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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真诚的文字托举激情与爱意

2009-05-11汪树东

文艺评论 2009年2期
关键词:李琦凡俗祖母

汪树东

诗歌没有迎合时代潮流的必要与义务,它可以逆时代潮流而动,或主动疏离于时代潮流,或主动超越于它。所谓时代潮流,更多的是庸常之见,是对人性复杂性的遮蔽,是对诗意的刻意取消。其实,古往今来,每个时代的实际主宰大都是权力与金钱,正是它们使得现实世界要么等级森然,板滞沉寂,要么欲望横行,甚嚣尘上。诗歌不能与这种现实世界调和,更不能与之媾和,而是要对抗它、分裂它、超越它。诗歌要使常人自满自足、自鸣得意的庸常世界日益暴露出虚无的本质,要开辟出别一种灵性世界。诗歌要在太平景象下谛听地心中火山的呻吟,要在参差不齐、彼此倾轧的世界上方展示出笼盖四野、一碧如洗的天宇。

诗人李琦深深地领悟了诗歌的要义,主动从现实世界中令人晕眩的贪求速度、追奇鹜新的风尚中全身而退。她的诗歌《住在青海的诗人》写诗人昌耀:“世界在外面 / 像一个疯狂转动的轮子 / 这个人却一直 / 做着一些很慢的事”。{1}其实这也是诗人自己的状态。在诗歌《很旧的人,很远的事情》中,她写道:“很旧很旧的人 / 看着那些很新很新 / 阔步前进的人 / 悠然地想着 / 很远很远的事情”。{2}诗人自命为旧,与维新是从的时代背道而驰,那些很远很远的事情优雅地次第呈现:诗人百岁高龄祖母脸上的皱纹,呼伦贝尔草原上牧人的一个背影,大兴安岭深处的野花,缓缓输入生命垂危的友人血管中的鲜血,只盛清水不插花的花瓶……在诗集《李琦近作选》中,诗人耐心地打磨着日常的、朴素的事物,精雕细镂着人生中饱受忽略的细微之美,渐渐的,就像银器在打磨下慢慢闪耀出灵性的光泽,那些日常的事物与情感在诗意文字的漂洗下日益生动,“天地之间 / 它们正穷尽毕生的力量 / 把激情和爱意 / 托举起来”,{3}招展于灵性之野。

诗集《李琦近作选》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就是对亲情、友情、爱情等情感的诗意吟唱。诗人里尔克曾无奈地说:“人们逐渐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不幸,并不是社会或经济问题,而是将爱撵到周边去了。将爱再次移回自己的心中,已用尽了每个心胸开朗的人的力量……只有当爱的全部体验占住一个中心地位时,才值得惊叹,才显得无与伦比。”{4}里尔克的说法自然会被时代潮流视为迂阔之论,但诗人李琦却坚定信奉。诗集卷一的标题是《致亲人》,里面的诗歌是写给诗人的祖父、祖母、母亲的,笔下的温情脉脉流淌,读来令人顿生感动。但我认为,这些诗歌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给我们展示了亲情的弥足珍贵,更在于诗人通过对这些亲人的生命本相的咂摸和品味,展示出诗人对人性的触摸和感知,以及对生命别开生面的体验与领悟。

