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波　千　北

她建立了“融”QQ群，融信心于血液之中，融关注于治疗之中，融温暖于生活之中；她要帮助“艾滋儿女们”融入人群、融入希望、融入爱。

在血液样本里融入药剂，融入仁心

血液、透明试管，将不同的药剂添加进去，然后观察监测血液样本的变化。由那些既特定又莫测的形状判断是哪种病毒或病毒抗体，是从医三十余年的何开建每天的工作。作为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区疾控中心的医生，她接触更多的是混有各种传染病病毒的血液样本，肝炎病毒、结核病毒，当然，还有艾滋病病毒。

何开建是2005年2月调入疾控中心的，这一年她52岁。最初，她不过想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待几年后退休时不留什么遗憾就好。

那时的她做这一切纯粹出于对本职工作的责任感，她没有将那一份份确诊感染了AIDS病毒的检验报告，与窗口外苍白的脸庞、躲闪的眼神、沉郁的面庞以及不自觉缩肩低头的举止联系起来。直到2006年4月的一天。

那是个穿着紫衣、面容清秀的女孩，走路轻得几乎无声无息。女孩接过何开建递过来的血液检测单，上面HIV检查结果后是血红的两个字—阳性，女孩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时间停滞了似的。就连身在透明玻璃窗后的何开建都感觉到了压抑，像是低气压沉沉地笼罩下来，令人窒息。大概半分钟后，紫衣女孩才抬了抬头，用颤抖的声音问：“医生，这个……这个没检查错吧？”何开建心底有凛冽的风掠过，她轻叹一声，却不得不用肯定的语调告诉女孩：“姑娘，我们这里的检验设备是最先进的，一般不会出错。”

紫衣女孩似乎听到了何开建的话，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她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开了，单薄的身子无比沉重。何开建目送这个和女儿一般年龄的女孩离开，一颗母亲的心被揪得生疼，眼前浮现出显微镜下病毒凶狠侵入血液的画面，就像女孩的背影渐渐被墙壁的惨白吞噬。

直到交班了，何开建依旧觉得胸口有些闷得慌，她不由自主地去猜想这女孩的一切。而走到医院拐角处，她愣住了：紫衣女孩蜷缩在角落里，膝上放着一本书，书翻开的那一页上是那张化验单，她呆呆地蹲在那儿，凝固了一样。

何开建冲过去，她差点儿像一个得知孩子犯错的母亲一样去痛斥那个女孩。然而，她停住了，因为女孩抬起头望向她，目光缥缈，穿透了她投向虚空。那不是20岁女孩应该有的，那里只有万念俱灰后的一片死寂。

她站在女孩身旁，建议她赶紧去成都市传染病医院，那儿是艾滋病定点收治医院。如果患者家境优越可以采用目前国际上最有效的“鸡尾酒疗法”。它的原理是：服用按特定配方融合的两种以上治疗药物，能有效抵御凶险的艾滋病毒。然而，“鸡尾酒疗法”价格非常高昂，每年约两万美元的费用让绝大多数患者无力承担。如果患者经济情况较差，医院会减免费用，治疗方法也有，比如支持疗法、免疫调节剂治疗，还可以服用抗病毒制剂……

可是，女孩只是蹲在那里，面无表情，雕塑般僵硬。

两天后，何开建在电视上看到一则女子自杀的新闻。虽然看不清女子的脸，但她清楚看到，那女孩穿着一件紫色衣裳。

何开建难过极了，甚至陷入自责中，她想：在那个时候，也许紫衣女孩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拥抱，一个母亲般无限宽容无尽怜惜的拥抱。

从那以后，再遇到做HIV检查的人，何开建会多看他们两眼，目光中全然是澄澈的关切。如果患者愿意交谈，她会提供切实的帮助；如果对方态度隐晦或情绪不稳，她就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并真诚地说：“无论什么时间，你都可以打我的电话，我会帮你的。”

何开建的手机保持24小时开机。为了不漏接任何一个求助电话，她放弃了很多休闲活动，哪怕夜间休息时，她也将手机铃声调到最大并放到枕边。她的床头柜上永远摆放一壶开水和几袋咖啡，因为深夜打来的倾诉电话往往长达几个小时。就这样大半年过去了，何开建渐渐感到年过半百的自己有些体力不支，而且每月上千元的电话费几乎是她月工资的一半。

