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时叙

蒋介石在离开庐山的最后时刻。在其别墅前留下“美庐”题刻。这天有人让石匠凿去老蒋的手迹。毛泽东摆摆手制止了……

庐山美庐，是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的最高领袖都住过的惟一别墅。从30年代至70年代后期，它一直是极其秘密神秘的重地。不要说老百姓，就是一般的高级官员，也是绝对禁止入内的。

蒋介石自1926年至1948年，有13个年度到过庐山。1948年8月，他最后一次上庐山的10天里。他题刻了“美庐”这两个字，既可理解为他对庐山的极高赞誉与无限眷念(他实在太爱庐山了，他曾说，中国的名山，他最喜欢庐山；他心底明白，蒋家王朝倾倒在即，大陆政权易手，他将极可能再也回不成庐山了)，又可领会为他对此别墅的留恋，还可以认为是蒋以夫人的名字命名。“美庐”两字，均有35厘米高。那瘦金体，令人想起蒋介石那精瘦、高挑的个儿。“美庐”，这大抵是蒋介石在大陆的惟一的摩崖石刻。

毛泽东第一次走进这幢别墅，是在1959年6月29日早晨。那个时候，他的部下或者庐山的负责人只告诉他，这是蒋介石的别墅。那个时代的氛围，决定了那些人不能也不必对美庐的历史与文物价值知道得更多。它曾经是长久地被封闭在历史的黑匣子里的一个特殊重要的存在而已。美庐别墅占地面积456平方米，建筑面积900平方米，院庭面积6300平方米。它是原庐山英租界体量最大，最为豪华的别墅。

7月上旬，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初期，是半天开会，半天游山，谓之“神仙会”。一日，毛泽东游山归来，听到美庐院内有叮叮当当的声响。进大门一看，是石工匠在凿去“美庐”题刻。约在6月20日，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先行来到庐山，住在“180”，对此别墅的情况作了了解。毛泽东住此，是他决定的。尽管如此，不知是哪位负责人，担心毛泽东看见了他手下败将蒋介石留下的“臭字”，会在心底有些不愉快的。于是，他们乘毛泽东外出之时，派来石工，要赶紧凿去那处摩崖石刻。

然而，毛泽东却连忙摆手，制止了凿字。

他说，这是历史，蒋介石在这里住过，不能否定。

幸亏毛泽东来得及时，这块摩崖石刻，仅“美庐”两字被损。但，字迹大体还是清晰的。那时，毛泽东遥望南天，深思片刻。他转过身来，手伸向“美庐”摩崖石刻，以那特有的“毛式幽默”，朝那摩崖石刻伸伸手，笑着说：“久违了，老朋友!”其实，毛泽东要保留此处的蒋介石题刻，向台湾微笑，与他和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3年前接见蒋介石的特别密使曹聚仁互通和平统一的意愿有关。

蒋对曹聚仁说：“你此番去大陆，一定要弄清中共的真实意图。”

1956年5月5日，周恩来接见印尼记者说：“蒋介石女自果愿意将台湾归还祖国，就是一大功劳，中国人民会宽恕他们的。”

7月旅居香港的教授、作家曹聚仁，过了罗湖桥，跨入了深圳。他朝墙上的大幅标语“一定要解放台湾”瞥了一眼。而现在，中共又提出了和平解放台湾的主张。

他想起了台湾。阳明山公园。蒋介石散步，曹聚仁跟在其后。

蒋介石说：“你此番去大陆，一定要弄清楚中共的真实意图。”

蒋介石挑中了他来作与中共秘密接触的特别代表，缘于他是个“左右逢源”、却又书生气十足的人物。正如他说的，“我这个人嘛，国共两党中，只要是榜上有名的人，我都认识。”

受蒋介石之委派，曹聚仁此次是以“新加坡工商考察团”随行记者的名义访问北京的。

北京街市。这年56岁、脸膛饱满而斯文的曹聚仁，身着西装，打条斜横格的领带。这在千篇一律的中山服或列宁装的海洋里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7月16日，周恩来在颐和园接见了曹聚仁，提出了“第三次国共合作”，共同实现中国的统一。他说，对于台湾，“只要政权统一，其它问题都可以坐下来共同商量安排的”。

10月3日下午，毛泽东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了曹聚仁，深谈融洽。毛泽东嘱他多看看，到处走走。曹聚仁认为，毛泽东从蔑视蒋介石的角度转向了对他容忍，而且承认他在中国现代史上的作用，毛泽东“准备和自己的政敌握手”。

10月7日，周恩来再次宴请曹聚仁，说及通过谈判台湾归还祖国后中央政府对蒋介石等的安排等问题。“台湾还是他们管。”

