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国

1

最先听到争吵的是王结巴。憋了一夜尿的王结巴照例把赤黄的小便滋到河里去。他手里端着家伙正滋得起劲，河对岸传来争吵声和机器的轰鸣声。很快声音爬上了拦岗，王结巴看到推土机逼迫着春节向拦岗上走来。春节身上的红色T恤衫被风一吹就成了一面旗帜。王结巴见状，顾不得皮囊未抖落利索。扯了嗓子喊起来，嘁声将溜沟村百十号男女老少全唤到了河边。人们看到春节叉腰站在岗上，并未受到实质性的损失，遂将一颗心吞进了肚里。

看到春节与推土机叫板，人们哧哧地笑了起来，心说也只有大辈家的傻闺女会和一堆钢铁过不去。八岁那年，春节到河上洗衣服，不小心滑进了水里。等人们急慌慌把她捞上来，她先是高烧不退，后来就成了白痴。

一边是白痴春节，一边是浑身钢铁的推土机，这种明显的反差渐渐激起了人们看热闹的兴致。几个年轻人起哄道：春节。你就挡在那里。他那玩意不敢把你怎么样。从春节和司机的唇枪舌剑里，人们听出了事情的大概。司机是要推平拦岗，再用拦岗的土垫平小河。可春节坚决不同意。从司机的话里人们还听出溜沟村马上就要变成开发区，八们很快就要变成城里人了。怪不得前几天马支书说，城里人在等着咱呢，你不想当都不行了。马支书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写满了得意，好像这都是他的功劳。

马支书经常说得天花乱坠却又净是些空头支票，看到推土机，人们这才相信支书没有编瞎话。想到就要成为城里人，看热闹的人们都担心起来，说春节这傻丫头，你这是成心不让大伙当城里人呀。刚才起哄的几个小伙子便又反过头劝春节：春节，你快让开吧，那东西轧到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司机听到有人帮腔，像条仗了人势的狗一下子精神起来，气咻咻地走到岗上质问春节：“河是你们家的?”

“就是俺家的，就是俺的河，”春节说，“白天俺在河里捉鱼捉虾捉蛤蟆，晚上俺在河里洗衣裳。”

司机讥讽道：“你还洗啥?”

“洗奶。”司机一听坏坏地笑了。春节恼道，笑你娘的腿，你娘没有奶还是你媳妇没有奶?

司机不怀好意地说：“这条河是你的男人，你就搂着睡觉吧，看不把你淹死!”

村里人听了不乐意了，毕竟春节是自己村的，不能眼看着让外人欺侮。那几个帮着司机说话的小伙子又冲司机道，你找抽是咋的?春节还是个黄花闺女，咋会有男人?司机一听，吓得再也不敢吱声了。

2

溜沟成为城郊村还是近几年的事。原先，溜沟村与城市之间还隔着三股道、菜园、新旺三个村。这几年城市不停地规划，离城市最近的村子便被规划掉了。那过程很像是河蚌把沙子包起来变珍珠。哪一粒沙子不想成为珍珠呢。原先。溜沟村的人们觉得自己被规划是遥不可及的事，人们干农活的时候，心平气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河对岸呼啦啦建起了居民区，旁边又建起了超市，人们才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干农活时，手上毛毛躁躁的，眼睛一抬就瞄向了河对岸的楼房。年轻人最关注的是超市前新落成的张柏芝的巨幅广告牌，画中的张柏芝伸出两只玉手夸张地想要抱住什么。女孩子进城时都会顺便到广告牌下，心里暗暗地和张柏芝比较一番，看自己哪个地方肥了，哪个地方瘦了。让女孩子欢欣鼓舞的发现是，张柏芝的脸上居然也有许多细小的褶皱，并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柔光水滑。

女孩子们跑到城里去的时候，城里人则跑到了溜沟，他们是开着小车来找马支书的。马支书坐着人家的小车出去，很晚又被那些小车送回来。马支书差不多回回都是酩酊大醉，等马支书清醒过来，河东岸的土地便被一块块租赁了出去。很快，那些地上就长出了酒店、商场或者饭店。最后，就只剩了拦岗。好像一夜之间，城市就来到了溜沟眼皮子底下。

