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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音乐“流言”

2009-04-01张爱玲

中外文摘 2009年6期
关键词:流言交响乐歌剧

张爱玲

音乐都是悲凉的。

我不太喜欢音乐。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即使是所谓的“轻性音乐”,那跳跃也像是浮面上的,有点假。

小提琴是乐器中的悲旦

我最怕凡阿林,水一般地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虽然也苍凉,到临了总像着北方人的“话又说回来了”,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

凡阿林上拉出的永远是“绝调”,回肠九转,太显明地赚人眼泪,是乐器中的悲旦。

凡阿林与钢琴合奏,我也讨厌,零零落落,历碌不安,很难打成一片,结果就像中国人合作的画,画一个美人,由另一个补上花卉,又一个补上背景的亭台楼阁,往往没有情调可言。

交响乐像“五四运动”

大规模的交响乐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荡荡五四运动一般地冲了来,把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变了它的声音。

交响乐常有这个毛病:格律的成分过多。为什么隔一阵子就要来这么一套?乐队突然紧张起来,埋头咬牙,进入决战最后阶段。一鼓作气,再鼓三鼓,立志要把全场听众悉数肃清铲除消灭。而观众只是默默抵抗着,都是上等人,有高级的音乐修养,在无数的音乐会里坐过的。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这音乐是会完的。

我是中国人,喜欢喧哗吵闹,中国的锣鼓是不问情由,劈头劈脑打下来的,再吵些我也能够忍受,但是交响乐的攻势是慢慢来的,需要不少的时间把大喇叭钢琴凡阿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来,此起彼应,这样有计划的阴谋我害怕。

古典音乐

我最喜欢的古典音乐家不是很浪漫派的贝多芬或肖邦,却是较早的巴赫,巴赫的曲子并没有宫样的纤巧,没有庙堂气也没有英雄气,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却又得心应手。小木屋里,墙上的挂钟滴答摇摆。从术碗里唱羊奶;女人牵着裙子请安;绿草原上有思想着的牛羊与没有思想的白云彩;沉甸甸的喜悦大声敲动像金色的结婚的钟。如同勃朗宁的诗里所说的:

上帝在他的天庭里,

世间一切都好了。

歌剧

这歌剧样东西是贵重的,也止于贵重。歌剧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这样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剧里也就是最简单的妒忌,一方面却用最复杂最文明的音乐把它放大一千倍来奢侈地表现着,因为不调和。更显得吃力。那样的隆重的热情,那样的捶胸打手势的英雄,也讨厌。可是也有它伟大的时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压的音乐下从容上升,各种各样的乐器一个个惴惴慑伏了;人在人生的风浪里突然站直了身子,原来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与歌声便在星群里也放光。不看他站起来,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爵士乐

一般的爵士乐,听多了使人觉得昏昏沉沉,像是起来得太晚了,太阳黄黄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没有气力,也没有胃口,没头没脑。那显着的摇摆的节拍,像给人捶腿似的,却是非常舒服的。

流行乐

中国的通俗音乐里,大鼓书我嫌它太像赌气,名手一口气贯串奇长的句子,脸不红,筋不爆,听众就专门要看他的脸红不红,筋爆不爆。《大西厢》费了大气力描写莺莺的思春,总觉得京油子的耍贫嘴。

中国的流行歌曲,从前因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咙逼得尖而扁,无线电扩音机里的《桃花江》听上去只是“价啊价,叽价价叽家啊价……”外国人常常骇异地问中国女人的声音怎么是这样的。现在好多了,然而中国的流行歌到底还是没有底子,仿佛是决定了新时代应当有新的歌,硬给凑了出来的。所以听到一两个悦耳的调子像《蔷薇处处开》,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从西洋或日本抄了本的。

练琴

我第一次和音乐接触,是八九岁时候,母亲和姑姑刚回中国来,姑姑每天练习钢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紧匝着绒线衫的窄袖子。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有花开着。琴弹出来的,另有一个世界,可是并不是另一个世界,不过是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使这房间看上去更大一点。有时候我母亲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拉拉拉拉”吊嗓子。我母亲学唱,纯粹为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

我总站在旁边听,其实我喜欢的并不是钢琴而是那种空气。我非常感动地说:“真羡慕呀!我要弹得这么好就好了!”于是大人们以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乐的小孩,不能埋没了我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学琴。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国女人,宽大的面颊上生着茸茸的金汗毛,时常夸奖我,吻我。我客气地微笑着,记着她吻在什么地方,隔了一会才用手绢去擦擦。每次出进都是她丈夫极有礼貌地替我们开门,我很矜持地,从来不向他看。他太太教琴养家,他不做什么事。

后来我进了学校,学校里的琴先生时常生气,把琴谱往地上一攒,一掌打在手背上,把我的手横打到钢琴盖上去,砸得骨节震痛。越打我越偷懒,对于钢琴完全失去了兴趣,应当练琴的时候坐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说。

因为已经下了几年的工夫,仿佛投资开店,拿不出来了,弃之可惜,所以一直学了下去,然后后来到底不得不停止了。可是一方面继续在学校里住读,常常要走过那座音乐馆,许多小房间,许多人丁丁冬冬弹琴,纷纷的琴音有摇落、寥落的感觉,仿佛是黎明,下着雨,天永远亮不起来了,空空的雨点打在洋铁棚上,空得人心里难受。

弹着琴。又像在几十层楼里的大厦里,急急走上后楼梯,灰色水泥楼,黑铁栏杆,两旁夹着灰色水泥墙壁,转角处堆着红洋铁桶与冬天的没有气味的灰寒的垃圾。一路走上去,没遇见一个人;在那阴风惨惨的高房子里,只是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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