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琏瑰

年初发生的三件互相激荡的事，将朝鲜半岛推向“战争边缘”；奥巴马受到的威胁与布什不同，为朝鲜划下红线；在四种前景选择上，美日韩若面临生死考验，东亚局势将生剧变。

2009年刚刚开始三个月，相互联系的三件事便把朝鲜半岛推向了朝鲜所称的“一触即发”的“战争边缘”，这预示着朝鲜半岛乃至东亚进入了多事之秋。这不仅令人关注，更令人深思。

相互联系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朝韩关系的急剧恶化。自去年2月韩国总统李明博就职后抛弃前任对北“阳光政策”，朝鲜便屡屡希望通过对韩施压使韩国回到“阳光政策”上来。今年1月17日，朝鲜军方突然宣布朝鲜与韩国进入“全面对抗”状态，朝鲜将用“不受限制、毫不留情的打击”以及“用世界上任何尖端手段都无法估量的果断行动”消灭韩国“鹰派”。韩国立即下令其三军提高警戒，并要求驻韩美军加强对朝动向的监视。1月30日，朝鲜宣布单方面废除朝韩间签订的停止政治和军事对抗的全部协议，特别是双方之间有关和解、合作、交流和互不侵犯协议以及有关海上军事分界线协议。韩国立即表示它将“坚决击退任何来犯之敌”，并派一艘驱逐舰增援西海边界水域。2月15日，朝鲜一名领导人宣布，如果韩方“挑衅”，朝方将采取“果断行动”，并称韩方“正把民族推向核战争的灾难之中”，暗示要打核战争。

第二件事是美韩规模空前的联合军事演习。3月9日至20日，代号为“关键决心”的美韩年度军演在韩境内举行，其目的是检验朝鲜半岛有事时美军迅速增援的能力。参加演习的韩军有5万人，美军2.6万人，其中1.4万美军官兵来自美国本土或其他海外基地。美国特意从其本土调来第三舰队的核动力航空母舰“约翰·斯坦尼斯号”及多艘核潜艇参演，一时聚集在韩国水域的装有“宙斯盾”作战系统的驱逐舰便多达七艘，另有12架从美国本土调来的F-16战斗轰炸机部署到水原空军基地。美韩军演开始前的3月5日，朝鲜宣布它的军队“不会容忍任何空中、地面、海上的微小挑衅行为或挑衅迹象发生”，为此命令所有军人做好作战准备，同时告知韩方不能保证美韩联合军演期间飞越朝方空域的韩国民用客机的安全(1998年朝韩达成协议韩国民航可付费飞越朝鲜空域)。3月9日，朝方切断最后一条南北军事通讯线，朝军最高司令部下达战备命令。3月11日，朝鲜外务省发言人称“朝鲜半岛局势正处于一触即发的战争边缘”。

