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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哭

2009-04-15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2期
关键词:外婆母亲

刘 勇

啥子鬼天气哟。抱怨声被一阵风灌进我的耳朵里,让我很不自在。荣娘在灶屋底下炒菜,逸散的油烟让我看不清楚她说话时的样子。灶屋是用掉了的皮桅杆搭好的架子,上面裹了一层皱巴巴的油绸。风把对岸的树林摇得哗哗响,听见声音的人,仿佛拆了架,跟着它们急急跑动起来,一跑动,我的肚子也开始附和着咕咕乱叫起来。我知道荣娘正在炒菜,饭在电饭煲里刚刚蒸好。

好香啊,我说,顺便把冒到嘴唇的唾液咽下。我不停抱砖,五爸和雪林是泥巴匠,砌当然是他们的事情,我只是打杂。王先之额上顶着个大包,是前几日给婆婆打核桃,酒喝多了,不小心摔的。他一面拌灰浆,一面往里送,那只熊猫眼看上去活像水嫩嫩的吐鲁番葡萄。

在农村久了,才知道何谓农村,何谓农民。农村苦农民累是肯定的,但农村也有自己的特色农民也有自己的趣味。我是明白些这种趣味的,它就形同清漪江里偶尔卷起的波纹、浪花,质地柔软,有着自然的属性和光泽。

五爸开了瓶雪花啤酒来。我饿得厉害,索性不喝,先吃饭再说。一伙人围着桌子吃得雷厉风行。屋里堆放着足以叫人眼花缭乱的杂物,像个各种工具的原始展厅。被地震震倒的房子倒是修好了,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把厨房修好。

外面又飘起了毛毛雨。啥子鬼天气,不知道哪个冒了一句。我吃饱肚子,快活不少,悠闲地烧起了黄鹤楼。这几天一定要注意安全,大河坝狗哭得可厉害啦。荣娘说着,脸朝外面大河坝方向转了一下。我头一次听说狗会哭,像人那样。他们说,狗哭。必然出大事。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得而知。

来了一场小小的余震,我敏锐地感觉到了地下巨大而微弱的起伏波动,我在想象那里的轰鸣,一切未知被想象代替。像一匹挂在墙上的马,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它身后的草原何其广麦,它高扬的棕毛如何威武,它的身体里是否藏着一粒草结好的种子,正准备开花结果,安放那不羁的灵魂与火焰,最后,我还会担心,它真的冲出了墙壁,来到我们中间,大谈那里的风土人情或者它的遭遇。现在,它被藏在画的中央,非常安全。

下午,雨仍在继续,大河坝湿漉漉的一片,烟雾裹挟着乡村田野特有的气息,擅自闯人我的双瞳。对岸是椒子山,地震后裸露的黄土像一副巨大的挽联,悬挂在云的裤管下,我不清楚那上面的村子是否还有人居住。我有好几个同学住在上面,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形。

我想起了孙川,我们读小学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为放牛摔到悬崖下面,死了。我看过他的一篇作文,印象最深的是他写到他的父亲下面垫了很多草纸,黄色的那种,铺满了他父亲的血。他母亲因为丈夫的离开神经出现了问题,但谁也没有提到“疯”这个字,只是说她不好,生病了。去年我母亲说孙川在哪里被陷进传销里了,没有人帮他……作为他的朋友,这么多年我连一点关心也没有,无论如何,我不能安心。

我望着那沉甸甸的秋山,陷入了无尽的烦恼中。成长使我觉得苦闷,正如地震使这里的人们体味到的悲苦。

下午是上午的继续,我还得继续不停地抱砖。王先之的荤段子还在继续、蚊子咬得我异常心烦。雨停止了奔跑,风还在继续,我能看到它绕过斜坡的样子,把树冠吹得摇摇欲坠,像顶要飞起来的帽子。

天昏昏,那些平日轻飘飘的云今日看起来硬邦邦的,没有一点人间的味道。或许,真的要发生什么事了,因为我真的听到了狗哭,像人一样呜咽,只是那声音更凶猛。像一组急速跑动的哀乐,把此刻的乡村浸润得更加神秘而凄凉。冬天提前驻军进入到了内心隐秘而空旷的部位。五爸光着膀子不停要砖、抹灰,他汗涔涔的脊背让我想起一只卤味来。五爸不识字,算账也困难,但是手下的活路在本地都是响当当的。

叫锤子叫,狗日的杂种!狗还在哭,五爸听得不耐烦了,大声吼道。那只汪汪嚎哭的狗,整整一下午都在哭。我担心它把嗓子哭烂,荣娘说她听到它可以哭到半夜哩。真是奇怪了。我真的有点担心了。

有一年,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是父亲蹲监狱的那段日子,一天晚上,母亲跳着跑到堂屋来,说蛇爬到案板上去了。我去看,蛇直接跑上楼去了,母亲吓得给家神菩萨烧纸烧钱,祈求保佑。后来,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条蛇。它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来去去,留给我的是敬畏、猜测,还有恐惧。按母亲后来的意思,是家神菩萨出来视察。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五爸这里,荣娘进屋收拾东西,而我们还在吃饭,荣娘眺着跑出来,像头惊魂未定的海豚。屋里有蛇!她尖叫,我看到恐惧掠过她的脸,她在剧烈地发抖。五爸立马找来手套进去。但是一无所获。总不能看花眼嘛,她说。不管不管,饭没吃安逸,婆娘事多哩,五爸使狠地说。荣娘再也不吭声了,像一杯冷掉的开水坐在板凳上惊魂未定。整个屋子突然沉默起来,这种沉默因为大河坝隐约传来的狗哭而更加荒凉、宁静。

翌日去外婆家,走的是小路,原来走的那条彻底消失了。若非亲眼所见,我不会知道我的表弟已经长了一大截,声带也变了:我还不知道我的舅舅用十万块钱开了加大卡车回来,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外婆外公又老了许多。外婆不是乡村医生,但替入看病,几百里外都有人知道。她用香火给人消灾,办好了,别人便拿钱给她。多年来我一直避讳谈及这个事情,是因为作为读书人的我难以接受,我的自尊也难以接受。我也不敢对大家说,我是灵观老爷的干儿子,走到哪里他都会保佑我。大家会笑我的,我想。读书增加了我的愚昧、迂腐,也疏远了我和故土的距离,这里大多数的事情我更加琢磨不透。圣经上说,你来自泥土,必将归于泥土。我必须为此下跪。是清醒后的惭愧,是惭愧必然的自我否定。

那个下午,好像外婆家的狗也哭了呢,外婆拿着扫把吆喝,害瘟的,再闹把你撵咯。外婆重复了好多遍。狗的哭声太不吉利。二十二岁,我头一回知道狗会哭,那么凄厉、诡秘,那么辽远、复杂,在我的出生地,这些嗅觉灵敏的狗。用哭预言且昭示着什么。

我读到的这些狗,好像一些朦胧诗,它们的声音是乡村最后坚持者的晴天霹雳,它们锐利的喉咙唤起了我内心最为原始的悲悯。除非血液停止燃烧,否则,我无法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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