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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七彩的灯

2009-04-13

黄河 2009年2期

镕 畅

郭露红放下电话,又去趴到桌上。这篇论文已折腾她好几天了,今天才算理出个眉目。她本想一气呵成,可电话打断了她。她在电话里又说又笑,说自己一点都不忙,在给新家换窗帘。郭露红怕别人说自己是女学究,成天不是读书就是写字,让人敬而远之。可放下电话,她只能自嘲地笑笑,又去敲打那些焦头烂额的文字。

一些思路被打乱了,接不上了。这几天,除了严青的电话,再没人和她打电话联系。单位总是这样,无论大家平时怎么热络,一到节假日,总是作鸟兽散,各自忙自己的,谁也顾不上谁。所以,这个电话真的让她很高兴。但不知咋的,她心里同时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安。她不知这是为何,却又无法挥去这莫名的情绪。她呆呆地盯着电脑,唉,这个上午又算是泡汤了。

打电话来的人是吴双澄,她住在这个城市的最东边。她约郭露红过几天一起去逛街,她说:“郭老师你平时肯定很少看衣服什么的,趁这几天你出来走走,放松一下,我请你吃饭。”

“不,我请你吃饭。”郭露红朗朗地笑着说。

吴双澄急了,说:“绝对应该是我请你。”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争前恐后,好像真到了真枪实弹要埋单的那一刻。最后两人同时笑出了声。郭露红真的很愉快。她确实很少上街,总顾不上为自己添置一些时新的东西,好不容易碰上个长假,又得赶论文。可吴双澄这么盛情约她,她就一口答应了。吴双澄是个让人愉快的女孩,她喜欢她。

虽然,吴双澄早不是什么女孩了,已是个五岁女孩的母亲。可郭露红一想起吴双澄,总觉得她还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女孩,一副瘦瘦弱弱的样子,一头薄薄的长发永远披散在肩上。记忆中,她好像从来不曾变过发型。那大大的眼睛,那说话的声音,以至整个人,都跟十二年前一样显得很清纯。其实她长得并不年轻,郭露红每次见她,发现她总是老了一点。可一离开她再想起她,浮现在脑海里的却还是过去的样子。郭露红觉得这是个没有年龄感的女人,至少,是让人忽略她的年龄的一个女人。

她和吴双澄并不十分熟悉。她们算不上是一起逛街吃饭的朋友。十二年前,她从严青口里知道他的班里有一个会写诗的女生。严青啧啧称赞说:“真是很有才华。”

郭露红当时只说:“怎么叫吴双澄这么个名字?像琼瑶剧中的人名儿。”后来听严青说多了,她又说:“那你多关心培养一下,现在的孩子像她那样的倒是不多。”

“哼,现在的孩子!”严青也气呼呼地感慨了一句。他们夫唱妇随一口一个现在的孩子,那口气就像一对老腐儒。其实那时他们还不到三十岁,结婚两年了,还没要孩子。他们还不到和他们的学生有不可逾越的代沟的年龄,但他们看不惯现在的学生,看不惯九十年代的校园。

后来严青就拿来了吴双澄的一些诗文,那是些晶莹剔透的灵性的文字。郭露红喜欢得不行,说文笔好美。

我是你千年放生的白狐,在耳朵里养天鹅,留住隔夜的箫声。我金黄的耳垂,在槭树的枝叶间发红。安静,使我们无声地急驰,又在原地相爱。

雏菊的影子睡去,海洋骑在机翼上倾听,让我爱你。那拥有的,那失去的,在闪电的缝隙,贴身拥抱后只求速朽。

夫妻俩在小小的房间里挤在一张桌子上读那些长长短短的散文诗,并且热烈争论。严青说:“吴双澄的文笔基础简直好得无话可说,不过她应该尝试再进一步写一些大的题材,不要老是这么一副言情创作的模样。”

郭露红马上反对说:“这么写有什么不好?表现情感有什么不好?难道她要放弃她的内心,去装深沉,写什么你所谓的终极价值底层关怀的大主题?就连文学大师托尔斯泰,年迈时拖着哪儿也去不了的病体说,生命的本质,不过是——为了爱。他临终时不就是向往他笔下那些‘一切为了爱的女性吗?”

听郭露红这么说,严青站了起来。每当他要发表比较完整的言论,他总习惯于站起来阐述。可是,他最终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而郭露红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是一对如此相爱如此相通的夫妻,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却又不好意思把心中的感慨说出来。他们哪里是在为吴双澄的文章认真、激动,他们是为自己。是吴双澄让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校园,八十年代清苦而沸腾的校园啊。那时候,他和她都是浪漫无比的文学青年,指花点头,指鸟抒情,纯得快出水儿了。为什么一转眼,一转眼就是十年?那永不复返的浪漫时代,那么多未完成的诗文……

郭露红见到了吴双澄,是在一个晚上。那天是正月十三,郭露红和严青跪在地上糊灯笼,他们糊了七个小灯笼,准备挂在阳台上。七个灯笼七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灯笼里用铁夹子固定点上小蜡烛,煞是鲜艳好看。刚把灯笼糊好的时候,有人敲门了。严青去开门,郭露红听到他说:“啊,是吴双澄啊,欢迎欢迎,请进。”

郭露红一眼看过去,吴双澄瘦弱的身材,穿着一条牛仔裤和白色毛线衣,一头黑发直直地披下来,掩住了光洁的额头和半边脸颊,很清爽飘逸的感觉。她朝郭露红喊了一声:“郭老师。”一团红晕倏忽间飞到了白皙的脸上。郭露红看着她很大很亮的眼睛,心里涌起了一种很温暖的情绪。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就像之前她一下子喜欢上了她的文章一样。她端来了水,很热情地说:“真不好意思,你看我们家满地花花绿绿,连个搁脚的地方都没有。”

吴双澄是来找严青看她元宵晚会上的演讲稿的,她递上稿子,等着他指点。郭露红继续在地上收拾残局,把碎纸屑扫到角落,七彩灯笼一个连着一个,尺寸太长,只能放在书柜顶上。她发现吴双澄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表达意思很准确,但又很不自信的样子,几乎是很艰难地说出了自己的思路。中间几次停顿,而且时不时地咬一下上唇,稚气的样子让人心生爱怜。吴双澄紧挨着书柜坐着,柜顶上没放稳的灯笼“稀里哗啦”掉下来,正好碰着了她的发梢,落在她并着的膝盖上,她的脸“唰”地红了,比灯笼的颜色还红,然后又变得苍白。似乎那是七个炸弹,会炸着她似的。郭露红赶紧过去拿起灯笼,转身放在写字桌上,吴双澄马上站起来,说:“你们先挂灯笼吧,稿子我自己回去再看看,然后再请教您。”

她走后,郭露红说:“吴双澄这孩子不错,我喜欢她。”

严青说:“我有点纳闷,吴双澄平时很开朗,在教室里就数她们几个女生吵呀闹呀的,老师们说她课堂发言很大胆的,今晚怎么那么拘谨?话都说不整齐。”

郭露红说:“怎么没说整齐,我看她挺有思想,有理不在声高嘛。我最烦现在的学生了,明明脑子里空空的,却口口声声‘我觉得‘我个人认为,搞得煞有介事的样子,花架子一个。他们懂什么呀,连个恋爱都不会谈,来不来就在水房食堂这样的地方毫不知羞地搂抱接吻,再不就赶紧找家旅店开房间上床。”

严青笑了,说:“郭露红,我看你对我这个学生有点偏爱呵,老护着她。”

郭露红说:“我觉得她像我年轻时的样子。”

严青说:“什么年轻时的样子,你现在也不老呀。”停了一会儿,严青转过来,很认真地盯着郭露红说,“她不像你,她是阴柔之美,你是阳刚之美。”

偏爱归偏爱,郭露红在吴双澄毕业离校之前再没见过她,渐渐地也就淡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年轻的面容越来越青涩,越来越离自己远了,郭露红知道这是自己越来越老的缘故。有一天,她突然不经意地从一本诗刊中发现了吴双澄的名字。一组散文诗,已经不同于先前的那种风格了。

我只等候爱,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这是我迟误的原因,我对这迟误负疚。

他们要用法律和规章,来紧紧约束我;但我总是躲着他们,因为我只等候爱,要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

人们责备我,说我不理会人;我也知道他们的责备是有道理的。市集已过,忙人的工作都已完毕。叫我不应的人都已含怒回去。我只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

是啊,什么论文,什么狗屁学问,非要放在一个女人难得的几天假期里去做?郭露红答应了吴双澄,决定出去放松一下,去买衣服,去换个发型,和吴双澄好好吃个饭聊聊天。

可是,郭露红隐隐地觉得不安。为什么吴双澄的电话使她不安呢?

