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车

一

太阳落山了!

晚霞从树缝漏下来，轻轻落在泥鳅奶奶发梢上，一下一下地跳动，好像一对对粉蝴蝶在飞舞。泥鳅跷着椅子，嘎吱嘎吱地响。泥鳅若有所思地晃动脑袋看奶奶挑黄豆。泥鳅，作业做完了没有?泥鳅奶奶问他。

老早就做完了。

哦，好生念书，要不然等你娘回家要挨屁股板子的哟，泥鳅呀，到里屋把筛子给我找过来。泥鳅奶说着直起腰，捶着肩膀，看见院落几只鸡扑腾翅膀，就咕咕、咕咕咕地吆喝。老母鸡听到吆喝伸直脖子四处张望一番，然后不紧不慢朝泥鳅奶走过来。泥鳅找来筛子，正准备进屋给奶倒杯茶，狗子和蚕豆滚着铁圈进来了，铁圈与铁勾发出一串串叮叮的音，一下子把空荡荡的院子塞着满满的。

蚕豆沿着墙角边滚圈，试图让铁圈贴着墙根奔跑，好像那样就能显示他滚圈的水平高，可铁圈没给蚕豆争脸面，铁圈好几次丁当一声摔地了。泥鳅朝蚕豆喊道，嗳，蚕豆你干嘛呀，把鸡吓得到处乱飞，一个破铁圈，滚、滚什么呀?狗子的铁圈子挂在肩上，一手捏着勾子，讨好地回应道，就是，蚕豆，你那点臭水平显摆什么呀，别滚了，泥鳅，你家水桶还没散架子呀!

你家水桶才散架子呢。泥鳅把茶递给奶奶，朝狗子狠狠剜了眼。

狗子揉揉鼻子，反问，上次你不是说水桶散架子，就有了箍水桶的圈，你就可以跟我们一起滚铁圈么，你还说到时我们成立一个车队，叫什么英的……

英雄帮!蚕豆一撸袖子抹了抹额角的汗，说，英雄帮，对吧，泥鳅。

嗯，就是英雄帮，我记起来了!

泥鳅鼻子一哼，骑在碌碡上，说，什么英雄帮呀，我早就不想那个了，我娘说了，只有把书念好了，比啥都强!蚕豆说，泥鳅你娘出去好久了，咋不见她给你打电话?

打不打电话关你什么事呀，我娘在大城市干活哪跟你娘那样，成天扛个锄头就晓得锄草、耙地，我娘见大世面去了，忙着呢!泥鳅把脸扬得老高，嘟起的嘴巴差一点就碰到鼻尖了。

嗳，泥鳅，刚才我路过拐子爷门口，看见他在修水桶，没准会多个铁圈呢，要不要我们去瞧瞧?狗子还在为英雄帮的事犯嘀咕，要是你有了铁圈，我们英雄帮一定要盖过猴子那个雪山帮，是吧，蚕豆!

嗯，一定把他们雪山帮比下去，说着，蚕豆狠狠跺了跺脚。

拐子爷有多的铁圈又不会给我，我不去!

狗子说，去吧，拐子爷老向我家借犁，他要是不肯把多余的铁圈给你，我就跟拐子爷说，以后我家就不借他犁了!

得了吧，拐子爷会听你的?泥鳅的脑袋摆得跟拨浪鼓似的。

要不然，我们就替他放几天牛!蚕豆瞪圆大眼，憋足了气跟泥鳅说，拐子爷最讨厌放牛了，只要他肯把多余的铁圈给你，我们就替他放牛!

泥鳅他们是在去拐子爷的路上碰到细猫的。细猫耷个脑袋没精打采的样子。细猫说他刚被他父抽一顿刺条子，这会儿屁股还痛呢。细猫问泥鳅他们去哪，蚕豆嘴快，说他去拐子爷那里要铁圈去。细猫听说他们是去要铁圈，就笑了，说拐子爷那么抠门儿，还能把铁圈给你们，我看没戏!细猫这么一说，泥鳅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要熄火了!

狗子你们滚圈吧，我不去拐子爷那里去了!蚕豆和狗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望着泥鳅。蚕豆支吾半天，讨好地把手中的铁圈递给泥鳅，泥鳅，给你玩!狗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也把肩上的圈子递给细猫玩。

快到村口时，泥鳅的铁圈让一块泥疙瘩磕倒了。狗子看泥鳅的铁圈先熄了就收起圈，乐呵呵地揩拭额头，气喘吁吁地说，泥鳅，我、我赢了!

赢就赢了呗，有什么稀奇的!泥鳅把铁圈还给狗子，在树下挑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说，肚子饿没劲了，要不然我才不输呢!

