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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时代的用具

2009-06-01齐明达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5期
关键词:棒槌里子火盆

齐明达

棒槌石

不乏歌者的昔日村落,一俟走进夏季的深处,犹同那一时节,如期而至的蛙鸣一般,东家西家,前院后院,时不时便会荡起、回旋一阵儿。棒槌与棒槌石配对、组合而出的独特、美妙的声响:棒叭、棒叭、棒叭叭,棒叭、棒叭、棒叭叭……一串紧连一串,一波追随一波,像正月扭着的大秧歌调,节奏明快,欢畅,韵味十足。

棒槌石,长方状,表面青幽幽的发亮,像阳光下静着的一汪井水,中间稍稍上鼓,形同弥勒佛腆着的肚子,仿佛藏有几分玄机。棒槌石,由山上的青石头凿成,说穿了,其实就是一块石头,不过,与垒了墙,铺了道,砌了锅台、窗台的石头,明显不同。那些石头,一般放在哪儿就在哪儿了,风吹不动了,雨打无声了。它呢?则要被一家一家地搬来搬去,经受一对棒槌反复的敲敲打打。

敲打棒槌石的棒槌,是院里家枣树的粗枝削成的。家枣树天生长得缓慢,木质因此坚硬、沉实,不蛀、不朽。这样的一对棒槌,一起一落,砸在棒槌石上,颇有一些硬碰硬的味道,极易催生人的一点想像与联想。

乡村节气,总是格外分明。刚一交伏,晚上睡觉,人就盖不住被子了。随手抓过一件脱掉的衣服啥的,往下半身一遮,头一歪,很快,舒舒服服入了梦境。直至一个溽热的伏季走完,被子被闲在了一边。用不着、用不上被子的日子,母亲,以及村里所有持家的主妇们,悠着工夫,要对一大家人偎了整整一秋、一冬,外加一个春天的被子。先后进行一次彻底的拆、洗、浆、砸,重新做上。

被子拆了,懈松、变旧,甚至局部发黑、破损的棉套,被母亲捆在一起,一囫囵抱到里屋去了,待絮时拎出来,拿到阳光下面,简单晒一晒,敲一敲,再填补些新棉花就行了。拆下的被面子,被里子,各自揽成一堆儿。被面子是染印粗布,底色湛蓝,带有白色碎花图案,清洗时掉色,如不分开,会殃及白色的帆布被里子。经过三个多季节的汗溻、脚踹、胯拱,尤其,如我们家一样小孩子多的人家,日常难免骚尿的漫漶与浸渍,被子的里子、面子,多已变得肮脏不堪了。清洗、揉搓起来。不像平素洗衣服那般容易,费水,费力,又费功夫。所以,母亲很少在家里洗,或者拎上一只水桶,去当街的土井旁洗,或者穿过当街,直接弄到村东的河套去洗。晾晒之前,母亲往往唤上我们帮忙,从洗衣盆里提溜出一件,先要拧绳子似的,往外嗞咝儿、嘴咝儿地挤水,母亲负责一头,我负责一头。拧得差不多了,再展开托平,母亲两手扯两个角,我和二弟分别各扯一个角。随着母亲一声喊:开始,仨人同时猛地一拉,蜷缩着的被面,旋即,成了一张斜着的平面。松开,再来。如此几个回合,才往晾竿上搭。天性活泼的二弟,有时故意捣乱,恶作剧似的,稍稍提前一点发力,抑或稍稍拖后一点收手,搞得母亲和我,突然前蹿后仰,左摇右摆,一时间,整个院子,就会炒豆似的,爆满开心的笑声。

晾着的被面子、被里子干了,母亲收回屋里,并不急着进行下一道工序——浆。浆是细作活儿,原料是米汤,目的是使被面子、被里子结实、耐磨、抗脏。为了确保浆的质量,一般选择闲暇日子,从从容容来做。小米的米汤发黄,高粱米的米汤发褐,母亲都看不上眼,年年多用白玉米碴儿的米汤。据说大米的米汤最好,可从未用过一回,大米那会儿属于稀罕物,逢年过节方能吃上一顿。浆时,被面子、被里子的上下两面,用手掌来回抹着的米汤。既要一处不落,又要薄厚均匀。浆毕,不宜拿到日光下暴晒,在屋内通风好的地方,横着搭几根绳子,挂上,慢慢明干,这样,既利于米汤浸入粗布,又利于粗布吸收米汤,更主要的在于,能够让二者充分的粘连与结合。