关于严青,吴双澄只字未提。

女学生暗恋上了年轻的男老师,一个多么俗套的平庸的校园故事,被人讲滥了的故事。吴双澄心高气傲,她最初逃避过,死死地抗争过,不愿让这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越是不应该发生的东西,越是来势凶猛。吴双澄最终没逃得过,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遇上的是生命中的人,生命消失了,他才会消失。

就那样爱着他。没有任何形式地爱着他。每一天都被他充满,吴双澄分不清一天和另一天。天大的秘密,无法向最好的女友诉说的心事,使她的下巴变尖,眼睛更大,走路像风飘一样。吴双澄不知道除了等待星期三,她的生命中还能有什么别的盼望。除了走向那间教室,她还能走向哪里?

星期三,他在那间教室讲课,很多很多的学生黑压压地坐满了教室。吴双澄总是找到最后排没人去坐的那个位置,远远地,那么凄绝地凝视着讲台上神采飞扬的严青。她知道他近视,不会看清楚那远远坐在后面的人是谁,而她却能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个人,直到那令人心碎的下课铃响起。

那时候,他是喜欢和学生们说话的。他有时课间下来到同学们中间走走,翻翻他们的笔记,聊几句他们提的问题。几乎没有同学不喜欢他。他的学识才气,他讲课的激情,他语言的感染力,使他成了所有任课教师中最受欢迎的一个。大家喜欢围着他,尤其女同学,她们七嘴八舌和他说话,抢着向他提问。她们的大胆使吴双澄心跳,她们表现出的无知又常常让她觉得脸上发烧,就像自己在他跟前出了丑。那时候,她常常扭头看窗外,或者趴在桌子上装睡。她表现出对前面过道里被同学们围住的他丝毫不感兴趣。她怕极了,怕他有一天会注意到自己。

然而,这一天还是命定地到来了。那是个初冬的早晨,大教室里暖气不热,她穿着嫩黄色的厚棉衣,缩在重重叠叠的围巾里看着窗外。窗外是灰色的楼群和高大的榆树,因为年深月久,楼身和树身都已斑驳。其实她的眼里根本没有风景,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同学中间。那里,他们又在围着他说着什么。突然,他朝着后面走来,吴双澄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是朝她走来了。

他停在她的面前说:“我听几个老师说有个写诗的同学,就是你吧?你叫吴双澄,是吧?”吴双澄从座位上站起来,耳朵里一片轰鸣,上下嘴唇粘在了一起说不出话。他说快别站了,坐下。于是吴双澄坐下,坐下后她抬起头,看到他在对着她笑,那么亲切,竟然是那么熟悉的一种笑。吴双澄的心一下子安稳了。她突然间不再紧张了。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他,她发现他笑时嘴巴向一边咧起,面部随之有点不自然的扭曲,很不好看。这发现使她也忍不住笑了。四目相对,傻傻地笑。是在吴双澄的心里尘埃落定的一种笑。

生活就那么向一个爱着的女孩呈现出了它最美丽最善意的一面。吴双澄开始天天泡图书馆,读很多书,翻阅很多杂志。她充实而快乐,晚上在宿舍里和别的女孩挤到一个被窝听她们的恋爱故事。或夜很深了,还在水房里唱着歌洗衣服。清清亮亮的水,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就像她的心情。同学们说,吴双澄啊你可比以前随和多了,没有文学女青年的臭脾气了,连人都更漂亮了。

连吴双澄自己都难以置信,她竟然一下子写出那么多东西。每周一到星期三,她就等在教室门口把一沓稿纸交给他,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座位上。她现在不再坐最后面了,她和别的女生一样抢占有利地形,坐在教室正中第二排。但她依然心跳,依然不敢长久地去看他的眼睛。她有时奋笔疾书,几乎把他的讲课一字不漏地记到笔记本上,有时却神思恍惚,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在他往黑板上写字时,她盯着他的背影。他常常穿着灰色的西装和咖啡色的裤子,配色不很搭配。他不是吴双澄喜欢的那类高大瘦削的类型,他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他写完字转过身来,指尖已被粉笔染白,头发上也零星地落了些粉屑。那时候,吴双澄常常想哭。

现在,下了课吴双澄不用再装睡装看窗外了,她变得很活泼,唱歌、玩闹,和女孩们在过道里打来打去,引得男生们直骂。有时她也凑到他身边的那群同学们中间,听他和大家在说什么。甚至,她也插上一两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却说得很是地方。那时候,她知道他的目光就盯着她一个人,她再也不像以前嫉妒那些下课了就围着他的女生了。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亲近所有说他好话、对他好的人。

吴双澄最感到幸福的是他喜欢她的散文诗。他在她的文稿上圈圈点点,那么认真仔细地写下一行行评语。吴双澄读了又读,最后将那些话全部摘录到自己的日记里。他说搞创作最重要的是思想和见识,而不是才气和文笔。吴双澄久久地琢磨着这话,她知道这不是泛泛而言,老师指出了她最大的缺陷,她长于才气文笔,而弱于思想见识,她不知道该如何突破,只好每天苦恼着,兴奋着。满脑子满心里装着他和他的话。

大三时他开的是选修课,来听课的同学还是一样地多。可他好像不像以前那么激情充沛了,而且下了课也不再踱到教室过道和同学们说话了。他有时坐到讲台上喝水,有时就走出去了。脸上看不出表情,眼光也不瞟到哪个同学身上。同学们就有点失落,有的说老师在复习考研可能累了,有的说是老师们都在评职称,他可能不太顺心吧?同学们漫不经心的话语,一句一句落在吴双澄的心里,吴双澄就觉得心疼。她不愿意让人家这么议论他,却又眼巴巴地等着想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系学生会主席是个女同学,她的消息最灵通了,她说你们说的原因啊都有,但关键是咱们老师要当爸爸了。

吴双澄第一次旷了他的课。然后是第二次。连续两周。吴双澄病了。吴双澄躺在上铺上,每天听着宿舍里的人吃吃喝喝出出进进。热闹是她们的,她什么也没有。就连一次安稳的睡眠也没有。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和她们不一样了?再也不想唱着歌把这些女孩儿的衣服洗得花红柳绿了,再也不想和女伴们没心没肺地打打闹闹了,再也不想听到一句宿舍里谈恋爱的人今天吹明天又好的那些破事了。她厌恶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巴躺在床帘子里,对别人的关心不理不睬。

再也不想写作了,永远都不。

那天夜里她睡得很沉,她梦见了他。在一片落叶遍地的秋林里,他穿着一件从没见他穿过的黑风衣向她走来。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的眼,最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他说:“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吗?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他说:“生了儿子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心总在你这儿。你知道吗?我也苦啊。”

吴双澄从大汗淋漓中醒过来,虚脱了一样躺在黑暗中。她听到宿舍里一片蓊蓊郁郁的鼾声。姑娘们都睡在自己安恬的梦乡。窗户里渗进了零星的路灯光,天花板在黑暗中有着狰狞的惨白。吴双澄想着刚才的梦,但久久也想不明白。迷迷糊糊中又睡过去,连梦里都还在猜着那个梦,如真如幻。

第三周,吴双澄去上课了。她拣了个靠窗的不起眼的位置,她不看他,只低头快快地记笔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一种难以排解的绝望中越沉越深。唯有写字,这么无休无止地写下他的双唇吐出的每一个字,她才能抓住那根救命稻草。可下课了,他的声音戛然终止。他没有坐下没有出去,而是从讲台上走了下来。他没有和那些站起来招呼他的同学们说话,他竟然直直地走到了她的座位前。

“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吧?”他问。吴双澄惊恐地站起来,紧攥着钢笔的手心刹那间一片冰凉。因为梦里他也是这么说的。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吧?吴双澄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盯着他的嘴,像等待死亡一样等待后面的那句话。也许她异常的表情使严青觉得奇怪,好一会儿,他再没说什么。然后吴双澄听到他问:“你最近写什么了吗?”