第三件事是朝鲜将于4月初发射“卫星”。今年2月初，美韩等根据卫星侦察盛传朝鲜将进行“大浦洞2型”远程导弹发射试验，并对朝发出警告。2月16日，朝鲜宣布美日韩称其发射导弹是“严重挑衅”。2月24日朝鲜宣布它将发射“银河2号”火箭把“光明星2号”通讯卫星送入轨道。3月12日，朝鲜正式通告国际民用航空组织(ICAO)和国际海事组织(IMO)，称它将于4月4日至8日期间发射卫星，并告知其两级推进器可能坠落的海域。但是，美日韩对朝发射的是火箭还是导弹始终持怀疑态度，而且，朝鲜地理位置决定了不论其发射的是火箭还是导弹(从技术上说二者无实质区别。其运载仓装入战斗系统就是导弹，装入卫星即为火箭，仅依发射目的不同预设的发射角度与运行轨道有别)，都有可能进入周边国家的领土、领海、领空，故美日都宣布一旦发现朝鲜发射物有犯界危险即予拦截摧毁。早在2月10日，美国国防部长盖茨就公开表示已有拦截计划，并有99％的成功把握。2月25日，美国防部官员透露美军曾三次成功进行拦截朝鲜导弹试验。2月26日，美军太平洋总部司令基廷宣称已做好摧毁朝鲜导弹的准备，只待总统命令即可行动。翌日，美军在关岛部署两种隐形战斗机。参加美韩联合军演的美舰指挥官也宣称，“军演期间如果朝鲜发出挑衅，现有作战任务将发生变更”。3月3日，日本防卫省透露，日准备派遣六艘“宙斯盾”驱逐舰搭载拦截导弹到预定海域，摧毁可能侵犯其主权的朝鲜火箭或导弹。3月13日，俄罗斯军方表示，“考虑到朝鲜火箭飞行轨道可能经过俄领土附近上空，俄将启动导弹预警和太空监测系统，对这一地区予以更多关注”。3月9日，朝鲜总参谋部警告称，任何试图拦截朝鲜“卫星”的举动都将被视为“战争”，朝鲜将以“最猛烈的军事手段”予以报复，反击不仅针对“相关拦截手段”，还针对美日韩相关“阵地”，意将攻击其基地或本土。

三件事相互激荡，正把朝鲜半岛推向朝鲜屡屡宣称的“战争边缘”甚至是“核战争灾难之中”。朝鲜半岛乃至东亚正面临着朝鲜战争停战以来最为严峻的局势。

“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2009年朝鲜半岛的危机，其根源可追溯到2006年10月的朝鲜核爆炸。

随着国际范围内冷战的结束和韩国民主化变革的完成，过去的反体制政治力量在韩国取得执政地位，自1998年始对北推行以“南北间互不搞武力挑衅，不搞吸收统一，南方对北采取支援、交流、合作、开放”方针为内容的“阳光改策”，先后进行了10年的理想主义试验。这一政策使韩朝关系大为缓和，大量援助源源北送，朝鲜从中受益多多。此10年间，虽然韩国民众对大量物资援北却未获预期的回报有所不满，但他们大多数并不反对“阳光政策”，2003年卢武铉在大选中获胜上台便是明证。但是，2006年lO月朝鲜的一声核爆炸，彻底地改变了韩国的政治生态。曾对“阳光政策”抱有憧憬的韩国人被这一声爆炸惊醒了——“阳光政策”执行多年，原来是如同中国古诗描绘的那样“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其沮丧心情可想而知。由此，“阳光政策”被多数韩国人否定。连“阳光政策”的主要设计者、时任韩国统一部长官的李钟爽也羞愧不已，朝鲜核爆以后不久便悲愤地挂冠而去。这样，一年后韩国大选，主张抛弃“阳光政策”的李明博高票当选。如今，无论是在朝鲜半岛，还是在中国或其他国家，都有人指责李明博抛弃了“阳光政策”，其实，准确地说，韩国的“阳光政策”不是被李明博抛弃的，而是被朝鲜的核爆炸炸掉的。

朝鲜希望韩国重拾“阳光政策”，重施“即使朝鲜有核也要加大对北援助”的旧方针，反对李明博把对北援助同朝鲜弃核进展挂钩。从朝鲜角度看，这没错，因为这对朝鲜有利。但是，自从进行核爆炸，宣布自己已是“核大国”以后，朝鲜认为无核的韩国已不是平等对话的对手。因此，它不是用缓和南北关系、加强对话交流、消除其核爆炸给南北关系带来巨大阴影的办法，诱使韩国重拾“阳光政策”，而是以核武器为依托，采取战争边缘战术，企图迫使李明博政府改变政策。于是，朝鲜半岛便出现了前述“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