拦岗是诃东岸一块长满了荒草的高地，偌大的岗上只有没膝的荒草和一棵老柳树。村里的老人说这里是四大仙家居住的地方，百岁老人芹姑年轻时亲眼见到过上千只狐狸在岗上聚会，狐狸的眼睛像蓝色的灯笼，隔了河只见蓝光一片，蔚为壮观。那棵柳树便是仙家的露天别墅。因为是仙家居住的地方，所以很多年来没有入敢打拦岗的主意。那棵柳树枝繁叶茂，树冠足足能覆盖小半亩地。原先。村里孩子生病、女人难产，都到大柳树下磕头烧纸，烧了纸届，病就好了，这就神奇得让人感到畏惧。那棵柳树一直活着，多少年了没人能说得清。柳树下的拦岗终年被荒草淹没，像个披头散发的野人。直到春节将她的羊群赶到岗上，拦岗才有了些生气。这几年，人们对拦岗的敬畏少了，有人偷着到岗上取土垫房台，几锨下去，掘出了白花花的贝壳，惊动了省里的专家。专家来看了看如获至宝地说，这里曾经是过去的海岸线，你们这里的历史恐怕要改写了。

专家们改写历史的话离人们太遥远，在溜沟人眼里那不过是个长满荒草的土岗子。不过，倒是再也没有人取土垫房台，这里差不多成了春节的私人牧场。令人吃惊的是春节在拦岗上待了几年，她的身子居然成了带电体。最先知道春节身上带电的是村里的无赖臭顺。一天中午，春节一个人在岗上放羊，臭顺悄悄走上岗对春节说，叔给你看个东西。说着，臭顺就掏出了自己那玩意让春节看。春节看了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只是不停地傻笑。臭顺一见得寸进尺，去扯春节的衣服，谁知手一触到春节，臭顺就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他急急忙忙逃下了拦岗，边逃嘴里边说，春节是个精怪。发生了这件事，春节就充满了神秘感，那些不正经的男人再也不敢打春节的主意了。

拦岗下的土地被租赁一光后，城里人又打起了拦岗的主意，他们多次请马支书喝酒。但是，马支书说，要租的话就租整个拦岗。城里那些人算了算，这需要一大笔钱，只好作罢。

这次要开发拦岗的是南方来的丁董事长。丁董事长财大气粗，出手不凡，通过经济和非经济的手段很快攻破了有关头头脑脑的思想防线，拿到了开发城市郊区的红头文件。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他施工的推土机竟然被一个叫春节的姑娘挡住了去路。据领头的司机讲，这个叫春节的女孩子又傻又梗，软硬不吃，比那些当官的难对付得多。

3

春节与推土机对峙的时候，村支书爬上了拦岗，紧跟在支书后头的是大辈。司机见了支书就抱怨说：这活还让不让人干了?支书说，屁话，一亩地3000块钱，哄小孩呢。我看这事春节做对了。支书想拍一拍春节的肩膀，想想又放了下来，春节身上可是带电的。

支书瞅了瞅春节，脸上挂起了微笑，心说也只有春节能担当这个重任。支书说，春节，你就在这里守着村里的地，为了全村的老少爷们你要坚守岗位。大辈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傻闺女做全村的挡箭牌，便紧走了几步对支书说，春节一个傻丫头可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支书把大辈扯到一边悄声说可以给他双份补偿金。大辈心动了一下，又担心地问道：推土机硬往上拱咋办?支书说，他敢，他往活人身上轧不想活了，大辈听到女儿没有危险又能得到双份的补偿金，放下心来，喜滋滋地回小卖部去了。

村里知道春节挡住推土机不但不会影响人们当城里人的理想，还可以提高补偿金，顿时转忧为喜，几个拍马屁的村民小组长说这都是马支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妙招。他姓丁的不增加补偿金，推土机甭想开上岗来。