同学们都羡慕得不行,说到底是大才女呀,吴双澄缺两次课就让老师惦记得不行。吴双澄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一点都想不通今天的课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如坐针毡的两个小时说没就没了,那人说走就走了。她恍恍惚惚地来到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那条他回家必经的路上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她看见一片金色的树林,落叶在空中飘舞着,旋转着,像无数只蝴蝶。他披着满肩的萧索,踏着遍地眩目的金黄,他是来告诉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他的心在她这儿。“你病了吗?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他说。

再不醒来,永远都不醒来,该多么好。从那样的梦里。

其实,吴双澄醒着的时候,也不是从来没做过梦。她忘不掉他在梦里说我也苦啊的神情。他有一个怎样的家呢?听说他的妻是历史系的老师,听说他们是大学同学,听说他们真的生了个儿子。可是,可是他们相爱吗?他幸福吗?那是个怎样的女人?她是因为有着和我一样的爱,才嫁给他的吗?她是真正配得上他的女人吗?吴双澄痴痴地想,一千次愧悔交加地想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怪念头,却又一千次地纵容自己想入非非。

一晃就到了四年级要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各任课教师在班里挑选自己指导的学生。尽管吴双澄百分百地知道他会选她,但当名单发下来时,她还是又喜又悲,一个人跑到体育场的看台上一直坐到天黑。又要见他了,又要听他说话了。吴双澄本想悄悄地走过这最后的校园时光,不再见他,也不再惊扰自己。既然爱过,何须拥有。就让一切成为回忆,让爱好好地来,淡淡地去。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吴双澄每天听着没完没了的流行歌曲,没完没了地安慰着自己,劝解着自己。可现在,当他又一次选择了她,不容置疑地要让她走向他时,她这才看见自己心底一千一万个的不甘心。

不甘心。

吴双澄在毕业四年后嫁了人。

她已坚持太久、太累,可回头一看,她不知道该嫁给谁。在许多人的说法里,嫁给这个人和嫁给那个人好像会有多么大的不同,有些女孩甚至说嫁人无异于重新投胎。可吴双澄感觉不到,吴双澄只知道嫁给谁都一样。一样心灰如死,一样穷途末路。幸福的人生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生永远都是相似的,重复的。

王木阳在婚礼上一直觉得恍恍惚惚,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就这么成了吴双澄的丈夫。他脸上笑着,心里也实实地高兴着。但胸口有一团死结无法释怀,有一块地方始终空空地疼着。

王木阳是个外科医生,他在看见吴双澄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爱上了她。其实那时候,他已和医院的一个护士有点意思。护士长得甜甜的,每天穿着洁白的白大褂,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有一个晚上王木阳被同学拉去玩,是一帮年轻人的小聚会。在那里,他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吴双澄,吴双澄大大的眼睛扫着人群,眼神里是深深的迷茫,偶儿闪过一丝稚气的光芒。几个小伙子好像很巴结她,把吃的喝的往她跟前堆。她客气地笑着,然后又是那么一副落寞的神色,她好像整个的人根本不在这里。后来,大家玩得高兴,有人提议让吴双澄唱歌,吴双澄就站起来唱了两支歌,唱得很好。尤其是,她的举止那么简单、大方,没有一丝别的女孩的忸怩。

接下来的整个时间,王木阳低着头,再没有再看吴双澄一眼。他的心里,已全部是她。王木阳的人生,在那个晚上被彻底改写了。

追吴双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吴双澄明明是一个鲜活可人的姑娘,却分明像一团虚无缥缈的云。她身边围着好多个小伙子,却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想法,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靠近吴双澄。整整两年,王木阳越来越气馁,他知道自己长相平平,工作业绩平平,而且来自贫困山区,在城市发展毫无背景、依靠不说,挣那么点工资还要挤济父母兄弟。他不会让人家姑娘过多么富足的生活,他本身就缺乏竞争实力。何况,吴双澄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就这样,两年里,王木阳无数次地打退堂鼓,劝说自己算了算了,又无数次情不自禁地走向通往吴双澄中学的那条路。到后来,王木阳发现,吴双澄一个一个地赶跑了那些好像很优秀的小伙子,似乎她的身边只剩下王木阳了。王木阳不知道那些小伙子输在哪里,他心里感激吴双澄的接纳,但也陷入了更大的惶惑。

吴双澄答应了王木阳的求婚。两年了,他们从来就没有过恋爱,可她突然间就答应要嫁给他了,这么不真实,这么可遇不可求。吴双澄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她说她有两点要求,得提前说清楚,才能商量下面的事情。王木阳无比真诚地说,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

吴双澄开口了,很艰难很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第一,她不能和任何人亲吻。她没有理由,但就是不能。第二,她不能生孩子,这个她有理由,就是她不想生。生了她就会死掉。

吴双澄说完后就那么苍白着脸等王木阳表态。王木阳没想到会是这样,会是这样的两个条件,一时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们两个接触了两三年时间了,吴双澄始终让王木阳无法进一步靠近,无法做一点亲热的表示。吴双澄远远的、心不在焉的神态,总是令王木阳找不到一次恰当的时机。说起来多么荒唐,一对连手都没拉过的男女就要结婚了,而就要做新娘了的吴双澄提出的却又是这样两个要求。

王木阳低着头坐了好半天。后来他跟吴双澄说起过那一刻他的感受。他说他那时百分百地认定吴双澄可能受过什么身体伤害,这也许就是她如此抑郁、孤僻,全身上下都有一种拒绝人的冷气的原因。她少女时代曾遇非礼,曾遭强暴?他是医生,知道得太多,他逼着自己把事情往最坏处想。他非常伤心,甚至想放弃算了。同时又觉得五脏俱焚,放弃是不可能的。

吴双澄站起来很轻松地说:“我知道你不能接受,那就算了。”

听见她这么说,王木阳第一次在她面前很大声地几乎是愤怒地喊了出来:“谁说我不能接受?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接受?”也许是为自己的激动感到抱歉,他走过去,轻轻地把手放到吴双澄的肩上。吴双澄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拨拉掉了。他低下头,一字一顿地说:“吴双澄,我能接受。咱们结婚吧,我是医生,我知道一切都是可能的。但也许以后会好起来,你也许会改变,我答应你的条件。”

王木阳走进婚姻时的心态是悲壮的。他以为自己要面对一个残缺的女人,他得装作不在意她本身的残缺,他还得万分地去呵护她那颗受过伤的心。王木阳可能觉得自己有点亏,他都快被自己崇高伟大的爱感动死了。吴双澄看见他在婚礼上给每个人大杯大杯地敬酒,晚上闹洞房时又把自己灌醉。她从来没见过王木阳这么豪放的样子,大家都说王木阳这小子乐得找不着北了。

王木阳真正乐坏是在结婚半个月后。在此前的半个月内,吴双澄不让王木阳靠近,一到晚上,吴双澄就像一只猫咪悄无声息地钻到厨房里临时搭的一张单人床上。吴双澄从里面反锁了门,无论他怎么央求,央求到凌晨都不开一个门缝儿。他只有一个人躺在披红挂绿的大婚床上一点点熬到天明,心里仇恨得不行。因为刚结婚,家里客人不断,他们白天没法说这事,吴双澄更像一个没事人一样收拾家,买来菜谱学做菜,引得亲戚女伴们都夸王木阳本事大,几天功夫硬是把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拉入凡尘,调教成了贤妻良母。王木阳只有苦笑。他劝说自己要耐心。他一遍遍告诫自己:吴双澄肯定有难言之隐,吴双澄肯定受过不一般的身心创伤。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既然爱她就要包容她,慢慢感化她。

十五天了。这么清楚地说十五天,是因为不但王木阳一天天地数着他结婚后的日子,而且那天晚饭后,吴双澄很高兴地翻看着单位刚发的几本挂历,说:“咱们结婚都十五天了,又快要过元旦了。”

她的脸上甚至有一种混沌的天真的神情。那没心没肺的神情让王木阳无法忍受,他说:“吴双澄你还知道咱们结婚了,而且十五天了?你知道这十五天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想告诉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结婚是自愿的。你是成年人,你应该知道结婚的含义。我答应过你的条件,但你没说结婚后永远不和我睡呀?”