这时，做导游的女儿也开始疑惑与不解，她问母亲为什么要倾尽财力和体力去做这些职责之外的事。何开建给女儿讲了那个紫衣女孩的故事，讲了一个因与网友一夜情后患上“恐艾症”的男硕士不得不休学自闭的故事……最后，何开建缓缓说道：“还记得当年你爸爸抛弃我们母女俩的那段日子吗？你才几岁，我当时连寻死的心都有，但看着你稚气的脸，依赖地看着我的神情，我告诉自己，我是母亲，如果连我都负不了责任，不计条件不求回报地疼你爱你，谁还会陪伴你？知道吗？现在对我来说，这些患者都是我的孩子。”

善良懂事的女儿流泪了，可她很担心母亲的身体，于是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教您建一个QQ群吧，可以把这些需要帮助的人都集中到一起，您可以每天抽固定的时间在群里做集体的或针对性的咨询和辅导。”

这可真是个好办法，何开建欣然同意了。为此，她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强化训练打字速度，熟悉QQ群的设置和使用方法，最后，她又一一打电话通知了所有留过电话的患者。

女儿问何开建：“QQ群得取一个名字，叫什么呢？”

何开建脱口而出：“就叫‘融吧。就像现在医治艾滋病最有效的方法‘鸡尾酒疗法一样，要将几种药物融合在一起，而我，现在就要把自己当作一种特殊的药方，融入到他们孱弱的身体中去。”

将爱与希望融入绝望者的生命

“融”QQ群正式建立起来了，这是四川第一个专门关爱艾滋病人的QQ群。

2008年6月的一个周末，何开建正在“融”QQ群里耐心解答问题，突然有位网友打出了“救命”两个血红的大字，后面跟着10多个大大的感叹号。原来，群里有个叫海峰的艾滋病患者竟然要在闹市区跳楼。海峰因为患病的事被单位辞退了，失业几个月一直没有生活来源，走投无路的他站在了一家医院的楼顶上。他给群里另一位患者发了短信，要求替他在“融”QQ群里向何医生和大家告别。

何开建匆忙赶到了医院。

几个谈判专家和心理医生都在现场，但海峰情绪很激动，拒绝和任何人交谈。经警察同意和审核身份后，何开建走到了楼顶。

她声音温和而平静地说：“海峰，是我，我是何医生，何妈妈啊。”

海峰愣了愣，狂暴的情绪似乎稍稍安静了一些：“何妈妈，我知道你是好人，但这事和你没关系，我要自己痛快地走，你别劝我！”

何开建轻轻吁了一口气，继续劝慰：“孩子，你是80年出生的吧，多年轻啊！何妈妈是医生，你要相信医生的话，你现在只是病毒携带者，甚至都没有出现咳嗽、发烧、淋巴肿大、肌肉疼痛等免疫系统受攻击的症状。将来医学会进步到什么样的程度，你要想一想啊！”

10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海峰的语气终于松动了一点：“何妈妈，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你知道吗？周围的人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我已经几天都没吃饭了。”

听海峰这么说，何开建赶紧请人买来了几个汉堡和一瓶饮料。

遵照海峰的意见，她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将食物放在地上，然后又主动往后退了几步。海峰迟疑着，终于回身跨过栏杆，一手抓起地上的汉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何开建赶紧说：“孩子，慢点儿，别噎着，喝口水啊。”那样的话语和腔调，分明就是一位慈母怜惜地看着自己饿极了的孩子。

海峰果然因为吃得太急而呛着了，甚至呛出了眼泪，他透过模糊的泪眼望着眼前的何开建惊住了，何开建居然也满眼是泪。她抹了一下眼睛，说：“我可怜的孩子，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们大家，我们都会帮你的……”

海峰终于忍不住了，扔下汉堡，一下子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何开建缓缓走上前，轻抚他的肩头，揉着他脏乱的头发，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半个月后，何开建找到海峰以前工作的单位，请求单位领导能给他一个机会，但她的要求却被拒绝了。何开建不死心，开始在民政局、社区等相关部门之间奔波。半个月后，磨破了嘴皮子的何开建终于在街道替海峰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海峰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

2008年9月，被何开建检查出艾滋病的女子“紫眼”加入了QQ群。一次聊天时，何开建从“紫眼”的谈话中觉察到她的异常情绪，便让她打开视频，通过视频何开建发现“紫眼”已泪流满面。聊天结束后，何开建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一想到“紫眼”那张流泪的脸，何开建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她。夜里11点了，何开建匆匆赶往“紫眼”的出租屋。

在“紫眼”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何开建像母亲一样和“紫眼”促膝而谈。原来，“紫眼”是一个三陪女，由于家境贫穷而走上这条路，不幸染上了艾滋病。患病之后，她一度憎恨那些让她得病的男人，仇恨让她走上了报复之路。“紫眼”还告诉何开建，就在她跟何开建网上聊天之前，她刚刚和两个男人进行了性交易。

