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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人和小女人的故事

2009-04-14阿娜尔古丽

民族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房东爸爸妈妈

阿娜尔古丽

妈妈要带着我去北京找爸爸这件事来得很突然。上午妈妈趴在地里锄谷子,中午回家和奶奶打了一架,晚上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其实,妈妈和奶奶打架也没吃亏,妈妈扇了奶奶两个嘴巴子,奶奶照着妈妈的嘴抽了一鞋底。这样计算妈妈还赚着,因为她多打了奶奶一下。奶奶已经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也算是人老力不衰,把妈妈的嘴部打得变了颜色,远远地看妈妈的嘴就像罩了块黑布。妈妈和奶奶每次打架都是因为一碗米半碗糠的小事,很不值得动手,可俩人都不愿意吃亏,只有用打架来解决了。只要动手妈妈总得吃亏,她打架的弱势是因为个子小头发长,让奶奶提着头发一甩一个大撇叉。这回,离开奶奶她也算得上逃出魔掌苦尽甘来。

爸爸在北京大兴区庑殿村的一个农贸市场修理自行车,有时候也捎带着修理排风扇和摩托车。他说明年就开始学修电动车和机动三轮车,可见前途一片光明,爸爸的良性循环大有大器晚成的势头,确实爸爸很有街头生存的智慧。庑殿村的人大多都认识他,都叫他水师傅或者老水。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修理摊紧挨着一个下水道,臭烘烘的,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直往人身上扑。我问爸爸为什么不找个干净的地方,爸爸说干净的地方轮不到他,让本地卖服装的人占了。几个月没见爸爸,他的头发长了,牙齿上黄褐色的烟垢更厚了,肮脏不堪的衣裳套在身体上显得空荡荡的,他又瘦又脏,就像一条流浪狗。

我们住在一个大杂院里,这个院子里一共住着十七户人家,除了房东都是外来户,他们的大人都和爸爸一样搞修理、捡破烂、刷墙或种菜什么的。大清早都出去了,匆匆忙忙的样子令人怀疑,难道真的有那么多那么急的活儿等着他们去干?他们黑夜才回来,回来后都围在水龙头前肆无忌惮地说着脏话争抢着接水。我们住在一间西房里,这是爸爸花了一百多块钱租来的。屋里很黑,要是白天不拉灯,就像下了山药窖那种阴湿的感觉。歹毒的蚊子栖居在糊着报纸的顶棚上,随时就可以下来叮我们几口。妈妈说这里的蚊子心眼子坏透了,一点没错,它们放着胳膊与大腿上的好肉不叮,挑肥拣瘦专叮人最敏感的部位,比如胳肢窝、指甲缝、耳垂、大腿根等边边角角的地方,那可是又疼又痒挠起来又不方便,难受死了。就在昨天半夜,妈妈惊叫一声,爸爸下地拉着电灯,只见妈妈双手捂着嘴缩成一团,原来一只蚊子在妈妈嘴唇的伤口上叮了一口,妈妈的嘴唇肿得亮铮铮的,妈妈不知道是骂奶奶还是骂蚊子:老牲口坏了心肝的,疼死我了。

爸爸说:要不抹一点清凉油,好歹止点疼。

妈妈反问爸爸:嘴上能抹清凉油?和你娘一样的满肚坏肠子,拿些牙膏来。

爸爸乖乖地拿来牙膏,在妈妈的嘴上涂了一圈,看上去滑稽极了,像一只白嘴猢狲。

妈妈不让我轻易去串门,都是生人,怕人家丢了东西怨我,再等待几天爸爸给我联系好了学校,我就能上学了。我孤独地呆在黑暗的小屋里,小屋没有窗户,只有从门缝中才能看到院子里。在我心里,这个大院比玄机暗充的宇宙还要复杂。

上午,妈妈出去连给爸爸送饭连捎带着买蚊香去了,我习惯性地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向外看着。大街上时起彼伏的叫卖声传了进来,院子里很静,这分静默,让我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种深度。但是,我又说不出那种深度具体代表着什么,让我很容易地想到深不见底的湖水和乌云密布的天空。正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一个肥胖的老女人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我的视线内,她的白衬衣裹着满身乱颤的肥肉,头发在脑后打了个圆髻,眼皮上厚重的肉下垂着。她走在花藤前踌躇片刻,又缓缓离去。等她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她的一只手抱着一条狗。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板凳。她咯噔一下把板凳放到毫无弹性的水泥地面上,坐下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然后翘起兰花指捏着梳子,轻轻地梳理怀中小狗的长毛,样子古典优雅,有着春江花月夜的潇洒,她把大把大把沉痛的温柔奉献给怀中的小狗。

这个老女人就是女房东,是这个院子里的刀尖人物。

听爸爸说女房东和男房东以前都是唱晋剧的。女房东扮杨贵妃,男房东扮高力士;女房东扮潘金莲,男房东扮武大郎;女房东扮秦香莲,男房东扮小金哥。在台上他们一直如影相随,完全符合了“寸步不离”这个词。扮着扮着女房东突然发现她竟然离不开这个比她小9岁的小男人了。不管在台上还是台下,他殷勤的微笑就是她心中璀璨的花朵。终于,萌生在她心底的欲望如发苏的狂浪,为了爱,他们决然抛弃了华贵的戏装与辉煌的舞台,在一个夜里,27岁的女房东跟着18岁的男房东私奔了,他们跋山涉水回到男房东的老家——庑殿村。他们白手起家,开始改行做生意了,他们从虹桥商场批发上海鲜,然后在庑殿村的农贸市场来卖。一直做到现在,他们有了家业、房子,现在还坚持做着。

女房东给狗梳理了一会子毛,有些累了。伸出手扶了扶自己圆滑的发髻,然后清了清嗓子小声唱着:何处是归乡的路,哪里是重逢的桥……

唱完后仰起了脖子,用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紧盯着叶子繁茂的花藤。我知道她有些伤感了,过去戏台上的生活是她解不开的旧梦。今昔她只有面对阴冷潮湿攀附在竹竿上的藤蔓,倾诉着她陈旧的回忆。

正在女房东自我陶醉之际,院门呼啦一下开了,声音很大,把女房东惊了个倒仰。她怀中的小狗也一脸惊慌一溜小跑躲到屋里去了,这小东西比农村的黄鼠狼还要敏捷。进来的是男房东,他背着一个湿淋淋的蛇皮口袋,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很重。女房东看着立在门口的男房东笑了笑,问:接上了?这次接的什么货?

男房东回答:鱿鱼和罗非鱼。

女房东到屋里端出一个大塑料盆子,放到水龙头底下接水。男房东放下背上的袋子,脱了上衣开始搓洗上身。

男房东五短身材,浓眉大眼,一副良民长相,他的年龄好像只有四十出头。我怎么也想不出男房东演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而且他又都扮演的是小丑角色,他一定是演技劣质的那种演员,要不依他的这种脾气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和女房东私奔的。

女房东接满水后,男房东也洗漱完毕。女房东和男房东说:我做好了面片汤,你喝上两碗再上市场吧。

男房东说:顾不上了,等一会儿罗非鱼都死了,我卖完鱼回来再吃吧。

男房东说完以后背起黑蛇皮袋子走了,他如一阵风来了又去了。除了给院子里留下一阵鱼腥味什么都没有带走。一只麻雀从花藤中飞起,万籁寂寥的时候,忽闻一鸟弄声,便又唤起了女房东许多幽趣。

我们院子里有一家做荞粉的,因为他家的男人姓刘,院里的人都叫他刘荞粉。最使刘荞粉得意的就是他的孩子是一对龙凤胎,孩子们十来岁了,姐姐叫刘信,弟弟叫刘念。光听他家孩子们这么有学问的名字,根本判断不出他们父母的来路。爸爸曾经问过刘荞粉:这么好的名字是谁给起的。刘荞粉说刘信有个表姑姑在吉林师范大学念书,是她给起的。

爸爸很不平衡地和妈妈说:咱家的丫头就逮不住这么好听的名字。

妈妈很公道地瞪了爸爸一眼说:他家的

孩子叫什么名字也犯不着你去操心,左腿不干右腿的事,要我说酸溜溜的还不如咱家淋淋好听,我喜欢。

这对龙凤胎美中不足的是姐姐刘信有些弱智,她的脸胖乎乎的,眼睛被脸上堆积的肉挤成了一条缝,尽管刘荞粉的女人每天都给刘信的脸上涂抹雪花膏,可是刘信还是不折不扣地长成了歪瓜裂枣。妈妈背地里说天下的傻子都是一个长相。刘信的爸爸一有时间就和院子里的人们说他家的闺女是在未满月的时候得了一场重感冒,当时他在外地打工没有及时回来,孩子高烧20多天硬生生把脑浆子给烧坏了。他倒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父亲。

