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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风俗

2009-04-10陈永林

长江文艺 2009年4期
关键词:村人美英种田

陈永林

买 水

在鄱阳湖一带,去世的老人入殓前,得由长子披老人生前穿的棉袄,次子端老人的遗像,三儿子端老人生前穿的鞋,幺子端脸盆,依次去池塘“买水”为老人净身。老人岁数越大,儿孙越多,去的池塘也越多,买的水也越多,有去一口池塘买水的,有去几口池塘买水的。买水时,随行的亲属披条宽五寸,长三尺的白布,称戴孝。儿子一辈的戴白布,孙子一辈的戴黄布,曾孙子一辈的戴红布。开路的人放鞭炮,放铳,村人帮着扛布、被单、毛毯。布、被单、毛毯都是死者亲朋好友送的,都挂在竹篙上,以摆死者世面,人越多,祭幛越多,老人越有福气,老人子孙也感到荣光。每到一口池塘,孝子孝孙们都在岸上跪下,由老人的小儿子在池塘盛一盆水,倒入一水桶中。每口池塘只能“买”一盆水。

水买回来后,放在死者门口。村人便端着碗来买水。有专人登记,谁拿了多少钱来买水,一笔笔记上。来买水的人越多,老人的子孙们觉得越有面子。买水的人越少,子孙们脸上越不好看。老人活得岁数越长,是无疾而终,生前人缘又好,子孙多且都有出息,还乐善好施,来买水的人便越多,买的是老人的福气,都想自己今后死时像老人这样风光。反之,买水的人越少。

这天,翻湖嘴村的德贵和长根同一天去世了。

德贵是村长的爹,其时应说是村主任的爹,但村人嫌叫村主任不顺口,仍叫村长。德贵活了八十岁,而且是无疾而终。德贵生的五个儿女,除村长在农村,其余四个儿女都在城里吃公家饭,日晒不到雨淋不到风吹不到。德贵的晚年过得很惬意,吃好的,穿好的,抽的也是十元钱一包的“金圣”烟。德贵口袋里总不缺钱,钱包总鼓鼓的。德贵在生时,村人都说他命好,说得德贵皱纹里都是笑。

再说七根,尽管活了七十八,却是得了肝癌,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才闭眼的。七根只生了一个儿子,没生女儿,应属儿女不全。七根的儿子也是个种田的,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当然没钱给七根。七根种不动田地了,只有去镇上捡破烂。晚年过得极凄苦。死前三个月,还捡破烂。

德贵去世的第二天,德贵的儿女都赶回家了。儿女们单位上的人,儿女的亲朋好友都送花圈来了。送给德贵的花圈有五六十只。而七根竟没有一只花圈。七根的亲戚都在乡下,乡下人没有送花圈的习惯。

给德贵买水的队伍很长,有一百七八十人。且买了十二口池塘里的水,村里的池塘不够,只有去邻村的池塘里买水。一口池塘一盆水,两只水桶装得满满的。还游了街,引得成千上万的人看热闹。看热闹的人都打听是哪个有福气的老人去世了。当探听到德贵的情况时,都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也都一脸的羡慕。

给七根买水的才二十余人,且只买了四口池塘里的水。

满满一担水放在德贵门口。

德贵的大儿子还叮嘱卖水的人,待会儿村人来买水,别盛满,要不,水卖完了,就没水给爹洗身子。

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仅十几个人来买水。

去七根家买水的却有一百余人。

七根的儿子亲自为村人盛水。他噙着泪水连说,谢谢,谢谢!七根的儿子一万个没想到来买水的村人这么多,他当初还以为没有人来买水呢。

村人相互招呼,你也来这买水?咋不去那买水?

