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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拜礼

2009-05-07徐锁荣

神剑 2009年1期
关键词:当家的婆娘长官

徐锁荣

冬至大如年, 腊八赛小年。腊月初八尽管离年还有二十多天, 山村年的气氛却是越来越浓。早在几天前,当家的和他的婆娘就为腊八这天的粥做准备了,泡红豆,淘糯米,择芋头,浸山菇。之所以要提前淘糯米,是要用淘米水浸笋干, 用淘米水浸的笋干不仅发得大, 还能提味儿,到了初七傍晚,这些东西都放进了一只大铁锅,用山柴熬起来。二更时分,灶台上飘出的粥味,已经将整个山村熏得透香透香。

山村有个很怪的名儿, 叫石井坑。四周全是大山,村子就像坐落在井底似的,就取了这么个名儿。三更时分,锅里的腊八粥已经有点黏稠了,坐在天井里抽烟的当家的就冲着灶屋喝道:快用灰把柴火蒙上!

晓得了,还用你再嚼回舌头?灶屋里传来婆娘细细的带着娇嗲的回声。山村里的人,都管家里的男人叫当家的,管男人的女人叫婆娘。叫当家的,既是对男人的尊重,还有权力的成分;而叫婆娘的女人,都是生过孩子的,既是当家的老婆,又是孩子的娘,双重含义。

婆娘富有磁性的回话飘进当家的耳朵,当家的觉着很受用。当家的在家是说一不二,哪怕使个眼神,婆娘也是心知肚明。可是灶屋接着传来的一个声音,当家的听了就不受用了,那是一阵很短促的爆炸声,似乎要将老屋震塌。于是当家的便冲着灶屋喊道:你把火闷死了!他当是灶膛里茅竹根烧裂后发出的声音,腊八粥,得用竹根和山柴合着熬,这样粥才香,可竹根进了灶膛容易爆,有时还会把锅炸破了,不过当家的在准备烧柴时,已经提前将竹根劈了,怎么还会有爆裂声呢?正这么想着,爆炸声就接二连三地响起,这才感觉有点不对头。

再这样炸下去, 不仅锅子会炸碎, 满锅的粥也会炸得飞上屋顶,粥里的红豆啊黄花菜啊豆腐皮啊会飞上房梁,到处张贴,以前熬腊八粥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根没有劈开的竹根竟将一锅粥炸得满屋都是。那年,婆娘还只是婆,没有做娘。两人心痛得伸出舌头到处舔,可是这回,别说是竹根,就是山柴也劈得段是段、节是节的,就是烧炸了,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声音啊。

没等当家的咂摸过来,就觉着自家的房顶快要掀上天了,墙上的土也筛糠般朝下掉落,趴在墙角的那只白猫吓得跑进天井,来回蹿跳着,就连脚下的地砖也震得嘎嘎直响。当家的刚从坐着的竹凳上立起,抱着小丫头的婆娘就跌跌撞撞走到面前,一下偎到他怀里。当家的,这是不是天要塌了?身子直颤的婆娘问道。

你别瞎说, 天怎么会塌? 当家的正说着,天井里的那只白猫就蹦到面前,将身子蜷缩到他脚边。不多会儿,门外就传来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 有人在喊: 不好了, 新四军跟上官云相①的部队接上火了!

从这一刻开始, 村里的狗就叫了一夜, 一刻也不停,狗们叫到后来,嗓子就叫哑了,发出嘶—— 嘶—— 的声音, 像玻璃划过砂纸似的, 嗓子哑了的狗就轮换着叫,叫成了声音的接力赛。

第四天三更天,老屋的屋顶再也不掉土了,那只白猫也躲到墙角打起了盹。三天三夜没敢合眼的当家的, 撑好了门闩, 依着婆娘温温的身子,躺到床上。婆娘的身子好软好软,大概是被外面的枪炮声吓的。啼哭了三昼夜的丫头也在婆娘怀里睡着了。丫头刚会下地走路,连名字也没有来得及取呢,当家的和婆娘只是叫她丫头。当家的和婆娘都不识字,给丫头取名得下山找个识字先生。

山村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当家的刚合上眼,屋外就响起沙——沙——的声音, 那是雪被鞋撩起后发出的溅落声, 此时,屋外的雪已经没过膝盖了,鞋踩进雪里,是没有声音的,或者说,声音已经被雪吃掉了,可是拔出来时,声音也接着飞了出来。

凭声音,当家的晓得有数不清的脚在雪地里撩动。声音后来就越来越近,随后又细了下去。这时候,他听到屋外有说话声:老乡早睡了,就在屋檐下对付一夜吧。

外面太冷,再说你都几夜没合眼了,得进屋去!另一个声音刚说到这里,当家的就披衣下了床,走向大门,透过旧木门的门缝,朝外瞅了一眼。门口黑压压站着一大群人,大多是士兵,也有军官,雪光洒在他们脸上,现出了黑白,黑的是帽檐下的前额、眼睛、鼻孔,白的是颚骨、鼻尖、牙齿。牙齿只有说话的时候才现出白来。他们的帽檐上方都钉着两个纽扣,上衣左口袋上方缀着一块布条,上面印着字。当家的不认得这些字,但晓得这是新四军。