我肚子也老早饿瘪了，你听，还咕噜咕噜叫唤呢!狗子摸着肚子，见泥鳅盯着他，就说，咋的你不信，不信你贴着肚皮听，咕噜响呢!

要是有个苹果橘子吃就好了，一咬一个坑，一口一个甜!蚕豆咂巴着嘴喃喃自语，晚霞照在他胖乎乎的小脸上，红通通的，圆圆的脑袋瓜就像个硕大的苹果。

馋虫，哪有苹果橘子呀，做梦了吧?

蚕豆说，你才馋虫呢，橘子?黄瘸子的园子里结满了!一个个圆圆鼓鼓的，跟小灯笼一样挂满树桠，上次黄瘸子还摘了一个给我，比红糖水还要甜，黄瘸子说他家种的是蜜橘，蜜橘你们晓得啵?

什么蜜橘，不就是橘子么，咋还叫这个名呢?细猫凑到蚕豆跟前，眨巴眼说，蚕豆你不是在吹牛了吧，黄瘸子凭什么摘橘子给你吃呀，还蜜橘呢!

我、我没吹牛，黄瘸子真摘橘子给我吃了，我家还有橘子皮呢，不信等会儿你到我家去看，我娘说那橘子皮晒干了泡茶喝香着呢!蚕豆见细猫不信他说的，一下子急了，他站起来接着说，上次，我父到黄瘸子家收粮代金，我跟着也去了，人家黄瘸子说那蜜橘熟透了跟蜜一样，又甜又面，还养人呢!

狗子操起铁勾敲打铁圈，叮叮一叮叮叮——叮叮，响音跟学校敲出的下课铃一样。狗子说，别吵了，蚕豆你不是说黄瘸子家的橘园挂满了果子嘛，那你带路，我们几个钻进去摘几个尝尝，看是不是比红糖水还要甜!

蚕豆结巴起来，他说，我、我可不、不敢!

我就知道你在说谎，不敢了吧，什么蜜橘呀，黄瘸子还摘橘子给你吃，呸，我呸呸!狗子朝蚕豆扮鬼脸羞他，泥鳅，我才不跟牛皮大王玩呢，细猫你呢?

牛皮大王，吹破牛皮羞死人，哟、哟哟!细猫食指往眼睑上一拨，眼黑一下子跑没了，白白的眼球盯着蚕豆乱转。

蚕豆额头泌出几滴汗珠子，跟蚂蚁一样慢慢爬下来，他说，黄瘸子园子里有狗，狼狗!你们不怕呀?

狗子说，不怕!

泥鳅，你怕不怕?蚕豆看见泥鳅眼光忽闪忽离的，他知道泥鳅上次去偷西瓜让狗咬过，就说，黄瘸子家的狗是狼狗，跟警犬卡尔一样，凶着呢!

泥鳅又不怕狗，只要你带路，我们都去，不去就是胆小鬼，就是这个。狗子巴掌翻过来。手指头一紧一松像王八在爬。

二

马垅村像茄子形状分布百来户人家。黄瘸子家位在这茄子尾巴边上，泥鳅他们这会儿正从茄子蒂处往茄子尾赶，路上他们都商量好了。蚕豆在橘园外面放哨，要是碰到有人走近就学猫喵喵叫。泥鳅、狗子和细猫进园子，泥鳅和狗子摘橘，细猫只管盯紧那条狼狗，来了就扔石头蛋子，叫狼狗在大家逃离橘园前不能近身。

经过拐子爷门口，泥鳅看见门墩搁着一截铁丝和一把老虎钳，刷了桐油的水桶倒扣在檐下。狗子凑上去手指头一划，嗯，好滑好香哟，泥鳅，你晓得啵，这桐油要是糊到头上，头发就钻不出来了!

就你晓得，我老早就听我父说过，这桐油糊哪哪儿就不透气，脚盆面盆都糊那个油!细猫一撅嘴，不服气地顶了句。

泥鳅不理睬他们，他盯着那箍在桶腰间的铁圈。铁圈让日头照得闪闪发亮，馋得泥鳅

恨不得立刻扒下那铁圈，他才不管成绩单上的零蛋呢。泥鳅昨天做梦都梦到自己滚着铁圈，把狗子他们远远甩在身后，狗子他们在身后拼命追，累得他们拄着膝盖头大喘气。一想到这泥鳅忍不住笑出声来。

泥鳅，笑么事呀?狗子搡泥鳅一把，泥鳅一踉跄，这才从幻觉中走出来。泥鳅说，我们快走吧，天要是黑了，会瞧不见橘子的!泥鳅现在巴不得一下子钻进橘园，到时他一定要多摘几个橘子，他想要是拿橘子跟拐子爷换铁圈，没准拐子爷就会同意的。泥鳅这么一想精神气就蹿出来了，大跨步的脚好像要飘起来了。

三

泥鳅让狗咬了!

