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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女儿

2009-04-01兰若水

中外文摘 2009年6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孩子

兰若水

我不愿回想七年前那个清晨

是五月的一天,女儿小娴从外面哭着跑回来,大声朝我喊:“妈妈,你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姐姐?莫晗就有个姐姐,她们两个欺负我一个!”

我一愣,手中刚摘好的荷兰豆撒了一地。“你有个姐姐的!”这话差点冲口而出,可是,母亲的声音阻止了我:“你看这院子里的小朋友,除了莫晗有个姐姐外,谁还有姐姐?有姐姐的人呀,是乡下人。再说,莫晗有姐姐就得老穿她姐姐的旧衣服,要个姐姐有什么好?”

小娴渐渐停止了哭泣,母亲还在那边说:“下次妈妈给你买了好玩具,你就不给莫晗玩。羡慕死她!”

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纠正母亲这样的教育方式,但我没有。我放任地听着客厅里祖孙俩的对话,心中只感觉无比悲凉。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母亲是我家的主宰。我无力改变什么,就像小时候我无力去反对母亲,更像七年前的那个清晨。我与明扬躲在屋子里,清清楚楚地听见母亲开门声音,我在床上,咬着被头不敢哭出声,而明扬,则躺在被子里浑身发抖。然后,我们听着母亲关上门的声音,接着是她踏踏的脚步走远了。我们不敢看。因为,我们都那么清楚地知道,母亲手上,抱着我们的女儿小蝉……

此刻,我在心里对小娴说:“你是有姐姐的呀。”可我怎么能说出口。七年前那个清晨,她的父母与外婆,合谋着将她的姐姐给“处理”了。

然而,母亲到底是怎么处理了她的亲外孙女?我却不敢问,七年了,我一直不敢问。母亲心肠的坚硬,手段的干脆利落,我是心中有数的。那天,她起得那么早,回来得那么晚,一定是将小婵抱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然而她究竟把我的小婵怎么了?我每每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在某间屋外或是某个垃圾堆旁,看见一个哇哇哭着或是已经冻饿而死的婴儿时,就会全身僵硬,魂不守舍。

每次有那种新闻时。我会下意识地换台,明扬与母亲也一样。但等他们走开,我忍不住又会悄悄调回去,想看清楚那个婴儿的体貌特征——那会是我的小婵吗?

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我的女儿

自从那天清晨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与明扬就开始疏远。我暗地里恨他的软弱,他是男人呀,为什么就让我妈说动了心?他怎么就忍心不要自己的亲生孩子?

其实,与其说我是恨明扬,不如说我是恨自己。我恨自己不能脱离母亲的控制,更恨自己竟然跟母亲是一样的心思。

我还记得,当时,几乎要陷入昏迷的我,终于听见了医生的欢呼声:“出来了,出来了!”我刚想松口气,便听到母亲“啊”了一声,那种声音,绝不是开心。我根本没有想到这声“啊”与小婵有什么关系,还以为是自己发生了什么问题。我哑着嗓子喊:“孩子呢,我看看。”我看见了医生的迟疑,但孩子还是抱上来了,那一眼,就击毁了我。我的孩子,居然是那么严重的唇裂。

我记得,我没有伸手去抱她,而是下意识地将头往旁边一闪。护士伸过来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半晌,母亲接了过去,然后,是医生给我处理伤口,再然后,我被推到了病房。明扬与母亲都在,我们三个人,彼此的视线都躲闪着,谁也不说话。而孩子,静静地躺在一边,睡着了。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母亲终于想起什么,说:“你先喝完这鸡汤。”我那时还不能起床。便半歪着,就着母亲的手,一口一口地喝。母亲缓缓地说:“其实也不要紧,我问过医院了,说是孩子再大一点可以做补唇手术。”

我骤然轻松起来:“这种手术没问题吧?”母亲说:“医生说十几年前这种手术就做得不错了,你们就放心吧。”

明扬也凑过来:“那就好,到时候一个手术就搞掂了。”

我含着泪笑了,是真正地笑。比起母亲,我更需要明扬的意见。握着他的手,我放心地沉沉睡去。

可是,两个月后,我们再次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小婵被发现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们不肯相信,带着孩子走了许多家医院,所有的确诊结果都令得我们更加绝望。那天晚上,我们挤在广州天河一间小旅馆的房间里,我与明扬睡一张床,母亲带着孩子睡一张。

我们没吃晚饭便躺在了床上,却全都无言,连小婵都很配合地睡着了。不祥的安静恍如小婵刚出生那一刻的病房。

终于母亲说话了。她说:“你们有什么打算没?”我与明扬害怕地安静着。母亲霍地坐了起来:“你们俩说话呀,就这么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这一路下来,家里的钱都用光了,你们的工作也耽搁了,你们还年轻,哪能经得起这种折腾?再说,医生也说了,这种情况也只有让她多吃点,不一定能长大。”

我还是拒绝说话。从小我的一切都由母亲决定,母亲说出这话,表示她已经有了主意。我就像死了一样躺在被子下,全身的器官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很多时候,我听了母亲的话后会热血澎湃地反抗她,可这会儿,我分明是认同了她的决定,甚至在心里有了一丝奇怪的轻松。这些日子带着孩子从一家医院奔波到另一家医院,我真的太累了。

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的意见是,你们不如回去养好身子,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她的声音感觉起来那么遥远,可又坚定无比。我只有听觉还发挥着功效。我挪不动我的手,也发不出声音,但我希望明扬说:“不!”