当家的抽开门闩,将门拉开一道缝,探出个脑袋,道:大军,如不嫌弃,请到我家来住。当家的说话当口,目光就朝雪地里扫着,门外的士兵,都围着一位长官。那长官腰扎带,脚蹬高筒皮靴,皮带上挎着的指挥刀,从腰间几乎拖到脚后跟。

没等长官说话,身旁站着的一个老兵就一把扶着他,朝大门走来。刚走上门口的石阶,当家的就将大门拉开,长官的双手抱拳,朝当家的拱了拱,道:老乡,多有打扰啊!长官的口音广东味儿很浓。

长官,请问贵姓大名?当家的问道。

没等长官的开口,那个老兵就说:你就叫他居士吧,我们都这么叫他。

长官请——当家的没有叫他居士。不过当家的看出,他的眼神跟旁人不一样,不管看什么,只一眼,哪怕是一瞥,就能看透,再说瞳仁里,还藏着一股静气。他身上的军衣,结了一层冰,走起路来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长官的脚跨进大门,紧随在身后的官兵也都依次进了屋。

婆娘早已起了床,在灶屋里忙碌起来。她先是从灶膛里铲出火红的木炭,倒进一只铜盆里,随后又将铜盆放进一只木头做的火桶,躬着腰拖进了堂屋, 对那帮官兵说, 大军同志, 来烤烤火,先暖暖身子。婆娘话音刚落,天井里站着的士兵都纷纷闪开一条道,眼睛看着站在影壁前的长官。

长官没有顺着士兵的目光走向火桶,而是将手一挥:担架!话音刚落,两个士兵就将火桶抬到墙角的一副担架前。当家的这才看清,天井旮旯里放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伤员,头上缠满了绷带,连眼睛都被缠在里面了。士兵将担架抬起,搁到火桶口上。火桶其实就是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平时里面可以坐一个大人,看来这个伤员是坐不起来了,只好连同担架搁了上去。

担架上盖着一条黄军被,被面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起先,当家的以为伤员盖的是一条白被子呢,待那个长官走近担架,用手轻轻抓起积雪,一把把扔进天井的石槽,才看清盖的是一条黄军被。他为啥不用手掸呢,而是一把一把抓着,下手是那般轻盈, 仿佛担架上躺着的伤员是纸糊的,手一碰就会碎了。

长官抓掉担架上最后一捧雪, 婆娘已经将一碗腊八粥端到他面前。大军,喝口粥先暖暖身子。长官接过后,双手捧着捂在掌心,随后拿起搁在碗口的竹调羹,抄了一口,送到伤员面前。当家的看见,伤员尽管头上缠满绷带,嘴却露在外面。

那张干裂的嘴已经被黑糊糊的血粘住了,尽管长官轻声喊着:吃一口,吃一口,这是腊八粥。可那张嘴还是一动不动。长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举着手中的竹调羹,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声哼起来:前进!前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长官哼得很轻轻很轻, 声音浑厚低

沉,与天井雪花的溅落声浑成一体,仿佛雪花落地声就是伴奏。

伤员干裂的嘴唇终于启开一道细缝,挤出一阵嘶哑的声音,可是谁也没有听清。长官将调羹送到嘴边,那嘴又合上了。

长官将碗递给身后站着的老兵,缓缓立起身子,脱下了军帽。

天井里所有的官兵都面朝担架,脱下军帽。天井里的雪越下越猛。有几片雪花,竟飘进堂屋,落到伤员脸上,盛开在那里。

瑞雪兆丰年啊,可是这雪落得不是时候!三天后,长官立在堂屋,面对天井里纷纷飘落的雪花,这样说。徽派建筑,都是堂屋直通天井的格局,这叫肥水不外流,天井四周的屋顶,都用瓦砌着淌水槽,只要一下雨,四个水槽就会将屋顶的雨水汇成四股溪流,流向天 井石槽,再从石槽淌向自家屋后的池塘。

后来, 长官又说: 雪花, 你就下吧, 下得越厚越好,这样才能将天地间的丑恶遮盖!后来的那几天里,长官总是在每天三更天站到天井里看雪,然后说些当家的听不懂的话。可是这天夜里,他一直没有离开担架。本来,当家的已经将西屋的老床收拾好,铺上了新棉花被,请他去屋里歇夜,老床是当家的太奶奶的婚床,都睡过几代人了,当家的和婆娘也是在这张床上完的婚,睡这样的老床吉利,会得到祖先的保佑。当家的把老床腾出来,是想让长官也得到祖先的保佑。当家的后来曾几次想问问住在家里的士兵,这个长官到底是什么官,可当兵的都闭口不谈,更别说当官的了。那几天,家里住满了兵,从堂屋到天井,从天井到灶屋。家里没有这么多的床,当家的就在地上铺稻草,稻草松软温柔,还有淡淡的清香,山村里的人都说是金丝床,在地上打地铺,睡上去既有弹性,还很温和。