依我看刘信一点也不傻,她除了把鸟叫成鸡、把叔叔叫成阿姨之外,在打交道上根本看不出她与正常孩子的区别,尤其是手脚非常麻利,好像经过专业训练似的。男房东卖剩了的鱼放在大塑料盆里,谁都不敢偷,就刘信敢拿,而且只要出手成功率就是百分之百,假如追问到她的时候除了矢口否认,还要倒打一耙。比如我曾经见过她反问女房东:咋整的?你家怎么一丢鱼就来找我?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拿了?我哪里长得像贼?我们东北人穷死也不当贼,你小看我怎么的?她问得理直气壮,一脸的委屈。倒是女房东显得有些猥琐了,好像有意栽赃一个小孩。

刘信和刘念在庑殿村的一所叫光荣学校的私立小学念书。爸爸和刘养粉初步了解了一下这所学校的情况,知道了这所学校是一个河北农民办的,收的全是农村来京的打工子弟们。老师们没有啥水平,除了中专毕业生就是初中毕业生,到那所学校读书权当把孩子送到一个管理所。但这所学校最大的优势就是收的学杂费低,就冲这一点爸爸也把我送到了那所叫光荣学校的学校。

早上,刘信和刘念带着路,爸爸和我跟在后面。街道的两边肮脏不堪,一个拐角之处,发霉的菜叶下掩埋着一条已经腐烂的死狗,恶心得我直吐唾沫。爸爸一路上教导我说:你要多多的尊敬老师,尊敬又不是钱,那要多少能给多少……我虚心地接受着爸爸的教导,一个劲地点头。到了学校门外,一群群小孩子呼来唤去地奔跑着,如万花筒一样让人眼花缭乱。学校的门上写着四个美术字:光荣学校。

刘信与刘念带着我们见到了男校长和一位女老师,大家都挺客气的。男校长用爱才的目光打量着我,脸上有一种要重用我当班长的样子看着女老师。这位女老师就是我未来的班主任,她的身上无形地扩散着一股大豆高粱气息,蜡黄的牙齿上沾着一片韭菜叶,让人看了特别腻歪,好比一个雪白的馒头上沾着一只死苍蝇。她问我:这么高的个子,多大了?

我回答:12岁了。

女老师问:12岁才念三年级?我们学校好些学生6岁念三年级的。

男校长连忙向爸爸解释说:那是及个别的,要不让你的孩子上四年级吧?

我一下就明白了到这所学校念书的学生想上几年级就能上几年级。但我还是坚持要念三年级,主要是因为刘念和刘信都上三年级。我们可以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人地生疏,有了熟人就能感觉到内心的温暖,同时也减少了孤独。再说,我是那种呆头果脑的笨小孩,只能念三年级,因为孩子的智力发展是参差不齐的,就有6岁就像12岁那样聪明的孩子,但是也有12岁却只有6岁智力水平的孩子。智力的发展有快有慢,一年有一年的水平,那种几岁几年级僵死的规定完全是错误的。

我上学的那天妈妈也上班了,她的工作是为一个专煮羊杂碎的小吃铺烤羊头。妈妈说她最爱闻烤羊毛的烟熏味,这份工作也许最适合她了,就像勤劳的蜜蜂找到了盛开的花朵。第一天工作,妈妈的手上就烧了5个燎焦血泡。晚上回来后脸上被烟熏得好像包公他妹子一样黑,哭兮兮的咧着嘴一个劲地吸溜,她说火烧火燎地疼。我看着妈妈的手,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身上也起了层鸡皮疙瘩。我一下感觉到我那么深深地爱着妈妈。

爸爸说:钱没有好挣的,要不就别上了,省得家里连个做饭的人也没有。

妈妈盯着我看了一眼,脸上仍然残存着一抹忧郁。她说:在北京我们没有一个投靠,吃点苦受点罪干吧。不能说妈妈特别热爱烤羊头,但总归她对这份工作还是挺有信心的,对于爸爸的劝说有些画蛇添足了。人一旦下了决心,就什么苦都可以吃了。

爸爸急着给妈妈用自行车里胎抹上胶水粘了一副橡胶手套,妈妈喜欢得半夜没睡着觉,她反复地试着手套,羞答答地直夸爸爸的好手艺。羞涩能使女人的脸蛋变得漂亮,此刻,妈妈的脸蛋比刚回来的时候显得漂亮多了,腮上还起了两片好看的红晕。爸爸在妈妈的夸赞下寻找回了已经消失多年的得意与成就感。后半夜,睡梦中我只觉得床在翻江倒海般猛烈地晃动着,好大一会儿,妈妈拉着灯,满头的大汗,她下了床蹲在尿桶上哗哗地撒尿,撒得非常畅快。

爸爸趴在被窝中含情脉脉地看着全神贯注撒尿的妈妈,心疼地提醒妈妈说:一身汗下了地,也不懂得披件衣服,当心着了凉。我明白爸爸的身体里仍然燃烧着一团还未熄灭的情火。

妈妈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揣着胶皮手套上班去了。要体现自己的价值,是要付出代价的。在她的眼睛里,烤羊头的工作是她迈向幸福生活的第一步,这份希望存在于她的精神之上,就像出现在她精神世界的一缕七彩光,她全力以赴地向这缕光扑去,犹如飞蛾扑向烈火。但是,她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的怀里仍旧揣着那副胶皮手套。爸爸正穿衣服,他一边胡乱地在床上寻找裤衩一边问妈妈:是不是去早了,人家没开张?

妈妈眼泪汪汪地回答:不是,我的饭碗被砸了,老板说我的手慢,今天又去了一个手快的女人。

妈妈失业了,虽然只是上了一天,可这个打击对妈妈来说是毁灭性的。她恨那个手快的女人断了她的后路。她原以为勤劳吃苦就能干好,在这个地方勤劳吃苦的人随处可见,就像大街上的垃圾一样多。她是那么的无奈。邻居们早上急匆匆上班的景象,给她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让她更加思念工作。就在妈妈沉浸在失业的极度悲痛的第二天早上,女房东来到我们房里。她的嘴抹得通红,脸上飘荡着轻浮的表情好像天上浮游着灰白色的云。我明白她很看不起我们,这种女人除了内心的孤独还有些自傲。

女房东看妈妈的目光就像天鹅俯视麻雀一样。她进来后四下打量了一番,和妈妈说:墙上不能随便钉钉子的,夜里床铺不能晃动得太厉害,几家挨着你们房的住户都反映挺大的。女房东把舌头弹起来说话,显得很有贵族气息。

妈妈羞涩地回答:就是,就是,以后就改。

女房东见妈妈的认罪态度良好便话多起来,她先问到我:你家那个丫头多大了?眉眼挺周正,就是披头痄脑像庙里的小鬼一般,今后好好打扮打扮,让人看了舒服。

妈妈长叹一声说:哪里有钱打扮她呀,我也没个工作。

女房东问:你不是烤羊头去了吗?

妈妈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女房东的话捅到她的要害之处了,揭了妈妈的伤疤。

女房东见妈妈哭了,恍然明白了。她说:想受苦还不容易,今后跟着我们老闫去卖鱼吧,他正缺个帮手,每个月给你500元。妈妈

的眼睛闪亮了一下,我知道这下她的心里像喝了蜜似的。

我到光荣学校上了不到一个星期课,晚上放学回来就要爸爸给我改名字。原因是我说同学们都不叫我水淋淋,而是叫我血淋淋。这个绰号确实把我的人格极度扭曲了。爸爸说:谁要再叫你你就骂他操你妈!你妈才是血淋淋。

妈妈说:甭听他,二流子嘴说不出个好听话来,谁要再叫你告你们班主任就行了,让老师去管。

我说:我告班主任老师了,班主任老师非但不管还骂我说谁让你起这么刁钻的名字了?活该,自作自受。

妈妈说:老师不管就让你老子到学校找校长去,他要是不管我们就到别的私立学校念去,稀罕他这儿,教学又不好。

爸爸一听妈妈的话。马上急了说:干吗要换学校,这所学校一学期下来才花五百多块钱,别的学校起码得五千块,叫个血淋淋也少不了一根头发,不怕磨破嘴,让他们叫好了。

妈妈很生气地说:我不和你说了,你真是个毛驴。

妈妈不和爸爸分辩了,她提着桶出去打水洗脚洗脸去了。她刚出去就听到刘信的妈妈问她:你晚上还洗脸呢?也不知道洗给谁看。

妈妈说:身上有鱼腥味,不洗睡不着觉。

刘信妈妈说:嗬,真成北京人了,学会干净了,刚来的时候挑一副担子,后面跟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迎门进来我们大伙还以为是个耍猴的。

妈妈是个很识相的人,她听到刘信妈妈话里有话,知道那一类女人是专管生事的,她们利用自己的嘴葬送了多少幸福的家庭。妈妈不再说了,一心一意地洗脸。

妈妈洗完脸后进了家,脸上带着一层水汽,很美。她刚来北京不到十天皮肤就好起来了。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村里的人一直传言着说北京的水软,能把人的皮肤洗白。现在看来果然不假。难怪妈妈扔下地里的庄稼做死做活地往北京跑。