司机在岗下搭起了帐篷。溜沟村的村民也自发地为春节建起了木板房，那房子紧挨着河边上那棵老柳树。中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司机在岗下热得直淌白毛汗。春节坐在她的木板房前，那棵柳树的树冠把整个小木屋都遮盖了起来，好像一把天然的遮阳伞。司机倚在拦岗下吃饭，一边吃一边喝啤酒。村里人一见也不示弱，也给春节送饭，变着花样给春节做好吃的。送饭的人说，春节，你就好好守在这里，你可是咱村的大功臣，你要好好吃饭，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春节吃了饭，就唱她的“辽阔草原美丽山岗群群牛羊”。司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说，春节你还有心唱，早晚推土机会把你的河填平。春节说，俺就是不让你把河填平，那是俺的河，白天俺在河里捉鱼捉虾捉蛤蟆，晚上俺在河里洗衣裳……司机说行了，行了，你还会洗你的奶对吧。春节说，洗奶咋了，你娘没有奶还是你媳妇没有奶?听到春节这样说，司机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就拿一顶草帽遮住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村里人担心时间长了会把丁董事长吓回去，就去找村支书，半路上遇到了臭顺。臭顺说，甭找支书，我就知道。咱们村铁定了是要被开发的。人家丁董已经把堡垒都攻破了。人们问臭顺你咋知道的，村支书不知道的事你都知道，你真有能耐了。臭顺说，这都是城里的小姐说的。人家小姐是在枕头边听县长说的。

人们一听知道臭顺又进城找小姐了，都觉得他已经无可救药。不过大家吃了定心丸，知道春节拦得再凶也不会把开发商吓跑，相反，人们还希望春节表现得更坚决一些，这样开发商扛不住了就会把补偿金提上去。听说，开发商是个南方的大老板，还靠上了省里的一位领导，资产有几十个亿。晚上人们扯闲篇的时候便津津有味地说起了补偿款，好像开发商是一块肥肉，送到嘴的肥肉不狠狠咬一口那就傻到家了。人们很少再去侍弄庄稼，下过了两场雨，草便呼地长得跟庄稼一般高了。

去城里的女孩子路过岗上说。春节，你不去城里吗?春节说，我还要放我的羊呢。女孩子们听了就哄地笑起来：你可真是个傻春节，就知道放你的羊。有一个和春节一般大的女孩子扯了扯春节的大号T恤说，春节，你看看女孩子哪有穿这种T恤的。你该让你爸买件新衣裳。女孩子们说着就走远了。她们到城里先用不多的钱吃碗米线，吃完米线又把头发染了把眼影画了，胆大的还买了露脐装。一扭一扭地走上岗来。差点没把腰扭断。

4

拦岗上芳草凄凄，春节将浣洗的衣服随意挂在红柳枝或者刺蓬棵上，然后就用狗尾草编一个草环挂在脖子上。支书有时会带人来看一看春节，看一看她的木板房是不是结实，还故意说要打一场持久战。不抬高补偿金把县长请来也不行。支书说的声音很大，好像不这样说就表示不出他的决心。支书这样说的时候，岗下正在啃鸡腿的司机便停了下来。支书还到岗上对春节大声讲土地法讲要保护耕地，说春节你就是溜沟村的千古功臣。说得春节一个劲咯咯傻笑。支书还大声说要到县长那里反映情况，说咱们不能和中央的政策对着干，咱不能崽卖爷田不心疼。支书走后，司机就拿起手机歪歪了一阵子。

这样过了几天，南方来的老板用宝马车把支书接进了城。其实，支书已经进过几趟城了。第一次进城只是见到了开发公司的业务经理，业务经理打着哈哈几句话就把支书打发了。第二次是个副董事长，而这次是董事长的车将支书接去的。本来，有很大背景的董事长对这个小支书没有放在眼里，后来听到司机不停地汇报情况，董事长才发现光搞定分管的副县长不行，还要搞定溜沟的村支书，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可不能让自己的事业败到一个小村官手里。当听说拦住推土机的春节是个白痴时，董事长被气乐了。对他的助手说偏地出刁民嘛，也只有溜沟的村支书会做出这一章。不行，我得见一见这个马支书。