王木阳自认识吴双澄以来,从没这么跟她说过话,强硬地,粗鲁地。吴双澄呼地站起来,脸涨红了,胸口一起一伏,眼里闪着泪光,愤怒地盯着他,像一个倔强的孩子。王木阳心软了,他缓和了口气说:“对不起,双澄。可能我说话不好听,但你得理解我。这是个常识问题,天底下再没有哪对夫妻会讨论这样的问题,你不觉得可笑吗?”王木阳说着就笑了,是苦笑。他说:“这两天我真想拿斧头劈了厨房的门,劈了你那张小床,可我压迫着自己,真怕自己干出傻事来。咱们不能让人家看笑话,双澄。那些没追到你的人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呢。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还要多想想别人。就因为我想着你的难处,我才忍着。我觉得我还能等,我相信你是讲道理的。如果你还是不答应,今晚我到小床上去,大床暖和,你睡吧。”

泪水一滴一滴,然后一串一串,最后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是怎样凄绝的一种哭啊,哭得肝肠寸断。王木阳心疼了,吓住了,他连连说对不起,别哭别哭,又说吴双澄你哭出声吧,你大声地哭吧。吴双澄还是无声地哭着,泪水像河流一样淹没了她。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她怎么会绝望成这个样子?王木阳急了,他捧着毛巾纸巾不知如何下手。终于,他第一次张开怀抱,把吴双澄的头扳到了自己的肩上。他以为吴双澄会挣扎,但她却一下子蜷缩到了他的怀抱,像个无助的小动物,像个做错了事跑到妈妈怀里的孩子。她紧紧地蜷在他怀里,泪水湿透了两个人的衣襟。王木阳就这么拥住了她,拥住了魂牵梦萦了整整两年的女人,拥住了做了他十五天新娘却没让他摸着一根手指头的女人。王木阳的泪水也下来了。

王木阳不敢相信自己的手自己的眼自己的颤栗,吴双澄在他怀里完美得像一具白玉的雕塑,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像一面流动的丝绸。因为有过那么多无稽的猜想,王木阳在这一刻幸福得想要死去,为自己曾有过的那么多阴暗的想法后悔得真想杀了自己。吴双澄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而他竟然在意念中亵渎了她。王木阳在天大的喜悦和感动中,在疯狂的激情中,忘乎所以地去找寻吴双澄的嘴唇。可是,吴双澄一下子绷紧了身体,愤怒地推开了他的头。王木阳说:“哦,我忘了,君子协定。”

后来。一次。两次。许多许多次。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吴双澄都是坚决地愤怒地抗拒着他,不让他触碰她的唇。王木阳已经探测到了这个身体最后的谜底,他很满足。至于那小小的嘴唇之谜,他并不上心。他现在知道了,吴双澄是没有什么过去的,她没有谜。她充其量只是个对结婚没做好思想准备的大女孩,有点自闭,有点怪癖。也许只是洁癖罢了,这其实很正常。王木阳是医生,他绝不小题大做。他知道千篇一律的人群中其实藏着怎样古怪另类的孤独的个体。

最后一次是在几年之后。那一天,外面下着小雨,他值班回来,家里干干净净,吴双澄蜷在被窝里读着小说。那神态是那么地诱惑着他。她从不用香水,但身上永远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让他沉醉的味道。他很动情,他抱住她,情不自禁地去亲吻吴双澄粉嫩的嘴唇。吴双澄挣扎着,使尽全力推开他。他不管,又使蛮力贴上去。啪地一声,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吴双澄一巴掌。他一下子清醒了,他松开手,吴双澄气愤地又有点心虚地看着他。两个人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残局。王木阳拉灭了灯,在黑暗中一字一顿地对吴双澄说:“你听着,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后,本人对你这张尊贵的嘴永远不会再有兴趣了。你当我是爱情片里的男主角,头发白了还激情洋溢天天想练亲吻吗?对不起,永远都不会再冒犯你了。”

结婚几个年头了,王木阳和所有男人一样不再对妻子像刚开始时那么怜香惜玉、小心周到了。他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语气里的冷酷。可这女人,什么臭毛病。多少年守着一个怪癖,到底为什么?她都这样了,她都什么都不剩了,却还要死要活地守着两片嘴唇不让人碰,可笑不可笑?

他们几乎从没这么翻过脸,吵过架。吴双澄是一个好妻子,她勤快、善良、天真,没有私心杂念。她在单位上人缘极好,从没有那些牵牵绊绊的热络和是非。她对王木阳很好,生活中关心照顾,事业上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她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处处管制丈夫,她对他单身汉时期的朋友热情接纳,她从不限制他花钱,尤其是她对王木阳乡下的父母、亲戚,好得让王木阳感动。老家人没有不夸王家媳妇的。王木阳常常想,自己山里出来的一个苦孩子,能在城里成家立业,娶了媳妇还能不忘娘,夫复何求?

除了不能实现的亲吻。除了她眼里没人的远远的空空的表情。除了,除了许多个夜里,她承受着王木阳的激情澎湃,却好像是一个人行走在黑暗的飓风中。她是冷冰冰的,飘忽恍惚的,脸上有着无依无着的空白。王木阳搂抱着他怀里的女人,没有贴心贴肺的感觉,只觉得她像一团影影绰绰的梦。她的走神使他觉得自己好失败,他常常为此沮丧、烦躁,和她生气,然后冷战。可她好像下决心要隐忍到底,对他的刁难还以极大的耐心。王木阳简直拿她没办法,慢慢他也就习惯了,不计较了。吴双澄以前不是文学青年吗?王木阳在心里以此安慰自己,哪个文学青年没有点心理毛病?可能越是爱呀情呀喊得凶的人,越是性冷淡。谁让自己偏偏爱上一个喜欢文学的女人呢。谁做文学女青年的丈夫谁倒霉,她神游八极的心怎么能抓住?