遵照毛泽东的“多看看，到处走走”的建议，也遵照蒋介石要他到昔日南京政府的“夏都”庐山、蒋氏故里奉化等“有关各处”察看之嘱，曹聚仁“游历东南各地，在庐山住一星期”，在浙江各地十余日。

曹聚仁密复蒋介石庐山见闻

曹聚仁回香港后，以长文回复蒋介石。其中第二部分的内容是：

聚仁此次游历东南各地，在庐山住一星期，又在杭州住四日，往返萧山、绍兴、宁波凡两日，遵嘱有关各处，都已拍摄照片，随函奉上全份(各三张)，乞检。

该文接着介绍他访问参观庐山情况：

庐山已从九江到牯岭市区筑成汽车路，大小型汽车均可直达(轿子已全部废去)，交通非常便利。以牯岭为中心，连缀庐山北部、西部各胜地(以中部为主)已建设为修养疗养地区。平日约有居民七千人，暑期增至三万人。美庐依然如旧，中央训练团大礼堂，今为庐山大厦，都为山中游客文化娱乐场所。这一广大地区，自成体系。

“美庐依然如旧”，确实如此。美庐别墅，曾经是庐山人心目中谈虎色变一般的蒋介石行辕。1949年5月，庐山刚解放，人们就纷纷进去参观了。那时，虽然人们带着当时历史所不能避免的强烈的仇蒋情绪，比如，把蒋介石的油画像倒过来挂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破坏了美庐里的设施，也没有一个人偷窃蒋介石收藏在这里的许许多多珍贵文物。刚解放嘛，当时美庐并没有人看守。8月，庐山的接待事业开始恢复，当时属于中南区管辖的庐山特别行政区，即派人管理美庐。50年代初，庐山管理局还拨款，对美庐作了多次修缮。

曹聚仁报告蒋介石：“遵嘱有关各处，都已拍摄照片。”据当时庐山的陪同人员回忆，曹聚仁这次来到美庐别墅，确实拍了很多照片：蒋介石题刻的“美庐”；1946年10月，他60寿时，盟军赠送给他那件长达123厘米、底部直径11厘米的镂空象牙雕；二楼主套间里的高贵红木家具；餐厅里的银制西餐具，墙壁上挂着的宋美龄画的数幅风景油画；宋美龄用过的钢琴；副房小间里放的蒋介石专用的轿子，等等。他看得很细，问得很书生气，咔嚓咔嚓，他几乎拍晕了头。后来，他从所拍的照片里，精选了三张，随这封密信，请蒋介石观赏。

蒋介石曾于1933年在庐山五老峰下创办国民党军官训练团。曹聚仁所称的“中央训练团”，却是指蒋介石曾于1936年在庐山牯岭南

面的火莲院创办的国民党中央党部“传习学舍”，也就是国民党的中央党校。而“传习学舍”的大礼堂(解放后称“庐山人民剧院”，今称“庐山会址”)，建于1937年。因为1936年后，庐山军官训练团的学员也曾到“传习学舍”听蒋介石训话，所以，曹聚仁在此函中，把“传习学舍”误称为“中央训练团”了。大陆解放后，“传习学舍”的这幢主楼改称“庐山大厦”，并为庐山管理局交际处的第四招待所了。这些变迁，曹聚仁实在难以完全弄清楚，他在给蒋介石的这份密函中，说混了，说是“中央训练团大礼堂，今为庐山大厦”。在这份密件中，曹聚仁接着说：

聚仁私见，认为庐山胜景，与人民共享，也是天下为公之至意。最高方面，当不至有介于怀?

这里的“天下为公”原为孙中山的话。“最高方面”是对蒋介石的尊称。他紧接着又说：

庐山内部，以海会寺为中心，连缀到白鹿洞、栖贤寺、归宗寺，这一广大地区，正可作老人优游山林，终老怡养之地。来日国宾驻星子，出入可由鄱阳湖畔，军舰或水上飞机，停泊湖面。无论南往南昌，北归湖口，东下金陵，都很便利。

蒋介石30年代在庐山创办国民党军官训练团时，曾计划把五老峰下的海会建设成为南京之外的另一个政治中心——“西京”，所以，曹聚仁1956年10月考察庐山时，追寻了蒋介石山上山下的踪迹，并根据蒋介石原来对庐山建设的设想，向他建议说：“这一广大地区，正可作老人优游山林，终老怡养之地。”

曹聚仁接着以“台座”(台，旧时对人的敬称)尊称蒋介石，说：

聚仁郑重奉达，牯岭已成为人民生活地区，台座应当为人民留一地步。台座由台归省，仍可居美庐，又作别论。

曹聚仁以自己的眼睛，代蒋介石仔细察看了美庐别墅和庐山的新面貌，钟情于庐山。他此次神秘的庐山之旅，也留在了庐山人的记忆之中。一位曾于50年代在庐山管理局工作的干部，在40年后，回忆说：