我才不去那个小气鬼家买水呢。有一回,我儿子交学费少了二十块钱,我低声下气对他说了一箩筐好话,他只有二个字,没钱。七根叔知道后,二话没说,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了,尽管只有十五块钱二角五分钱,我当时眼窝子都湿了。

我也是,我女人得了子宫癌,医生说发现得早,只要开了刀就没事。我没钱去找他借,还朝他下跪了,他就是没拿一分钱。晚上,七根叔却来家送了三十五块钱,七根叔那时对我说,我只有这么多钱……

我儿子那回掉进了翻阳湖,七根叔衣服也来不及脱,就跳进湖里救起我儿子。他却躲开了……

修村小学,还差五百元,七根大伯去医院卖了次血,而他才出了一百元。

村里路上的砂石是七根叔公铺的……

七根的儿子听着村人念着他爹在世的好,泪水掉下来了,许多村人也掉了泪。四盆水很快被村人买完了。七根的儿子说,你们等等,我这就去买水。七根的儿子挑着水桶就走,走得飞快。

德贵的儿女们一个个阴着脸。他们弄不明白,村人为啥要买七根的水而不买自己父亲的水。自己的父亲的命比七根的命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德贵的一个堂侄子说,村人都说叔太小气,说叔尽管有钱,但他们没得一点好处。说七根虽然没钱,但他尽最大能力帮他们,还说七根为人正直,说七根心地善良,说七根……德贵的大儿子大吼,别说了。

半个月后,村前那条被七根铺了砂石的路修成了水泥路。路是德贵的五个儿女们修的。德贵的儿女们说,修路的钱是德贵生前省下的。

葬 牛

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不想种田,种田苦不说,还挣不到钱。有时在土地里滚爬一年,不但没挣到钱,还赔钱。种子,化肥,农药,除草剂的价格飞起来涨,谷的价格却涨得极慢。若碰上天旱或者洪灾,那就颗粒无收,一年的汗水也就白流了。年轻人便都去外打工。留在家的大都是老弱病残。老弱病残种不了田,因而许多田地都荒着。

村里只有茂贵一个人种田。

种田要牛,因而茂贵还养了头水牛。全村也只有茂贵这条水牛。

按理茂贵也不需要种田,他的条件在村里算好的。茂贵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同女儿都吃公家饭,有个儿子还在省城一个单位当一把手。只有一个儿子是种田的。但儿子的田地也都荒着,长了一人多高的荒草。儿子在县城里搞副业,挣的钱比种田的收入多,还轻松些。当茂贵牵着水牛,拉着犁去耕田时,许多人说:“死老倌,有福不晓得享,还种啥田?”

茂贵笑:“谁叫我是劳碌命?手脚闲不住,一闲下来浑身难受。”茂贵说的是实话,省城的儿子接他去省城住,他只住了两天便闹着回家,儿子让他别乱走,他也不敢乱走,一出门,便是车,车一辆挨一辆,长得没有尽头。茂贵想去马路对面走走,但他等了一个上午也不敢过马路。他觉得像坐牢一样。而且他觉得在儿子家像个傻瓜,啥也不会做,连冲厕所都不会。儿子只有送茂贵回家了。

茂贵犁田时,感到累,两条腿沉得像绑了块石头,挪不开步,呼吸也有点跟不上。牛也老了,走几步就停下来歇片刻。

“美英,我们都老了。你跟我快二十年了……还记得我牵你回家吗?那时你那么瘦小,村人谁都不要你。你孤零零地缩成一团。你知道那时我为啥要你吗?你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你那眼神就像我的美英。我说的这个美英不是你,是我的女人。外省一帮女人来我村要饭,那时全国饿死了好多人。她们为了不饿死都想嫁给村里的男人。别的女人都被领走了,只有美英孤坐在那,她太瘦弱,头发枯黄黄的,稀稀的,像癞痢子。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便要了她。当我牵着你回家时,美英一个劲骂我,说我傻,要了一头病牛,说今后耕不了田咋办?我说这牛别看现在这么瘦小,到时我给它吃点麦子,它会一个劲地长,就像你一样,你当时不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在我家只呆了一个月,不全变了?个儿高了,脸红润了。眼亮了,头发黑多了,奶子大了,屁股翘了……”茂贵又吸了口旱烟,烟吸急了,吭儿吭儿地咳起来。村里的老人都吸旱烟。他嫌纸烟太淡,没吸旱烟过瘾。