除了这些,吴双澄什么都好。

王木阳依然爱她。他每有什么公众聚会,总是死乞白赖地求她,喜欢带着她去。她不多说话,但总是恰到好处,善解人意。她从不打探人的隐私,从不搬弄是非。他的朋友和同事们都喜欢她。她还像做姑娘时一样显得清清爽爽,在一堆浓妆艳抹的女人里,她不刻意打扮也很好看,让他特别有面子。

最最重要的是,吴双澄在关乎家庭发展的原则问题和大方向上,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听从了王木阳的意志。她怀了孕,剖腹产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她用自己的奶喂养孩子,她为孩子不顾一切。王木阳有时看着为孩子忙得团团转的妻子,就想,那个一脸空茫表情的女孩吴双澄完全成为记忆了,现在的吴双澄是一个多么简单善良的女人啊。她已给了他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她的生活里再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明白的,再没有什么是他不可以掌握的。

吴双澄迷恋站在讲台上的感觉,看着学生们那么认真听她讲课的样子,她就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倒给他们。她也喜欢下了课听学生聊他们的生活,其实生活很枯燥,应试教育的高考指挥棒把学生压得直不起腰来,他们常常很烦很累。现在的高中生,一个个小大人一般,但其实又很小,眼睛清清亮亮的,装满了彩色的梦。吴双澄喜欢他们,喜欢这些高大天真的男生,漂亮会打扮又能用功的女生。她听着他们的烦恼心事,他们那么多小小的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心里就涌出一阵阵的疼惜。年轻是多么好啊,年轻又是多么容易过去,多么容易转瞬成空。

她自己的那些年轻的日子,已恍若隔世。

吴双澄的年级组有十一个老师,就她和英语老师是女的。大家都是很不错的人,小集体里充满了友好温暖的感觉。吴双澄常常呆在办公室里,一边看学生的作业一边和同事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她喜欢这样简单的日子。她高兴这样。她宁愿自己没有一缕关于昨天的记忆,宁愿自己从没有过过去,也不要有未来。就让时间停驻在这一刻吧,让她永远只是一个同学们崇拜的、喜爱的、可以亲近的老师,同事眼里一个随和的、单纯的、做事认真的女孩。吴双澄高兴这样,她热爱工作,喜欢在没有任何心事纠葛的环境里从头开始,重新做人。

她最终选择了王木阳。她固执地不听家人亲友的意见,不考虑对方的家庭条件什么的。她只是觉得王木阳脾气好、平和、恬淡,看上去应该不会对感情的事太奢求。还有,他是医生,做医生的按说该是比别的男人更不浪漫吧?还有,王木阳常值夜班。他在节假日也常常需要上班。

就这么完成了一个社会的人必须要完成的事,终身大事。结了婚,吴双澄才知道自己婚前的设计是多么荒唐可笑,才知道生活终于从她这里拿走了什么。婚后的日子,吴双澄一天一天地过着,一点一点地被剥蚀着,掏空着。这样的白天和黑夜,吴双澄一刻都不愿回想。

吴双澄更沉迷于工作,她常常下课后还呆在办公室看学生的作业,她积极参加年级组、教研组的每一次课外活动。她常常在心里盼望着下一次的聚会活动。总得有个事干啊,她害怕自己的时间空着。聚会其实就是吃饭,有时是公费,有时是摊份子自己出钱。常常是出去吃火锅,被一群人围着,坐在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红汤前,吴双澄才会感觉到身体深处的一种寒气慢慢地被吸出来,蒸发了,消散了。吴双澄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和很多人呆在一起。和很多人呆在一起,吴双澄就面色红润,目光沉静,心里踏实。她听不见男人们围着饭桌说的那些国家大事校园秘闻,听不见那些让人捧腹大笑或笑容暧昧的黑段子黄段子。她目光游离,思绪恍惚。她从不参与到那些谈话中去,只是喜欢和他们坐在一起。

她害怕夜晚光临。她害怕和丈夫两个人的夜晚。她是女人,夜晚是灾难。

吃过饭走出饭馆,外面夜色深沉。有人随口说去舞厅跳几圈怎么样?吴双澄马上就高声喊:“好啊好啊,我们去跳舞,或者去卡拉ok。”没有人愿意拂逆她这样天真急切的愿望,于是又去唱歌,又去跳舞。吴双澄快乐无比,感受着大家对她的喜爱和呵护。那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依然是青春的,并且依然可以青春。

只要不想起他。

可他是不需要想起的。他就在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丝意念的流动中,她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吴双澄在离开他并且彻底地离开那个城市后,还是没能让心离开他。她恨自己。她甚至又重复最初在学校做过的一切努力,试图否定这样一种感情。她曾劝说自己这不是爱,只是一种崇拜,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对被神化的偶像的崇拜。她这样自欺欺人地抗拒着,假装遗忘着,一直到她在工作单位上,遇见了朱迄惟。

朱迄惟是一个完美的人,几乎大家都这么认为。他在八十年代毕业于吴双澄的母校,他们是同系校友。吴双澄来单位报到的第一天,朱迄惟就朗朗地笑着说:“欢迎你啊,小师妹。我上次听了你的试讲,可以说非常满意。课已经给你安排下了,宿舍也分好了。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找我。”吴双澄初来乍到,就感受到了如此的肯定和温暖,心里很是欣悦。

朱迄惟是主管教学的副校长,担任着两个班的语文课。他就在吴双澄这个年级组里,和吴双澄任平行班的课。他们在同一个年级组,又同属语文教研组,他们常常在一起。他是个让全校师生都又敬又怕的一个领导。吴双澄想,民间真是藏龙卧虎,一个中学里偏偏就有这样的人才。

她崇拜朱迄惟。崇拜他的博学多识、他的好学勤奋、他的意志力、他的好习惯、他的威信、他的亲和力、他的舞步和三分球。她觉得这是个语言无法尽述的魅力男人。吴双澄每天都把一些新的形容词放在朱迄惟身上。朱迄惟就是连外貌形象都是完美的,他身材中等偏高偏瘦,面孔线条分明,目光深邃、儒雅,风度翩翩。全校女老师说起哪个男人,最后总会感慨一句,瞧人家朱校长。唉,朱校长那样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吴双澄知道朱迄惟喜欢她。这是对一个好教师的教学能力的欣赏,也是对一个年轻女性的喜爱。朱迄惟像阳光丽日,从不掩饰自己光明磊落的感情。他常常说,来,吴双澄,和我一起唱这支歌。他还对别的男老师说,我要和吴双澄多跳几支舞,你们别嫉妒。但唱歌不是朱迄惟的最强项,跳舞才是。吴双澄太喜欢和他跳舞了,他的舞步可谓行云流水,被他的双臂托举着翩翩起舞时,吴双澄就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像一只白天鹅,在绿草茵茵间,在泉水淙淙旁缓缓起飞,优雅地、美丽绝伦地飞翔。

吴双澄曾对朱迄惟说,朱校长,我最喜欢和你跳三步。他记住了她的话,就常常在年级组去舞厅跳舞时自己跑去多点三步舞曲。甚至在全校的晚会上,当三步舞曲响起时,他就直接朝她走来。那时候,全场的目光都随着他俩转。

按说,他是一个公众人物,他应该活得很谨慎,喜怒不溢于言表,善于伪装才是。可他不。奇怪的是,没有谁说朱迄惟的坏话,没有人编排他的是非。他完美至此,所有人都将嫉妒换成了爱戴。

当乐曲中止,余音袅袅,朱迄惟文质彬彬地松开吴双澄的手臂,朝她点头微笑时,吴双澄就从旋转的眩晕里,从飞翔的梦里,一下子重重地跌到现实的时间里。现实的时间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因为他。因为他不在。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严青的名字总是在第一时间跳入吴双澄的脑海。他总是像魔鬼附体,牢牢地粘附在吴双澄心里,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吴双澄所剩无几的快乐。

每一天从同样的疼痛中醒来,从同样的虚无和空洞中醒来,吴双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经历这样的遭遇。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王木阳炒了很好吃的土豆丝,吴双澄一边吃一边就在想严青肯定也会做这样的菜,他肯定和我一样也爱吃又酸又辣的土豆丝。王木阳没日没夜地看电视,吴双澄很鄙夷,她想严青是永远都不会看那样的烂节目消磨时间的。王木阳的好,肯定是严青的好。王木阳的不好,肯定也是严青的好。吴双澄在想象中把日子过成了和严青的日子。她的眼睛看不见王木阳,她从不和王木阳为家务红脸吵架,爱怎么都行。

和朱迄惟唱歌跳舞,吴双澄常常想象是和严青在对唱,在跳。吴双澄常常在这样的梦幻中回到了当年的青春校园,她彻底忘记了身边的朱迄惟和喧闹的同事们。朱迄惟说你们看,吴双澄干什么事都这么投入。学校教工球赛时,朱迄惟矫健的身姿让吴双澄很是失落,她知道严青不会有这样的运动姿态。全场掌声雷动,朱迄惟又投进了一个三分球,吴双澄就在心里对他说:“你看人家。”

