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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记

2009-04-24康志刚

当代小说 2009年4期
关键词:炕头饼干孩子

一个天大的喜讯笼罩了整个谢家屯:玉秋家丢失多年的小炕头就要回来了。

这个好消息是村主任张计五带来的,他问玉秋:“你家小炕头是不是十年前丢的?”

那时玉秋刚吃过早饭,正站在院里用火柴棍剔牙。他矍然一惊,将火柴棍扔了,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大眼睛,瞪得有铜铃般大,下死劲地盯住计五,喃喃地说:“没错,我家的小炕头丢了十五六年了,你这是?”

计五掏出烟来,吸一口,缓缓地吐出烟气,告诉他:他刚接到了乡民政助理老倪的电话,说是有这么一个年轻人,十多年前被人贩子拐走卖到了省城。现在这孩子就凭着仅有的一点儿记忆,认定自己是这一带村里的人。

计五的话音刚落,梅菊从屋里赶出来,对计五说:“那肯定是我家小炕头!孩子在哪呢?嘛时候回来?”

计五笑着,抖着架在手上的烟,说:“你先别高兴得太早,眼下只是把年岁和丢失时间对上了,可究竟是不是你家小炕头,只有见了人才能确定!”

计五走后,玉秋和梅菊就像变傻了一样,站在院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里都在说:这是真的吗?还是梅菊忍不住了,竟捂住嘴,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玉秋的眼睛也湿了,劝她:“你还哭嘛哩,还不快把家里收拾收拾!”

第二天傍晚,计五就把那个孩子领来了,后面跟着县民政局一位白白胖胖的女干部。乡民政助理老倪也来了。一进院门,那个女干部就向大家介绍情况,说这孩子中午下的火车,他们一刻也没停,就带他朝这里赶,为的是让他早日见到日思夜想的亲人。那孩子瘦高的个子,大眼睛,长得白白净净,像一根嫩豆芽,一看就是城里长大的娃子。这就是丢失多年的小炕头吗?在那一刹那,玉秋和他女人像是置身于梦境里,心里一热,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顿时浮现在了眼前!他们一人拉住了孩子的一只手,眼里含着泪,开始在孩子的脸上仔细地打量。

老倪理一下花白的头发,笑呵呵地打哈哈:“好好看看吧,看是不是你们当年丢失的孩子!”不错,他们还真得好好地辨认一番,要从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身上,找到他四岁时的影子,还真不是件容易事!不过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心理上,玉秋早已认定了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小炕头!一旦认定,他竟然发现这孩子的脸形和自己有些相像——都是那种瘦长脸,而眉骨又有些往外凸。前来看热闹的人们也纷纷说道:“你还别说,这俩人长得还真像,不仅脸盘子像,就是笑起来的样子,也非常像!”两人都是薄薄的嘴唇,咧开来,露出一口小芝麻牙,不同的是,玉秋的牙黄里透黑,那是他几十年烟龄的证明;而那孩子却是一口白牙,闪出白瓷一样的光亮。没错,就是小炕头!上了年纪的女人,有的竟然禁不住用衣袖擦起了眼睛,说,当年小炕头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呀!真是老天有眼,这孩子命里就不该丢!

“爸,妈——”显然,已经认定面前的两位老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了,那孩子冲着玉秋和梅菊轻轻地唤了一声爸妈。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早已盈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像清晨附在草叶上的露珠。

玉秋答应着,将这孩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女人呢,虽说也答应得非常响快,但还觉得拿不准,想再好好地辨认一下。她突然想起来,小炕头的左额角上,曾经让家里养的一只大白鹅啄过一口。伤口痊愈后,那个地方就落下了一块梅花样的疤痕。

想不到,这个让她曾经无比痛恨的疤痕,此时却派上了大用场!她抬手撩开了这孩子额头上那缕墨黑的头发,然而光溜溜的额头上,哪有一点儿疤痕的影子?这让她非常失望,这个兴冲冲地从几百里外的省城赶来认亲的孩子,并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她扭头对玉秋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不是咱家小炕头!”

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热锅上,玉秋顿时愣住了。那个孩子尤其显得尴尬,刚才的激动迅速地消退着,白皙的脸颊上竟然飞上了两片红晕,这种腼腆男孩特有的羞涩,让人心生爱怜。

也许是为了解围,县民政局那个白胖胖的、大脸盘子的女干部,爽朗地笑了笑,安慰玉秋和梅菊:“呵,不是也不要紧的,不过嘛,你们最好再仔细看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孩子身上哪能就没有一点变化!”