《祖母生病的时候》一诗中,诗人由给百岁高龄的祖母喂食,想到自己小时候得到祖母的喂养,进而写道:“我喂着年迈的祖母 / 像呵护幼小的婴儿 / 说不出心头的温情和苍茫”。{5}对生命轮回的洞察,让诗人感到苍茫。但是生命的返本归根,是不是也演示着别一种希望?年迈者与婴幼儿均与虚无相邻,也与神相邻。在诗歌《我一百零三岁的祖母》中,诗人写道:“祖母,我年迈的亲人和朋友 / 我常握着她温暖的手 / 端详她脸上菊花瓣一样好看的皱纹 / 我有时甚至渴望 / 像她那样衰老 / 满脸沧桑,穿着干净的蓝布衣衫 / 望着窗外的天空,轻声说 / 我小时候——”{6}把百岁老人脸上的皱纹形容为菊花瓣,是需要相当巨大的生存勇气的。乍一看,甚至有点让人难以接受,陡起鸡皮疙瘩之感,我们渴望的是“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那才是生命葆真之理想。但是在诗人笔下,岁月沧桑本身就是生命的一种诗意,老人穿越沧桑岁月回眺儿时之举动本身就是一首惊心动魄的诗歌,更何况是位百岁老人!这里有着诗人对朴素生命由衷的感激和沉潜的感悟。而《祖母生病的时候》如此写到诗人祖母的皱纹:“风烛残年,曾经那么清秀的五官 / 满是积攒而来的皱纹”。{7}“积攒”一词妙笔生花,我们常常说“积攒”钱财,谁会“积攒”皱纹呢?但岁月的逻辑并不在乎人的意愿,你不愿意,你便备受逼迫。诗人用个“积攒”,转被动为主动,便写出了人面对沧桑岁月的从容与淡定。

李琦对祖父祖母的描述,主要是对那么一种朴素人生的欣赏,对那绵绵不绝的血缘力量的一种自觉。《我喜欢在世间散步》中,年老的祖父对孙女说,他最喜欢的就是散步。这是老年人对人生的多么高妙的归纳和领悟!没有占有欲望的骚动,没有背弃世界的激烈,没有缅怀往古的隐退,也没有瞻望未来的急切,只有轻轻地走过世界,以目光收容世界、抚摸世界的安详与超然,这是人的灵性世界的超升,是摆脱世界的束缚后的潇洒与飘逸。祖父的这种人生态度对于年幼的诗人而言是难以理解的,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诗人终于理解并深深地认同于这种人生姿态了:“我要替你,看这人世的风景 / 让吹过你的风,再吹过我的围巾和长裙 / 年幼无知,早已成为过往 / 我想让你知道,我和你一样 / 非常喜欢,在这世间散步”。{8}庸常人生或昂首阔步,目不斜视,或步履踉跄,无暇旁顾,而诗人的自由散步,恰恰是人生的应有姿态,一种旁逸斜出的审美姿态!

写到友情,李琦的诗歌同样令人动容。诗歌《怀念·呼吸正把呼吸带走》中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诗人看到友人生命垂危,输血疗救,诗人顿生疑问:“别人的血 / 能否载动他的忧伤”。{9}李清照的《武陵春》中有言:“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两个诗人的诗句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把抽象事物具象化是其共同的技巧。李清照的词古典气息浓郁,即便是忧愁也写得诗意盎然。诗人李琦是现代人,面对的是病危的友人和缺乏人性气息的现代医疗设施,一句“别人的血 / 能否载动他的忧伤”让人感到的更是对友人的深度关怀,是无奈与绝望。李清照的诗句包含着是优游自在的古典诗意,而李琦的诗句潜藏着的更是凄厉的现代诗意。