终于,吴双澄要做妈妈了。预产期已过了十天,吴双澄不痛不痒地吃啊睡啊的,还不见一点生的迹象。王木阳和家人商量决定做剖腹产。事关重大,吴双澄只能由王木阳主张了。她被推进了手术室。电光火石般,她想起了自己在婚前对王木阳提过的条件:“我不能生孩子,生孩子,我会死掉。”

原来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有定数,知道生孩子会死掉,但还是一步一步朝着这儿来了。吴双澄想大叫,想一把推开这些屠宰师一样的医生们夺门而逃,想冲出去对所有人喊我不生了。可是,她只是在心里做着这样的突围表演。吴双澄知道,没有人可以推开自己的命运。

吴双澄想,万一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带着一个比生命还宝贵的秘密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人会知道她的爱情,没有人懂得她走过的路。她死了,许多人都会说,王木阳媳妇死了。她的学生们会非常伤心,一个年轻优秀的老师死了。同事们会伤心,朱迄惟会伤心,一个乖巧善良能歌善舞的同事死了。可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永远也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吴双澄曾经怎样爱着他,她爱他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生命最后一刻不是想着自己的生死,而是他。

吴双澄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不死。

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朱迄惟就带着年级组的人来医院看吴双澄。他现在已是校长了,但还夹在高二年级组里来看她。吴双澄望着他们,眼泪静静地流下来,生离死别、劫后余生的滋味使她忍不住想要哭,想在这些亲爱的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朱校长俯下身,温暖的笑容像阳光洒下来:“快别哭,月子里是不能流眼泪的,对眼睛不好。哭什么呀?你都当妈妈了,不简单啊。”

吴双澄做了妈妈了。吴双澄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婴儿有如此改天换地的本领。但事实就是这样。吴双澄不再是吴双澄了,她只是一个胖嘟嘟的花一般美的小女儿的母亲。吴双澄已经被彻底改变。

孩子两岁九个月时,吴双澄辞职。吴双澄坚决地毫无退路地选择了回到省城,回到严青生活的城市。

朱迄惟这时刚刚调离学校,任地区教育局长。他在酒店设宴为吴双澄送行。这次是家庭聚会,他领来了他的妻子,也请了王木阳。他一次次对吴双澄说:“很舍不得你走啊,可是你既然下这么大决心,我就不留你。”他又向王木阳敬酒说,“你要珍惜,你媳妇是个难得的女人。”

吴双澄静静地微笑着,打量着这一桌人。八年了,大家互相看着,走过了八年的时间。王木阳发胖了,爱发牢骚爱说话了,他已从一个老看吴双澄脸色的小丈夫变成了眼里只有病人和电视的大男人。朱迄惟有点变老了,从副校长到校长到教育局长,他的黑发里出现了零星的灰白,他依然俊朗洒脱,但眉目间抹不去一丝疲惫。离开学校的球场,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校园,走进那座高高的行政办公楼,他还能跳出那样优美的舞步,扣出那样漂亮的三分球吗?

吴双澄心里酸酸的。人人都在变着,老着,不可逆转地,一点点地丢掉手中的好时光,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只有他,他立在她心的中央,依然微笑着当年的微笑。这是多么不公平。

郭露红在约好和吴双澄见面逛街的那一天,却不能如期赴约了。吴双澄的电话来了又来,铃声在空空的屋里空空地响着,响着。郭露红想着吴双澄着急的样子,在心里一遍遍说,吴双澄对不起,吴双澄对不起。她怕吴双澄跑家里来敲门。她不能见她,她无法无能无脸见任何人。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一句话,已经三天了。第一天她疯狂地干活,她撤换了窗帘,洗了床罩被套台布沙发垫,又翻出了一切需要她做但没顾得上做的零碎家务。她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忙得大汗淋漓。其间她不断喝水,一杯接一杯,但还是要命地渴,身上一阵阵发冷。她盖上了自搬到楼房以来就没用过的大纯毛毛毯,把自己包在床上。她竟然睡着了。第二天,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去开了电脑,却不认得自己敲下的那些字。然后她觉得自己应该吃饭了,就去做饭。她很认真地淘米洗菜,炒了一个菜,拌了一个菜,又做了一个汤。她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就在拿起筷子的一瞬间,她的泪下来了。她这才觉得身上每一处地方都在疼,疼得无法忍受。她放下筷子,躺到了床上。

她就这样躺着。儿子已经大了,中午在学校吃饭,晚上回临近的外婆家,不需要她操心了。没有人需要她操心了。电话铃响了一次,又是一次,也许还是吴双澄,也许是其他人。

以前听人说,如果丈夫有外遇,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肯定是妻子。郭露红还跟人争论,说不可能,夫妻间的事最敏感了,哪有那么傻的妻子,哪有伪装得那么好的丈夫?可命运偏偏就这么捉弄人,现在她知道了,那是一句多么正确的话,世上就有这么傻的妻子。

事情很简单。严青有外遇了,而且就是和那个郭露红很熟的严青的女博士生。而且,已经很长时间了。郭露红就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儿的人。

现在,他和她,严青和他的小情人,还在昆明。

可很快,他们就要回来了。严青回来时,会像往常一样拿出给郭露红买的一两件小礼物。他每次出门,都会给郭露红带礼物,有时是件衣服,有时是发卡胸针什么的。他是个细心的男人,也会挑东西。他会像往常一样高兴地吃完半桌子菜,说还是老婆的饭好啊,外面的会议餐太摧残人了。吃完饭冲了澡,他就会对郭露红说:今晚别用功了吧,小别胜新婚嘛。他总是那么恰如其分,恰到好处。他总是那么让人感觉着一种平和厚实的幸福。

可郭露红是个多么傻的妻子啊。一直以来,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幸福,是这么一个美丽虚飘的大气球。

戳破一个假相,只需要在他跨进家门时,轻轻地轻轻地说出一句话。而维持一个幸福,却要郭露红彻底地弄脏自己的心。

三个月后,郭露红接到了吴双澄的电话。吴双澄说,郭老师我来接你,我在楼下。那么不容商量的口气。郭露红只好拨拉了一下头发匆匆出来。吴双澄站在楼下,背阴处的风翻卷着她的头发。已经是冬天了,她穿着米色的风衣,里面是大红的羊毛裙,长长的,一直拖到了脚踝上。吴双澄整个人看上去很亮丽,却又给人萧索的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感觉。她好像更瘦了,穿着高跟皮靴,显得瘦而高。她说我直接从公司过来的,现在咱们去我家。

吴双澄的家在临河的一个花园小区,环境不错,安静干净。郭露红是第一次来,但她实在打不起精神跟吴双澄聊点什么时候买的房子呀房价多少呀等等的家常。吴双澄也沉默了一路,她的神色,郭露红一看就懂。她是知道老师家里的事了。

进得门来,是一个很舒适明亮的家。每一处小摆设,每一个角落,都不经意地散发着一种温馨的气息,郭露红暗暗感叹吴双澄的能干。心想娶她的男人是一个怎样的人呢?然后就想起自己的家和男人。无处排遣的疼痛,又开始啮噬她的心。

吴双澄端来一碗饺子汤,饺子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吴双澄端到她的手里说:“郭老师你吃。”没有虚套的热情,没有水果饮料的应酬,她就那么快快地做了一碗饺子汤,端到了她的手里,贴心贴肺。郭露红的眼泪流下来了。就着苦苦咸咸的泪水,她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饺子喝完了汤。

吴双澄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久久地沉默着,沉默着。她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该不该说话。郭露红看着她,一点点看回到了过去。动作麻利漂亮能干的吴双澄不见了,吴双澄又成了当年那个苍白的脸上大大的眼睛、灵气四溢却显得局促不安的女孩。

终于她说话了。她说:“郭老师,请你给自己,给他,留一条后路。”

郭露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吴双澄。她其实特别想和吴双澄聊聊,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把心里的苦水倒给她。她信任吴双澄,知道吴双澄是真正疼惜她和严青这个家的人。可这么重大的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的事情,连她自己都理不出个头绪。她多少天来神思恍惚,不知道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昨天夜里,她从梦里醒来,看着半张空空的床,一时间都想不起严青去了哪里。三个月了,她没在人前掉一滴眼泪,她怕自己一旦哭出来就会全线崩溃。可这会儿,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巨大的伤心怨屈像电流穿过身体。她被疼痛所笼罩,所覆盖。她哭着倒在沙发上。

吴双澄坐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像睡着了一般。脸白得像一张纸。她突然间变老了,眼睛深深幽幽地陷进去了。

“不是我不留后路,是他把我逼到了绝路上,没有后路了。”郭露红终于说。

“他同意离婚?”