可除了那块疤,其它地方还有什么印记呢?梅菊想着,又抬起脸来,端详这孩子。

老倪向那孩子挥了挥他蒲扇一样的大手,哈哈地笑着,说:“小伙子,不是也没关系的,这有嘛要紧!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天底下姓谢的多的去了!再去周围县里找找吧!不要着急!”

那孩子也抚摸着脑袋,喃喃地说:“我记得就是这一带呀。莫非,是真的找错了?”显然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给这么多人带来了麻烦,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额头上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变得胀红,像是天边的晚霞浸染了似的。

后来,还是玉秋母亲解了围。她两手颤抖着,指着这个孩子,说:“你们看看,他的脸盘子多像他爸爸呀,就连眉骨也像!他就是我的小炕头!”伸手就拉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那年夏天,是她在家里带小炕头,一眼没注意,孩子跑到街上玩。等她出去寻找时,哪还有孩子的影子?孩子是她带丢的,她就一直对儿子和儿媳心存愧疚。想不到呵,丢失多年的小炕头突然又回家来了,这怎能不让她感到惊喜?年逾七旬的老人,两只昏花的眼睛,盯住这孩子的脸不肯移开。阿弥陀佛!终于在有生之年见到了丢失的小孙子,这是她梦里多次梦到的情景,今天却变成了现实!泪光禁不住在她的眼睛里闪动。

见老人说得这么肯定,这么坚决,玉秋和梅菊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是呀,这件事老人比他们有发言权,平时小炕头由奶奶带的时候多。这个孩子是不是小炕头,瞒不过老人的眼睛!于是,梅菊也就不再去想那个梅花样的疤了,认定了这就是自己的儿子。

这天晚上,他们祖孙三代,围着饭桌,一边吃,一边各自说着离别后的思念。饭桌上摆满了好吃食,这是梅菊和玉秋上午从镇上买来的,仿佛要把这十多年对儿子的亏欠找补回来似的。梅菊那张瘦小的脸,也像抹了油彩一般油光水亮,一脸的喜气。

小炕头——他现在的名字叫贵川,告诉玉秋和梅菊,那年他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是被一个女人带走的,说是要带他去找妈妈,后来又坐火车,来到了那座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的高楼,有数不清的汽车。他就被人贩子带到了一个人家。那个人家的大人,也就是他的养父母,他们非常疼爱他,每天都给他买好吃的,还给他起了新名字。时间久了,他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了,却记住了爸妈曾对他说过:咱家姓谢,就是感谢的谢!于是就把这个字记在了心里。对于老家,他只记得村南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河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河边有几棵大柳树,父亲带他在柳树上捉过知了。那时,红通通的太阳悬挂在远处黛青色的山峦上,满天是鱼鳞状的绚烂的晚霞。晚霞又为稻田涂上了一层好看的桔红色,上面有几只像红辣椒一样的蜻蜓翩然起舞。他还记得,他家的房子是带“檐”的,也就是这里人所说的那种“嵌檐”房子。然而这一切又都笼罩在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里,迷迷蒙蒙的,像是一个梦!

玉秋一下子兴奋起来,放了筷子,望着贵川不住地点头,说,对,对!他想起来了,那时候吃过晚饭,他喜欢领着小炕头到河边玩。做了一天活,在这里能让他感到放松。他领着小炕头在大柳树上捉知了猴,下到稻田里逮青蛙。知了猴用火烤了吃,有一种奇特的香味;而青蛙肉也很鲜美,逮上十多只,就能炖一锅青蛙肉。他喜欢用青蛙肉下酒。有时看四下没人,就脱个精光,在小河里洗个澡,洗去身上的灰尘和一天的疲劳,那才叫痛快!至于这孩子说的那种房子,他家的老房子的确就是那种样式,后来拆了,盖了新房!

