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　榖　

十二生肖源于动物崇拜。至于是否为远古部落图腾遗存，迄今为止尚没有发现可资证明的史料。上世纪70年代湖北睡虎地出土竹简，证明十二生肖观念至少出现于春秋时代。生肖一直沿传至今成为与海内外每一位华人终身相伴的生命符号。除了轮流当值十二个年份之外，十二生肖还表示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间隔两小时)。原先做落于闼明园海晏堂外大水法四周的十二兽首，正是当年由十二座生肖铸像组成的喷泉时钟的头部。然而19世纪下半叶，这十二座兽首皆由英法联军在焚毁圆明园时趁火打劫盗往西方。

自2000年起，由爱国港商和保利集团通过竞拍，5件圆明园生肖兽首铜像阔别祖国一个半世纪得以回归。然而，此次由法国商人贝尔热收藏的兔首和鼠首的回归之路将会是命运多舛。其原因是委托人贝尔热与法国佳士得拍卖行。不顾中国官方、民众，以及中法律师团队的激烈反应和劝阻，执意于2009年2月25日拍卖了兽首。无独有偶，去年年底法国总统萨科齐不顾中国政府反对一意孤行会见达赖喇嘛。两个月内紧锣密鼓推波助澜的两件事，给中国人的感情造成了伤害，在一定程度上恶化了两国人民的关系。

一石激起千层浪，兽首拍卖前后吸引了全球媒体瞩目，尤其引发了无数中国人的心头隐痛。中国官方与大多数网民主张中国公民不做冤大头，不为利用中国人感情哄抬暴利者买单。然而当两件兽首最终以2800万欧元(约为2亿4千5百万元人民币)的天价落槌不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3月初公开现身的神秘胜拍者竟是华人——厦门心和艺术拍卖有限公司总经理蔡铭超。他曾创下国内企业家逾1亿港元竟买明代鎏金铜佛像成功的拍卖纪录，但是这一次他却明确表示不为拍品买单而任其“技术性流拍”，不惜牺牲信誉而充当佳士得兽首拍卖的搅局者。中外媒体与广大网民喝彩者有之，质疑者有之，指斥者亦有之。如此一来，兽首事件被舆论迅速推向风口浪尖。

历史颇具反讽意味：圆明园海晏堂外是兽首的本来安身之地。“海晏”寓意“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而生肖除了具备喷泉钟的实用功能之外，还寓意着昼夜周而复始，万物循环往复。于是成为天时地利人和，天下太平生生不息的祥瑞象征。但在乾隆皇帝身后半个世纪，偌大的中国就此变得风雨飘摇山河跌宕。鸦片战争硝烟弥漫中，享誉世界的“万园之园”又被荚法联军付之一炬。纵火者趁火打劫，包括兽首在内的圆明园文物被洗掠一空。这场人类文明史上的浩劫使当时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万分震惊，他于1861年在写给掠夺者巴特雷上尉的信中严斥英法联军的强盗行径：“当初在帕特农所发生的事情又在关明园重演了，而且这次干得更凶、更彻底，以至于片瓦不留。我们所有教堂的所有珍品加起来也抵不上这座神奇无比、光彩夺目的东方博物馆。那里不仅有艺术珍品。而且还有数不胜数的金银财宝。多么伟大的助绩!多么丰硕的意外横财!这两个胜利者一个装满了口袋，另一个装满了钱柜。然后勾肩搭臂。眉开眼笑地回到了欧洲，这就是两个强盗的故事。”(此信手稿由法兰西国立图书馆珍藏。复印件曾于2002年在广州展出)。

在雨果痛斥强盗行径的信中，我们看到了一颗博爱之心，动情地倾诉着对这座永逝了的东方梦幻之园的无限景仰和惋惜。我们还看到了雨果目光如炬，敏锐地洞察了东西方建筑艺术不同的审美风范——他将帕特农神殿视为西方理性艺术之经典，而将圆明园视为东方梦幻艺术之典范。不过或许雨果还不了解，梦幻般的圆明园也包含着一部分东西方融合的建筑和习、境艺术。而这其中浸透着当时供奉清廷的两方传教上艺术家的心血。

虽然铜像成品出于宫廷工匠之手，但兽首生肖的造型却是由弘历所恩宠的意大利传教士郎世宁亲自设计。令人感慨世事沧桑的是，兽首铜像的监制人却是由圆明园掠夺者的先辈——法国传教士蒋友仁担任的。因此尽管塑像表现的是中国传统题材，造型却属于典型的西方写实风格，吻合解剖而形态真切，神采奕奕而不事装饰。不过郎世宁毕竟不属干一流名家，同时也为了迎合皇家审美趣味，塑造手法精谨平正而不求凸显才情，艺术价值并不很高。而每件约为50公分高度的兽首从雕塑体量上看也算一般，当它们离开了原先的躯干，就只能当为案头摆设。与龙门石刻、敦煌彩塑、汉代霍去病墓石刻的艺术性以及气势不可相提并论，甚至也不能与故宫的铸铜狮子相媲美。倒是和郎世宁本人的绘画异曲同工，“虽工亦匠”，在中国艺术中充其最算作“能品”。但作为中西合璧雕塑之首例，自有其沟通中西艺术与文化的先导意义。