“他不同意离婚,可是他也不同意和那个学生分手。”

“他让你忍着,让你不干涉?”

“是的,可我不能。而且,最后那学生也不忍了,人家也逼他。所以,他同意离婚了。”

“所以,他同意离婚了。”吴双澄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他离婚后肯定不想再呆在这儿了,也呆不住了。你知道,依他现在在学界的声望,那边的好大学他是随便可以进去的。他那个学生,当然她也……”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吴双澄突然打断了郭露红。郭露红怔了一下,两个人陷入了无底的空洞的沉默中。

“就这么定了,不可挽回了?”吴双澄又问。

“定了。”

“他在哪里?”

“他们在做离开的准备,他已不住在家里了。我们后天去办手续。他肯定学校里有很多事情也要处理。”

吴双澄站起来,慢慢地过来,慢慢地坐到郭露红的身边。她们第一次挨得这么近。郭露红看着吴双澄,吴双澄看着郭露红。

“告诉我,郭老师,你恨他吗?”

“恨。”郭露红想都没想说,“我恨!恨到宁愿他死,也不愿看着他和那女人一起走。”

“死?”吴双澄一时无语,片刻后她问,“只要他回来,只要他跟她断,你就能原谅他?”

“是的。只要他和她断,就能原谅他。刚开始时,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以为尊严高于一切。可是后来,我懂了,其实爱一个人是没有尊严的。我可以不要尊严。”

吴双澄不再说话,吴双澄用柔软的纸巾轻轻为郭露红擦去划过脸颊的串串泪珠。郭露红猛地抓住吴双澄的手,呻吟般地喊:

“可是,就这样都不行,他不和那个女人断。他说儿子房子都留给我了,他说他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给我了,我应该放过他。”

“他说他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你了?”

“嗯。”

“可是,你一生最好的时光又给谁了?”吴双澄突然甩开郭露红的手,猛地站起来。她的声音因过分激动变得嘶哑了,她悲愤地摇着头,泪水喷涌而出。“可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又给谁了?我们一生最好的时光到哪儿去了啊?”

郭露红也站起来,她深深地看进吴双澄的眼睛里去。两个女人,终于冰雪般透明地站在彼此面前。十二年的时间,像不可抗拒的浩荡的风,呼呼地从她们中间穿过。

“严老师,你要茶还是饮料?”吴双澄微笑着问对面的严青。

“来杯绿茶吧。”

茶馆的小包厢里,枣红色的沙发,桌上放着一只蓝色花瓶,里边插着一枝干花。墙上的装饰画,画里一个柔媚的傣族少女,正对着河水梳头,一袭白衣裙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

“这儿环境不错,没想到你会请我喝茶。”严青亲切喜悦地看着吴双澄。

吴双澄也浅浅地笑着,她说:“我请你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觉得你现在可能很习惯这样的地方。”

吴双澄今天穿着白色毛衣,长发披在肩上,在严青眼中,她一直就是这样的打扮,一直是清纯的女孩,从未长成一个女人。她唇边的笑纹,和画上的傣族女子如出一辙。哦,似乎和画中人有什么渊源来着。

“昨天我见过郭老师了,她说你们明天办手续。”吴双澄说。

“哦,”严青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

停了一会儿,吴双澄又问:“老师,可以回头吗,能回头吗?”她的声音轻轻的,怕惊着自己似的。同时,心咚咚地跳起来,像当年一样,在他的面前,听着自己的心跳。

“不能了。”严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

“为什么?”

“很多事,一时说不清。总之,都定了。”

“你也不顾及儿子了?”

“儿子跟着她,会很好。儿子将来会有自己的生活,他会理解。”

吴双澄端起桔子汁,她觉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儿子跟着她,当然很好。”她说,“你以后还会有儿子。你和一百个女人可以有一百个儿子。可郭老师无论将来怎样,她这辈子就这一个儿子了。”

“吴双澄,是她让你来讨伐我?”严青的声音里有着很重的痛苦。

吴双澄笑了,“哪里的话,老师。我今天约你出来,郭老师她并不知道。”

“你的女儿呢?”

“很好。许多人宠着她,我让她学琴,她就烦我。她说就数妈妈对她苛刻了。”吴双澄的手开始抖。她放下杯子。

“你老公呢?”

“调来了,调到市第一医院了。离家不远,每天能接送孩子。”

“这就好,一切都算是安定了。”

“是的,现在,一切都算是安定了。”两个人沉默了,一种很默契的沉默。

吴双澄抬起头又笑了,用一种很轻松的声调说:“老师,你还记得那个正月十三吧?我就那样贸然地敲开你家的门,看见了讲台下的你,和你的妻子,和你们七彩的灯。”

吴双澄转动着杯子,“其实,元宵节那场演讲是我组织的,因为还有很多同学没有返校,就是一个小型的联欢派对。再说了,一个小小的演讲稿我也没必要去征求您的意见,又不是毕业论文。”

吴双澄用吸管去戳杯底,“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家,你的妻子。关于你的家,你和你的妻子,我有过无数种想象,但唯独没想过那样一种场面,满地花花绿绿的纸屑,她手上拎着一串七彩的灯笼。那场面让我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嗓子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我觉得自己笨,手脚都没处放,觉得自惭形秽,所有曾有过的一些梦在那种情景里纷纷土崩瓦解。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七彩的灯映着你妻子的笑,那笑是从心底到脸上荡开的一圈圈幸福的涟漪。”

吴双澄看见严青的眼睛亮亮地盯着自己,她听见严青说:“啊,真想不到,你记忆力这么好。有些事情,连我都记不起了。”

吴双澄说:“我也没想到会是那样,完美得那样霸道,不留丝毫余地。你的妻子,我看一眼就知道是怎样一个女人。那时虽然我年轻,阅人太少,但我知道您爱慕的是什么样的女人。郭露红便是。她留着男孩子样干练的短发,小巧的脸庞,一对细长的黑眼睛闪着智性的光芒,薄薄的嘴唇说话时很灵活地动着,不说话时便静静地抿开了灿若春花的笑,照亮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世上有漂亮妩媚的女人,有聪明能干的女人,但郭露红是个明亮的女人。我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明亮这个词。是的,她就像一屋子的好阳光,有深邃的底蕴,又有通透的清澈。她该是女人中的极品。就是她,就是她。除了她,谁还能是老师您的妻子?”

“吴双澄,你说得很感人,你的感受比现实更感人。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严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安。

“那串七彩的灯笼就这样降落在我的膝盖上,轻轻的,轻软的。多么完美精致的灯笼,我甚至不敢伸手把它拾起,我怎么敢怎么配去抓那么美的东西?你知道吗,我是在怎样一种心境下从你家落荒而逃的?我在走出门的那一瞬间,狠狠抹去了喷涌而出的两行泪,就像用橡皮擦擦去了写错的字,擦去没来得及开的花季、拙劣仓促的青春、落荒而逃的初恋。”吴双澄笑了,连自己都能感觉出嘴角的冰冷和凄楚。

严青呆呆地看着吴双澄,脸上是第一次見到她似的表情,稍顷,他的嘴角向一边咧起,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这也是吴双澄熟悉的,在心里温习过无数次的笑。

“我要给你讲一个亲吻的故事。一个亲吻的故事,关于一个女人的初吻的故事,你要听吗?”吴双澄深深地凝视着严青,严青也沉默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就像当年在那间大大的教室。吴双澄从严青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正在迅即老去的、逝去的、时间中的自己,凄绝的、无法挽回的自己。

“老师,你还记得我当年旷过你的课吗?”