梅菊也想到了村南那条弯弯的小河。当年,也就是她刚嫁到这里时,她时常坐在河边洗衣服,把裤腿挽得高高的,在稻田里拔那种和稻子非常相像的稗草,白嫩的小腿浸在水里,看上去像两段洗净泥的胖胖的白藕。空气里飘着稻花的清香和好闻的水腥味儿。那时候,她每每望着清泠泠的河水,望着河里鲜嫩的水草,还有欢快地游弋的小鱼,竟感到了生活的美好!那如镜面般的河水,曾映过她如花般青春的容颜,更映亮了她对美好日子的憧憬!可后来,那条小河不知怎么就干涸了,河两边的水田也变成了旱田,和其它地方一样,种小麦,也种玉米,却再也闻不到那令人心醉的稻花的香气了。她起初还惋惜过,后来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成天为生计忙碌,那条小河以及由它滋生出来的美丽风景,就退出了他们的记忆。

可以说,是贵川的到来,让他们昔日的记忆复活了。而且还通过这些记忆,证实了这个孩子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这是一个多么清爽可爱的孩子呀,黑亮亮的豆荚一样狭长的眼睛里,迸射着聪明和坚毅,眉宇间也透出几分秀气和机灵。梅菊就紧紧地盯着贵川看——小炕头的突然丢失,就像是剜去了她的心肝,她几乎要垮掉了。直到又生了一对儿女,她才从那场恶梦里渐渐走出来。此时,那张瘦小的脸上,满是欣喜的神色,不停地给贵川往碗里夹菜,嘴上说着,多吃点,咱这里的特产,荞面扒糕。又说,这是马家烧鸡,你在城里吃不上的,快尝尝!

贵川吃着梅菊夹给他的菜,告诉二老,他是突然生出寻找故乡的想法的。可细想起来,也并不完全是这样,仿佛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的故乡并不是那个繁华的都市,而是那个村前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棵大柳树,四周又飘着稻花香的小村庄;每当他听到那首老歌“一条大河波浪宽”时,就倍感亲切,认定自己的故乡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冷不丁就会生出寻找故乡的冲动。可那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自己真的去付诸行动的。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这种去看看自己的出生地,看看亲生父母的愿望越发强烈!

但他最后下决心寻找故乡,还是从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因为工作一直没着落,在家里闲着无聊,就利用网络,凭着自己那个朦胧的记忆,通过各地的热心网友,帮他寻亲。怎么个寻找法?中国这么大!他先是根据时间——他记得,他被人贩子哄走,先是坐汽车,之后就坐火车,天黑时来到省城。从这一点推测,他家距离省城也就五百来里地。此外,他又根据远山,稻田,推断出了故乡的大致方位。在华北大平原,能看到西山,又有稻田的地方毕竟不多!这样,经过几个月的苦苦寻找,还真有了结果。怕养父母伤心,他就对他们谎称去外面找同学玩,便背上行囊,悄悄地前来认亲,实现他那个埋藏心间多年的夙愿!

就这样,一直聊到很晚,他们才睡下了。躺在父母为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屋子里,贵川心情无比激动。这里和他城里的家是完全不同的环境,虽说简陋,但让他恍若置身于了温馨的童年,既幸福又新奇。就像一个风餐露宿、历尽种种坎坷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种踏实感顿时将他包围。他盼着天亮,好去村外转转,寻找那个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画面。

第二天,贵川起得很早。和城里不同,这里没有汽车排出的废气,更没有从马路边的商铺里飘出来的刺鼻的油漆味。有的,只是乡村的清晨那种甜丝丝、潮漉漉的清新空气,吸一口,让他感到神清气爽。

玉秋带他朝村南走去。路上,贵川又闻到了炊烟的香味儿。这柴草燃烧时的香气让他的神经变得兴奋起来,禁不住感叹,还是乡间好呵,就连空气,都是甜的!

走出村南口,贵川一眼就看到了那小河。它由西边伸过来,像一条大蟒一样,在村南拐一个弯,向东南方向蜿蜒而去了。这就是自己记忆里的小河吗?然而已经不见了亮闪闪的水波,说它是一条河的遗迹更为合适!那裸露的河床上堆满了生活垃圾,有塑料包装袋,有卫生纸,等等,凡是城里垃圾堆里有的,这里一样也不少。

见贵川皱起鼻子,玉秋便苦笑道:“没办法,从前村里人养猪,垃圾都倒猪圈里造肥了;如今没人养猪了,这河沟就变成了垃圾场!”