“阿姨，我就是恨那些男人，他们只顾风流快活，却把别人害成这样。”“紫眼”狠狠地咬着牙。

“那是他们的错，他们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你是受害者，你不能成为害人的人。你现在要做的是积极配合治疗，阿姨会帮你申请免费医治。而人体免疫力很大程度上可以由心理来控制和调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是一个快乐的人、真诚的人、善良的人，你会活得心情更舒畅，心情好了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有益的良性反应。听阿姨一句劝，放下所有的恨吧，你还有时间，你还能获得幸福。”说着说着，何开建敞开胸膛，紧紧地把“紫眼”搂在了怀里。

怀中的“紫眼”泪流成河：“阿姨……我听你的，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妈妈，何妈妈……”

何开建一声一声地应着：“嗯，嗯，当然可以，我就是你的妈妈啊。”

那晚，何开建和“紫眼”聊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带着一夜的疲劳她又按时去上班了。

2008年10月，何开建即将退休，她很舍不得。让她开心的是，半个月后，单位又返聘她回去工作。

让孤独绝望的人融入关注的海洋

2008年11月初，何开建在“融”QQ群里发出倡议，提议大家可以进行现实中的接触，组织一些集体活动。在何开建积极筹办聚会的几天里，一个叫孙迪的艾滋病患者住到了她的家里。孙迪是被戒毒所送来检查并确诊的病人，但他得知自己患病后并没有戒毒，何开建规劝了几次都不见效果。为了更好地帮助他，何开建让他在毒瘾发作的那几天里跟着自己，方便监督和劝解。可孙迪却趁何开建上厕所之际，拿了她的一条金项链不辞而别。

何开建看着被翻乱的抽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一个人坐了许久、想了许久，最终没有报警，她决定自己先去寻找孙迪。她给孙迪打了无数个电话却都没人接，给他发短信也没有回复。之后，何开建又费尽周折找到了孙迪的住处，在那里等了一天却无功而返。

但何开建没有放弃，她每天都冒着严寒去孙迪的住处等待。苍天不负有心人，4天之后，何开建终于见到了狼狈归来的孙迪。果然，毒瘾发作的孙迪把价值三千多元的项链拿去换了毒品。

孙迪一看见何开建，就跪了下来。何开建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通知了他聚会的时间和地点。

聚会在成都附近的一个县城举办。正在大家交谈聊天、表演才艺的时候，孙迪一个人溜进了卫生间，他因毒瘾发作割脉自残。

何开建慌忙把孙迪送往医院抢救。但在得知孙迪是艾滋病人后，当地县医院的医生竟然拒绝救治。情急之下何开建求救该院院长，可是院长却拒绝接见。紧急关头何开建突然想到给自己单位的领导打电话，希望领导能够支援。单位领导非常支持何开建的工作，亲自给当地医院院长打去电话。

那位院长被何开建感动了，马上命令医生实施抢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孙迪最终得救了。事后，孙迪在QQ群里说，从来没有人这么在乎他的生命，他向关心他的何开建和QQ群友们保证：一定会戒毒。

为了消除部分人对艾滋病人的歧视，2008年12月底，何开建把在居民小区开展艾滋病防治宣传的计划提到了工作日程上。

她每隔一周就会组织部分“爱友”到社区参加公益活动，帮社区居民做清洁、清理墙上的小广告。有一次，当得知他们是艾滋病人时，一群情绪激动的大爷大妈围住了他们，不由分说地嚷嚷着要求他们马上离开，否则就要打110报警。

“爱友”们原本就因遭受歧视而有心理阴影，如今做了好事又遭人歧视，他们沉默了。

尽管遭遇碰壁，但何开建并没有气馁。2009年1月15日，该社区召开居民春节联欢活动，何开建报名参加，并同时叫上了3个多才多艺的姑娘和小伙参加。联欢会上，当老人们得知台上唱京剧、吹萨克斯的年轻人竟然是艾滋病患者时，不禁被他们的生活热情打动了，对他们又有了新的认识。

2009年春节期间，当“爱友”们再次来到何开建所在的小区做公益活动时，居民们微笑着默许了，甚至还有大妈给他们送来糖果和点心。

何开建还是最喜欢用“鸡尾酒疗法”来解释她的梦想，它的核心本质就是“融”！只要融信心于血液之中，融关注于治疗之中，融温暖于生活之中，她的“艾滋儿女们”就能融入人群，融入阳光下的生活，融入这个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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