“不记得。我只记得你听课认真,写的作业有意思。说实话,教了那么多学生,像你一样有才华的学生我也就遇见过一两个。可你后来也不怎么写了。”

“可我,旷过你的课,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吴双澄说出了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说出的三个字。她以为她会说得很艰难,很艰难,以为说出这三个字时她会失声痛哭,会庄严肃穆,会百感交集。这三个字就是她的一生,说出这三个字的过程,应该是一个古老神圣的仪式。可现在就这么容易地轻易地,这三个字就从她口里说出来了。她猝不及防,又早有所料。她坐在那里,空空的。

对面,是严青惊愕的复杂的难以形容的眼神。

“你还记得我们写毕业论文你选了我的事吗?后来我的论文参加了大学生优秀论文答辩。我答辩时,才说了两句话,嗓子就嘶哑了,完全失声。你为我打圆场,说我一直在感冒,可你的眼睛里全是失望。”

“我没有感冒。我一贯伶牙俐齿,从不怯场。可只要你在,我就说不成话,因为我爱你。”吴双澄逼着自己说下去,“你还记得我快毕业离校时,你到宿舍看过我一次吗?我正在洗头,我头上顶着白花花的洗发沫,有人敲门,我以为是隔壁的,反正男生又进不了女生楼。我大声喊,进。结果一抬头,你站在我面前,你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

严青不回答。严青的目光像一泓潭,太深太远,打捞不出太多的表情。

“我当时就急哭了,我不知道是先洗净头发跟你说话呢,还是就那么招呼你?我整个人都傻了。我满头洗发水的泡沫,涨红了脸,站在你面前,说不出一句话。你也被我弄得不自在,你就走了。你说这两本书我送给你,你好好看看,或许对你的创作突破有帮助。你放下书走了。你还记得那两本书吗?”

“不记得。”

“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另一本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吴双澄看见严青的茶已经喝干了,茶叶堆积在杯底,但他还是端起来在唇边抿了一下。他的眼睛在游移,在躲避。

“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男作家在41岁时收到了一封来信,一个他早已忘记的女人,默默爱着他十几年,为他生下孩子。女人独自抚养孩子,她并不孤独,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的人生应该是无悔的。她勇敢、自尊、倔强,那份倔强让她不肯告诉他真相,直至死。她才在临终时给他写信,告诉他说:‘我的生命是在13岁时开始的,那一年,我认识了你,你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你的门正对着我的家门。大家都敬重你,因为你是个作家,风趣雅致,只有25岁。我把我少女的全部精力用来窥视你的生活,那是我最大的乐趣。”

“我也喜欢那个故事,我觉得这其实就是爱情的最高境界。”严青说,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明朗。

“可在最高境界里,那个爱着的人往往连最低的心愿,最可怜的一点要求,都得不到实现。”吴双澄说。吴双澄对着严青笑,一个完全走过来的人应该有的那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笑。

“你一直夸我,说我写的东西很美,就是那篇‘我是你千年放生的白狐,我常常在心里读给自己:‘美人鱼还未出海,我等你从荒凉中浮起来。等你从礁石背后浮起来。等你从雕栏的故国浮起来。我在阳台上练习飞刀,箭矢没墙二寸,尾翎颤颤巍巍。这一生到最后,要让它只剩下我俩的故事。在绸缎里。在绳索里。在花香里。在墙里。可是,这故事最讥讽的一面是,在我穿着白色裙子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在全系朗诵比赛上很出风头的时候,你都没来,偏偏在我顶着满头满脸洗发泡沫的时候,你来了。”

“还有另一段‘白狐的痛楚,时间到了。我把我的心脏取出,放在你手上,地上淌了一摊青血。绿衣垂地,闪着幽光。我乳房上洒满月色,透体通明,弥漫着青草香。我咯咯笑着,细牙一咬,说,哥哥,把我的心带着,上辈子,我欠你的,都还你了。”

“双澄,时光不能倒流,这些都不必再想了。”严青打断了吴双澄喃喃的低语,“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故事,可我一直看重你,喜欢你,也没有忘记过你。这也是一种很难得的感情。你知道吗,你能理解吗?”严青突然有点激动,他的眼里是看得见的很多的爱惜。

“我知道。“吴双澄平静地回答。

“可知道又能怎样呢?”吴双澄说,“你和郭老师头碰头蹲在地上糊七彩的灯笼,多么美的画面。你们七彩的灯是那么美,在那些纸糊的灯笼前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永不复返的昨日之汪洋中扑腾着,扑腾着,沉下去,沉下去。”

吴双澄接着说,“那七彩的灯,毁了我的一生。可现在,你,你却撕碎那些灯笼,你毁了我们大家。”

“吴双澄,你在说什么?什么灯笼,什么撕毁?”严青不解地问。

吴双澄喝了一口刚叫上来的柠檬汁,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一下子喝下去大半杯。“老师,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是从没被人亲吻过的女人。我嫁了人,生了孩子,可我从没和人亲吻。因为我爱你,我把一个女人一辈子第一次的吻,留下来给你,守着它。你知道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守着这个吻是多么可笑,多么不容易。可我就这样做了。我以为我会一直守着它,到死。但现在,现在不同了。在你马上要成为第二个女人的丈夫之前,我想了结我这个心愿,我不愿意属于我的东西一次又一次被别人夺去,也不愿意做个一辈子都不能被爱人亲吻的女人。现在,老师,我只是想要你亲吻我一次。”

严青斜倚在沙发上的身子绷直了。他看过来,他眼睛里是怎样让吴双澄心碎的光芒啊。那光芒,终于照亮了温暖了吴双澄生命中亘古的黑暗和寒冷。严青,他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吴双澄。他的目光不是拒绝,不是怜惜,也不是感动,而是懂得。那是一颗心灵,对另一颗心灵的懂得,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懂得。

吴双澄知道,严青始终在那儿。一直以来,就在那儿。他一直等着吴双澄长大,等着她去那个校园见他。或者,他来找她。她相信他们前世有缘,无论她离开了多久,走了多远,他总会来找她,而且最后总是能找着。

现在,在人海茫茫中,隔着十二年的时光,他们终于互相找着了。

严青站起来,在吴双澄的视线里,像电影慢镜头般地站起来。吴双澄也站起来。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吴双澄觉得又一个十二年都过去了,严青才伸出手臂把她搂进了怀里。他那么小心,好像她是玻璃器皿,一不小心就会碰碎。他是那么激动,好像要爆炸似的,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热力挤出来给她。他的拥抱越来越猛烈,以至于弄疼了她。然后,然后他松开手臂,用双手轻轻地捧住了吴双澄的头,吴双澄的脸。他轻轻地,轻轻地,那么虔诚,那么柔情,那么小心,那么狂野地吻住了吴双澄的嘴唇。

吴双澄闭着眼,笑,笑出一脸的泪水。她不知道人在极致的幸福中应该如何表达自己。她是没被人吻过的女人,这是她的初吻。关于这个吻,她想象过千万种姿势,千万种情态,千万种感受。可现在,她真的被吻着,一个等了一万年的吻。

鲜血从严青的小腹部渗出,汩汩地流出,流出……

吴双澄不松开严青,不让他的身体倒下去。她听不见严青嘴里发出的那一声叫喊,那一声撕裂了她的生命的叫喊。她看不见他最后的表情。她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轰然倒塌的身体。她只是不让他的唇,离开她的唇。

她要这个吻一直持续,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