当诗人对爱深有感悟时,死亡便不可避免地会联袂而来,闯入诗人的心灵。诗歌《祖母,这是你的骨灰》写道:“一个活得久远的老人 / 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物质 / 我知道,这温热的骨灰里 / 再也伸不出那样一双手 / 暖暖地,拂过我的头颈”。{10}面对祖母的骨灰,诗人想像奇特,想着从那骨灰里再也伸不出一双手带来抚摸。死亡让活人与死者幽冥相隔,无路交通。但恰恰是死亡使曾经的生命温情更显得珍贵,恰恰是骨灰使曾经伸出的那双手轮廓更为清晰,意义更为显豁,并永远地停留于诗人的脑海。在《我发现其实是我需要》中,诗人李琦写祭扫祖父祖母的坟墓,“我发现其实是我需要 / 在清明或某个日子 / 离开市区的活色生香 / 来到这肃然之地,心怀虔敬 / 带着轻巧的扫帚和干净的毛巾 / 洒扫擦拭,每个动作都如同仪式 / 我从来一丝不苟,不是你们 / 是我自己需要这样一种过程”。{11}我们中国人向来缺乏对神的信仰,没有教堂或清真寺去忏悔,去倾诉;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攀比与倾轧,是喧哗与骚动;人与物之间更多的是利用和遗弃。我们缺乏安放心灵之地。古代中国人的祖先崇拜还多少保留了一点稀薄的世俗化的信仰,而到了现代,生活于都市的中国人不但通过医疗、殡葬、公墓等精心地遮掩着死亡,更不可能有丝毫的祖先崇拜情绪。一旦人把死亡隔离出生活,遮掩起来,人的生活就不可避免地物质化、表面化、肤浅化乃至粗俗化。诗人在这个时代把她的祖父祖母称为神,保留着祖先崇拜的情绪,并有意地与祖先的死亡对话,通过对死亡的冥思来提升精神,净化生活,这的确是值得我们这个时代注意的。诚如诗人所言,其实并不是死者需要活人的祭祀与仪式,而是生者需要通过死者与死亡对话,换一个角度来打量人生。“对于生者,墓园具有抚慰的意义 / 我每一次从这里离去 / 带回的是沾满尘土的扫墓工具 / 经历的,却是难以概括的沉淀和清洗”。{12}没有死亡的过滤,尘世的活色生香往往就缺乏深沉的生命;没有死者的安抚,生者往往不是骄狂就是卑怯。

当然,如此解读《我发现其实是我需要》这首诗,并不意味着我是在赞美死亡,也希望别人来赞美死亡。我只是希望人不要把死亡当作绝对的负面因素,当作对生命的绝对否定,从而恐惧死亡,贪恋生命。人要意识到生死本为一体。在该诗集中,还有篇组诗《怀念》,是诗人对一个同样曾是写诗的友人之死的叙写。在这些诗歌中,诗人表达的更多是对友人之死的惋惜、悲伤、哀痛,以及绵绵不绝的怀念之情。在友人的骨灰面前,诗人虽然颇有绝望之感,感受到“我的生命中也有重要的部分 / 从此去了远方”,却“依然相信友情相信美”,最终“泪水可以变成笑容”,“我收获的友情 就像秋天 / 你以为刮起的是萧瑟的秋风 / 枫叶却已会意地殷红”。{13}当诗人仅仅表达着对友人之死的哀伤与绝望时,诗人就依然还是在俗情世界中。虽说这俗情世界也有它珍贵的价值,但对于诗歌而言到底是不够的。但是当诗人能面对死亡,不沦丧于悲伤,而发掘出生命超越性的价值时,能发现枫叶在秋风来临之际会意地殷红时,诗人就初步超越于俗情世界了,对生命的贪恋与对死亡的恐惧也就初步可以缓解了。当然这和真正地超越生死尚有一段距离。

诗人李琦曾如此自述:“内心澎湃,外表平静 / 逃跑的根基,流人的天性 / 喜欢走路,向往异乡 / 肌体里藏着大风和波浪”。{14}的确,诗人总是向往远方,那是人性的浪漫素质。诗集《李琦近作选》中的许多诗歌就是诗人在祖国大地上漫游的产物,她的足迹遍及黑龙江大地,呼伦贝尔草原,青海,云南,台湾等地。诗人的吟咏所到之处,那里的山川大地、人情风物的诗意就汩汩涌出。诗人柯勒律治曾说:“渥兹渥斯先生给自己提出的目标是,给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通过唤起人对习惯的麻木性的注意,引导他去观察眼前世界的美丽和惊人的事物,以激起一种类似超自然的感觉;世界本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可是由于太熟悉和自私的牵挂的翳蔽,我们视若无睹,听若罔闻,虽有心灵,却对它既不感觉,也不理解。”{15}