坦率地说，在现代国际政治中，用武力迫使一个国家的政府改变对自己的

政策，成功事例不多。你可以用武力推翻它，如美国对付萨达姆，苏联对付杜布切克，但迫使他们改变政策难。

美韩今年举行“关键决心”联合军演，虽是例行，但其演习的目的和内容，以及其动员的规模，无疑与最近一个时期朝鲜半岛南北关系“处于战争边缘”有关，更与朝鲜的“核”有关。美国从其本土调来核动力航空母舰和“宙斯盾”作战系统，在关岛部署隐形战斗机，在冲绳举行战机对战演习，制定“5029”计划和“朝鲜丧失核武器控制力应对预案”等，无一不是针对朝鲜拥核后的新情况。有人称，朝鲜有核可以遏制美国有可能对朝鲜发动的进攻。从某种角度看，这有一定道理。但是，不要忽视这里还有一个“战争能垒理论”。你可以用筑坝的方法阻止水流下泻，但水位的提高将增加溃堤的危险和其破坏力。朝鲜发展核武器，以及美日韩采取的对应行动，正在极大地提高战争的能力，使东亚面临更加危险的局面。美韩今年规模空前的军演就是其体现。此外，自从朝鲜试爆核武器以后，“核战争”的词语便经常出现在朝鲜的正式声明中。核战争中的一条基本原则就是先发制人的打击。这一方面促使有核各方慎重行事，另一方面也加大了有核各方的相互猜疑和提防，尤其是在如美朝这类缺乏沟通和信任的国家之间，从而极大地增加了战争的突发性。

朝鲜核试以后其核战略重心便转向两项工作，一是使其核武器小型化，二是研制可携带核弹头的短、中、远程导弹。关于第一项工作，今年2月美国国会调查局发表的一份报告认为朝鲜或许已完成之，2006年朝鲜核爆炸当量低于1Kt即可视为证明。关于第二项工作，近年朝鲜多次成功试射中、短程导弹，但远程导弹尚无成功报告。因此，这次朝鲜发射“卫星”或“导弹”，便是顺理成章。

布什政府的“无红线”和奥巴马政府的“有红线”

上个世纪90年代第一次朝鲜核危机时，由于朝鲜拒绝国际原子能机构的特别核查并宣布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美朝直接谈判破裂，当时美国民主党克林顿政府便决定于1994年5月左右对朝鲜宁边核设施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后来由于卡特飞赴平壤直接同金日成会谈，双方达成“冻结换补偿”口头协议(这成为后来美朝《框架协议》的基础)，克林顿政府才放弃了动武计划。这说明，当时美国政府在朝鲜核问题上是划有“红线”的。

2002年10月美国派特使赴平壤指责朝鲜违背协议，秘密推进铀浓缩计划，第二次朝鲜核危机爆发。2003年1月朝鲜再次宣布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2005年2月宣布已制成原子弹，2006年10月悍然进行地下核试验并宣布自己是有核国家。按照美国处事逻辑，参照布什政府仅以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怀疑”便悍然发动对伊拉克战争，并推翻、绞死萨达姆的前例，许多人以为这次朝鲜肯定触及了美国的“红线”，美国可能要“认真地”维护其所主张“朝鲜半岛无核化”了。然而，没有。一向对朝鲜恶语相加的布什政府不仅表现得比克林顿政府对朝鲜更加“友好”，而且表示在朝鲜核问题上不设“红线”。2003年8月开始朝鲜核问题六方会谈，此后会谈时断时续，至今已近六年，会谈鲜有实际成果。朝鲜则充分利用此六年时间大力推进其核计划和导弹计划，由无核国家变为有核国家。虽然如此，美国布什政府的会谈团长希尔仍表示“与朝鲜谈判一定要耐心”。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在朝鲜核问题上，布什政府既没有物理“红线”，也没有时间“红线”。

其实，韩日媒体早就报道过，无论是2002年日本首相小泉访朝，还是2005年韩国统一院长官郑东泳赴平壤，朝鲜方面都就朝美关系真说了一些热情而富有想像力的话，请他们转达给布什政府。这使得布什政府感到，让朝鲜销毁其对美国构成威胁的中、远程导弹，与朝鲜建立某种战略关系，使朝鲜的核武器成为单刃剑，或许可以是美国全球战略的一个选项。

