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华(作家)

30多年前，也就是文革后期，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当时男生和女生之间是不说话的，就是爱慕对方，也只能偷偷地用眼睛看看而已。也有胆大的男生悄悄给女生写纸条，但还不敢写上明确示爱的句子，都是指鹿为马，比如要送给对方一块橡皮一支铅笔之类的。接到纸条的女生立刻明白那小子想干什么。女生普遍的反应是紧张和害怕，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30多年后的今天，中学生谈情说爱早已在心理上合法化，在舆论上公开化。媒体曾报道过这样一条消息：一个女中学生穿着校服去医院做人流手术，由4个穿着校服的男中学生簇拥着，当医生说手术前需要家属签字时，4个男生争先恐后地抢着要签名。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国这30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已经成为世界第3大经济国。可是在这个光荣的数据后面，却有另一个让人不安的数据：人均年收入仍在世界的100位，年收入不足800元人民币的居民超过一亿。两方面的经济指标，在今天的中国竟然如此不平衡。

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城乡之间的差距不但没有被缩小，反而拉得更大。2007年城乡居民收入差距之比扩大到了3.33：1，绝对差距达到9646元人民币。为什么假冒伪劣的产品在中国层出不穷?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在食用毒猪肉、毒大米和毒奶粉?因为这些产品价格低廉，他们微薄的收入只能去消费这些假冒伪劣产品。

中国是一个地域辽阔、经济发展不平衡的国家，社会生活的不平衡也带来了梦想的不平衡。几年前CCTV在“六一儿童节”期间，采访了中国各地的孩子，问他们“六一”最想得到什么礼物?一个北京的男孩要一架真正的波音飞机；一个西北的女孩却羞怯地说。她想要一双白球鞋。两个同龄的中国孩子，就是梦想都有着如此巨大的差距。

其实很多年了，我们一直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文革的中国和今天的中国，好比是欧洲的中世纪和欧洲的现在。一个欧洲人活400多年才能经历的巨大变革，一个中国人只需40年就经历了。北京和西北这两个孩子梦想之间的差距，30多年前的女中学生和今天的女中学生的差距，这两个差距一样巨大。前者显示的是现实的差距，后者显示的是历史的差距。历史的差距让一个中国人只需40年就经历了欧洲400年的动荡万变，而现实的差距又将同时代的中国人分裂到不同的时代里去了。北京男孩和西北女孩，这两个同时代的孩子，一句话，一个梦想，却让人恍惚觉得一个生活在今天的欧洲，另一个生活在400多年前的欧洲。

这就是今天的中国，我们不仅生活在现实和历史的巨大差距里，也生活在梦想的巨大差距里。最后，我要用一个真实的故事来结束这篇文章。在中国南方的某个城市，在林立的现代化高楼和商场里人头攒动的繁华景象里，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被绑架了。两个绑架者身无分文又毫无经验，所以很快就被警察捉拿归案。两个绑架者在索要赎金的时候，没钱去买盒饭，其中一个出去借了20元回来，买了两个盒饭，一个盒饭给小学生吃。另一个盒饭两个绑架者分着吃。获救的小学生后来告诉警察：“他们太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