诗人李琦四处漫游时,也常常给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她特别关注生活中温暖的细节,从细微处发现美。诗歌《列车经过京哈线》写一个初次乘坐火车的农村女孩,隔着车窗叫唤守候于路边的妈妈,为的是让她看到自己也坐上火车了。读到此诗,我为中国近三十年来高速发展的现代化过程浩叹,它到底凝聚了多少人的愿望和心血,挑动着多少人的憧憬和梦想,当然又到底摧毁了多少人的美梦,击碎多少人的心灵。那个为坐上火车激动不已的农村小女孩的举动,也许对于那些经常乘火车乃至飞机东奔西往的城里人而言,是可笑的,乃至有点愚蠢。但是诗人李琦却为这个旅行生活中的温暖细节而感动,这可见出诗人对人生的内在诗意的敏感,对有情众生的善良愿望的尊重和赞美。这与铁凝在20世纪80年代初写的短篇小说《哦,香雪》遥遥呼应。

诗歌《野花谷》写的是黑龙江大兴安岭深处的胭脂沟,那里百年之前曾经是淘金汉子和下等妓女汇集之地,后来成为他们的葬身之所。相当奇特的是,仿佛那些粗糙而犷野的生命肥沃了土地,使荒山野岭的野花姹紫嫣红,激情洋溢。诗人李琦为之激动不已,吟唱道:“淘金的汉子和穷苦的妓女 / 一样的背井离乡 / 粗劣的烟草和粗劣的胭脂 / 绵长的乡愁和绵长的悲伤 / 男人和女人 / 最后 / 变成墓地荒凉 // 当年粗糙地活 / 潦草地葬 / 如今,魂魄变成野花 / 隆重开放 // 那样的活过一次 / 这样的再活一场 // 野花谷 / 奇香弥漫 / 让人断肠”。{16}我宁愿把这首诗视为诗人对那些埋身异乡的穷汉子和妓女的生命的礼赞,视为游历大地的诗人对所有已经化为尘埃的生命的招魂。大地之上,一代代人出生,然后又死去,生命愿望却永不停息,即使化身野花,依然轰轰烈烈,在人迹罕至之地,独对苍天,播撒馨香。

在组诗《抚远之远》中有一首诗歌《早晨是这样开始的》:“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 先听到由布谷鸟领唱的歌声 / 而后到江边,掬江水洗脸 / 忽然看到天边的胭脂 / 原来太阳正婀娜起身 / 身后的树林,晨雾袅袅 / 空气里弥漫一种清香 / 就像仙子刚刚抽身离去 / 一个被神灵抚摸过的早晨 / 在此降临 // 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 村庄里,炊烟相继升起 / 我难以解释 / 看见炊烟竟这么激动 / 炊烟与民居如此和谐 / 人至中年,心头竟飘出 / 炊烟一般柔软的渴望 / 此刻,如果能有一个声音 / 温暖地唤出 / 我废弃多年的乳名——”在游历中,诗人李琦竟然能用如此多情和清澈的语言描绘乡村的一个早晨,多么珍贵!这样的早晨,生命的所有感官清澈,心灵明亮,这才是对生命的祝福。我们这些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何时能够享受这样一个早晨!我们揉着惺忪睡眼,去挤公共汽车,人群喧嚷中,只能嗅着城市臭气,触目所及的,只有混乱与丑陋。

的确,诗人李琦四处漫游,所见所闻,颇为丰富,发而为诗,往往有新人耳目之效。但是有些诗歌没有深入到游历世界的内部,从而也就没有深入到自己内心世界的深处,没有发现那种能够点爆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的独到的意象,因此更多的是较为浮泛的观感,给人一种浮光掠影之感,例如组诗《风起呼伦贝尔》和《抚远之远》中的若干首诗。

