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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儿庄老兵生存状况调查

2009-05-11钟坚

凤凰周刊 2009年29期
关键词:荣军补助金老伴

钟坚

8月的正午,阳光还很烈,亮晃晃照在台儿庄顿东村的玉米林和机耕路上。

81岁的田敬志睡到正午才下床,单脚着地,慢慢挪出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像只干瘦的老螃蟹一步步横着穿过院子,把身子移进空荡荡的堂屋。半边瘫痪的他,喘息着坐定。

院门外的缤纷世界,不属于田敬志,他的快乐定格在60多年前的记忆中。

1946年下半年,在家看牛的田敬志,为吃饱饭,缠磨着路过台儿庄的一个连长,当上了兵。田加入的是陈毅领导的八路军抗战部队,在这之前一年,日本人投降。国共随后转入军事对峙阶段。

田敬志所在的部队后来过长江,加入刘邓大军,成为华野三纵之一部。14岁的田敬志,在团部当通信员,来回送文件、情报。淮海战役中打碾庄时,他还不足19岁,小八路田敬志背着大枪一头高,走起路飞快,手榴弹一甩一甩地敲着屁股。

山东枣庄境内的台儿庄、孟良崮,当年是中日抗战、解放战争等许多战役的战场,中共的革命老区。沿着乡村大道两侧,高大的意大利白杨纵横交错地把上万亩密密匝匝的青纱帐,分割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方块。在青纱帐后面的村庄里,人们可以很容易找到像田敬志这样的伤残老兵。

这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有个共同的身份标签——老复员军人,他们也是中国现存最老一批荣军。如前文所述,所谓老复员军人,指的是在1954年10月3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实行义务兵役制前入伍的士兵,对这批返乡复员军人的退后抚恤政策异于实施兵役制之后的退役军人。

这批人中的每一个都参加过中共新政权建立前后数次著名战役,在之后几十年里,荣耀渐去,伤残、苦痛和贫穷却一直如影随形。拿着微薄的生活补助和残疾抚恤,他们早已成为大陆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中的一支。中共建政60年后的今天,他们如秋天凋零待落的枯叶,在孤寂和穷困中悄然消逝。

百万荣军大返乡

以前每到过年,老荣军田敬坤都能收到当地政府寄来的国家领导人画像作为慰问品。近年不再收到画像,他便自己上街“请”回一张来过年。

1948年的一次狙击战中,田敬志和他的战友们在雪地中趴了21天。老人怀疑后来的病根子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另一次夜行军中,田敬志被弹片击中腿部。住院疗伤7日后,他赶上了攻打孟良崮的战役。孟良崮位于现在枣庄市山亭区,离田敬志的老家台儿庄程庄不远,田一边作战,一边惦念着家里父母兄弟,但前线紧张,他不可能回家探望。

知道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田敬志正追随部队赴云南、贵州等地剿匪的路上。

50年代初,中共军队自长江流域进入西南边疆,对胡志明领导抗法越盟军提供了及时的支援。田敬志所在的部队悄悄进入越南。援越是偷偷进行的,他们对外也不说是中国军队,统称“越盟军”。田敬志曾协助战友俘虏了一个排的法国人,看见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在他面前举起双手,庄户人家出身的田敬志心里乐开了花,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1953年,田敬志的部队又开拔至丹东鸭绿江边,不过朝鲜战争的局势业已明朗,部队随即撤回国内。

之后,厄运突至。22岁的田敬志一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军医诊断为脑血栓。住进野战医院治疗4年,病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

建政不久的新中国,军队渐渐从战争状态转入正规建军的新时期,拥有庞大建制的解放军必须削减规模。

由于当年国家也在困难时期,部队提倡没有职务、没有伤病的士兵复员回乡,复员要求自觉自愿,同时提出“复员军人是人民功臣”,要求地方政府、人民团体给予复员军人应有的尊重和政治待遇,并根据其具体情况,尽量吸收其参加各项会议和工作。

按照当时的评残规定,田敬志未被算为战伤,评不上伤残等级。1954年10月前,26岁的田敬志成为百万中共复员大军中的一员,回到了山东枣庄。当了8年兵,田敬志领到240元的回乡补助费,部队另外发给他80元,让他回去继续看病。