兽首之所以如此触动中国民众的灵魂，究其原因不在其艺术价值(尽管不明真相者误以为是价值不菲的国宝)，而在于它们负载着太多的社会学涵义——成为地缘政治、文化制衡，民族关系、普世原则、文物制度，经济杠杆的一个特殊的象征符号。其实兽首从它诞生的那天起原本就是符号，不过其符号的涵义却随其所在文化语境的不同而不断发生着变迁。一开始除了动物崇拜的原始意义之外，它们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道时序(也是封建制度的人间秩序)；住皇帝眼中同时还是其西方宠臣表达敬意的符号。当成为巴特雷等跨国强盗的战利品之时，它们就变成了见证所谓“文明人”战胜“野蛮人”的“降魔”符号-而在中国人眼中反过来成为蒙受着中华民族屈辱的悲剧符号。

如今兽首在贝尔热和佳士得眼中，又成为象征着高额暴利的金钱符号。兽首在贝尔热那里恐怕还隐藏着更多的意义——例如作为实施其阴谋的话语符号。虽然遭遇经济危机，作为伊夫。圣罗兰知名品牌的合伙人。贝尔热不至于穷到要靠拍卖维持生计。为什么他偏偏紧随萨科齐会见达赖的步伐，急吼吼地就要征此刻拿出兽首来拍卖?兽首本是赃物，就是拒不遵从雨果当年所劝物归原主，也不听从80％以上法国同胞的民意呼声，至少也应不事伸张悄悄出手才是，而贝尔热不仅藉强盗逻辑大肆宣称其所谓合法权利，尤其变本加厉藉绑架文物对中国“人权”指手画脚，居然以归还兽首与否作为要挟中国“实现人权和西藏自由”的砝码。在蔡铭超声明拒付之后，贝尔热竟又诬陷说是由中国政府对竞买者施压造成。

在鲁迅眼中：悲剧的定义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毁了给人看。当举世闻名的皇家园林建筑精华，园中无数艺术瑰宝化为灰烬时，大火同时吞噬了中华民族的尊严。150年过去了，无数中国人在断垣残壁的圆明园中独步之时，都曾经梦想过这座万园之园的奇妙景色，幻想着圆明园回到1859年。但时空不会倒转，沦为废墟的圆明园从此成为中华民族屈辱史的悲剧象征。兽首虽只是圆明园建筑的局部构建，但作为劫后残存的艺术品——也同样是民族屈辱的见证，蒙难的喋血符号，铭刻着中国人惨痛的历史记忆。贝尔热与佳士得联手揭开中国人的心灵伤疤，其嚣张气焰再次伤害了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

需要提醒的是，圆明园废墟也可视为中华民族自卑与自大矛盾心理的象征。华夏独尊思想自古依然，即使青睐西方传教士艺术家的乾隆皇帝却也对西方来使自负地表示：中国物华天宝。无需别人赐予。因而1860年与1900年西方列强两次火烧圆

明园不啻是警钟长鸣，痛挫了自大者的傲气，使中国人痛定思痛戒除夜郎心态，从此在“蛮夷”面前低下了昔日高昂的头颅。与“万园之园”顷刻间化为灰烬不同的是，中国人在灾难中学会了忍辱负重而没有“心如死灰”般地沉沦，但中国人惧洋与崇洋的心理病症却由此潜伏为集体无意识。鲁迅当年曾为中国人失衡的心态哀叹：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而改为“他信力”，最终变成了“自欺力”。(《参见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了吗?》，《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排斥洋人却又崇洋媚外，祭拜祖宗却是为了替自己壮胆(阿Q：“我的祖宗比你阔多了”就是典型例证)——自卑情结与过度补偿的盲目自大，至今仍然阴魂不散。

经过百年来抵御外侮艰苦卓绝的奋斗，继而通过连续三十年改革开放而在经济、国防、文化诸领域的长足发展，中国不断提高其世界地位和威望。美国新任国务卿希拉里访华的关键词是“同舟共济”；而曾任亚太事务副助理国务卿，现为加州大学政治学教授的谢淑丽告诫其同胞：“美国必须适应中国的崛起”。(参见《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9期，第33页)然而需要警惕的是，随着中国崛起而高涨的民族主义是把双刃剑。自“911”以来，网民时常爆发对于西方及其盟友种种丧失理性的幸灾乐祸、情绪泛滥的浮躁和恶语相向的狂言。试问这些人难道连起码的人道主义精神也要弃之如弊履吗?针对这种根性上的阿Q心态，我们十分有必要听取前驻法大使吴建民的意见，重温邓小平留给中国人“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的遗产。(参见2009年3月8日《扬子晚报》A3版)贝尔热们企图挑起事端，如果我们被其激怒而感情用事，正好中其圈套。不如表明立场之后冷却处理。流失的文物和艺术品是一个漫长的历史遗留问题，不可能旦夕加以解决。因此要有耐心和信心，相信随着中国实力的全面增强，问题最终会逐步获得解决。

兽首事件，使我们不得不对艺术的功用刮目相看。作为文化符号的艺术品，能够与历史使命、文化职责、地缘政治发生如此深刻而经久的关联；并且出人意外地成为后冷战时期，尤其是垒球化金融危机的严冬时刻，西方世界与迅猛崛起的中国叫板的一张战略性王牌，一个充满着明指和睹喻的象征性符号。这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艺术除了其自身的意味之外，它所承载的意义空间究竟有多深广。我们无需询问兽首，你们那弱小头颅能否承载起如此不堪承受的命运之重?我们应该扪心自问：中国人的头脑什么时候学会理性与情感的平衡?因为21世纪未来90年，中国需要我们以健全的头脑面对暴风骤雨和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