在此,我愿提及诗人里尔克的创作经历,他也常常四处游历,增加见闻,拓展视野;但是他似乎像辛勤的蜜蜂一样,不断地把外在世界的声光影色汲入内心世界,然后再好好酝酿,往往要经过很长时间,才忽然创造出一个独异的意象,瞬间照亮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例如他到罗马游历,对喷泉的发现,到俄罗斯游历,对一匹闯入原野的蹄上带着木桩的马的发现,都启人心智,沁人心脾。对那匹马,里尔克如此吟唱道:“主啊,你说,我用什么向你奉献,/ 你教导万物善于听取?—— / 我回忆春季的一天,/ 一个晚间,在俄国——骏马一匹……// 这白马独自从村里跑来,/ 前蹄的上端绑着木桩,/ 为了夜里在草原上独自存在;/ 它鬈曲的鬣毛在脖颈上 // 怎样拍着纵情的节拍,/ 它被木桩托绊着奔驰,/ 骏马的血泉怎样喷射!// 它感到旷远,这当然!/ 它唱,它听,——你的全部传奇 / 都包括在它的身内。/ 它这图像,我奉献。”{17}(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上卷第20首》,冯至译)1900年,里尔克偕同莎乐美访问俄罗斯,有些日子他赤足奔走在晨露中,与俄罗斯农民亲切交谈,进餐,并亲切地亲吻他们,一次在伏尔加河边的一匹马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直到1922年,他才写成此诗,期间诗意的酝酿和提升是很值得我们反思与借鉴的。

在诗意的酝酿与提升方面,既要让人的情感尽可能地沉淀与纯化,又要让物尽可能地远离人的干扰,恢复更为纯粹的面貌。在《李琦近作选》的有些诗歌中,人与物之间分离得不够彻底,物没有在人的视野中呈现更为纯粹的一面,这往往起因于人的内在世界不够纯粹,诗人向内在世界挖掘得不够深。这样,无论是物还是人的独特性就很难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奇特的是,一旦人与物(也可以说别的生命)之间分离得不够彻底,他们在深层彼此的融合也就难以达成。例如诗集中有一首名为《鹰》的诗,“我们一起惊呼鹰的时候 / 鹰不以为然 / 这猛禽 / 孤独 稳重 / 在长天的背景下 / 让人想起古代的英雄 // 骄傲的生灵 / 已习惯了被人类仰望 / 此刻 这带羽毛的闪电 / 悬念一样盘旋 / 令人心神飞扬 // 像鹰那样自由 / 像鹰那样飞 / 我来到草原意义非凡 / 我看到了真正的翅膀 / 河水里的天空 / 鹰的心”。{18}这首诗的弱点就在于人的凡俗情感与鹰这种动物之间的距离太近,诗歌第三节颇有蛇足之嫌。我认为,若只有前两节,这首诗将会更为精萃。即使前两节中,“惊呼”、“骄傲”、“心神飞扬”等显示人的凡俗情感的词语稍嫌多余,若诗人能让情感更为内敛,让物的生命的独特性尽量不受到打扰,尽量展示出其纯粹性,那么诗歌将更富质感与力度,而且当物的纯粹性充分呈现时,人的情感也就更能够被托出。

在《李琦近作选·自序》中,李琦写道:“现实生活是一个世界,舞蹈或写作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是拥有两个世界的人。现实生活里经历的一切,会在另一重精神世界里神秘地折射出来。实际上,只有在这个虚幻的精神世界里,我们才能蓬勃而放松,手臂向天空延长,目光朝远处眺望。这才真正是‘诗意地栖居。”{19}我认为,唯有对诗歌创作甘苦自知的人才能对现实世界与灵性世界的分离有着切肤之感。刘小枫曾说:“超脱现世和认同现世的人都不需要诗,唯有既不认同又不肯背弃现世的人靠诗活着,靠诗来消除世界对人的揶揄,把世界转化为属己的、亲切的形态。诗是人给自身赋予意义的活动。”{20}的确,诗人依凭着灵性世界,眷恋着现实世界,通过诗歌赋予世界以意义。这是近乎悲壮的努力!