然而，就在今年2月初传出朝鲜准备试射远程导弹以后，美国国防部长盖茨立即于2月10日表态，称“朝鲜若继续其瞄准美国本土的导弹试射，美国会为击毁该导弹进行必要的部署”。果然，美国就拦截摧毁朝鲜导弹或卫星做了演习和实战部署，并发出了更加清晰的拦截表述。这可以看作是新上台的奥巴马政府在导弹问题上为朝鲜划的“红线”。

上台之前奥巴马曾表示它的政府将与朝鲜展开更高级别的对话，因此许多人对其抱有某种期待。但他的政府在朝鲜“导弹”或“卫星”问题上有如此迅速而强烈的反应，着实使一些人感到意外。

其实，问题很简单。布什政府不为朝鲜核武计划设定红线，是希望它是单刃剑；如今朝鲜准备试射的“大浦洞2型”导弹射程远达6700公里，已可能威胁到美国本土，朝鲜的核武器正从单刃剑变为双刃剑，于是，美国不干了。

“卫星”危机前景的几种选择

朝鲜坚持要发射“卫星”，并称其卫星遭到拦截就是“宣战”。美日则坚持不论朝鲜发射的是“卫星”还是“导弹”，只要侵犯或有可能侵犯日美主权安全，就要拦截摧毁之。而朝鲜所处地理位置又决定了无论朝鲜发射什么都很难避开周边国家的主权领域。在指天盟誓般的强硬表态以后，当事各方都压缩了自己的回旋余地，临场退缩将付出巨大政治代价。

现在看来，今后的事态发展依其后果排列有这样几种可能，或者叫做选择。

第一种可能是朝鲜中止“卫星”发射。宣布的理由可以是因自身的“技术原因”，如在准备发射过程中遇到了“技术问题”有待解决，或称天气不适；也可以宣布应“友好国家请求”，为避免局势紧张，暂缓发射；也可以宣布，在朝鲜“先军政治”的强大威力震慑下，美日韩未敢进一步挑衅，在较量中朝鲜已经大获全胜，故暂停发射，等等。这种选择可能是最好的，它可以化解危机，避免后果极为严重的正面相撞。但是，由于这与朝鲜整体核计划相悖，而且政治代价大，故这种选择可能性较小。

第二种可能是朝鲜“卫星”发射失败，发射数秒后便落入朝鲜近海，未及日本海域。这可以使美日韩长长舒一口气，冲突未起即已消弭。对于东亚紧张局势缓和而言，这无疑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但对于朝鲜来说这却是个难以接受的结果，必会激起朝鲜进行更多次试射的巨大冲动，东亚局势将会因此一次次紧张动荡。

第三种可能是朝鲜“卫星”发射顺利，进入外太空，未侵犯国际法规定的周边国家主权。这种可能应该值得庆幸。虽然这种结果从长期看会使朝鲜弃核更加不可能，激起美日韩军备急剧升级，东亚局势将持续紧张，但至少避免了当下的正面相撞，维持了一时的偏安局面。但由于朝鲜在1998年8月和2006年7月两次发射均告失败，故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很难判定。

第四种可能是朝鲜试射不成功，偏离轨道，侵犯日本等国家主权，或者从一发射开始，美日就从其技术参数判定这是一枚射向东方的远程导弹。在这种情况下，美日面临重大决择。拦截，则须同时做好与朝鲜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准备，不拦截，此前的声明则有虚张声势之嫌，即使他们将此事提交安理会对朝进行进一步制裁，其国家尊严、政府信誉也将严重受损，今后朝鲜将会实施更加大胆的“战争边缘”政策。而对于朝鲜来说，在美日对其导弹进行拦截时，它是否如其声明那样对美日韩军舰、军事基地、甚至本土进行攻击，也提一场生死考验。这种情况发生后，东亚各国都应有东亚局势发生剧变的多种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