正当爸爸和妈妈准备做饭的时候,男房东进来了,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灯泡说:你们屋里的灯泡度数太小,这是一个一百瓦的,小心晚上孩子看书把眼瞅坏了。

爸爸找了一个凳子,忙着上去换灯泡,脸上荡漾着受宠若惊的表情。爸爸随手把拧下来的旧灯泡递给我。妈妈咔嚓一声拉着灯。一百瓦的新灯泡明晃晃地照耀着我们。我发现我手里的旧灯泡上沾满了层层叠叠的苍蝇屎,我正打算把这个脏灯泡扔进脏水桶,爸爸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灯泡和男房东说:大哥,这个旧的你还拿走吧?男房东笑了笑说:你留着吧,我要它没用,我们家里用的是高压灯管。爸爸当宝贝地把粘满苍蝇屎的灯泡用牛皮纸包起来,放好。

妈妈眉开眼笑,双眼放射着喜悦神采,一个生动的表情会使一副平庸的面孔顿时变得光彩照人。她对我说:真亮,顶棚上的蚊子都能看见,你闫大爷想得就是周到,你快谢谢闫大爷。

我不喜欢男房东,我也不喜欢他的那张宽大的国字脸和国字脸上的那双老黄牛一样的眼。我反复地研究过他的这副忠诚的长相,在我的第六感觉获得信息,他是一个可怕的男人,他用他的这张脸曾经把一个比他大9岁的女人诱惑得神魂颠倒,最终,来了个红狒夜奔。但是我还是说了声:谢谢闫大爷,闫大爷真是好心人。

男房东一边往出走一边回头笑着说:好闺女,这回灯亮了,好好写字吧。说完离开了。爸爸和妈妈低三下四地躬着腰尾随着相送。

我相信男房东这句话是说得不真实的,虽然他的这张国字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特别诚实的表情,但是这种表情是经不起分析的,没有说服人的真实感。他要是个爱护儿童的人,为什么不去给刘信家也换个一百瓦的灯泡。

爸爸和妈妈进屋后,挽起袖子重新做饭。隔壁的刘信窜了进来,和爸爸说:阿姨,你快把我藏起来,我爸爸要打我。刘信经常叫我爸爸阿姨。她话音没落,只见身强力壮的刘荞粉怒气冲冲地进来,伸手就拉刘信。刘信吓得哇的一声嚎啕起来。爸爸拦腰将刘荞粉抱住问:这是怎么了?当心吓坏孩子。刘荞粉操着一口东北话说:这孙孩子,我今天削死她,你说她的品德埋汰不埋汰,不知道学校的老师是怎么教育的,我下午刚花4元钱买回一把螺丝刀,让她拿上卖给收破烂的了,换了6毛钱,气人不。

爸爸问:因为4块钱也值得打孩子?什么人呢。

这一哭一叫的,就把全院的人都嚷到我们家了。女房东穿着拽地的睡裙,长长的头发散在脑后。她的光脚上穿着木底拖鞋,咯噔咯噔来回穿梭,她走到哪里就把笑容带到哪里,真是苍天有眼,今晚的事情证明了刘信就是个贼,她不光爱偷房东家的鱼,而且也爱偷自己家的东西。这回也总算还给女房东一个清白,也算报了仇。可是正当大家散伙的时候,女房东忽然偏着脑袋盯着雪亮的灯泡看了起来,男房东走过来没等女房东开口便说:这个灯泡是我给换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我也没和你商量,人家淋淋妈每天给咱多卖几条鱼,咱多收人多少钱。女房东皱了皱眉头,没有发火。看来男房东知道她的妻子喜欢听奉承话,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都为奉承话生长的,好听话是清泉山风,它让人感觉舒服。

女房东的脸上的不满消失了,就好像满天的乌云被大风刮跑了,脸上溢出平和的笑容,她和其他的住户说:水师傅女人卖鱼回来得晚,做饭烧水的看不见,得换个亮灯,别人家是绝对不可以的,这一百瓦的灯泡一个月下来得浪费多少电呀,要不你们自己安上电表想用多少瓦的灯泡都可以。

住户们恍然明白了,我们家和他们是有区别的,尽管区别仅仅是一个灯泡,那也能说明某种意义上的差距。他们一声不吭地回到各自的房中,心中的不平衡瞬息间如血液一样扩散到了他们全身的各个部位。一阵风刮来,把花藤上的枯叶吹落了一片,飘到我的头发上,我抬起头看着花藤,边拍打着头发。我把视线移动在深黑色的夜空里,城市与农村的区别就是挺大的,农村的夜空经常能看见星星。而城市的夜空很少有星星。

吃过晚饭,妈妈和爸爸掏出爸爸口袋中脏兮兮的钱一五一十地数起来。妈妈负责数整钱,爸爸负责数零钱,数完后俩人一相加,正好是三十九块五毛钱。妈妈说:你还没我挣得多,我今天挣了五十块。说着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大票子甩到爸爸面前。

爸爸惊奇地问:你们不是到月开支,你能挣零钱?

妈妈说:男房东说了,每斤鲤鱼两块四,如果多卖了钱就是我的,今天我每斤鲤鱼卖的是三块二,你说我挣不挣钱?

妈妈又是一笑,那是一种得意的笑,以至脸上又出现了羞涩时的两朵红晕。我知道这很危险,这种笑容里反射出女人心底的快乐,就像河水反射着白灿灿的天光。爸爸说:我的天,我们一天收入八十多块,一年就收入三万多,照这样下去过几年能回县城买一个四合院。

爸爸的眼光里似乎有种憧憬。他心中的四合院有了眉目了。

夜里,妈妈把明亮的灯咔嚓一下拉灭了。没过多久床铺开始晃动了。不过,这次的晃动和上次的晃动相比大打折扣。妈妈一个劲地埋怨说:讨厌,我累一天了。

刚入秋,爸爸接到奶奶的一个电话,电话是夜里打过来的,我们全家刚睡下,所以我和

妈妈听得很真切。奶奶在电话里说莜麦和小麦都成熟了,今年的收成不错,再不回去收割庄稼都铺倒了……还没等奶奶把话说完,妈妈翻身坐起,一把夺过爸爸手中的手机关了。我知道妈妈还是因为奶奶在她的嘴上抽过一鞋底而耿耿于怀。

爸爸瞪了妈妈一眼说:你越来越霸道了,我娘也是为了咱们好,她寡妇失业的,也不容易。

妈妈终于找到贬低奶奶的机会了,她说:她有什么不容易的?为了咱们好一黄鼠狼给鸡拜年!我看她天生就是寡妇命。

爸爸说:这话难听的,你父亲也不是早早死了吗?爸爸还要和妈妈理论下去,妈妈将被子一蒙头睡去了。爸爸下床找了一支烟,爬上床吸吸溜溜地抽了起来。

听到奶奶在电话中缥缈的声音,我的心里有一种冲动情绪,似乎我们离开农村不是几个月而是几十年似的。奶奶在我的意念中也差一点给淡忘了,农村那个几辈人赖以生存的家园。难道我们真的永远离开它了吗?

我和抽烟的爸爸说:爸爸,到了冬天我们就回去吧,我忘不了老家下雪的情景。

爸爸回答:回去一天就耽搁好几十块钱,以后再说吧。

妈妈从被子中伸出脑袋,和我说:你明天念书不念书了,还不睡?

我知道妈妈不是生我的气,她经常利用我来抗议爸爸,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只好闭起眼睛开始睡觉。

爸爸抽了好多烟,整个屋里就像火场熄灭后的残局,烟雾缭绕的。我们就躺在烟雾里。爸爸终于停止了吸烟,轻轻地揪了揪妈妈的被子,意思想抱抱妈妈,妈妈呼啦一下撩起她的被子钻进我的被子中,她用软软的胸脯搂着我的脑袋睡了。

早晨五点多钟,天还是黑的,院子里的人就全起来了。他们叮叮当当的做饭声把我吵醒了。我摸了摸身边的妈妈,她已经起床了,她的头上套着一个食品袋正在点火做饭。妈妈近日做饭的时候头上套塑料袋了,我知道她害怕灰尘弄脏了头发,早晨是这座大院里灰尘最多的时候。院子里的住户都用的是吹风灶,他们没有用煤气的习惯。早晨几乎不能开门,因为家家都在做饭,细小的烟灰总是沸沸扬扬地飞了进来,白色的床单马上能变成灰色。

爸爸因为夜里抽多了烟,灰白的嘴唇上起了两个紫红的血泡。他坚持下了床,准备和面擀面条。我大声叫唤着:不用爸爸和面,爸爸的手有一股车油味。

妈妈说:有车油味怕什么?又吃不死人,我死了看你还不吃你老子做的饭。

妈妈的这几句话让我听得十分心酸,妈妈是这个家的镇家之宝,谁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她。再说,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庭就好比没有水的旱淖一样可怕,到处是龟裂与荒芜。

吃完饭,妈妈说要和男房东去虹桥水产批发市场接货。我问妈妈:虹桥水产批发市场在哪里?