马支书在市里的一家五星级宾馆见到丁董事长。马支书也不客气，喝过大红袍的茶水后就向丁董事长讲起了土地法和保护耕地条例。马支书底气十足地说，丁董事长。咱可不能违反党和国家的政策。再说，你把溜淘给开发了，我的300村民吃啥喝啥?好歹我是个父母官，是老百姓选的，咱就要给老百姓撑腰说话。支书一通话把丁董事长说得一愣。真看不出，这个小支书还真懂些党纪国法。丁董事长也听出马支书是嫌补偿金低了，等他讲完，就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这时党副县长从套间走了出来。党副县长对马支书说。像丁董这样的大企业家到咱们这样的穷县来搞开发。那就是帮助咱们搞建设，咱们要全力支持，要唱响全民招商戏，做到人人都是软环境，个个都是招商人。要爱商护商，急商所急，想商所想，形成浓厚的招商氛围，要做引凤的梧桐树，决不做打鸟的猎枪。党副县长背诵完一段全县招商引资大会上的讲话后，又转过身对丁董事长说，我看马支书反映的情况也很值得理解嘛，尽管一亩地3000块钱的补偿不算低了，但还可以高一点，我看每亩地5000吧，包括你们那个什么拦岗。那就是一块兔子不拉屎的荒地，也没有什么用处。这拦岗的地也不算是耕地，补偿金可以作为村里的公共积累。党副县长的意思是拦岗的这笔钱可以不必发放到农户手里。

说完了，党副县长站了起来，踱了几步道：我听说拦岗是仙家居住的地方，不能推掉。农村的仙家也就是几只狐狸、刺猬、蛇、黄鼠狼啥的，咱们党的干部可不要迷信哟。谈话之后。丁董执意要请马支书吃饭。吃完饭又是全方位的服务。马支书本来还想把价抬一下的，经不住一个俄罗斯娘们连掐带捏，极尽风骚之能事，懵懵懂懂就把合同签了。

马支书在城里呆了三天。他从市里的涉外宾馆把脚拔出时，太阳已经穿越楼顶，投下了巨大的阴影。马支书走出阴影时，眼睛被太阳刺得有一阵子没有睁开。街上的尘土和汽车尾气争先恐后钻进马支书的鼻孔，惹得习惯了牛马尿臊味的马支书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丁董要用自己的车子把马支书送回去，说毕竟离你们村几十里路呢。马支书很大气地摆了摆手，自己拦了～辆出租车。马支书觉得自己好歹算个领导，在外头不能丢了自己的面子。

出租车载着马支书来到拦岗的时候，太阳已经光芒四射。将草上的露珠蒸发了。他一下车就听到了春节的歌声，草们也随着春节的歌声随风应和。司机打着饱嗝说，春节，甭唱了，你这个土台子很快就要被推土机铲平了。春节说，谁垫平俺的河也不行，那是俺的河。夏天俺在河里捉鱼捉虾捉蛤蟆，晚上俺在河里洗衣服……司机说，你们支书很快就会同意了，你们村就要被开发了。支书是你们的父母官，难道你不听他的?春节说，俺不管，反正就是不能填平俺的河。

正说着，马支书几步跨了过来，马支书果然对春节说，春节回家吧，你的任务结束了。春节指了指岗下的推土机说，那个大家伙还没有

走呢，你不是要俺坚守岗位吗。支书说，你已经够坚守的了，你们家的补偿金也是双份的，作为一名领导干部，我说话是算话的。说完，马支书就两手叉腰，又故意把肚子往前腆了腆。司机一见就说，我说是吧，你还不信。春节说不行，那是俺的河，白天俺在河里捉鱼捉虾捉蛤蟆，晚上俺在河里洗衣裳……

马支书怕春节又说出洗奶的话，这会影响到村里的形象，就赶紧把春节拦住说，咱们村很快就变成城市了。你很快也要成为城里人，住楼房、喝自来水，用自来水洗衣裳，再也不用河里的浑水脏水了。谁知，春节认了死理，就认定了那是她的河，非要拦着推土机不可。支书有些恼了，就过来拉扯春节。手刚碰到春节，支书就嚎叫起来。支书说，你可真是个执拗的孩子。司机说，马支书，耽误了工期，你可是要付违约金的。支书说，你放心，村委一定全力支持丁董的工作，和县里保持一致，一定会让春节离开拦岗的。

支书拿手机叫来了大辈，支书给太辈讲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支书说，一亩地补偿款就是5000块，咱村地多，谁家没有个十亩八亩的。再说，把那个土台子推平了。咱们就变成城里人了。你那个小卖部就可以扩建成大商场。到那时你还不成了百万富翁。大辈说，马支书你放心好了，春节这孩子最听我的话，我毕竟是她的亲爹嘛。