接下来,临到棒槌石与棒槌出场了。我们家没有棒槌石,村里总共只有三块,要出院去。借,我们搬不动,得由母亲或者父亲亲自出马。事先,母亲已将皱巴巴、麻嘟嘟、潮乎乎的被面子、被里子,挨件折叠妥当,只等着棒槌石、棒槌借过来,动手砸布了。砸活儿耽搁不得,一方面,别的人家,还有等着用棒槌石的,另一方面,折叠起来的布一旦完全干透,再砸,还得另外用嘴含水往上喷。那样的话,麻烦不算,人也遭罪。我们目睹鼓胀着腮帮子的母亲,那么做过,并且学着母亲的样子,那么试过。母亲喷出的水,雾状,落至布上,几乎看不出水的痕迹,我们就差得远了,总是湿乎乎泅成一片。

砸的时候,棒槌石放在炕梢处的炕边,母亲下半身紧贴炕墙,站在屋地上。随着母亲两臂的上下摆动,两只棒槌不停交替起落,响亮、动听的“棒叭、棒叭、棒叭叭”声中,母亲期望的结果出现了,被捶打的被面子、被里子上,折折巴巴的褶开了,花花搭搭的浆斑化了,一件一件,最终全部光滑、挺脱起来,仿佛在应验着母亲时常挂于嘴边的那句话,不打不成器。

这样焕然一新的被面子、被里子。做出的新被子,乍一盖上,鼻子能够清晰嗅到一股淡淡的米香味儿,让人心里无不涌起几分温馨、暖意与美好。虽然,被里子初时让人感觉有些滑、硬,可过不了几天,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如今,名目繁多、质料不同的细布,早已取代了以前的粗布,很少有人再睡浆过的粗布被子了。棒槌石,棒槌,以及它们曾经组合而出的独特声响,也已渐渐淡出、远离了故乡的日常生活,走在了通往昨天和历史的路上,走进了我们,以及整个民间记忆的深处。

泥火盆

大冬天,辽西乡村,一家一户的土炕上。装着炭火,一整天用来驱寒、取暖的器具。笸箩状,圆口,圆底,帮深,壁厚。外表与后来的铁火盆,最大的不同,周边不带闪沿。如果将铁火盆喻作一身铠甲、气度不凡的士兵,泥火盆就像一介不修边幅、平凡无奇的平民。

泥火盆,地地道道,属于泥土之物,属于民间,属于农家。从最初的取料,到制作,到定型,到使用,直至最后的消失,整个过程,始终弥漫着浓重、纯正的乡土气息。它在寒冷的冬季,被派上用场,却孕育、诞生于酷热的夏季。不止一个夏天,也不止一次,我近距离地目睹过清新、拙朴的泥火盆,来到这个世上。做泥火盆的主要原料,是村子用得最多的两样东西,一样是水,另一样是土。水不用多说,清水、浑水、泔水,均可。土呢,则必须选择粘性的。村子西边不远的一条沟里,有一种颜色半白、半黄,村人称白土子的粘土,是平素抹山墙和压房笆的上好材料,那土抹的山墙,花花搭搭,乍看着有些不顺眼,可结实、长久,雨和风轻易冲不掉、剥不落。或许正是由抹墙。得到了启示与启发,每当做泥火盆,村子三十来户人家,无一例外都会提篮携筐,去那条沟里,专门挖那种白土子。

土挖回来,堆在东胡同闲置的一角,动手和泥的时候,尚需添加一些辅料:过年杀猪保留下来的猪毛,抑或事先用水泡开的又旧、又破的麻绳头子。家里做泥火盆。几乎是母亲一个人的事。日子跟一年一度父亲盘土炕,靠得很近,而且像父亲脱土坯一样,专选烈日当头的某个中午。午饭过后,母亲和父亲一起。卸掉一扇屋门,抬到不受院里树影影响的过道上。平