妈妈说:我也没去过,听说是在天坛那里。

爸爸说:你是步步高升,老闫连接货也忘不了带着你。

妈妈说:屁话,谁让我挣人家的钱了。

妈妈开始坐下来打扮自己了。半个月前,她自作主张地到理发店把头发做了个锡纸烫,花了一百多块钱。爸爸当时想批评人家两句。还没等开口她就翻脸说:我自己能挣钱,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妈妈这几个月以来,变漂亮了。我和她走在街上,竟发现有回头率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飞跃式的发展。

妈妈穿了裙子打扮好以后,却怎么也找不到长筒袜。爸爸见妈妈很是着急,就爬到床底去寻找。我背起书包忙着上学去了,刘信也跟在我的身后,大叫着让我等等她。我们走出巷子时,发现了男房东。他穿着一件白底红格子的衬衫,下身牛仔裤的裤腿卷了好几圈,一派土大款的装扮。我和刘信走到他的面前时,他躲了一下。刘信嘻嘻地笑着说:男房东肯定在等你妈。说完她冲着我做了个鬼脸,她做鬼脸的样子很像一个丑陋的小妖精。

我问她:等我妈怎么了?他们今天到城里进货。

刘信马上反驳我说:什么进货,前几天有人见男房东带着你妈妈逛天安门,布袋里是装不住锥子的,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你妈妈不是个正经女人。

刘信的话让我感到很羞耻。但是我没发火,我的嘴唇动了动想再了解一点妈妈和男房东的情况,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是在压抑着自己不哭。打心眼说我不愿意让别人对妈妈说三道四的。我的情感一下子就变得脆弱起来,就像坚硬的冰掉进炼钢炉马上就融化一样。我心里好难过,好难过。

一整天我都被一种无形无迹的痛苦包围着。晚上放学后,我回到家里。爸爸还没撤摊,妈妈仍旧没有回来。刘信来找了我几次,要我和她跳皮筋,我也没有出去玩,我只想孤独地呆在屋里,我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妈妈绝对是个洁身自爱的女人。

爸爸回来了,他先在外面停好自行车,然后把自行车上的木箱卸下来,进家后拉亮电灯。冲着我说:我以为家里没人了,怎么自己躺着?灯也不拉。我坐起来,哇的一声哭了。爸爸问: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的心里感到一种不堪忍受的重负。

女房东推开门,她一脸的憔悴,脖子上的肌肉松懈地下垂着。她有气无力地问爸爸:淋淋妈还没回来吗?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比如遇上小偷或者发生车祸……

正说着,妈妈推门进来。她又换了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头发上系了根红丝带,肩上挎着一个白色的皮包。这副打扮与她刚来北京时邋遢得不见首尾的落魄景象相比,真可谓飞黄腾达、紫气东来了。她虽然卖命地打扮着自己,但肤色、气质,都透出乡下人的影子。开始我们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谁家的亲戚走错门了,等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们才认出了她。

女房东赶紧问:我们家老闫回来没有?

妈妈说:今天不回来了,等着进货,这几天什么海鲜都缺,听说大连那边修路进不来货。

女房东垂头丧气地走了,一脸苦相,临出门时嘴里嘟囔了一句:老天爷呀!真是养草藏蛇。

爸爸满面羞愧,脸上的胡子瞬间变得更浓更密,他仍旧低三下四地撩起门帘把女房东送出门外,他为女房东奉献出了一颗金子般的爱心。

爸爸转过身问妈妈:你们去逛商场了?

妈妈说:你是瞎子,不逛商场能买上衣裳,你看看这个小包要三千块呢!吓死你。妈妈说话的时候,面部表情极度地夸张,像一条条烂布迎风飞扬。

爸爸又问:除了逛商场还干什么了?

妈妈说:你自己想着吧,女人和男人该干的一点不剩都干了,我是一个女人。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爸爸苦苦的压抑彻底瓦解,上去就给了妈妈一个嘴巴。妈妈没有反抗,她只是冷笑,她从骨子里蔑视眼前的这个男人。爸爸已经暴怒了,在外面他可以经受万般嘲弄,恰恰受不了妈妈的冷漠与轻蔑。爸爸说:我今天打死你个婊子。爸爸骂的是一句脏话。这句话如刀子一样插在我的心头,我一次又一次反问自己,妈妈怎么能是一个婊子呢?

爸爸在妈妈的肚子上踩了几脚,直到妈妈口中直吐鲜血为止。院内的住户没有人来拉架,就连爱热闹的女房东也没来。妈妈始终也没叫喊一声,也没掉一滴眼泪,如一个被人玩谑的木偶一样。她的脑袋好像足球一样被爸爸踢来踢去,还被爸爸揪着头发撞了几次

墙,声音很大,砰砰作响。她的反抗在骨子里,而不是在脸上。

妈妈在床上养了一个星期伤,这一个星期内,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双眼直盯着黑暗而肮脏的顶棚,眼珠子一动不动,好似灵魂出窍一般。我们千方百计地想走进她的思想,都失败了。她的脸上和眼窝里被蚊子叮了好些红疙瘩,但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一日晚上当我和爸爸推开家门时,发现床上空空的。她花三千元买来的皮包还在、新衣服也在、高跟皮鞋和长腿袜子都在,只是不见了人。她走了……

妈妈是和男房东一起私奔的。前几日,爸爸以为妈妈经过一场暴打,会收一些心的,用他的话说——驴粪蛋也冒一阵热气,俩人一有那种事就难分了,一下要是治不过来,还要打第二场、第三场……尥蹶子的骡子还经不住三棒子擂,何况区区一个女人。是的,女人在生活上是不能犯原则上的错误,只要一步走错,往往需要用一生的努力来偿还。爸爸万万没想到妈妈只经受了一场毒打就跑了,在他的腐朽思想中妈妈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或者说妈妈是他案板上的猪肉,笼子里的母鸡。现在猪肉让狗给叼走了,木偶不会自己跳,幕后定有牵线人,要不是男房东勾引她,她是不会走的。妈妈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记得从老家来北京的时候,她把尿盆子都用担子挑来了;她在老家从来舍不得买袜子,一年四季光着脚;她是爱爸爸的,去年冬天死了一只羊羔子,妈妈没有及时的煮,她知道爸爸爱吃肉,就把死羊羔子肉挂在屋檐下风干后,等爸爸回来一起吃。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说变就变了,也许男房东就有私奔的嗜好,动不动就带着女人私奔。而妈妈也真够傻的,乱离人不及太平犬,跟着爸爸也算个正经夫妻,跟了男房东混得再体面也不过是个黑市夫人。

妈妈走了的那天早上是个阴天,一大堆乌云笼罩着庑殿村。爸爸红着两眼一宿没睡,到了清晨,他说:淋淋,今天爸爸不出摊了,你也别去上学了,我们一起去找妈妈。

我穿好衣裳,正要梳头,衣衫不整的女房东疯狂地闯了进来。她如一只女鬼一样披散着头发,她的两只手直奔爸爸的面孔,爸爸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就被女房东抓了个稀烂,鼻尖上的一块肉向外翻着,血一个劲地流。爸爸打妈妈的时候,下手很狠,又是用脚踢又是撕头发,可在女房东面前一点能耐都没了,倒稀松成了孙子,他向后躲闪着慌乱地抓住女房东的两只手,一叠连声地叫大姐。

打着打着女房东就哭了,女房东一哭就泄劲了,一心不能两用,哭的时候就专门哭,打的时候就豁出去拼死战斗,这就是女房东的一贯作风。女房东冲着爸爸的脸就是一口痰,她大声地痛哭着,泪水在她浮肿的脸上欢快地流淌下来,她边哭边骂着:呸,日你娘的死乌龟。谁是你大姐,我们老闫可是个好人,硬让你那个破鞋老婆勾引坏了,你给我找人,找不回来我要了你们父女俩的狗命,你们倒是得意了,我呢?我女人妇道的日后怎么办?

爸爸也哭了,他哭得细声细气哽哽咽咽,他安慰着女房东:大姐,我的那个女人就是个雷电劈死的浪货,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哪里了,你包涵一下我们农村人吧。

女房东哭嚎着又翻起了旧账:前些日子,你们家安了个亮灯泡子,还有老闫平白无故地给你们家送鱼吃,好像我们家有多少灯泡子用不完有多少鱼吃不完似的,我就看出问题来了,可是我没有往那处想,谁知道老闫档次越来越低,能看上那么一个女人,我们老闫是个老实人,他经不住你的那个破鞋老婆的诱惑。

女房东把妈妈彻底当成了破铜烂铁了,这是她一生的失败。也就是她高傲的下场。她为自己的轻率与目中无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后半生中她只有守株待兔地等待着男房东的浪子回头了。

院子里的住户早上都没去上班,都在看打架,他们把我家围了个密不透风。这些人就是这副德性,往日早上着急地去上班可是风雨无阻的,今天破例了,一心一意地看着痛心疾首的女房东在满地打滚,逼着爸爸给她去找回男房东。几个女人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那种笑容令人恶心。

爸爸饭也没吃就骑着他的烂自行车出去找男房东和妈妈了,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五毛钱买烧饼,然后说他要到西客站和北京站看看他们是不是在等火车。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谦虚得像个婆婆。前几天怨气冲天的气势跑得一干二净。

我背着书包,穿过坑坑洼洼的街道,又绕过了几个垃圾堆来到学校。刚进大门,几个一年级的小朋友冲着我挺着肚子喊:嗷,血淋淋的妈妈让人拐跑了。我知道这是刘信和刘念说的。我没有搭理他们,低着头走进教室。同学们发现了我后,呼啦就把我围了起来打听:你妈和你们男房东都干什么了?夜里男房东是不是在你家睡觉?男房东抱过你没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穿没穿衣裳?