1956年国庆后的一天，庐山接待部门迎来了一位学者模样的老年男子。他下榻于河西路442号别墅。

442号别墅，是1946年美国总统特使、五星上将马歇尔“八上庐山”，会见蒋介石，协调国共两党谈判时下榻之地。1948年，美国大使司徒雷登居于此。它共一层，美式风格，隐于牯牛岭东坡的松林里，而且院落非常宽敞。站在这栋别墅的客厅或外廊，隔河相望，即是美庐别墅。1956年10月，江西省庐山管理局把曹聚仁安排在442号别墅，不仅便于他就近来美庐参观，而且对他是一种很高的礼遇。

那位老人回忆说，曹聚仁由庐山公安局分管接待工作的王副局长负责保卫和陪同。这位客人在庐山牯岭住了4天，很少游览风景名胜，几乎整天参观河东路180号，到处拍照，并广泛搜集“美庐”今昔变化资料等，终日忙个不停。

曹聚仁在山上住了四天。他又在庐山东南麓的海会寺、白鹿洞、栖贤寺、归宗寺、星子县城、鄱阳湖畔，这些蒋介石曾经游历过的名胜，考察了三天。

曹聚仁在1956年10月的庐山神秘之旅后，写给蒋介石的密信中，接着说：

美庐景物依然如旧。前年宋庆龄先生上山，曾在庐中小住。近又在整理，盖亦期待台从或有意于游山，当时榻以待，此意亦当奉陈。

曹聚仁在密信中，介绍了他在蒋氏故里溪口参观所目睹的情况之后，又提到了庐山。他向蒋介石谏言，若蒋来大陆与中共“第三次合作”，举行统一中国的谈判时，蒋的主要居住地应该是庐山。他说：

惟情势未定，留奉化不如住庐山，请仔细酌定。

依我浅见，曹聚仁这个建议，似乎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意向，可能与他此行与中共高层接触时，中共要人的建议有关。我们从9年后的一件重要事情中，可以得到印证。

1965年7月20日，蒋介石、蒋经国在台湾日月潭会见了曹聚仁，形成一个与中共关于和平统一中国的谈判的条款草案，当时叫“六项条件”。其第一条为——

蒋介石仍为中国国民党总裁偕同旧部回到大陆，可以定居在浙江省以外的任何一个省区，北京建议拨出江西庐山地区作为蒋介石居住与办公的汤沐邑。

“汤沐邑”，这个词语，源于周代的制度，是指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赐以王畿以内的，供住宿和斋戒沐浴的封邑。这里是指作为台湾省的最高长官蒋介石在祖国大陆的起居与办公之地。

据说，蒋介石看了曹聚仁1956年所摄的庐山等地的照片，非常感动……

然而，1958年8月，蒋介石派特务、海军骚扰大陆沿海。

这时，曹聚仁正在北京采访。

8月23日，毛泽东确定了炮击金门的方针。下午5点半，炮击开始。

蒋介石向美国总统紧急求援，请美军迅速帮助防守金门。

艾森豪威尔命令第七舰队主力开往台湾海峡。

9月8日，周恩来接见曹聚仁。他分析了美国目前是虚张声势，指出金门、马祖的蒋军有三条路可走。“第三条是美军逼蒋军撤退，这条路是很不光彩的。”

9月10日，周恩来接见曹聚仁，托他明日返香港，尽快转告台湾，准备给7天期限，让蒋军补给金、马，但绝不能让美国飞机军舰护航。周总理说，内政问题应该自己来谈判解决，“为什么国共两党不能再来一次公开谈判呢?”

曹聚仁回香港，向台湾转告了中共高层的意愿。这之后，1959年春，带着蒋介石的旨意，曹聚仁再次游览了庐山，又参观了美庐别墅。这一回，他在庐山的时间充裕些。他与夫人邓珂云在仙人洞、花径、含鄱口等景点游玩。他与夫人在黄龙潭瀑布前的合影，最为动人。与3年前不同的是，曹聚仁没有穿西装，而是深蓝色的中山装。好像为了不那么惹人注目，或者是他也认同了大陆的流行“干部服”。他59岁了，蓄平头，白发。夫人邓珂云穿浅色格纹中式便装。她比他小16岁，原是他在上海当大学教授时的学生。

1965年9月，周恩来在广州会见台湾方面的代表曹聚仁，商谈和平统一问题。曹聚仁则带去了在日月潭与蒋氏父子起草的“六项条件”。1998年1月，中央电视台、中央文献研究室摄制的12集电视系列片《周恩来》第10集，含蓄地提及了此事，播出了周恩来与众人的合影。解说词说，因为这次是秘密谈判，周恩来与众人合影时，没有那位台湾代表。这是曹聚仁最后一次回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