着撂下,卧实了,母亲撵父亲,还有我们回屋睡觉。父亲转身离开了,我和二弟站在原地谁也未动,等着看母亲往下作业。门板上面。先铺了一块塑料布。一只中号沙盆,敞口朝下,扣在中间,再用一张揉援的牛皮纸,蘸水,像给沙盆加层贴身紧衣似的,包住,遮掩。随后,母亲使唤洗脸盆,把早已醒好的泥端来,蹲着,一手攥上一块,自下而上,左右开弓,一点一点往“模具”——隔着牛皮纸的沙盆上抹、拍、挤、压。不一小会儿,母亲的额头,就浸满了豆粒大的汗珠。这时的我们,心与手已经同时发痒,欲帮帮母亲,更想过过泥瘾,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母亲有言在先,做泥火盆不是玩泥。要看就老实点,不然干脆躲一边凉快去。其间,母亲拿胳膊抹汗的当儿,眼睛乜斜着我们,冷不丁冒了一句:有几家像咱们家,使得这么费的。差不多一年做一个了。我和二弟心知肚明,母亲是在敲打我们。打记事开始,家里用掉的泥火盆,不是我们不小心摔掰的,就是我们夜间往里滋棱骚尿渍坏的。用母亲的话讲,若放到别的人家。她做的一个泥火盆,至少也能用三年、五载。

经过母亲一阵紧张忙乎,泥盆的雏形,很快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母亲站起,仄身,凝视两圈,猫腰再次蹲下去,两手轻轻拍着几处地方,开口指使我俩,一个去压水井,端半盆水。一个去东胡同,端半锹未掺猪毛、绳头的泥。母亲最后,还要给泥盆露着猪毛,或者绳丝的粗糙表面。进行一番加工与修饰。这一遭做完,我们的兴致也到了头,悄然溜开了。母亲踱出几步,圪蹴在桃树下方的井台上,则要独自守着剩下的半个晌午,提防来回跑着的鸡啄泥,并等鼾声大作的父亲醒来,把门板和湿泥盆,搭到猪圈墙上,那样安全,晒得也快。

如果天公作美。持续晴天,五天左右,泥盆便会吮足、贮满阳光,完全干透。干透了,起起来,家里从此就添了一个成员,一件新器具——冬天取暖的泥火盆。存放起来之前,母亲捏截扒掉叶的秫秸秆,里里外外,慢慢荡了一遍。崭新的泥火盆愈加光洁、漂亮了。

冬天的多数日子,母亲总是比太阳,比父亲和我们爬起来的早。起来麻溜抱柴、点火。一来温水做饭,二来暖炕。同时穿插做着另一件活儿——装泥火盆。母亲从堂屋端走泥火盆,倒掉灰烬,捧了几捧高粱壳子,放人空着的泥火盆底。然后,抓过一掐硬柴——荆条棵子(或者棉花秆、树枝子),塞入灶膛,使劲拉动了十几下风匣杆,停住,眯缝眼睛,使用火铲子,往铁撮箕里,搂扒炭火。完了,压在高梁壳上,拢一拢,确认不再冒烟,双手托住泥火盆,风似的蹿进了堂屋。

母亲拣起被我们扔在屋地的两根铁筷子,横放在泥火盆上,把父亲又潮又臭的棉鞋,搭在了上边。再次回屋,一边催促我们该起炕了,一边翻找我们的棉袄、棉裤,两臂撑开,挨件在泥火盆上方,燎一燎。随着我们一小阵大呼小叫,整个屋子,沉浮一夜的寒气,一扫而散,荡满了温馨的生活气息。迎来新的一天的,仿佛不是爬上窗棂的太阳,而是母亲装满炭火的圆墩墩的泥火盆。