我推开他们,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们仍然不依不饶地围过来打听着。他们喧嚣的叫喊声覆盖了上课的铃声,当老师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他们才慌不择路地四下逃窜。班主任老师有些愤怒了,我想要是换了别人她绝对不会生气的,这回我们也算狭路相逢,她走过来瞪着一双空落落的大眼睛问我:他们围着你干什么?

我没作声。我知道今天算栽在她手里了。

她抓着我的后衣领,把我提了起来问:说不说,要是不说的话,你就永远也别想坐着上课了,每节课都给我站着,直到说了为止。

见我不说话,同学们纷纷推荐刘信和老师说话。我身边的刘信讨好地站起来说:老师,她妈妈和别人跑了。

班主任老师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和院子里所有住户一样恶心的笑容。她夸了刘信一句:刘信真聪明,什么事情都知道。

然后她又问我:你妈为什么和别人跑了?

我哭了,绝望与羞耻在我的身体内潜滋暗长,这一刻,属于我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孤独与无助。我明白假如我不说的话,她会打我或者赶我出去的。自己劝着自己说出来吧,反正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说与不说是最不值钱的。我边哭边说:是我爸爸打的。

她问:为什么打她?

我哭声更大了,含糊地回答着:因为她和别人在宾馆睡觉了。

班主任说:我听不清,再说一遍。

我说:她和别人睡觉了。

我坐下了,我用自己的尊严与屈辱换了一个座位。我看到班主任在暗笑,她全身的每个部位都是欢天喜地,是我给她带来了来之不易的欢乐,而我在给予她欢乐之后更加痛苦。

下课以后,正是课间操。所有的老师都用一种可耻的目光盯着我,一个女老师和另一个女老师说:这个孩子连这事也告人,一定是个傻子。

另一个老师说:就是,他们班主任说她就是个傻子。

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痛苦的一天。我成了一个傻子了,而且我的傻绝不比刘信的傻逊色。我又是懦弱的,逆来顺受,只能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巨变。我知道我未来的生活继续暗淡,这该怎么一步一步走下去呀?我的人生道路由此转折,而我却竭尽全力地承受着这个猛烈的、痛苦的考验。

初冬来临了,今年入冬好像没有怎么寒冷,奶奶曾经说:过_一暖冬冷夏是恶兆。院子

里满地的藤叶没人打扫,好像铺了一地的残雪。

女房东在爸爸出去找男房东和妈妈的日子里,总是关窗闭门地睡着,她一定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她的小狗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时不时地跑出来到垃圾堆上寻找食物。直到爸爸又走了半个来月回来的时候,她才起来。她穿了身墨绿色的毛裙,外面披着一件真丝披风,披风的边上串着一些晶莹的珍珠,头上插了几支花发卡,显得很有一腔怀古的幽情。她瘦多了,走起路来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满脸的皱纹,显示着自己的成熟与深刻:双眼却像死鱼眼一样愣着。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如玻璃制品一样脆弱不堪,她丰富的情感如千丝万缕牵挂着男房东。

爸爸给了她一个正宗的苦笑说:大姐,找不回来了,老闫带走多少钱,我来赔偿,能找的地方都去了,实在没办法了。

女房东哭了,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双手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头上的那朵红色的郁金香颤巍巍地抖动着,耳垂上挂着的金坠子随着身体不住地来回摇晃。哭了好大一会儿她仰起憔悴不堪的面容说了一句戏里的台词:任天上鸟去鸟归,看人间花开花落,这都是命呀!老闫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可以说身无分文,都给我留下了,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怎么活?

女房东说完又接着哭,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这无故的笑容显得没头没尾,嘴角上的皱纹在她微笑的一刹那变得异常柔和,她所有的痛苦躲进抽象思维的空间里,她似乎多少有些明白,多年以前的她对于自己的婚姻抉择是多么无知与草率,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左右着男房东,她没想到自己也有咒语失灵,再也变不回自己的时候。我和爸爸呆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脸庞绽放出的笑容,有些不知所措了。爸爸和我说:淋淋,快扶大姨坐下。我轻轻地搀扶着女房东的胳膊,像搬动着一件“小心轻放”的物品,把她扶到花藤下的凳子上坐下,她的双眼直望着天空,神情超乎安静。

看样子,女房东已经认命了。她坐在冷风中,孤零零的身影让人感到异常可怜,尽管她的房子还在,其实她已经没家了,回头看看,家不过是她和男房东堆砌的沙塔一座。

男房东走了没多久,大概是三个月左右,女房东就把她的一个远房表弟找来,继承了男房东的事业,他和男房东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地卖鱼。女人在岁月中老去,不可能在婚姻中枯萎。

女房东的远房表弟叫全狗,三十五六的样子,长得很敦实,乍看上去和男房东长得很相似,不过他是一个一眼看到底的人,很平面,没有男房东深藏不露的内涵。听刘信的妈妈说,这个全狗也是个没家没业的男人,前些日子在庑殿村的一个服装厂做保安,男房东在的时候就来攀过亲,被女房东当场拒绝。就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女房东自甘下流地把他找来,看来来头不小,可能要顶替男房东的位置了。这个叫全狗的男人,前半生一直在流浪,现在住着亮哇哇的四合院卖起了鱼,也成了房老板。从地位上说二者判若云泥,无意中的如愿以偿就是最佳境界。

大家都明白,女房东也不是一块好干粮。在极度空虚的时候,她倒是不挑食,捡到篮子的菜就能下锅。她急匆匆地把全狗收拾进家,就如黄蜂一样用掉了自己最后的一根毒针。她要让院子里的人看看她是如何的人倒架不倒;她要让庑殿村里男房东的亲戚看看她没有了男房东活得更快乐;她要让所有幸灾乐祸的女人们看看她是多么的吃香。何况她的这个表弟心甘情愿地来接纳她和她的历史,这相当于把耗子塞到猫嘴里。

女房东用全狗来弥补着自己破碎的心,她后半生全部的任务就是忘掉那个忘恩负义的狗男人。她让全狗带着她到市场里大包大包地买衣裳,大有旧貌换新颜的心态,也许她明白过来,不懂得打扮自己的女人是可耻的女人,女人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扮自己和管理男人。她几乎打算把男房东给她留下的钱全部花掉,这样才会捞回以前的损失,才会让自己更好受一些。

女房东虽然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贵夫人样子,可是从她的眼神内,还是可以看到失落与忧伤,弃妇和怨妇这两个名词已经长在她的骨头里了。她头顶上的黑发一根接一根地变白,她三天两头地忙着到理发店染头发。古人云:白一根头发是一份心事,白一缕头发是一个故事。现在看来古人说的话都是真的。

忽然有一天,女房东想起了曾经与她历尽沧桑的小狗。她从冰箱中拿了个鸡腿,跑到院子里捏着嗓子叫了半日,天快黑了,仍然不见回来,她挨家挨户地打听过,院子里的人都说没见。她从市场上惊惊怪怪地把满身鱼鳞的全狗叫回来,命令他马上去找小狗,这可是头等大事。男人跑了,连狗也跑了。对于女房东来说,可是雪上加霜。她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成心往绝路上逼她呀。她后悔这些天来一直冷淡了小狗。这条小狗对她可是最忠实的呀。全狗在巷子里叫了几声就回来了,他要继续去卖鱼,再晚市场撤摊就没人买了。

女房东和全狗说:不行了贴一张布告,就说捡到小狗的人,重赏三万元。

全狗犹豫着问:哪真要有人送来呢?

女房东回答:真有人送来就给,哪怕我倾家荡产也认了。

全狗说:表姐,一条狗,又不是人,那么值钱?

女房东一下恼了,和全狗说:少放你娘的屁,以前我们老同我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从来没有和我顶过一次嘴。

全狗冷笑一声说:嘁——你少提他,他好为什么把你给甩了?