“你来我这真的只一个月,就变了样……许多村人都后悔,悔当初没要你,就像当初没要美英一样。其实美英是个好女人,可好人不长命,唉!准是我上辈子做了造孽的事,老天爷便这样惩罚我。要不怎不让美英陪我过完一辈子?……人老了,喜欢唠唠叨叨,一句话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我也知道儿孙们嫌我唠叨。如果美英在,她准会同你一样,也不会嫌我唠叨,会静静地听我说话。其实我知道你比我更孤单,我们村里找不到一条牛,你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要不,我现在就牵你去别的村,给你找个说话的伴,要不你会闷出病的,我可不想你病,我想你多活几年,多听我几年唠叨……”

茂贵牵着牛上路岸了,村人问:“老倌,去哪儿?”

“给我美英找个说话的伴。”

村人都知道茂贵说的美英是指老水牛。女人美英死后,茂贵就叫水牛为美英。

村人怪怪地笑:“你这死老倌。”

他们准以为我有病呢。我当然没病。那时村里人不种田了,牛一条条被杀了,村子上空天天弥漫着浓郁的香味。杀了牛的人家都会给茂贵端来炖好了的牛肉,茂贵不但不吃,还骂人,骂杀了牛的人没良心,牛操劳了一辈子,还吃牛。按照风俗,牛得自然老死,不能杀牛。牛老死后,得给牛举行隆重的葬礼,主人得给牛下跪,磕头,得向村人哭诉牛的艰辛,牛的勤劳,牛的忠诚。在生产力极低的以前,农民把牛看得极重。没有牛,种不了田。现在没有牛,一样的种田,耕田机,耙地机比牛耕的地要好,还快。因而牛渐渐地不被人看重了。村里一杀牛,美英就掉眼泪,就“哞一哞一”地哀叫。茂贵抚着美英的脸说:“美英,你放心,你走后,我准好好地安葬你,我发誓我决不让你被人吃掉。你为我们家吃了不少苦,流了不少汗。如不是你,他们四个能上大学?我养他们都养不起。”那时村人分田到户,茂贵一家七口人只分到了五亩田地。茂贵便牵着牛到处开荒,为了多开些荒,没日没夜地干。茂贵和牛都累病了。那个春天,茂贵竟开了六亩荒地。开发的荒地远,去趟地里,要走四个小时,打的麦子也靠牛拖。因为多出了六亩田地,打的麦子吃不完,便换成钱。而且水牛每年产一条小牛,那时每条小牛可买两三百块钱。茂贵这才有钱让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念上大学了。茂贵把牛看成是他的恩人,也把牛看得极重,他从没拿鞭子打过牛,而且总弄精饲料给牛吃。冬天,牛怕冷,让牛盖自己的被子。

“哞——哞——”有牛叫了。

美英却不走了。茂贵拉它,它也不走。“你不会有事吧?千万别吓我……”茂贵的话没说完,美英“扑”地一声倒地了。茂贵一看,美英的眼也合上了。茂贵一个劲地说:“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今后谁听我唠叨?……我真对不起你,你临走我还让你耕田,你跟我苦了一辈子……下辈子我变牛,你变人,我给你还债……”泪水挂了茂贵一脸。

茂贵说要葬牛,留在家里的三儿子却不同意:“这牛拿到镇上可买六七百块钱呢,顶我一个月的工钱呢。”茂贵拎起一只木凳朝儿子砸去,幸好儿子闪得快。儿子再不敢说了。

牛下葬了,葬在美英的坟旁边。茂贵说:“我马上能见到你们两个了。”

牛下葬的当天晚上,便被儿子挖走了。儿子请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把牛拖到镇上农贸市场,卖了六百块钱。儿子怕茂贵看出破绽,往坑里塞稻草、树枝、石头,什么东西都往坑里放,然后填上土。

茂贵却不知道,他天天来到坟前跟两个美英说话。

责任编辑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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