白天,我们打外边一回屋子,就会不约而同扎向泥火盆,迫不及待摊开冻僵的手,旁边的母亲,操着烙铁围围四边,拨开中央红彤彤的火,有时会拿皴裂的粗手,捂捂我们的耳朵。贼冷的天,或者家里来了特殊外人,母亲也会把泥火盆搬下炕,架一把柴禾,新生一把火,平常日子很少这么做。几捧高粱壳子,加上一撮箕燃了未燃尽的炭火。竟能一整天不熄不灭,看似不温不火,其实却又温又火。我们清楚,那是母亲守住的。母亲从来不允许我们,白天随意与频繁翻弄泥火盆,说那样有限的热量会白白跑掉,提前耗尽。只有过了晚饭之后,泥火盆重新加了些普通的炭火,土炕和屋子也渐渐暖和上来了,不再像白天那样需要泥火盆了,才会允许我们,往里面埋几个土豆,或者烧一把玉米、黄豆啥的,打打牙祭。

通常就是这样,像太阳升落一样,泥火盆与一家人一起,驱散着一天、一冬的寒冷,温暖着我们的童年、少年岁月。

秫秸盖帘

家乡的人,平素很少把用着的盖帘称盖帘,多笼统唤其锅盖。其中,专门盖锅的,个头最大,却不叫大锅盖。倒是不盖锅、盖不严锅,专门盖缸、盖盆、盖坛的那些。被叫做大锅盖、中锅盖、小锅盖。有时,也直截了当,根据盖着的器皿的不同,分别称为锅盖、缸盖、盆盖、坛盖。如此叫法,似乎让人无从把握,其实不然。日常生活当中,哪一种盖帘,用于遮蔽哪一类器皿,哪一件器皿,需配哪一扇盖帘,不仅大人,连我们这些刚刚记事的孩子,个个都耳熟能详,眼里清楚,心中明白。

年终岁尾冬腊月,家家户户钉锅盖。所谓钉锅盖,就是使用纳鞋底、上鞋帮的针线,将多根、两层细秫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一个“钉”字,听着,比“纳”、比“穿”、比“缝”亲切多了。不同年份,钉的数量不同,少时钉七、八张,多时钉十几张。钉完了,舍不得使,挂起来,留着正月初一开始用。过年了,如同刻意打扮我们,全身上下穿戴一新一样,图喜庆的母亲,不忘用了一年的锅、缸、盆、坛,也让它们各自顶上一张干净、漂亮的新头盖。

常常,一场久违的瑞雪飘至。缠缠绵绵,完全覆盖大地的日子,难得清闲的父亲,无所事事的我们,先后出院摸牌、撒野去了。身后。一铺宽大的土炕,一只温暖的火盆,整个清爽的屋子与安寂的院子,全部留给了母亲一个人。这样的白天,这样的时刻,很适合母亲,慢慢悠悠,做一件事情——钉锅盖。换言之,钉锅盖的活儿,放在这样的日子里做,最好。钉锅盖,属于典型的手艺活儿,精细活儿,跑偏了一针,便可能废掉一截或者一根秫秸,一处线走急了,便可能影响整张盖帘日后的使用寿命。秫秸是我们,也是乡间所有的孩子们,那会儿玩游戏的主要道具,甚至是玩具之一。如果我们在场,给母亲添乱不算,还会干扰母亲做活计。

早已积攒够了的细秫秸。堆在鸡棚的顶上。一部分是从园子的秫秸捆里,遴选出的,粗实的,整根的,被父亲编席子了,瘦长的,半截的,被留了下来。另一部分是打灶口的柴堆里,拦截下的,多为弯、残、矮的秫秸顶端的一节独莛儿。这些长短不一、粗细有别的秫秸,被母亲一笼统抱至屋里,散在炕上。至于哪些,最终能够搭配与组合,到时,全凭母亲一双并不深邃的眼睛。按照惯例。先钉锅盖。取两根长度适当、粗细相近的秫秸,张开手掌量准,掐齐,两头做上记号,然后搭成十字,在交叉的地方,穿上针,引过线,缓着劲儿勒实。接着,上一根,下一根,左一根,右一根,依次往上穿。母亲跟前的炕面,放了一只空盆,用于充当操作平台。空盆,既方便上下反复翻动,又利于来回穿针引线。钉到后面的小锅盖时,空盆会被换成空碗。每钉完一张,母亲就会操起一根秫秸,外端与划着记号的秫秸对齐,里端用根闲针,固定在中心点上。继而,边转动半径似的秫秸,边使唤垫板和菜刀,一一切下外围多余的部分。