大辈喊春节跟她回家，说你娘病了。春节说俺娘病了俺也不回，俺要守着俺的河。大辈说，你这孩子咋连爹的话也不听。春节说，反正俺就守在这里，守着俺的河。大辈回过头对支书说，你瞅瞅这孩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好像邪条河才是她的亲爹。支书一见就打电话让村文书、村民小组长、村民调解员等一千人动员全村来劝春节。

村民很快就把拦岗围住了。人们听了支书的话，焦急万分。春节守在岗上，推土机就上不了岗，推土机不把河垫平，城市就不能跨过河。同时，春节还把每亩地5000块钱的补偿款也给拦住了。有人吓唬春节说，这河里前天刚漂过一只狐狸精，长得红口白牙可吓人了。有的说，春节你回家吧，婶子给你找个好对象……为了说服春节离开拦岗，人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春节一听，反而坐在岗上说，那是俺的河，要不，你们就让推土机从俺身上轧过去。

大家气愤了，纷纷说，春节，这河可是公家的，你们家还是从外地迁来的，要不是村里发善心，你们家也不能在这里落户。早知这样，就不会让你们家在村里落户了，你这叫恩将仇报。也有的人说，春节，你不想当城里人没啥，可你不能不让大伙当城里人呀。

支书说，春节，你想当农民这太好办了，咱村有的是地，别人住楼房，给你盖两间平房好了。春节说，俺不管，反正这河就是俺的，你们不能把俺的河填平。

几个姑娘说，这河是你的，你在河里捉鱼捉虾捉蛤蟆，咱村在河里捉鱼的多了。你说河是你的，你叫一声河答应不答应?人们一说，春节真就叫了一声，没想到河真有了回声，春节就咯咯地笑起来。

村支书悬赏大家把春节拖下来。几个人上了几次，都被电得嗷嗷直叫，再也无人敢上了。

支书说，从今天开始谁也不能再给春节送饭，她饿了就会自己走下岗来。

5

正当村里为春节发愁时，一场大雨改变了一切。雷雨后的三里河像经历了一场有声有色的爱情变得激流澎湃。这是今年下得最大的一场雨，这场雨在卫星云图上挂了两天终于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雨水狂野地抽打着拦岗上的一切。春节的羊群变得不知所措，咩咩地叫着，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拦岗的土地在暴雨的鞭挞下分崩离析。半夜里一颗炸雷击中了那棵老柳树，一团火球从折断的树冠洞穿树身，砸进了春节的木板房。接着木板房轰然倒塌，像个醉酒的人一下子跌进了滚滚的激流。

第二天，人们再到拦岗时发现春节不见了，那幢人们自发建造的小木屋也不见了。黄昏时分，人们在小河的尽头找到了春节。春节一点也看不出溺水的样子。村里找赤脚医生刘大收看了看，刘大收肯定地说，春节是溺水死的。春节身上的电打败了春节。在被烧焦的柳树下，人们还发现了一只被雷击死的红毛狐狸。这事被人们沸沸扬扬传说了几天，引起了大家的恐惧。千年红，万年灰，红毛的狐狸就成了仙了。人们很害怕仙家会怪罪自己，但是，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最终战胜了恐惧。春节一死，城市顺利包围了农村，溜沟村与城市的战争宣告结束。

春节死后的第三天，党副县长、丁董和马支书并肩站在了残破不堪的拦岗上。丁董看了溜沟村之后，情不自禁地说，真是个好地方啊。马支书说，要不是前两天的雷雨，你的楼盘能不能建成还真说不定呢。支书向丁董介绍了春节被雷劈死的事，说同时被劈死的还有一只红毛狐狸。丁董推了推眼镜问，真有这样的事?支书说，拦岗这块地方少说也有几百年了。老辈人就讲这里是四大仙家居住的地方。这里面的故事可多了，你们知道吗，四大仙家个个神通广大，能呼风唤雨。其中又属狐仙神通最大。红毛的狐狸都是活了上千年的。都成了仙了。俺村的芹姑就亲眼见过晚上狐狸大聚会，整个拦岗上都是蓝幽幽的灯笼，那些狐狸少说也有上千只。