忽然,一股刺鼻的臭味儿扑来,贵川扭过头,看到在河床的东边堆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正疑惑,玉秋告诉他,说这是鸡粪,如今村里人养鸡的多,就在自家田地里,垒几间小屋,再盖几排鸡舍,几百只上千只鸡,每天排出大量的鸡粪,就倒进了这河沟里。

“真没办法,人们嘛来钱快就干嘛,才不管环境不环境哩!”玉秋像是牙疼一样,咂巴了一下嘴。

听玉秋这么一说,贵川也注意到在村边的麦地里伫立着一片片低矮的屋舍,看来那就是鸡场了。他突然觉得,这些鸡舍就像一只只凶猛的野兽一样,正在将绿油油的麦田一点一点地吞噬。想着那个“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优美景色,看着眼前的情景,他真切地感到了什么是“沧海桑田”!刚才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了。但也不能说他就对这里产生怀疑,他记忆里的东西,必定是在这里存在过的。

就在玉秋领着贵川在村外寻访童年的足迹时,正在做早饭的梅菊,对婆婆说:“我还是有点儿纳闷,我记得咱小炕头额角上的那块疤可不浅呀!莫非这十多年,它真能长平了!——就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来?”婆婆说:“是呀,那么大一块疤,哪能一点儿痕迹也不留呢?”

梅菊就问她:“那你昨天干嘛就认定他是小炕头?”老人只好说实话:“我看他的脸形,还有眉骨倒是真的有点像!不过嘛,当时我就想,是真是假,咱还是先认下,反正,咱家里又多了一个男人!”

梅菊平时很有主见,但在这件事上却变得优柔寡断了。听婆婆这么一说,心里又开始犯嘀咕:光是凭借那几个记忆就能证明一切吗?从前村边有小河的村子多啦!再说,那条小河从西山里一路流过来,要经过多少个村子?而哪个河边不种几棵柳树?哪个大人又没领着小孩子捉过知了呢?

看来,单凭额头上那块疤痕是不能确定这孩子是不是小炕头了,那么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梅菊就挖空心思地琢磨。突然,她眼睛一亮,说:“妈,我记得小炕头最喜欢吃你做的饼干!”

婆婆愣了一下,很快也就想起来了。原来,那时候他们家日子还不好过,白天梅菊和玉秋下地,小炕头饿了,老人就给他变着法做好吃的。老人有一双巧手,做面食很有一套,她用香油和白面,再掺上葱花、姜丝,还有鸡蛋和白糖,就像做锅贴饼子一样,做那种小饼干——那饼干又薄又脆,有一种特殊的香气。不管小炕头哭得多厉害,只要见到这种小饼干,立刻就不哭了。吃得又香又甜,那双黑亮亮的眼睛,便溢出一弯笑来,挂在眼睑上的泪珠便欢快地砸在白白的小手上。老人便逗他,好吃不好吃?小炕头将手里的饼干高高地举起来,说,好、好其(吃)!老人轻轻地拍一下孩子的脑袋,说,好孩子,不淘气,奶奶还给你做饼干吃!

为什么不能用这种吃食来检验一下呢?主意拿定,梅菊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最高明的办法。孩子额头上的疤痕随着年岁的增长能够消失,可烙在心里的印记,是不会轻易消逝的!这就像在一个人的躯体上砸上了一枚钢印,那是一个深入肌肤的无法抹去的标记!

“爸、妈,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们!”这天,贵川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对玉秋两口子说,“谢谢你们,这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他是昨天接到养父的电话的,说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到一所小学校任教。

梅菊赶忙说:“傻孩子,你还和我们客气嘛哩!你以后不要忘了我们就行!”边说,边往贵川的背包里塞煮熟的鸡蛋。

那天吃饭,婆婆将一盘小饼干端到了贵川跟前,说,孩子呀,这可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于是,一双双的眼睛就像一束束的探照灯似的,都齐刷刷地集拢到了贵川的脸上。当年的小炕头,每每面对这金灿灿、香喷喷的小饼干,眼睛里会立刻放出光来,嘴里呵呵地叫着,两只白白的小手抓过一片,迫不及待地朝嘴里塞去。此时,他们期盼着从贵川的眼里放出那种光来。那光亮似清晨天边洇出的一缕曙光,更像春天璀璨而明媚的朝阳。而此时的贵川,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说着“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就拿起一片放到了嘴里。可他并没有感到这种东西有多么好吃,甚至还对它产生了怀疑:这就是我小时候吃过的东西吗?哪有城里的饼干好吃,像巧克力呀,钙奶等等饼干,哪一样不比这个好吃?不好吃,只吃了一片就不想吃了。但碍于情面,又硬着头皮吃了一片。因为在贵川的脸上,没有看到一丝的惊喜,大家顿时都失望了。便认定,这个孩子真的不是自家的小炕头!

