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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学校

2009-05-22王巨成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09年4期
关键词:教室校园学校

王巨成

阿混很慢很慢地向那所学校走去。

阿混是从阿昆演变而来的。现在阿昆也叫自己阿混,他已经把阿昆丢了。

阿混离开自己的学校那天阳光灿烂,他嘴唇上的茸毛生辉,便如初春的草地,那以后阿混去过好多地方,譬如桥洞里、垃圾桶里、废旧汽车里……为了填饱肚子,他经常从别人那里拿些东西,他认为别人的东西也是从别处拿来的,自己从他们拿来的东西中匀出一点点,根本算不上是偷。

阿混此刻确实是在向学校走去,尽管那院墙已破败不堪,院内长满杂草,但从墙上涂的字迹,仍能看出那是一所学校。阿混此时没有对他的这一行动作出解释,事实上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应该做些什么。

阿混迷蒙地走进学校大门,漫不经心地看着校园的一草一木。校园内很静。阿混想今天肯定是星期天。具体的日期对他来说无所谓,他的头脑里很久没有时间概念了。

阿混爬上了双杠,把身体横放在上面。

就在这时,校园里响起了铃声,尽管阿混离开学校已经好久,他还是听出这是上课的铃声。

阿混悚然一惊,人就从双杠上落下来。

阿混慌慌地用目光寻去,发现在一棵老柳树上吊着一个生满铁锈的铃儿,铃儿下站着一个同老柳树差不多年龄的老人,看样子是教师。

学校没有人,打铃给谁听?

阿混疑惑着,想离开。

“上课了,孩子。”那位教师的声音脆弱而苍老地传来。阿混忙去看自己的身前身后,没有第二个人,难道是叫我?阿混拿不定主意。

“孩子,上课了!”老教师再一次喊。

看来是叫自己无疑。阿混这样想着,就朝老教师走去。老教师夹着一叠书本,走进一个教室。那是一间小学五年级的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缺胳膊少腿的课桌凳,不过摆放得倒也整齐。

阿混站在门口,他没法不惊异地看着老教师。老教师中等稍高的个子,年龄介于五十至六十之间,过分的清瘦,使五官轮廓突出而鲜明,霜白的头发,向后梳理着,露出开阔的额,脸色因为久居室内,显得苍白,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你迟到了,下回可别这样,进来吧。”老教师和蔼地说,脸上的皱纹里溢着笑。

阿混身不由己地走进了教室。在走过老教师身边时,老教师用嶙峋的手摸了一下阿混的头发,说:“你应该知道做学生的是不该留长发的。”阿混感到头皮在那一瞬间麻酥酥的。

阿混在中间的一张课桌旁坐了下来。阿混从抽屉里找出几本书,放在桌面上。既然来了,就听听这位奇怪的老师讲些什么。

“同学们,在这一节课里,我们学习……”老教师倒也真的在上课。阿混明明知道这教室里除了老教师和自己没有第三个人。不过,他听了老教师的这句话,还是用目光将教室又搜寻了一遍。阿混想:我一个人怎么能被称为“同学们”呢?难道在这个教室里还坐着许多我看不见的学生?若真是这样,这里岂不是阴间地府了?阿混吓出了一身冷汗,幸而老教师讲的课文是《小青石》。否则,阿混真要夺路而逃了。

《小青石》是一篇童话,做过小学生的人都读过它。阿混记得学习这一课时,老师不止一次严肃着面孔说做人就要像乐于做铺路石的小青石那样,甘于奉献,而一心追求荣华富贵和物质享受的小黑石是万万不可取的。阿混现在有了自己的看法,简而言之:小青石傻帽得可笑,小黑石实惠得应该,难怪这篇童话要编在小学的课本里,因为小毛孩子挺容易糊弄。阿混自感是深刻地认识了这点。

讲了一会儿后,老教师指名学生读课文,他说:“赵小刚同学,请你来朗读——”

教室里自然没有赵小刚。

因为老教师的目光落在阿混脸上,所以阿混就站起来。他替老师纠正道:“我叫阿混。”

“你叫赵小刚。”老教师说。

“我就是叫阿混。”

“你就是叫赵小刚。”“我难道不知道我叫阿混?”