泥鳅奶是晚上烧洗脚水才晓得的，她叫泥鳅去拿洗脚盆，说把锅里的水先舀几瓢出来洗脚，剩下的烧开灌到开水瓶，做茶喝。泥鳅摸索半天赖在板凳不肯动，泥鳅奶以为孙子又调皮了，就吓唬泥鳅，长耳朵没，跟你说话耳都不耳一声，是不是屁股作痒了!泥鳅一咧牙，扶着桌子角拐着左腿往灶台走。

脚怎么了?抽筋呀?

泥鳅没吭声，要是奶奶晓得他去偷人家橘子让狗咬了，那刺条还不把屁股喂饱呀!揭开锅盖，一团白汽腾起来，一下子罩住了泥鳅的小脸，又潮又烫糊住了泥鳅的眼睛。泥鳅揉着眼往盆里舀水。泥鳅奶往灶口添了一把柴，接过泥鳅的盆，看见泥鳅眼角挂着泪花，伸出手要帮他揩泪。泥鳅一闪躲开奶奶，没想到往后退的时候，碰到了灶旁的水缸。哎哟、哎哟。泥鳅咬着嘴唇蹲下来小心地摸摸那让狗咬的脚肚子。

你这是怎么啦，哪又碰痛了吧！泥鳅奶往洗脚盆掺着冷水，说，都是小男子汉了，莫动不动抹眼泪，丢人啵，晓得呗，男子汉有泪往肚子里流，起来，洗脚!

泥鳅擤擤鼻涕，脱鞋洗脚。泥鳅奶叫他把裤腿挽高点，省得让水打湿了。泥鳅没听奶奶的，他只是把脚趾往高踮，脚后跟落空，半个脚背露在水上面。泥鳅奶灌完开水，见泥鳅这样，一生气蹲到泥鳅跟前，把泥鳅的脚摁到水里，要帮他挽裤脚。水又不烫，翘那么高做么事，划船呀?

哟，你这脚肚子是么的，这么深的牙齿印，狗咬的吧?泥鳅奶看到伤口，问泥鳅是么回事。泥鳅却呜呜埋头抽泣起来。

第二天，泥鳅不知道奶奶从哪弄来的鱼腥草。泥鳅奶把一撮泥泥的鱼腥草糊在泥鳅伤口上，盯着又红又肿的伤口，摆头叹气道，泥鳅呀，奶跟你说几多回了哟，莫做歪门邪道的事、莫做歪门邪道的事，你就是不听奶奶的话，这下可好，让畜生咬了吧，看你下回还长不长记性，好好躺着，亏得今天是礼拜天，要不然就掉一天课了，唉，你莫动哟，奶去搓几件衣裳!

泥鳅看见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不时拽衣角往眼角送。泥鳅抿嘴点点头，望着奶奶出了房门。日头光从窗棂翻进来，一个巨大的光柱明晃晃斜靠窗台，光柱里飞着无数个细小的灰尘，泥鳅看着那些飞舞的灰尘慢慢地朝自己飞过来，担心那些灰尘飞到自己肚子里，结成厚厚的垢。泥鳅把被子往上一拉，想藏到被子里那灰尘就再找不到自己了。这么一想他会心地一笑，闭起眼睛又开始想娘了。

泥鳅做了个梦，梦见了娘，要不是狗子喊醒他，说不定泥鳅还可以跟娘多说一会儿话呢。狗子说，泥鳅，你奶去跟黄瘸子吵架去了!狗子没骗你!细猫站在边上给狗子作证。

泥鳅不信。狗子就怂勇泥鳅跟他们去黄瘸子家看看。泥鳅犹豫了一会儿，就跟狗子他们出了门。

四

黄瘸子拄着拐杖，咬着烟屁股巴掌拍得叭叭响，大伙评评理，我扎了篱笆墙，人家偏要钻进来，偏要送到狗嘴里，你们说这怪谁，怪我呀!还要我赔打针的钱，这算哪门子事嘛?

泥鳅奶瘫坐地上，她捶着胸口说，小孩子不懂事，我们理亏在先，我家泥鳅损了你家几多橘子，等泥鳅他父寄钱回来赔你就是了，可怜我家泥鳅脚肚了咬了那么深的牙齿印，早晨我看那口子又肿又脓的，要是像周婶说的那样，得了狂什么病的。我老婆子也不想活了!

泥鳅奶胸口捶得跟鼓一样，一下一下好像落在泥鳅身上，泥鳅背着巴掌把眼角擦了又擦。泥鳅奶擤过鼻子接着说，他黄大叔，今日你无论如何要把打针的钱给我，我家泥鳅的病不能拖，今日要是不给我，这张老脸我也不要了，我今日赖在这里不走了!