不是小炕头,梅菊心里又迷惑起来:这个孩子在城里待得好好的,非跑到这穷乡下来寻嘛亲哩?在她眼里,总觉得贵川的寻亲未免有点儿荒唐,当她听说贵川的养父母是教师,一个月有几千块钱的收入时,就更觉得这个孩子不可理喻!

毕竟和这孩子在一起生活了几天,此时就要离开了,玉秋心里竟有些不舍,便随了梅菊说道:“是呵,以后常回来看看!”然后,吸一口烟,盯着这个“儿子”看。那高高的眉骨便狠狠地耸起来,像两座小山丘。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这几天是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中度过的。刚开始是惊喜,后来听女人说这孩子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是自家小炕头时,他的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但还是希望他就是他们的小炕头!为此,他还和女人商量过,是不是做个亲子鉴定,以便彻底打消顾虑。然而一打听,做这个价钱非常昂贵,下来得花几万块钱,吓得他们马上就打消了这个不现实的想法。不能做亲子鉴定,他就安慰女人:“咱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咱就认定他就是小炕头不就得啦?”女人瞪他一眼,说:“看你说得轻巧,多一个儿子,咱不还得给他盖一处房子呀?再说啦,这孩子过两年就要成家了,如今连个工作也没有,他要是不走,咱还真的得给他盖房,娶媳妇,你说这得花多少钱?”

梅菊的话把玉秋着实给吓住了,瘦削的脸颊像被马蜂蜇了,猛烈地抽动了几下。原来,他们村这几年出了几个做大生意的老板,因为有钱,无论什么事都出手阔绰。尤其是在红白喜事上,就像比着似的,场面那是越闹越大,花费也越来越多,你压我,我压你,谁也不服谁,以至于要娶一房媳妇,前两年一两万还能打住,如今一下子就涨到了七八万。这些人在村里都是有头有脸的,谁都想占个先儿。就这样,他们就把村里红白喜事的花费抬上去了。普通村民心里不乐意,但又拗不过这种风气——一种行为一旦成为了风气,就再也难以改变。只好咬着牙,跟头趔趄地跟着跑,那种狼狈和不情愿,正应了这里的一句俗语——家雀跟着夜马虎(蝙蝠)飞!你说,家雀能跟着蝙蝠飞吗?没有钱,就靠借债来维护自己的面子。是呵,他玉秋甭说大老板了,连个小老板也不是。他只是村里最普通不过的人了,农闲时,他和梅菊也给人家打工——就是去承包河滩地的人家做帮工,一天也挣个三四十块。就是靠着这不多的收入,他们还要供一双儿女上学。儿子亮亮十八岁了,明年就要考大学,而女儿只比儿子小一岁,这两个孩子上高中,读大学,一路走来哪个不要大把大把地花钱?如果再为这个儿子盖房,张罗媳妇,他们有这个能力吗?这不就等于用磨盘压住了手吗?而且,通过这几天的观察,这孩子远没有村里的孩子们壮实。如果将村里的孩子比作一头壮牛犊子,那么这孩子就是地里的一棵大秆高粱。想想吧,一棵大秆高粱怎能和一头牛犊子相比呢?在乡下,男人没有力气是很难立足的。这样说来,这孩子不就成了他们的累赘了吗?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他们的亲骨肉,那也就罢了,花钱再多,麻烦再大,那是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可问题是这个孩子的来路有些不明不白,疑点很多,这让他们心里怎能踏实下来?因此他们就觉得犯不着——这么匆匆忙忙又糊里糊涂地认下这个儿子,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这两口子,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感到这件事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人家叫一声“爸妈”,就晕得不知天是天地是地了。越是这样想,他们就越是觉得贵川不像自己的孩子!就连当初认为相像的地方,竟然一点儿也不像了。而且,他们对贵川来这里认亲也产生了种种猜测,一致认为他的父母根本就不是什么教师,有可能是下岗工人,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让儿子来这乡下找饭吃,然后呢,还能在村里要块宅基地。他们知道,如今城里的房价高得吓人,买一套房子动辄就是几十万。而在乡下,盖一处房子也就是五六万。这样算来,在乡下安一个家还是非常划算的。虽说玉秋家生活不富裕,但玉秋也很会寻找理由宽慰自己:看看眼下城里的下岗工人吧,那才叫苦哩,生活还远不如自己!不管怎么说,咱还种着几亩地,至少吃饭不成问题吧。这样一想,玉秋便生出一种莫名的欣喜,他就对女人说了这个意思。果然,梅菊也高兴起来,那张窄窄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菊花一样的笑纹,说,就是,你说咱苦吧,还有比咱更苦的哩。从前我还向往大城市哩,现在看看,还是咱乡下好——在乡下住着踏实!只要肯吃苦,总是不愁吃口饭的。于是,两人心里就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坦和满足,甚至对城里人,尤其是那些下岗工人,竟然生出一丝怜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能生出对别人的怜悯,怎能不是一件自豪而又值得他们骄傲的事情!因为这个理由,他们就认定了贵川就是城里下岗工人的孩子,是打着认亲的幌子来乡下找生路的。