“我难道不知道你叫赵小刚?”简直像在说绕口令了。阿混没有办法让面前的老教师认为他就是阿混,阿混决定不妨当一回赵小刚。阿混只得站起来磕磕巴巴地朗读。老教师也许听出汗来了,他擦了一下额,评论道:“赵小刚,我记得你原来读书是多么流利呀,还在校会上发过言哩。”

可是下一回,老教师不再叫赵小刚,而叫吴立新。阿混只得又当了一回吴立新。不久,阿混发现老教师在喊学生时,极少有重复的名字,什么马丽丽、陈平、李伟光,什么陆玲、李加俊……而站起来回答的都是一个人:阿混。阿混一下子承担了这么多的角色,而且还扮演了女同学,阿混有了游戏的兴奋。略略让他不快的是,几乎所有被叫的人学习都是很不错的,有的甚至在比赛中还获过奖。

“你们现在是怎么回事?”老教师痛心疾首的样子问,“是怎么回事呢?”

阿混把头低下。那么在老教师的眼里,“这些同学”也就把头羞愧地低下了,阿混想。果然老教师说:“孩子们,抬起头来吧。这也不能完全怪你们,我……我知道了……”老教师似有难言之隐。

阿混就想把这种游戏玩下去,看这个稀奇古怪的老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了语文课,又上了数学课、历史课。一节课四十五分钟。

放学了,老教师离开学校。阿混以为老教师会和自己说些什么,可是他连看也没有看阿混。阿混想这算怎么回事呀。我为你坐了半天没功劳也有苦劳呀,怎么不理不睬就走了呢?好在阿混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闹什么情绪。“看来这老头儿有毛病。”阿混想。阿混为自己莫名其妙地做了半天的学生,笑笑,又摇摇头,大概可算作自我解嘲。于是阿混也走出校园。

可是当阿混填饱了肚子,却有了一种不知到哪儿去的困惑。这种感觉他还不曾有过。“到哪儿去呢?”他问自己,其实不用问,他也清楚这是为什么。结果下午阿混早早地坐进了教室。

上课铃响了,不一会儿,教师又走进了教室。阿混的感觉是:老教师是自己等来的。可是老教师没有因为阿混早早地等他而有神色或言语的褒奖。阿混不得不遗憾地认为,老教师的眼里没有阿混这个人,有的只是一个班集体,这个班集体一定曾经有过。

阿混心里萌发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他很容易地回忆起自己小学的生活。

阿混慢慢地弄清了几个问题,应该说有些完全属于他的猜想——这是一所已废弃多时的乡下学校。阿混后来把它命名为两个人的学校。老教师是按照黑板旁缺角少边的作息时间表、课程表安排上下课的。除了音乐和体育,老教师什么课都上。在自己没有出现在这所学校之前,这位老教师一准就在这没有学生的教室里上课了。从老教师的言语里能听出这一点。想必这是一位退休老教师,大概是对学校的依恋、对职业的热爱,才使他出现了特殊的言行来。虽然荒唐得让人感到有毛病,但令人感动,确实是令人感动。

阿混差不多已经不会“感动”了,心里结的茧把羞耻与自尊早就拒于千里之外,几乎没有东西能破了那一层茧。那一层茧,使他往往把同情与鄙视、关心与打击混在一起看待,就像把黑与白混在一起看待。

感动了的阿混。这时犹如想起一个久远的童话,想起了自己叫阿昆。阿昆的失而复得,使他暂时决定留下来。阿昆的理由

是让一位如此钟情于教育事业的老头面对空寂的教室上课,实在有些那个。阿昆要成全老教师。

阿昆尽量使自己扮演好一个学生。不,是整个班的学生,他做作业让老教师批改;他为老教师擦黑板抹讲台,他把这一间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课桌凳排得整整齐齐。

这样,过了三天。

阿昆不能不惊异:居然一下子过了三天。阿昆对时间有了新的体验。在阿昆的经历中,太阳从东方升起,到太阳坠落,几乎是一个遥遥无期的过程。现在却一下子有了三天。真叫人不可想象。三天里,他是不折不扣的学生。他几乎忘记了当初他是怎样走进这所学校的,好像他与生俱来就是这个地方的一个分子。