可是,明扬同样寂静无声。母亲说;“你们不说话就是同意我的决定了?”我们依然不说话,是默认吧,也许。

第二天清早,我在被子下听着母亲开门出去,我喉头一紧,却并没有泪。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厌弃一切情感,亲情,爱情;厌弃身边一切人,母亲,明扬,甚至同事。我再没正眼瞧过明扬,也没正眼瞧过母亲,也不肯正眼瞧镜子里的自己。

意外地,这样的厌弃里竟也怀上了小娴。

离婚前他曾问我:“你后悔吗?”

在再次进入产房时,我害怕起来,紧紧地抓住明扬的手:“要是……”明扬了然于胸地说:“不会的,我们没那么倒霉。”

一模一样的生产过程,疼痛,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听到母亲喜悦的声音:“挺好的一个孩子!”我长吐了一口气,母亲将她抱来给我看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刚出生的小婵。

小娴带给了我们无穷的欢乐,这欢乐渐渐地将小婵的阴影化淡了许多。我与明扬甚至可以偶尔谈起小婵,当然是在夜间,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谈上一句半句。通常是我说:“三四岁的孩子,应该更有趣了。”明扬便接上:“是啊,小婵快四岁了呢,不知她现在什么样。”

但却也只是说上两旬,不能说得更多了。也许小婵早不在了呢?这种想法一闪而过,我的心在一刹那间揪得生疼。然而也只是一刹那而已,我不愿多想,更不愿面对心底的自己。我更愿意面对的是小娴健康活泼的笑容。

小娴一岁半的时候,我们搬到

了新家。在那里,我们每天都会看见一个脑瘫儿,七八岁的女孩子,那么歪歪斜斜地被父亲扶着下楼来散步。人家叫她,她也不会回答,嘴角流着口水,只会看着她的父亲笑。听人说,他们家原来经济条件挺好的,就因为那个孩子,一家人都不得安宁,父亲换了一份离家近的工作,工资也低,又常年要带她到处求医,一点多余的钱也没有。

我看着女孩与她父亲慢慢走着的身影,忽然地理解了母亲当时的举动。带着一个不健康的孩子,要付出的东西绝不是我所能料想的,也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我再没跟明扬提起小婵,我提醒自己,我是小娴的妈妈。

可就在那时,明扬有一天问我:“你后悔过吗?”当然是指扔掉小婵的事。我一愣,竟不敢理直气壮的回答。明扬再问:“如果重来一次,那天早上,你会拦着你妈吧?”我反问他:“你呢?”他的眼有点湿润:“我后悔得不行。老婆,我每次看着小娴,就会想起小婵,就心痛得要死。我真不是男人啊!”

他竟然哭了起来,这是第一次,他在我面前说出心底话。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却只想退缩,我不愿跟他提起小婵,那是我的致命伤,但我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我不愿再亲手将它血淋淋地撕开。

我截断他的哭声:“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不会有重来的事,睡吧。”

从那天起,明扬开始疏远我,发展到夜不归宿。接着,他与另外的女人在一起时被我抓了个正着。我们终于离婚。

在抓了正着前,他认认真真地问我:“你后悔吗?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会怎样?”

我厌极了这个男人的反复,干脆地说:“如果重来,我还是同样的选择。”没有莺来的事,不是吗?

然后没几天,我就抓到了他与别的女人一起,然后,我们离了婚。

我呆立街边,泪眼模糊看他们走过

与明扬离婚,我有悲伤,有愤怒,但同时也隐隐有放松。不看见他就意味着能想起小婵的机会少一点。这就好像两个共谋的罪犯,对方的存在就是提醒着另一方犯的那宗罪。

我开始担心他不肯放弃小娴的抚养权,哪知他根本就没争取。他什么也不要,就那样走了。只是每个月按时将小娴的生活费打到我账上,打电话到我手机上问问小娴的情况。他不敢打电话到我家去。因为我母亲恨他入骨。

可是,就在上个月,小娴四岁生日前两天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那天,我去罗湖那边办事,经过一个僻静小区的时候,很意外地看见了明扬,他正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脸上笑得那样明亮,那是我多年来不曾见过的笑容。

我下意识地看着他牵着的孩子,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个大约七八岁的女孩子,上唇略略不妥,正是唇裂后做过手术的痕迹,而她的唇色发紫,正是心脏有问题的表现。那是小婵。我的孩子!我猛然间热泪盈眶,忍不住要冲过去抱住她。然而,我看见小婵的另一只手,牵着另一个女子。那女子普通长相,脸上有温柔明亮的笑容,他们是无比幸福的一家人。

那个女子,却分明不是当天被抓现行,与明扬在一起的女人。

我就那样呆立在街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们从我面前经过。明扬与我离婚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为什么这个女人不是当天的女人?明扬是如何找到小婵的,而小婵,在这些年里又有怎样的经历?我强烈地想知道。

然而,他们已经从我身边风一样走过。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也许是躲开了许多生活中的艰辛与苦难,但我失去的,是无穷无尽的惊喜与热爱,还有一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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