因此,在面对现实世界时,揭示现实世界被人忽视的温暖细节,被人扭曲的价值,自然是诗人的主要义务之一,但是诗人更应该依凭着灵性世界的完美,揭示出现实世界的残缺与有限,更多地从现实人生的严峻、破缺处去体验、思考,凝聚一种更为深邃、动荡、阔大的诗意。诗人不能像常人一样仅仅停留于对庸常人生的抚摸与感喟,乃至浅表的五味杂成的情感抒发中。诗人应该有能力把庸常情感进一步纯化乃至极端化,否则如何做到艺术的陌生化?如何冲击日益迟钝呆滞的人心?

在《李琦近作选》的一部分诗歌中,人的情感与物的形象尚在凡俗世界的引力场之内,更多的只是增添了凡俗世界的内容与色彩,而不足以和凡俗世界构成一种超越性的对话关系,从而也就难以展示出凡俗世界的欠缺与局限,也就更难以揭示出凡俗世界更高的可能性。因此,凡俗世界就无法得到更为清晰的呈现,凡俗世界的诗意也无法充分显露。也许必须指出的是,必须从超越凡俗世界的立场上,才能真正看清凡俗世界的真面目;必须让凡俗世界的界限和破缺充分得到呈现,凡俗世界的诗意才能真正得到呈现。

中国古代诗人在呈现凡俗世界的诗意时往往更是以虚相衬,例如写友人间的深笃情感往往借离别写出,人生的珍贵往往以死亡作结,人世的短暂与沧海桑田的变幻相映成趣。西方诗人更多的是从超越精神立场上来展示凡俗世界的有限和破碎,以及值得珍惜的价值。而许多中国当代诗人往往既对中国古代诗人的虚实相生的技巧漠然视之,又无法确立起超越精神立场,展示凡俗世界时更多的直接诉诸凡俗世界的自我说明,例如于坚的《尚义街6号》和韩东的《有关大雁塔》等诗歌。这些诗歌似乎在解构既有的宏大崇高而又空虚无聊的革命意识形态和玄远高深而又空洞无物的文化意识方面具有不同凡响的力量,从而也获得了一点诗意,但是就它们对凡俗世界的诗意守护而言,却是失败的。也就是说,这些诗人对于凡俗世界而言是入乎其内了,但是尚未没有能力出乎其外,从而也就无法把握凡俗世界的边界与特性。颇有意味的是,像《尚义街6号》和《有关大雁塔》这样的当代诗歌,津津乐道的人往往是一些对中国新诗史了如指掌的专家学者,而不是普通大众。对于普通大众而言,他们更能欣赏贬斥凡俗世界的海子诗歌,或者装潢凡俗世界的席慕容和汪国真诗歌等。

无论是对凡俗世界的守护,还是对凡俗世界的诗意发掘,归根到底是不够的,诗人还有义务去展示凡俗世界是如何使诗意沦丧的。诗歌应该是对现实世界整体性的超越,是把现实世界转变为材料,改变现实世界的性质,创造出一个完整的灵性世界,从而与现实世界构成一种张力关系。这样,才能使凡俗世界和灵性世界的各自独特性充分呈现。

当然,诗歌的灵性世界内部也应该充满张力,而不能只有外部的对抗和张力,内部却是一潭死水。看看地球,地表似乎较为平静,但地核是一团火;动物生命的外部似乎还有平静,但心脏却永不停息地搏动;而且外表的平静恰恰依赖于内在的不平静。《李琦近作选》中的一些诗歌还是缺乏一种内在的紧张,一种内在的超越性意向。这需要进一步引起诗人的重视。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参考文献

{1}{2}{3}{5}{6}{7}{8}{9}{10}{11}{12}{13}{14}{16}{18}{19}李琦《李琦近作选》,时

代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35、229、42、6、4、5、11、187、12、18、19、194、11、39、54、2页。

{4}[奥]里尔克《里尔克如是说》,林郁编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133页。

{15}刘若端编译《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3页。

{17}冯至《冯至全集》(第9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49页。

{20}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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