第四天早晨,当阿昆醒来时,外面已经是满目金辉。阿昆埋怨自己睡过了头,手忙脚乱地起床。那是学校工友留下的唯一一张破床,床上有一床破棉絮。

阿昆走进教室时,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老教师还没有来。阿昆一边看书,一边等,可是一节课下来,也没有等来老教师。阿昆等得对看书失去了兴趣。

阿昆一直有一种冲动,就是想对老教师讲讲自己,讲讲自己是怎样流浪的,讲讲自己是怎样由阿昆变为阿混的。可老教师一直没有问。老教师在三天里什么也没有问阿昆。连阿昆是谁,从哪里来的也没问。阿昆想今天只要老教师来了,他即使不问。自己也要说。

直至黄昏降临,阿昆才断了潜意识里的盼望。阿昆不知老教师是从哪里来的。老教师会不会生病?老教师每天总是准时出现在校园,又准时离去,特别是每到黄昏,阿昆就会看见一个老女人迈着碎小的步子到校园里来。老教师看见她,就露出天真的笑说我这就下班我就来。然后收拾那书本,被老女人搀着,蹀躞地离开校园……

老女人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

第二天,老教师仍没有来。

阿昆除了把学校的那一张破床压得吱吱嘎嘎地响,想不出老教师怎么会不来。阿昆潮水般地怀念了三天,那三天犹如三颗珍珠在阿昆心里闪亮。阿昆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老教师的家在哪儿。三天里的细枝末节历历在目……

“丁大勇,你最喜欢什么?”一节品德课上,老教师问。

“钱!”阿昆站起来说。

“啊,钱!”老教师失色地说。他像被什么烙了一下,一颤,脸色顿时变灰。过了一会儿,他才颓唐地说,“是哕,你最喜欢钱。没有人不喜欢钱,可是,可是印钞机在日夜不停地印着钞票,人怎么赢得过它……”

老教师一动不动地看着阿昆,看得阿昆懊悔说了那个字。,

回忆使阿昆有了幸福的感觉。那二三天不就是幸福的_二天吗?阿昆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阿昆试图弄清这幸福的实质,阿昆最后认为是老教师把他当做了一个“人”。

阿昆不甘心老教师就这么突然地消失。他总是心存侥幸,以为老教师还会来的。有几次不知是幻觉的原因还是什么,他听见了老教师的徐徐缓缓的脚步声。当他奔出去时,却什么也没有,他索性把学校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即使为了肚子外出,也要以学校为中心。他把学校当成自己的家了,学校在他的感情上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了。

阿昆最终还是没有再看见老教师,他怀揣一种难言的遗憾,离开了这所学校,继续自己的流浪。阿昆不止一次地把他经历中的奇遇讲给人听,可没有一个人相信。别人越是不相信,阿昆对两个人的学校越不能忘记。两个人的学校就鲜明地活在他的头脑里。

在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阿昆踏上了寻找两个人学校的路途。他只是想再看看那个学校以及无名的老教师,然后就彻底告别这种流浪四方的经历,走进应该走进的地方——学校。临近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阿昆有一种欲飞的感觉,他想象着老教师正给空无一人的教室上课……

可是哪里还有两个人的学校?面前是一幢幢高楼,楼上楼下晾着五彩缤纷的衣服,抖擞出一种生活的节奏和风采。这显然是刚刚建成的工人宿舍区。阿昆想自己不至于认错了地方吧。阿昆就向人打听:“这里原来有一所学校吧!”“不错,是有一所学校。”“您可认识一位老教师……”阿昆描述着老教师的样子。“老教师?”听者眨着眼睛,“哦,是他呀——他是做过老师。不过,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你是他的学生吧……他不教书后,去经商了,谁知几年后因为经济问题犯了案子,被判了刑。后来得了精神病,被保外就医……有一次犯病死了……”

阿昆呆呆地看着那个人的嘴一张一合地动着。阿昆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的情景:推土机横冲直撞。一堵堵的墙轰隆隆地倒下,腾起阵阵烟尘……

新建筑从废墟中诞生。

“已经没有两个人的学校了。”阿昆喃喃地说。阿昆说这句话时是在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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