党副县长有些不满地说，狐狸就是狐狸，也就是野兽，咱们可不能因为迷信影响了全县的开发，你说是吧，丁董?丁董推了推眼镜说，就是，哪有那样的事。推土机明天就开工。

第二天。十多台推土机拱上了拦岗，机器轰鸣着将拦岗的身体撕扯得支离破碎，无数的野兔、野鸡唱着悲伤的歌谣走了，逃得慢的不是被身首异处就是被埋在了土下。三里河被分割成了十几段，拦岗的土把县城与溜沟连接了起来。

春节死了，春节的河死了，原先长庄稼的地方盖起了居民楼。这里环境优美，很快成了最抢手的楼盘。丁董还给楼盘起了个很诗意的名字——水上人家。溜沟村彻底改变了容颜。三里河最宽的一段改建成了开心湖，湖边建起了星级酒店，变成了度假村。

原先临河的街道已经成了美容美发一条街，一到晚上，整条街霓虹闪烁，像是鬼蜮的眼睛。穿着暴露的小姐公然在街上拉客，那些有心无胆的男人稍一犹豫，便被小姐们扯了进去。失去土地的溜沟村民凭着补偿款和租赁费，渐渐吃得脑满肠肥，男人们有意无意地在街边上蹭来蹭去，慢慢地胆子大了起来，进出美容美发街的渐多。新盖成的楼房里就少不了争吵和摔盆砸碗的声音。听到谁家争吵，就知道谁家的男人又去美容店了。

与美容店一起出现的还有太大小小的保健品店。村赤脚医生刘大收见开保健品店生意红火，便改头换面将卫生室改成了保健品店，还特别声明能开展无痛人流术。一时生意火爆。这天，一个小姐来买保健品，拿了货之后，小姐说正巧自己没有带钱。刘大收头也不抬地说，我从不赊欠。小姐莞尔一笑说是吗，你看这样够不够你的本钱?说着便把短裙褪了下来。刘大收抬起头，一丛葳蕤惊得他脑门子血脉贲张，立时乱了章法。后来，这个小姐经常到刘大收的店里来买保健品，而且从不付钱。时间一长，这事被刘大收的老婆知道了，找人扇了小姐好几个嘴巴，并警告说，再拿那东西勾引我男人就把你那地方割了。晚上，几个老人把刘大收的广告拆了下来，摔得粉碎。刘大收见发财路被断绝，这才又回到了救死扶伤的正道。

很多光顾美容店的男人下身渐渐起了变化长出了尖尖的东西，偷着到江湖游医那里吃偏方，那东西不但不见少，反而长得又尖又长整天顶着个裤子。这些男人羞于见人便远走他多打工。一个叫小星的少年长了湿疣由于恐惧和愤怒，杀死了～个小姐。后来这事轰动了县城，县里的最高领导高度重视，联合公安、文化、工商、质监等一概单位展开了七天的扫黄打非专项行动，小姐们如秋天的野草被割过了一茬才收敛了起来。

秋天，居民区传来了闹鬼的传闻。～个下夜班的女工回到家。打开门看到一个一身缟素的女人坐在床上。女工揉了揉眼，女人变成了一只红毛狐狸飞快地逃了出去。有一个学生回家看到地板上有一只红冠子的蛇，那蛇见了入非但不躲闪，反而仰起头吐出火红的信子向人扑来。这事传开之后，有的人说，原先拦岗的地方夜里经常听到女人嘤嘤的哭声。这样一传，女人们晚上再也不敢出门。一些住户纷纷贴出了卖楼的告示，原先想买的也打了退堂鼓，水上人家的房价一落千丈。

在开发区房价下跌的时候，开心湖度假村生意却一路走红。这里的湖水清波荡漾，与岸上的灯火交相辉映。晚上，一层薄雾笼在湖上，如烟似岚，让人仿佛置身梦境。晚上，一位江南的客人听到了岸边的捣衣声，他走出房子来到湖边，果然看见一个女孩子正在捶衣。客人与女孩子搭讪道：这么晚了你在做啥子?女孩说，这是俺的河，俺就在河里住，白天俺在这里捉鱼捉虾捉蛤蟆，晚上俺在河里洗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