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 现

如果在浓密的谷垅间 见着一棵

圆叶瓜秧里簇着的小甜瓜

或是棉株疏朗空地里 见到

细小西瓜蔓旁的花铃铛

那时的欣喜 绝不亚于一个新大陆

猛然映入哥伦布眼帘时的表情

藏于草间的尖呆瓜 紫酡色的野茄儿

都是惊呼尖叫或大肆炫耀的理由

不少野瓜还苦呐 就啃食表皮部分

铃铛大小的西瓜 可直接吃瓤

这是天然的馈赠。

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收获与发现。

像节日的庆典和狂欢,嚼着

笑着 嬉闹着 那么青涩的东西

在我们口中 竟能嚼出娘偷塞给我的

那把大枣或炒花生的味道

偶或遇见一两个熟透了的 真能让

清苦的日子大大香甜上一阵子

大自然赋予想像里的许多神秘图码

对单调枯燥土地的兴趣与爱恋

想望里大地母亲的鲜活形像 及其

和我们的脐带丝脉联系

或许 就来自那时的这么一点点

一滴滴的积聚

苦荞麦

荞麦的籽实黑黑的。

黑黑的三角籽实 在忆念里

常摇出那些斑驳不退的画面:

残破濡黄的旧报纸猛力拍打着

木丝已然泛白的花格格窗棂

漏雨洇湿土墙上戏装穆桂英

手捋野雉翎的老式年画

和佛龛里印制粗陋的大红大绿

天地爷灶王爷们的神像

在冀中平原 年景不好

要补秋时才会种荞麦

在野洼里它的茎红莹莹的

是那种涩红

花开时节 摇曳的白花苦白

紫花是苦紫

似我那些父老乡亲 面对绝望

刀塑般细密纹皱里依然不泯的

清苦笑容

晒墙根的老乡

阳光使他们慵懒

唠嗑儿使他们悠闲

招呼声外号 插科打诨海阔天空

他们木讷的面容才现出生动

他们袖着手 趷蹴在墙根

土墙的色泽 地的色泽 面容的色泽

冬日软软阳光的色泽

使他们看来很像墙根前的一群泥塑

毡帽盔的纹理 粗青布的纹理 脚踝上

黑皴泥 烟袋荷包的纹理

都显得那么清晰细密

他们形容自己也是灰头土脸“泥鬼儿”

像所有泥性物质一样 能天然

生长出淳朴 宽容 良善和透明

美好品行在心底。这生命之核

是他们或许终其一生的收获

恬静地趷蹴在土坯墙下

在暖洋洋太阳地里眯起眼睛

他们花眯的眼珠 睫毛也是泥塑的

这些乡村的精髓 历史的演绎者

泥土色泽的光线透过来。我瞥见

那么洁净的血液与心灵

德行里的光耀 使他们自己

闪射成一颗颗灿灿的黄太阳

在古阳河搬罾

罾网在河面垂出偌大孤度时

那么多银鳞 活蹦乱跳成

眼花缭乱的星星

印象如此深刻。以致在异乡眺望夜空

烁烁星粒周围 总是会瞧见

河上湲湲而过的涡纹

中央悬上块白白羊骨

河里的鱼虾就总也搬不净

清清水流 宽苲绿藻舒袖起舞

螺蛳青蚌拖了条泥线自在蜗行

水边蓼红 堤坡菜青

狗刨式游法是成长的一次次厉炼

腥气浓重的岚霭悠然消散之后

河谷显得那么阔远奥秘气息谧静

当思念又一次垂出来巨大的孤度

用那把亮滑的长柄抄盔 能否

将它们麻利地磕入今夜梦境

麦绿 麦黄

麦绿。麦黄。沁人心脾的

油画版块 朝鼻孔里灌的清香

圆鼓鼓的麦粒撑开颖壳

露出来胎儿般的细绒毛

麦鸟声声 心境愈加澄明

燕子尾花 像村庄此刻的喜悦

高攀于麦杆枯叶叶上 鲜鲜而放

一颗麦粒 以其金冠金冕

坐成大平原的灿灿之王

新麦的轮廓 透心过肺穿骨髓

涨成基因里血液里的致命诱惑

水花亮亮 碌碡吱扭

泼场的喜兴 简直像布置大产房

最是麦粒绿绿搓在掌心 咂在

舌尖上 那一声保定老调

竟淌出跌跌岩宕起起伏伏

恁长一串腔

而猫在密实实桑枝杏叶间的

垂涎欲滴眼神 正电火般扫瞄

被盯住的,肯定不是那些戏文里

扮相俊俏的美娇娘

青杏绿葚狼藉在地。被斥喝的他们

一溜烟般没入南大坑的苇地

当我长一声短一调 若无其事样

吹着新做的苇笛踱回院时

槐荫里爷爷在拾掇着镰刀

他在细条石上专注地磨着

偶或停了下来,真不明白那个动作:

为啥总要用拇指肚儿沾沾唾沫

才去刮试那亮闪闪的刀锋?

麦芒尖尖地扎挠着冀中平原时

连感觉也像那些色彩:幻梦般迷离

饱成的长穗子倏忽青绿 倏忽金黄

像似飘弥于平原上的许多神秘一样

当我在南风里徐徐长大之际

那句蚕老一时麦熟一晌的农谚

正曳出来一轮大过一轮的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