这句话虽然不重,但对于女房东来说好像被毒蝎子蜇了一下,疼到了骨头里了。她想哭,可是已经挤不出一滴眼泪了。她稍微定了定神,狠狠地说:滚,你永远不要再来了,这些日子我也对得起你了。

全狗把饭桌拍得哗哗地山响,他的气势大大压过了女房东,他问:你以为老子是什么人?你空虚了叫老子给你来解闷,你不高兴了让老子走人,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老子偏不走。

女房东气得浑身乱颤,她没想到这个全狗确实是个难缠的东西,随手抓住一把伞,跳过去就要敲全狗的脑袋。全狗一把把伞抢了过来,伞上的铁钩把女房东的手都拉破了,女房东也顾不了受伤的手指,上来就抓全狗的脸,全狗一只手扛住女房东的脖子,另一只手上去就抽了她几个大嘴巴,女房东的嘴直往外冒血沫。她呆了,在拥有男房东的漫长日子里,男房东没有动过她一指头,现在恍然明白了,她的好日子已经真的过到头了,这都是自己有眼无珠作下的孽。

院子里的男人们进去好不容易把全狗给拖了出来,全狗完全暴露出他流氓无赖的本性,不住地骂着:你个烂戏子,丧门星,找了你老子我吃大亏了,你一个老娘们儿,我他娘的还是个童男子,你老牛吃了老子的嫩草。

刘荞粉对他说:知足吧,假如她不找你,你这一辈子也没人破你的童男身。

院子里的人哈哈地大笑起来。女人们进家安慰了女房东一会儿,就各自回家做晚饭去了。就在大家刚回去的时候。刘信到女房东家里说:我见你家的狗闺女了,放学的时候,在一个卖羊杂碎的小吃摊前见了一只死狗,我就抱回来了。

女房东踉踉跄跄地跑着出去,看到死狗,差一点昏厥过去。慢慢捧起死狗看着说:是它,它是我的好闺女,它死了,是饿死的,可怜

的闺女呀。

女房东突然把死狗紧紧揽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她仿佛看到小狗刚被男房东买来的情景,她抱着嗷嗷待哺的小狗,就像抱着一个婴儿,她伏在男房东的怀里,看着男房东刮着青青的胡子茬,全身感到舒畅极了。小狗死了,把她的全部缅怀与思念带走了,她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尽了最后一根火柴。在她面前只留下了黑暗与寒冷。

她在院子中的花藤下挖了一个坑,她对我们说:有一出戏叫《还魂记》,《还魂记》中的杜丽娘就是埋葬在后院的花树下的。我把小狗埋在这里,这样我每天都能看到它了。它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地对它,它死了,我要每天看着它作为对它的补偿。

她拿着铁锹,一边挖坑一边唱着林黛玉的《葬花词》:尔今死去依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伤?侬今葬花笑人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红颜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那个晚上,女房东到了很晚还没进家。我不时地爬起来从门缝中向外看,每一次都被爸爸吆喝到床上。最后一次上床的时候我问爸爸:女房东是不是疯了?爸爸说:疯什么,有吃有穿的,光房租每年就收好几万,旱涝保丰收,真是坐着轿子号丧,因为一条死狗乱折腾。我知道女房东不是因为一条死狗,她的灵魂已经千疮百孔,无法收拾了。

一家不知一家愁,爸爸可没有女房东那样荣幸,他没有能及时找一个女人来补白填空。看得出,爸爸已经对妈妈放手了,至少表面是特别满不在乎,当院子里的住户提到妈妈时,他的言辞处处表现出了慷慨与潇洒,我听到他和刘信妈说——即使淋淋妈回来。我也不要她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他的真心话,实际上他已经到了泪干心枯的绝望地步。

我问他无数次:爸爸,妈妈真的不回来了吗?

爸爸每一次都凶狠地回答:就当她死了。

我知道妈妈并没有死,可是她在我和爸爸的世界里已经死了,死翘翘了。我不忍心咒妈妈,我知道她一定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同样思念着我,从我出生到现在,我和妈妈必须相互偎依着对方的声音才能活着。她的声音忽然在我生命中消失了,我感到极端的痛苦,我离不开妈妈就像离不开氧气一样。她什么都没带走,只是把家的气息带走了。

尘归尘,土归土,没有妈妈的日子,我们还是要活下去的,爸爸还是要出摊挣钱的,我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

再暖和的冬天也是冬天,就像再笨的刀子也能杀人是同一个道理。我的手指和脚趾就是在这个暖和的冬天冻伤的。爸爸让我多多地穿衣服,我穿上了毛衣和棉袄,我感到我的全身暖和了许多,就像包在粽子里的一颗红枣。我在学校的处境仍然是很艰难的,前几天语文课上学了一篇课文叫《田寡妇看瓜》,不知道是哪位同学瞬间激发了灵感,下课后就给我又换了外号叫田寡妇。我由血淋淋变成了田寡妇,我知道寡妇就是死了丈夫的遗孀。而我还没有出嫁,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每一次想起“田寡妇”这个绰号,我都不能不感到强烈的屈辱。

爸爸每天晚上收摊后都要出去喝酒、打牌,甚至寻找滋事的地方,他整夜都不回来,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我独自一个人在家里,守着一个亮哇哇的电灯泡。地上桶里的水结了冰,我渴的时候就敲一块冰吃。我把妈妈的那个三千元买来的牛皮小包抱在怀里。爸爸是不喜欢这个小包的,在他的眼里,这个小包就是妈妈和男房东的私生子。我把小包搂在被窝中,我用光洁的身体挨着它,它也挨着我,惺惺相惜,我们默默地挨着,贴心贴肺地挨着。我害怕它寒冷、害怕它生病,我们温情款款的气息氤氲在小屋里。我知道自己是个傻子,脑袋里装的不是脑浆子,而是大粪,别人都看不起我。只有在这个小包的面前,我才是一个勇敢的、充满爱心的健全人。我离不开这个小包,我为它起了一个名字叫海蓝珠,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可我觉得这个水色的名字最适合它。每次放学回来,我和它都像久别重逢。有了海蓝珠的做伴,我的孤独是那么温馨。它如一个贞节烈女一样,忠实地在我的怀里陪着我度过无数个恐惧的黑夜。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我再也不忍心把我的海蓝珠孤独地扔在家里,我把它装了书,背着向学校走去。我走出巷子路过一个拐角,这是几个月前我和刘信看到男房东在这个拐角处藏着等妈妈的地方,拐角还是那个拐角,但是现在是一个空荡荡的拐角。也许当时设计这堵墙的时候,故意留了一个藏人的拐角,想到这里我有些失落和忧伤,多么好的一个藏人的地方,就这样白白地浪费着。

我就要进校门的时候,背后有一只大手在抚摸着我毛烘烘的脑袋,我仰起头看到一张英俊的男人脸。我认出了他,他是我们的美术老师,他高挑个子,淡灰的高领毛衣外套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背着一个画板。我正要给他让路,他低下脑袋向我眨眨眼说:喔,水淋淋,你的皮包好漂亮。

我说:这是我妈妈的。

其实我在学校很少提到妈妈,我思念着她,也痛恨着她,是她在我纯真的童年生活里抹了一道灰色的阴影。但是,我不想欺骗美术老师,究竟为什么不想欺骗他,我也说不清楚。

美术老师是我们学校最有文化的老师,他是北大毕业的,在我们学校体验生活。他是我们学校出类拔萃的教师,自然也是“光荣学校”的—张王牌。听同学们说班主任老师正在追求美术老师,美术老师就是不答应,他和别的老师解释说他不想结婚。他亲眼见过许多画家的婚姻给他们带来了累赘。可是班主任老师仍然不死心,她每天都撕心扯肺地暗恋着美术老师。有一次中午,我看到美术老师在操场画树叶的时候,我们班主任老师心疼地给人家撑伞去了,不料美术老师合起画夹子就走,班主任乖乖地站着,很没意思,本来想去献媚。没想到成了献丑,就和潘金莲勾引武松一样无聊。

我问美术老师:老师,你干什么去了?

美术老师仁慈地看着我说:我去画日出去了。这个小包很漂亮,但是不合适在学校里用,等你长成大姑娘以后再用好不好?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这一天我都在回味着早上和美术老师见面的情景,我想着:假如我的爸爸有他那么好该多好;假如我的妈妈和爸爸早结婚几年给我生那么好的一位哥哥该有多好;假如我长大了找这么好的一个男朋友该有多好……我的脸部毛细血管剧烈扩张,有些烫手了,我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但是那种幻想是幸福的、是温馨的、是喜出望外的。

放学以后,我最后一个离开学校,我很想看到美术老师,哪怕是远距离的瞅一眼也好,但是我没有看到,我满怀希望地扫视着校园内的一切物体,除了几个端着脸盆的女老师在水龙头下洗衣服之外,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相信,这是一场绝望的寻找。

我正要走出校门,迎头看到一个笔直的身影,他就是美术老师,我的双眼激动地流下不值钱的泪水,我的心里痛恨起自己眼睛里为什么泪水那么多,可我似乎有些理解了“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的真实含义。老远他就和我打招呼:水淋淋,你还没吃饭吧,我买了豆腐,走,我回宿舍给你做个麻婆豆腐。

我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自己哪一辈子走了鸿运,遇上今天热潮迭起的场景,我感觉我就是白雪公主,他就是那个多情善良的王子,这个平常之日成就了我最辉煌的梦。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弃家出走的母亲,原来大人们的游戏,小孩来玩也是一样过瘾的。

我没说一句话,很顺从地和他来到他的宿舍。他让我趴在他的书桌前写作业,他点着煤气炒菜。菜炒好以后天黑了,他拧亮台灯,朦胧温柔的乳白色光线立即笼罩了我们,我们在书桌上铺了一张报纸,开始吃饭。

他坐下来,给我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和我说:你喜欢吃豆腐吗?