既然不想认这个儿子了,总得向人家摊牌吧!可看着这个单纯又热情的孩子,又有些张不开口。正当他们左右为难时,听说贵川找到了工作,压在他们心头上的那块石头,啪,落地了。

就这样,贵川被他们送到了村北口。

就要离开这里了,贵川望着两位老人,竟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他想起了这几天他们对他态度的变化——由热情渐渐地变得暧昧甚至冷淡,他不得不对他们产生了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莫非,是真的弄错了不成?这样一想,贵川的神色便有些尴尬,目光再不好意思和玉秋两口子对视了,而是将眼睛望向了村口。

他又想到了那个模糊的记忆:静静流淌的小河,枝条低垂的大柳树,远山,落日,还有悠扬的蛙鸣以及让人陶醉的馥郁的稻花香。然而,贵川此刻突然对这个记忆产生了怀疑。莫非,这个画面并不是现实的存在,而是来自梦境?如果来自梦境,那他又不明白了,在城里长大的他,怎么偏偏会出现这样一个梦,而这个梦又长久地萦绕于他的脑际?

对于这个问题,他是无法弄清楚的。可有一个事实却摆在他面前:通过这几天对乡下的体验,和他想象的竟然相去甚远。乡村生活的种种不便,还有越来越严重的污染,都让他大为失望。而且,他也发现自己和乡下人之间竟然有那么多的隔阂!莫非,是自己太喜欢陶渊明的田园诗了,才幻化出了那样的一个梦?抑或,因为自己的先人也是乡下人,那种对田园的印记,早已根植于了自己的灵魂深处,因而在潜意识里就存留了这种亲近乡土的信息吧?

他就在这种困惑和尴尬中,和玉秋两口子道别,踏上了开往县城的一辆公共汽车。透过车窗,他看到两位老人还在向他招手,嘴里说着:“别忘了回来看看呀!”但在他听来,已完全是出于一种礼貌和客气。他禁不住想:今后,自己还会来到这小村,看望两位老人吗?

此时,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梅菊的情绪又忽然激动起来,她扭头瞥玉秋一眼,说:“我看这孩子就是咱家小炕头!没错,就是他!”口气非常肯定,不容置疑。

玉秋顿时愣住了。平时梅菊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可今天她为什么变得这么没有主见了呢?

“你——你不是认准了那个疤吗?还有妈做的那种小饼干!”他说。心想,也许她是见人家一走,又想起了他们的小炕头。想起孩子,她心里一乱,就没了主意。

梅菊狠狠地白他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怪怨:“那个疤能说明什么?你想想吧,都十多年了,咱小炕头也从一个四岁的孩子,长成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他身上不发生变化才怪哩!莫非那块疤就不能消失,专等着你去辨认?至于小饼干嘛,家做的哪有买来的好吃?城里的孩子嘛饼干没吃过,哪还记得咱家小饼干嘛味道?”女人那像刀子一样的嘴,噎得玉秋没话说了。他鼓起腮帮子,咂巴了一下嘴。

但他心里还是发虚。哎,如果那个疤痕,也就是那个惟一能证明是他们小炕头的印记,没有消失,依然牢牢地长在那里,那该有多好!

这样想着,玉秋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作者简介:康志刚,1963年生于河北正定县,现供职于石家庄市文联。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10多万字,其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选刊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并多次获奖。2007年出版小说集《香椿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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