那天夜里, 当兵的当官的喝着腊八粥, 有的抱着粥碗就歪倒在金丝床上睡着了。长官后来也倒在金丝床上睡了,那片金丝床就挨着担架。起先,当家的和婆娘吃不透,这个长官,放着腾出的老床不睡,偏偏要在堂屋睡地铺。是嫌老床脏, 还是怕有虱子咬? 可他们家老床是樟木做的,就是有虱子也待不住啊。后来当家的和婆娘才晓得,担架上的伤员已经光荣了,长官是为他守灵呢。伤员是个连长。

第二天清晨,长官带着官兵在村后为连长下了葬后,老兵才将他扶进西屋。

长官进了西屋, 老兵就将门关上了。老兵一步不离三寸地跟着他,后来当家的才晓得,老兵是长官的贴身警卫,都有贴身警卫了,肯定是个大官啊。可为啥当兵的当官的都背后叫他居士呢?当家的还是闹不明白。

当家的有事没事,总要去西屋看看,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官。比如说,一天三顿的饭,都由他亲自送进去。可是起先他送到门口,就被那个老兵挡住了, 老兵从他手里接过饭碗, 就说,还是我来吧。当家的说,我要亲自送给长官呢。两人正争执着,屋里就传出长官的声音:那就让当家的进来吧。

当家的进了屋, 看见床头柜上, 铺着一张桌面大的军用地图, 上面划满了红红绿绿的箭头,地图旁边,摆着一大摞书。有线装的,还有订书机钉的。有两次进屋,当家的看见长官正盘腿坐在床前的踏板上,面朝墙上挂着的地图打坐呢,样子就像面壁的达摩。长官面壁的时候,就将军刀解下来,搁在膝盖上,有那么几次,他看着墙上的地图,突然将军刀从刀鞘抽出来,久久看着。

难怪当兵的当官的都叫他居士,莫非他真是个居士?看到这一幕,当家的就想。

起先的几天, 当家的送的都是腊八粥, 吃完了再煮。长官说,腊八粥好吃,也有营养,喝了身子温和。吃了腊八粥,就想着要过年了。于是就顿顿都熬。粥里还放了咸肉。看着他们天天喝粥,当家的和婆娘有点过意不去,便在一天夜里,悄悄煮了一锅白米饭,并把留着过年的那只雄鸡杀了。

当家的在夜里杀鸡,是想瞒着这帮兵。他们进村,连炊事员背的行军锅都被子弹打碎了,粮袋里的米也没有一粒,这些日子,他们吃的全是当家的粮食。长官说腊八粥好吃,是舍不得他们家的粮食。

第二天早晨,当家的刚把杀好的鸡焖在沙锅里,长官突然来到灶屋,操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说:好啊,当家的,你把我的号兵给杀了,该当何罪哦?

号兵?当家的一时竟愣住了。

每天早晨,它都给我吹起床号,可是今天我却听不见了,起床也迟了。长官说。

当家的这才领会过来,原来长官是说报晓的雄鸡呢。这居士,还怪幽默呢。

长官出了灶屋,突然将所有的军官都召集到西屋,随后将门关上了。当家的不能进去看,他晓得,军官肯定是在跟他的部下研究军机。他只是和他的婆娘一道,熬着鸡汤,随后将熬好的鸡汤端进了西屋。农家的鸡汤好香好香啊,味道弥漫在山村里,三里外都能闻到香味。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刚刚升起,长官就快步走出西屋,一直走到当家的和当家的婆娘跟前。长官束着武装带,脚蹬高靴皮鞋,手上戴着白手套,他迈着标准的军人步子走到两人面前,突然面朝当家的单腿跪了下来。用浓重的广东口音普通话说道:我代表新四军,谢谢你全家的款待!当家的朝前走了一步, 一把将长官扶起,道: 招待不周啊, 如有怠慢, 还请长官多多包涵!

三天养育之恩,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尽!长官说着,就从地上站起,迈着疾步走出老屋,朝着村前的山道快步走着。他的身后,紧跟着那个贴身卫兵。

当家的急忙问身旁一个站着的军官:这肯定是个大官吧?

他是叶挺军长。军官说。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叶军长啊?我这三天是瞎了眼了,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叶军长还能再回来吗?

军官摇了摇头:不知道。

叶挺再也没有回来。永远没有回来。他是受组织委托,下山跟上官云相谈判了。

叶挺后来用那首著名的《囚歌》,答谢了皖南人民。

那首千古流传的《囚歌》的署名是“六面碰壁居士”。

注释:

①上官云相, 国民党第三战区副司令, 发动皖南事变前线总指挥。

责任编辑 / 刘登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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