我仍然沉浸在幸福之中,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点点头。

他说:应该多吃些豆腐,日本人每日都要吃豆类制品。

我仍旧点点头。我管不着日本人爱不爱吃豆腐,好像日本人爱吃豆腐与不爱吃豆腐与我无关,我必须抓住眼前的幸福,慢慢地享受。

他说: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我也是一个孤儿,我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扔下我出国了,我是由我的姨妈养大的,姨妈可是个寡妇。以后没人给你做饭的话,你就过来和我吃。

我说:老师,我不能总是白吃你的东西。

他笑了笑说:你这小家伙倒是挺有心的。没事,我卖掉一幅画,就足够你吃三年饭了。

我忽然问他:老师,我要和你学画,你能教我吗?

他笑着说:能呀!不过你必须要早起晚睡地坚持学。

我是一个被母亲抛弃了的乡下人,但从今天开始我已经有了一个伟大的理想,我要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有这种认识,便会淡化夹杂在我身上所有的耻辱。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一种被远大的理想浸透了的激动。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画家。我按捺着兴奋说:我能坚持,我每天早上都要和你在一起画画。

我第一口就夹了一颗整花椒,麻得我龇牙咧嘴,他微笑着给我倒了杯水,让我漱口。漱完口坐下来,我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地看着他。豆腐散发的香气传递着人世间的温暖。他的对面坐着的仿佛不是一个满头虮子的邋遢女孩,而是一个长发飘飘、身穿布衣布裙的妙龄少女,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与追求,也有着共同的伤痛就是他们都是被母亲抛弃了的孩子。

他的气息在抚摸着我的气息,我平白无故地闻到了一种花香,是农村菜花盛开的香味,不绝如缕地包围了我,在这种香气的包围之下我成了一个畏缩、胆小、温柔、自闭、带着黏液的软体动物,对外界的一切怀着深深的困惑。我没有自卑感,只有恐慌,我害怕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境。

他吃东西的时候喉结一直在蠕动,我看着看着有些晕眩,我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我的天!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很帅的男人、一个很有文化素养的男人、一个令班主任神魂颠倒的男人,就坐在我的对面,和我共进晚餐。我们离得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我在心里悄悄地告诉自己——水淋淋,你爱情的雏形已经形成了。他就是我生命中的一盏油灯,我就像飞蛾一样朝着那盏灯飞去。

转眼春暖花开了,狂风与沙土打造着这个缺少柔情的春天。男房东和妈妈没有露面,在这个交通信息空前发达的时代,他们与我们失去了联系。所有等待他们回来的人又一次感到了彻头彻尾的绝望。也许妈妈这辈子再也没有和我们生活下去的力量了。我在想妈妈的时候,喜欢抬头仰望。把我所有的思念都交给了无垠的天空。女房东却把她对男房东的思念压在心底,装得深藏不露,女房东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绝望中崩溃了。她崩溃的前一天晚上,因为计划着再买一条狗而和全狗大吵起来,全狗又把她给揍了一顿。第二天清早,大家就看到女房东穿着用被单做成的长裙在院子里跳“大丰收”,她的面部涂满油彩,嘴里梦呓一样呢喃着。院子里的人都围着她看,她也不理,只顾跳自己的,她和别人是两种人,她又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我想她的世界是黑暗与黑暗交织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花藤,也没有光明,她尽情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里挣扎。

刘荞粉的女人说:你又想男房东了?

女房东很意外地打了一个机灵,忽然停下来说:谁想他了,我是在跳舞。

她从来不承认她想男房东。但是,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要一提男房东,她马上就有了反应。大家知道男房东如魔鬼一样深入到她的心中,不分昼夜地折磨着她。

女房东冲着大家笑起来,她的笑声很怪,上气不接下气,如狂风中妖艳的火苗,不停地变换着身姿,她的笑声令大家不寒而栗。

赌了一夜钱的全狗从赌场上晃荡回来,他已经不出摊卖鱼了,又恢复了吃喝嫖赌的本性,院子里的住户都说他是母猪吃菜园,吃了又回头。他敞着上衣,双眼布满眼屎,当他看到因为狂笑而累得汗流满面的女房东时,顿时大怒,就像拖死狗一样把女房东拖到家里。女房东的四肢奋力地反抗着,鞋子都蹬掉了。

刘养粉和爸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把男房东的一个表弟找来,让他为女房东做主。可是,没利的事情谁都不愿意干,何况她已经被男房东抛弃了。男房东的表弟来了以后,只是劝了全狗几句,推说自己正在喂猪,就跑了。

院子里的男人们看到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样下去女房东会被全狗折磨死的。几个男人和几个女人聚集在我家,很纯粹地过了一把“救人于水火”的瘾。刘荞粉和爸爸说:你应该替女房东出头,这是你欠女房东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对,要不是你老婆勾走男房东,人家女房东哪会落得如此的狼狈。

爸爸争辩说:是男房东诱拐我老婆的,我老婆在农村的时候可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妇女。

刘荞粉的女人自豪地说:鸡蛋不坏不会招苍蝇,你老婆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男房东为什么不来诱拐我?

爸爸被说得哑口无言,本来他是很想帮助女房东的,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出手,现在听大家一煽动,马上动身出来,一脚踢开了女房东家的门,二话不说把全狗提着头发拉了出来。大家一哄而上,拳打脚踢地收拾了全狗一顿。全狗如灰坑里的一堆狗粪一样下贱。爸爸把他拖出大门。全狗哭喊着女房东:大姐,我们可是夫妻呀,你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女房东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出来,她的眉眼显得无比的冷清,这一刻她的神情清醒到了极点。她扑通一声给院子里的人们跪下,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磕得比教徒为了获得力量而叩拜大佛还要虔诚,刘养粉的女人带头把她拉了起来,她泪流满面地说:我谢谢大家了,大家又给了我一条活路。

全狗被赶走了,他走得很不情愿。他走出老远还回头大喊:小心老子给你们院子里放火。大家笑着说:你要不放火就不是人养的,我们等着你。爸爸捡起一块瓦片向他扔过去,全狗吓得抱头就跑。

女房东在全狗被赶走后也住进了精神病院。爸爸是个不记仇的人,他早就忘记了妈妈和男房东私奔后,女房东是怎么抓过他的脸。在女房东住院期间,爸爸一个劲地往医院跑着,去探望女房东。女房东放心地把钥匙交给爸爸,让爸爸进她家给她找铺盖送到医院。

自从女房东住院以后,爸爸开始讲卫生了。他到市场上买了个刮胡刀天天早上一睁眼就拿着小镜子嘀嘀地响着刮胡子。他还买

了牙膏和牙刷,刮完胡子就刷牙,头也理了,衣裳也经常换洗,看样子他要彻底摆脱肮脏的压迫,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一天,爸爸从医院回来,到了女房东家,在柜子里翻腾了一顿找出男房东的照片,到打字复印的小店上做了一则“寻人启事”,然后回来熬了半桶糨糊,在庑殿村的大街小巷的电线杆子上都贴了。“寻人启事”的右上角配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下边的主要内容为:闫武命,男,42岁,身高1.63米,该人于去年9月失踪,失踪时上身穿红格子衬衣,下身穿淡蓝色牛仔裤。他的妻子重病,现在医院治疗,有知情者速来相告,酬谢丰厚。

就在爸爸把“寻人启事”贴出去的当天晚上,男房东的表弟来到我家。我和爸爸正在吃饭,爸爸稍微让了一声:吃点吧。他坐下来不嫌好赖地吃了起来。爸爸带着讽刺的口气问:你不在家里喂猪,跑到我家干什么?

男房东的表弟嘴里嚼着饭,呼哧呼哧笑了两声,然后喝了一口水,把饭顺下去说:我看到你贴的“寻人启事”了,我知道他们跑哪里了,我要告诉你,你能给我多少钱?

爸爸很鄙视地看着他说:你是为了挣钱才告诉我的?你就不想想我们一散两家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说吧,给你两千元。

男房东的表弟嘿嘿干笑着说:这年头,各人顾各人吧。我妹妹昨天夜里打来电话,说是在内蒙包头遇见他们俩人了,还打了招呼,听说他俩都在水泥厂干苦力活,你要去找我给你提供详细地址。

爸爸说:我先去医院和你表嫂商量一下,一手交钱一手提供详细地址。

男房东的表弟点着头说:行行行。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爸爸用他那辆锈迹斑斑的单车带着我,走了有半天的时间来到医院。我们在医院干净的楼房内穿行着,我莫名其妙地涌在心头一些说不出的感觉,精神亢奋得好像要见的人不是女房东,而是我的一个很重要的亲人。我们进了病房,见女房东穿着一身白条的翻领病人服装,一脸的和平,身体也瘦了不少,从头到脚像彻底换了一个人。看见我后欢喜地叫:淋淋,我的宝贝,你来看大姨了?我把怀里爸爸买的几个苹果放到她怀里,说:大姨好多了。

女房东叹了口气说:好多了,但是我还想住一段时间,这里宁静。

女房东让爸爸快拿草莓给我吃。爸爸和女房东说:大姐,他们有底线了,是老闫的表弟提供的,在内蒙包头,我们要不要去找回来?