田敬志选择在顿东村入了户,后来好歹找了个当地姑娘成了家。几乎没人理会田敬志,因为身体残疾的他无法成为生产队里的骨干,挣不了工分。为了持家,他拖着半边麻痹的身子去了薛庄乡政府,要求救济,乡上干部报以同情,却说没有专款,对他无能为力。

正当壮年的田敬志只得依靠老伴从田里刨食养他,眼巴巴地看着老伴挺拔的身躯,被生活的重负慢慢压折成九十度直角的驼背。

眼瞅着田敬志一家6口人吃不上饭,乡里有时会送上二三十斤的救济粮。

幸运的“二百五”

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天,饿得晕乎乎的田敬志在路上挪行时,有人告诉他可以去乡民政办领取5元的老复员军人补助金了。从此,每个月等盼补助金成为田敬志日常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以后几十年里,补助全从每月5元、10元、15元,慢慢涨到45元、70元。去年10月1日,最新的一次“提标”政策后,田敬志的补助金涨到250元。

但这点微薄的补助金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有时吃个饱饭都难。出嫁的闺女时不时拿些煎饼和豆油,从几十里外村庄赶来接济他们。

对田敬志来说,饭可以少吃几餐,药却必须得吃。田敬志有高血压、胃溃疡,又半身不遂,只要头一晕,赶紧抓起一把药往觜里塞。虽然降压药买的是最便宜的,但吃药勤过吃饭,一个月光吃药就要花去30元。刚做完白内障手术的老伴,每个月眼药水要花21元。扣除这些,250元剩下不到200元了。

“我80多岁了,当个农民也干不了啥活,政府给个250块,已经不错了。何况比我功劳大的都这样。”听田敬志说这话,驼背老伴说他有脑血栓,脑子有时犯糊涂。

田敬志说的那个“比他功劳大”的人是顿西村的包胜元。包胜元和自家一个兄弟1944年参加革命,在战场上命大,胸口中了两枪不死,右脚脚踝被打掉半只。老包揣着三等革命伤残军人证回来,日子却同样过得很苦。

2000年时,对他们这样的在乡老复员军人,台儿庄区政府给的是每月45元的生活定补金,老包除这笔钱外还有每月100多元的伤残抚恤。与老包比,田敬志有时天真地想,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混到了“二百五”定补金!而老包兄弟俩早死了,死的那年,他们领到手的生活补助金还只有45元。

83岁的田敬坤也是解放前入伍,打过碾庄,参加过解放上海、一江山岛、大陈岛、抗美援朝等战役和战争,立过2次二等功、5次三等功。由于1949年入党,田敬坤除了去年开始的250元定补金,比其他老荣军多拿了每年几百元的党员慰问金。

田敬坤自己有高血压、风湿病,脑袋整天晕晕乎乎,却舍不得吃几块钱一把的降压药。他拿的是跟田敬志一样的补助金。虽然早在2007年民政部门就出台文件,从当年起,给参加过那几次战役的老兵增加生活补助金。不过没人通知他去领取这笔钱。

政府原先每年年底发给他家一袋大米和一床被子,但老田记得,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已有4年没有在他家门口出现了。

田家进门的两面墙壁上,满满当当地贴着地方政府各个年头拥军优属的宣传画,中共几代领导人物像在上面微笑着看他。对他来说,政府每年过年还是会慰问他的,慰问品就是一张这样的画,或者一封打印好的慰问信。不过这几年,政府有时连慰问宣传画都忘了寄来,田敬坤便上街花几块钱把领袖画“请”回来,恭恭敬敬地贴上墙。

老荣军之死

因为身残无法下地耕作的田敬志,只能靠相依为命的老伴养活自己,忍看老伴累弯了背。

老荣军们的日子过得着实不如庄上的低保户,在田敬志的孙子田成帅看来,低保户们至少能吃个饱饭,而像他爷爷这样的老人有时还饿肚子,却没人管。

1997年,田敬志唯一的儿子田仲强感染了肺结核,欠下一万元债务后,还是因无钱医治去世了。一年多后,儿媳李月侠也因肺结核去世。16岁的大孙子田成将和15岁的小孙子田成帅把父母欠的债写在墙上,相继辍学,外出打工还债。

小孙子在江苏镇江一个硫酸厂搬布袋,10个一摞往地上堆放,让田敬志心疼不已:“小孩干不了,累苦了。”那几年,田敬志硬是挺了下来,别人在路上看见他半是开玩笑地问道,你个老东西,为啥不死,拖累家人。