母亲一向活儿细,是村子出了名的。她钉的锅盖,既受看,又结实,外观像一轮圆

月亮一般,周正,漂亮,针脚像“回”形迷宫似的,密集,有序。原本易折、易断,只配当作一把引火柴禾的细秫秸、短秫秸,经过母亲一双巧手,外加一根针、一条线的穿梭与演绎,摇身一变,成了一张张日常生活离不开的盖帘。

盖帘,最基本、最普遍的功能,在于遮蔽与庇护,盖在器皿口上,能够有效阻止漂浮的尘埃、游离的蚊虫,进入器皿之内,使得盛着的东西免遭污染、浸渍与侵害。具体到不同位置上、不同环境下的盖帘,又有着各自不同的独特作用。比如灶间,专门盖锅的锅盖,烧火时,将它往锅口上一遮,温着的水,炖着的菜,蒸着的饭,开的,烂的,熟的就快,水汽,菜香,饭味跑得就少。比如猪圈旁,泔水缸上的缸盖,平素那么随意遮着,特殊天气压块砖头,外面的雨水便休想进去,里面的馊澄味便无法出来。再比如炕梢,盖着酱坛的坛盖,刁酱时掀开,刁后立马盖上、苫严,一坛大酱的色、味、香,就可以保持很久,直至吃净、吃完……

也有个别的盆盖、缸盖,除了当作“盖儿”使,平时也客串“垫儿”用。母亲晾豆腐干、萝卜条、豆角丝、蘑菇、土豆粉子……都是均匀摊在某张盆盖,或者缸盖上边,举到房檐、树桠等高处、向阳的地方。借助阳光与风。自然脱掉水分。秫秸透水、透气,那样晒着的东西,很少发霉与变质。

多数秫秸盖帘,一般能用上几年。相比之下,锅盖寿命短些,由于终日经受烟燎,油熏、水渍、味串,基本一年一换。个别年份,用到后半程。母亲得给它的周边,像打补丁似的,围上一圈塑料布,加以保护。缸盖、盆盖与坛盖的使用,不像锅盖从一而终,可母亲却有着一套既定的顺序。比如缸盖吧,新时,先盖水缸,半新不旧了,再盖酸菜缸、咸菜缸,完全旧了,才能转到泔水缸的头上……母亲这么做,到底是否出于卫生方面的考虑?还是为了延长盖帘的寿命?抑或,纯属习惯使然?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母亲素来喜欢干净,对于遮盖食物之器的盖帘,尤其在乎与在意,长时间盖着不动的,时不时要查看、擦抹一遍,频繁开启翻动的,几乎天天要进行洗刷,并侧立在外窗台上,吹一吹风,晒一晒太阳。

一张秫秸盖帘,作为一件普普通通、朴朴实实的用具,终归有用旧、用坏、用到尽头的一天。母亲自然清楚这一点。我们对此也粗知一二。但每一年,家里究竟哪些旧盖帘,啥时被淘汰、替换下来,需要预备、添续多少张、什么样的新盖帘,平时想着,始终用心、用眼掌控着的,就惟有母亲一个人了。

旧盖帘不能用了。母亲不会、也不会允许我们随意把它扔掉。废旧的盖帘,照样可以做一把柴禾。填人灶膛之前,母亲总要双手托着,再次打量与凝视一番。之后,才放到脚下,轻轻踩碎。令我们讶异的是,一直隐秘着的穰子,所呈现出的灰不溜秋的色调,竟然与早已接近泥土颜色的盖帘外表,惊人的一致。被时光改变着的,不仅是盖帘表面原本柔韧、金黄色的秫秸表皮,还有盖帘内里原本柔软、雪白色的秫秸穰啊。

里里外外到了这一地步,把它淘汰掉,于母亲,于家人,无疑是件不得已的事情。而于盖帘,则说不定是种解脱和超度,因为在灶膛间,燃起一团火焰,散去最后一缕植物的气息,它便再次回归了泥土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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