女房东很平静地笑了一下,说:没那个必要了,随他们去吧。

爸爸说:那你出院后该怎么办?

女房东说:我想到街上租几间门脸房,开个服装超市,我也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这些年都虚度了。

爸爸和我说:淋淋出去玩一会儿,不要走远了,等我下楼找你。

我知道他们有话要说,怕我听见。他们可能说一些很神秘的话,爸爸爱上女房东了,真的,他的动机太明确了。可我隐隐地感觉到,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这个感觉让我的心尖锐地被刺痛了一下。

自从和美术老师开始学画以后,我每天早上都醒得很早。睡眠在我的身上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这个时候大多数的孩子都在熟睡中,睡在我身边的父亲打着呼噜,如波涛拍岸一般。

我把母亲留给我的海蓝珠放了画笔,它仍然一时一刻地跟随着我,我对它的热爱简直就是这些日子的全部,只要想到它,我就会微笑,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牵挂,一个责任放到我的肩头。假如它和我有一时一刻的分离,我就感觉到了摘心摘肝的牵挂,真是三千宠爱为一身。这种爱太重了,除了它,落实到任何人身上都消受不起,而我也无法阻挡我的爱。我的宝贝、我的海蓝珠、我的小包包。你是一个月下老人,让我因你才和美术老师有了开始,我觉得我的一生为谁而活,那就是我的海蓝珠。我知道我的思想是错误的,但是我无力扭转自己的错误。

我把自己对小皮包的热爱告诉了美术老师,他看着我笑了一下,那种笑容有点凄凉,那种凄凉在我的心头形成了雾一样的东西,也许凄凉的不是他,而是我,只是我把凄凉投射到他的笑容里。

这是五月的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这一天阳光和煦,假如这个世界上有哪一天的阻光和空气是让我最喜爱的,那就是这一天,这一天的天空明净,能见度特别高,我似乎看到了上苍对我隐隐约约地微笑。这一天,美术老师带着我去城里的医院看了医生。医生为我配了一些白色的小药片,叫谷维素,听他说是专门调养精神的。在回来的时候,我们坐着公交车,美术老师不停地叮嘱我说:夜里要早早睡觉,对于同学们和老师们的鄙视不要刻意记在心里等等一大堆话。他的表情里充满了关切。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我明白如果精神有问题的人就是疯子。

就在我和美术老师上医院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班主任老师和我大闹了一场。这件事在我和美术老师的预料之中,班主任急匆匆地需要一个交配的对象,可找谁都可以,大兴区那么多单身男人,为什么就要死缠滥打地找不爱她的美术老师?真是一根筋到了极限,我不由得想到小时候学过的那个绕口令:扁担长,板凳宽,扁担绑在板凳上,板凳偏偏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扁担偏要绑在板凳上……这就说明了板凳越躲扁担,扁担就越上赶着板凳。班主任快憋疯了,我们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她疯掉,让她发发小火是应该的,但班主任的火发得过了头。和我动起真的来了。

那天的课外活动,我正在画画,班主任进来让我自己去打扫男厕所去。还说了一句:你去最合适。

我跟她说:你去更合适,还是你去吧?

她说:你今天不去,我就让校长开除了你。

我说:校长才不会开除我的,开除了我他就少一个学生的收入。

班主任气极了,我一语道破天机击败了她。她要伸手打我时,我说:你要敢打我一下,我今天就死在你的面前。说着我把削铅笔的小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同学们一下乱嚷开了:田寡妇要自杀了……

刘信的腿跑得最快,三下五除二就把校长叫来了,校长吓得连连求饶说:快放下,快放下,有什么话要好好说。

我理直气壮地问校长:今后再有人欺负我你管不管?校长连连点头说:放下小刀,我管我管。

班主任对校长说:校长,有人给她撑腰了,别怕她,她威胁我们呢。

校长怒气冲冲地吼叫:滚,滚出去,这就是你带的班?

班主任边哭边跑了出去,就像一条屁滚尿流的落水狗。

这一次我胜利了,胜利需要的是豁出性命的交换。但是,我也明白如果没有美术老师给我做后盾,我是没有这个勇气的。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美术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对我说:我听说你昨天的事了,以后要冷静,万一伤着自己就不好了。

我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校长已经找我谈话了,他以为你昨天的行为全是我教你做的。我明天就走了,你们班主任也被开除了。

我呆呆地站着问:我呢?

他说:校长肯定不愿意让你走,你走了学校就少收一个学生的费用,但是我希望你离开这所学校,这里不能给你知识,只能给你伤害。

他拿出一幅画接着说:我要用这幅画去

美国参加一个书画大赛。

在他的画中,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红色的对襟棉袄在茫茫的雪地中行走,女孩的身后是一串深深的脚印。

他说:这幅画的名字叫《归》,画中的女孩就是你,你应该回老家上学,农村现在已经减免了学费和书费。

我的眼眶里渐渐地就有了泪光,我也看出了画中的女孩乌黑的眉毛和上翘的嘴角和我是多么的相似。

我抬起头看着美术老师,我小巧的身体挨着他魁梧的身躯,他坚挺的骨骼和富有张力的肌肉呼唤起我身体深处的一种悸动,敏锐与力量都深藏在他的身体里,一种尖锐的力量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分别就在明天,过了今天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了,我猛然伸出双臂,从他的身后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就像蚂蟥一般贴在他的身上。只有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十三岁的女性,才明白其实我一直活着。我全心全意地搂紧他,他的气息把我覆盖。他是我的男友、是我帅呆了的男友、是我会画画的男友、让我翻身做主的男友、我高等学府毕业的男友、我谁都抢不走的男友。我要告诉人们,我不是田寡妇,我有男友……

美术老师愣了一会儿,转过身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我从他的身上分开,带着几分羞涩说:水淋淋,你别这样,你要冷静一些。

我说:别动我,我爱你。

他说:你现在还不能爱我。你的任务还没完成,你要好好念书,好好画画,等你长成大姑娘了就能爱我了。

我胡搅蛮缠地哭着说:不,那什么时候算我长大?你这辈子注定是我的丈夫。

他笑了笑说:好,注定是,不过等你大学毕业后,26岁了,我就娶你。

我说:一言为定,等我26岁就娶我,到时候你不能找别人,

他说:不会的,你放心回乡下好好学习,好好念书,每年的元旦我都给你寄一张带音乐的贺年卡……

很晚了,我才回到家。爸爸正坐在床上抽烟。当我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目光掷到我的脸上,像一把生了锈的菜刀,我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但偏又泄露于我的眼神。爸爸拧灭了烟,幽幽地叹了口气问说:今天,你们班主任到我的修理摊上了,她说你和你们美术老师有那种关系,并且说,只要你作证告发他,他就得坐牢,而且我们还能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补偿金。

我没想到班主任会借刀杀人,这种心肠狠毒的女人活该被校长开除。我极力地和爸爸狡辩着说:爸爸你不要听班主任的话,她追我们美术老师,美术老师不理她,她就怀恨在心陷害我们美术老师,我们美术老师挺正经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画画没别的。

爸爸问我:那他为什么给你买画笔和水彩?为什么带你到医院看病?晚上为什么送你回来?这就是诱骗你的前兆,如果他抱过你也不行,我也得让他倾家荡产。

爸爸那种见利忘义、不知好歹的架子又拿了出来。我气哭了,边哭边说:爸爸,我不想在这所私立小学念书了,我想回老家好好学习,也和奶奶做伴。现在农村学校实行两免一补,都不收学费和书本费了,每个学生还要补助两千元的助学金,何苦在这里花钱又学不上知识。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回去听奶奶的话,不要淘气,我明天送你。

夜里,我赶着画了一幅水彩画。画的就是院子里的那棵花藤,藤上面有茂盛的叶子和五彩的花朵,我把花朵的颜色涂得热烈而饱满。在画的边角上,我用自己丑陋的字写下:祝大姨早日康复。

我把梦中的爸爸叫醒说:爸爸,这是我送给女房东的画,等她出院后你交给她。

爸爸裸露着半个身躯爬起来看画说:画得真好,我有些舍不得给她了。你快睡吧,明天起来回老家。

我搂着装了画笔的海蓝珠睡下了。我希望女房东能接受爸爸的爱,也更希望在我26岁的那一年我和美术老师走到一起。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在演绎着自己的故事,不管是大女人还是小女人。

责任编辑艾克拜尔·吾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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