其实他也并不是真的怕死,虽然现在还是很穷,但好歹熬过了苦日子,和老伴都活下来了。小孙子去年结了婚,这是令田敬志在世几十年唯一满意的。亲情的慰藉是支撑田敬志活下去的理由,他说,否则他也会像王昌蓝一样,选择喝药自杀。

去年9月,82岁的呼庄村老荣军王昌蓝被发现独自死在家里。

呼庄离田敬志他们的村不远,都属于台儿庄区。呼庄周围几个村的人们都认识这位老人。“他一个人做饭吃,晚饭后,一个人在村上的大路上来回走。”

王昌蓝以前在解放军骑兵连,给首长当过警卫。他散步时腰板笔挺,走路风风火火的。他有时也坐下来跟村里人拉拉家常,讲他以前的轶闻趣事,逗乡人一乐。

但王昌蓝还是孤独地去了。自杀前,老人什么也没交代。他把前院后院打扫好,又把自己的衣服全都洗了一遍,把桌椅板凳擦得一尘不染,最后,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躺在床上,拧开农药瓶喝下了药。

在那个静谧的秋夜,心气高的老人走时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他性格很乐观,为人处事可好了。”呼庄村民说。他们估计,王昌蓝突然自杀,是因为太穷了。王昌蓝的老伴去世好多年,两个闺女远嫁偏远的江苏山区农村,他平时靠开拖拉机的侄子和邻居照顾。他跟同一时期的老荣军一样,去世前每月领着70元的生活补助金过日子——他一定没想到,他死后不到一个月,国家把他们的补助金提到了250元。

“去世前几天,老人跟人说他没钱充煤气了,好几天揭不了锅。”村民说,侄子和社员都忙于农事,把这事忘了,估计他一时想不开。王昌蓝的侄子最先发现他在村北头的老屋死去。

村里人都说王昌蓝是个实诚人。1950年代从部队回来后,王昌蓝一度当过马兰乡供销社经理,后来叫人给挤了出来,有人诬说他有麻风病。

“他身体那么健康,要是生活条件好,再活10年都没问题。”村里的老人肯定地说

老荣军王昌蓝去世后,呼庄村和涧头镇政府拨出2000元抚恤费办了后事,他的两个女儿从江苏赶回来奔丧。

消逝的老兵

田敬志以前领补助,凭着一本《定期定量补助领取证》和身份证,或者叫老伴或者自己拖着半边身子去镇民政办领补助金。后来政府把钱打在农信社的卡上,一季领一次,他就不需要去镇里了。

去民政办领钱,也有好处,当年一起入伍的老哥们都能见上一面,知道彼此活着。现在拿银行卡取钱,见不到人了。1946年田敬志参军,与他一起去的还有薛庄乡周围几个村子的200多个庄户人,后来复员回来剩下不到80个。

薛庄入伍的庄户人中,田敬志年龄最小,他打听到,去年一年,当年同去的老兵又“老”了5、6个。老荣军越来越少了。

田敬志、田敬坤们,是中国一大批参加和见证中共建政史的农村老兵,而今大都步入人生的最后阶段。2005年8月,大陆官方公布,这批在乡复员军人的人数为220万人。这些老兵每年以30万以上的速度递减。

“对参与中共建政的在乡复员军人、伤病残军人等特殊优抚群体,应该抢救式地加以抚恤关怀,让这些人分享和谐社会建设成果。”大陆民政系统有人士表示,老荣军已时日不多,甚至没有能力以上访等形式表达自己的处境和意见,不应令他们陷入社会底层,沦为弱势群体

当地老荣军包胜元的遗孀。在丈夫死后,90多岁的她一个人在窝棚里过日子。

“想想自己,打碾庄那会儿,整整21天呀,炮一响,就冲上去。那时年轻,一点都不怕死,”田敬志喟叹,现在真的越来越担心某一天突然“老去”,“80多岁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话,不说以后,现在还能跟你聊天,也许到晚上就去了。”

作为台儿庄区的重点优抚对象,田敬志去年参加了区里的新农合医保体系。但做一本合作医疗本,镇上扣去他200块钱,他至今还心疼。

田敬志的心愿是,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政府的补助金能提到500元一月,这样他能勉强支付他和老伴日常的生活和医疗开支,不用拖累小辈。坐在家里,他老想着,几个孙子在外面打工挣钱过得有多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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