黄瘸子鼻子一哼，吐掉烟屁股，拐杖柄一顶胳膊肢下，一耸一耸地拨开人群，说，我不跟你老婆子吵，我找村长评理去，看我该不该赔这个冤枉钱!

泥鳅奶摇摆不定地站起来，试图要拉黄瘸子的胳膊，不想黄瘸子往后一推，泥鳅奶一下子没站稳，摔在地上，额头铲了块皮。泥鳅奶一抹，巴掌沾有血，她喘着粗气再一次站起来，朝前头一耸一耸的黄瘸子喊，有本事当着众人的面把事情摆清楚，找村长——找村长，我又不怕呀!

泥鳅看着奶奶跟在黄瘸子背后，一步一踉去村长家了。细猫要拉泥鳅一起到村长家看热闹，泥鳅没去，他一声不吭地回家了。

泥鳅连着三天到卫生院打了三针。泥鳅不知道那钱是不是黄瘸子给的。细猫跟泥鳅说，那天黄瘸子跟你奶奶去村长家，黄瘸子横竖就是不给打针的钱，还说没让你家赔橘子钱那是给你奶脸面了，要想他给打针的钱，除非太阳从西边冒出来，黄瘸子说那话，拐杖一下一下钉打地面，等黄瘸子停下来，脚跟前洼了个碗口大的坑。细猫还说，泥鳅，你奶那天靠在村长家那棵梧桐上，拉着村长诉苦说你腿肚子让狗咬肿了，说你要是得了狗病，她没法跟你娘你父交待，她不想活了!

泥鳅鼻子一酸，眼睁打湿手背，他问细猫晓不晓得哪个给的打针钱。细猫说，村长跟你奶说好话，说他肯定要帮你奶做主的，让你奶先回去，村长等你奶走了，把黄瘸子狠了一顿，后来把他叫进屋，趴在窗口你猜我听到了么事?

么事?

我听黄瘸子说，村长，其实我也不稀罕那几个钱，关键我磨不开那个脸面，当着大伙的面我跟她出打针的钱，那大伙还不把我笑死呀，赔了橘子又赔钱，那我不是比当年孙权还要亏嘛!

村长怎么说?泥鳅把眼泪揩干，问细猫。

村长好像是说，泥鳅娘老子都到外面赚钱去了，你让马大娘一个人么办呀，要钱没钱要劲没劲，马大娘这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她是个要强的人，要不是遇见过不去的坎，她也不会找你!

泥鳅开始埋怨蚕豆了，他说，要不是蚕豆那个王八蛋说黄瘸子家有橘子，我们也不会想到要去偷人家橘子的，不去偷橘子，我也不会让狗咬。

细猫接着说，我听黄瘸子支吾半天，说他顶多出五块钱，多一个子没有，村长哈哈地笑了，说你再添一块，哪个不晓得你今年的橘子长势喜人呀，还在乎这块儿八毛嘛?接着我就听见翻口袋的声响，再接着黄瘸子摔门出来了。

哦，细猫你说黄瘸子出了钱?五块!泥鳅睁圆大眼，盯着细猫，你不许骗我，我们拉勾，谁骗人谁就是小乌龟!

不是五块，是六块!细猫屈着小指伸过来。

泥鳅还记得那天，奶奶回来没一会儿，正拿热毛巾敷额头破皮的伤口。村长就给奶奶送钱来了，总共十一块，说是黄瘸子给的。起初泥鳅还不信呢，他认为黄瘸子那么凶还把奶奶推倒，他肯定不会出打针钱的。现在听细猫这么一说，他觉得黄瘸子还是个好人呢，村长也算一个!泥鳅要把细猫跟他说的告诉奶奶……

五

泥鳅的娘打电话回来了。泥鳅有一肚子的委曲，他说，娘，我奶把家里那头猪卖了!

为么事呀，那猪不是正长架子么!

都怪我!泥鳅声音哽咽，我去偷黄瘸子的橘子，让狗咬了，我奶找黄瘸子要打针的钱，开始没给还把奶推倒了，额头都铲破皮了，村长为我们说话了，最后，黄瘸子和村长都出了钱，我奶把猪卖了，说做人要硬气也要晓得报恩，就把他们的钱给还了，奶奶还到黄瘸子家买了一袋橘子，橘子可甜呢：哦，娘，拐子爷还给了我一个铁圈，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玩它了，一滚那铁圈叮叮响，好像有个圈箍在我头上，叮叮叮响吵得我尽做噩梦，前天，我把圈给细猫了，我要好好读书!娘，我跟奶好想你们……泥鳅奶搂紧孙子，箍得他。喘不出气，泥鳅看见奶奶眼睛亮晶晶的，额角的皱纹苏醒过来，笑容漾出来……

责编史姗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