫娘说:“这个屋除了小四外,还有谁会画画呀!”

三姐一把搂住紫娘脖子,撒娇地说:“紫娘,真行,你学过画画吧!”

紫娘只是笑,没说学,也没说没学。

那是我5岁生日那天,紫娘给我煮了两个鸡蛋。爸爸妈妈竟把我生日给忘了,什么都没买,气得我画了两个鸡蛋,噘着小嘴,推开爸妈的房门,将我画的鸡蛋递过去,妈妈接过画,眼睛拉直了,指着画说:“准是你紫娘画的。”

我一把抢过来,对爸爸说:“妈妈小瞧人,这是我画的。”

“什么什么,我丑妞画的?”

这句话气得我哭了。

听到哭声,紫娘麻溜跑了过来。

妈妈问:“那鸡蛋是丑妞画的吗?”

紫娘微微地点了点头。

爸爸趁机抱起我,用胡碴子扎我脸蛋呢!

也许因为我画蛋的成功,妈妈竟给我买了画笔,水彩,还有画夹……仨姐姐都说妈妈有偏有向。我却龇牙乐了,俏皮地说:“有能耐,你们也画蛋呀!”

三姐呛我一句:“看谁不像咋的?”她拿起画笔,在纸上乱涂一气,在一旁的大姐、二姐直刮脸蛋,意思说,算了吧,就你那两下子,还敢跟丑妞比!

屋里弥漫着欢声笑语。

从此,我跟紫娘学画画了。

每逢礼拜天,爸爸妈妈抢着做家务活儿,腾出空儿来,叫紫娘教我画画。我从基本功练起,临摹,写生,家里的炉钩子、煤铲子、盆碗……我画了个遍。

紫娘从不批评我,她常常指着画,用铅笔勾勾抹抹,然后,端详半天,轻轻地刮我一下鼻子,笑吟吟地说:“怎么样,小不点儿?”

我“咯咯”地笑了,往往这时,她抱起我,嘴里嘀咕:“我有接班人了!我有接班人了!”因为我小,还不懂得啥叫接班人,只是痴痴地笑着。

紫娘把我们的房间,装扮成一个画室了。墙上除了我的画,就是她带来的那幅油画《蒙娜丽莎》。窗台上摆满了花盆,几乎是清一色的菊花。

那天晚上,我早早睡着了,当我起夜时,发现紫娘双手捧着紫菊,在想着什么心事,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紫娘,你怎么哭了?”她赶忙擦了擦泪水,对我说:“快睡觉吧!”

那时候,我还小,还不了解她的身世,还不知道她内心的苦楚。

紫菊和白菊是孪生姐妹,都喜欢画菊,姐姐喜欢白菊,她酷爱紫菊,当时在学校是出了名的。那年紫菊画专毕业,一位军官看上了她,结婚不几年,全国解放了,据说她男人跑到台湾去了。本想再找个男人,又怕人家知道她的身世,那年月,谁跟台湾沾上了边,那可倒大霉了。于是,她隐姓埋名,便做起了保姆。

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去了。

我8岁那年,全国闹“文革”。我家也被革命了。爸爸被打成了走资派,妈妈也受到牵连,双双被革职不算,还拉去蹲“牛棚”。幸好,家里有紫娘在,我们有个主心骨。

谁知,好景不长,紫娘大祸临头,说她是潜伏大陆的特务,他男人在台湾,硬是把她发配到了偏僻农村。

经我爸爸妈妈允许,紫娘将我也带上了。

其实,紫娘没有家,父母双亡了。姐姐白菊也不知下落。她租了间房子,勉强度日。

没过两年,爸爸妈妈解放了,恢复了自由,自然想到了我。爸爸妈妈想把我接到城里,我死活不干,没招儿,只好依了我。直至我高小毕业,我才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可我仍割舍不了我与紫娘的情谊。

城里离紫娘住地有50余里,星期六我常常请半天假,坐上汽车,看望紫娘。爸爸妈妈非让我带去吃的还有钱,她抹着眼泪说:“丑儿,下次再来,千万别带东西,我在这里挺好的。”

紫娘不忘指导我画画,尤其是画紫菊。

光紫菊我就画了几十张,但她仍不满意,关键是“紫味”不浓。绿不绿,红不红的,找不准色,气得我不想画了。

往往这时,紫娘脸上写满不快,她怔怔地瞅着我。我仍像小时候那样,搂她脖子,撒娇地说:“娘,我画不成。”

她知道,尽管我画了多少年,但没走出怪圈,仍陷于表面化。

我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到大学,没离开画画。但画画毕竟不是我的专业。而紫娘却用专业画家的目光挑剔我的画作。

于是,我选择了画花卉,什么菊花、桃花、梨花,还有喇叭花……几乎画了个遍。

后来,我成家了,隔一两礼拜看望紫娘一次,我把她当成娘,她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本来我想把她接到城里,她却死活不干,直到病死在乡下,也没找到失散的丈夫,更没找到姐姐白菊。

紫娘临死前,有个要求,叫我继续画花儿,尤其是紫菊。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陪着小心问:“紫娘,为啥叫我画紫菊呀,难道这里有什么秘密不成?”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在画专时,毕业的画就是紫菊,我姐姐画的是白菊,但我不听姐姐的劝阻,非跟那个军官结婚,从此,我们姐俩断绝了关系。”说到这儿,她长吁了一口气。

我没辜负她的要求,没事的时候,总要画上一幅紫菊,好像我们家是生产菊花的,墙上挂的是紫菊,连裱好的画卷,差不离都是紫菊。我丈夫问我:“你咋跟紫菊较上了劲,咱家快成紫菊画店了!”

这天,我突然接到白菊的电话,她执意来我家拜访。

我非常纳闷,难道她是来寻找紫娘的?

哟,世上的事情咋就这么巧呢!

满头白发的白菊,摇着轮椅来到我们家。

她一幅画一幅画地看,时不时问上一句。“你真的喜欢紫菊吗?”她问。

“不,我受紫娘的影响和熏陶,才爱上画画的。”我说着,拿出我和紫娘的合影给她看。

白菊看着看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流,果真是她。

“老师,你认识她?”

白菊说她与紫菊分手后,打听不到她的下落,没想到,她也落户了古城。

“你知道,她现在好吗?”

“咳!她走了,走得很突然。”

“临走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

“紫娘说,假若她活着,一定会通过《紫菊》的线索找到你的。”

白菊双手紧握,十分感叹地说:“咳!人各有志,她爱紫菊,我爱白菊!”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向窗外望去……

〔责任编辑 刘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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