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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与银狐

2009-03-27第代着冬

民族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唢呐敬老院师傅

第代着冬

阳光斜过林梢,照亮收割后的田野。一群南迁的候鸟像几块飘浮不定的灰色云团,冉冉滑过空荡的谷地,向着升起干硬冷风的河口方向,越飘越远。

鸟声落下来,打断了桑少柏的梦境。

桑少柏坐在条石上,倚靠一棵碗口粗的梨树。树上的梨子早已黄熟,一股风吹来,吹落几枚果柄腐烂的黄梨,零星砸进厚厚的落叶,溅起一阵沉闷的轰响。空中飘满梨子悄然腐烂的甜蜜味道,犹如发酵多时的醪糟被人揭开缸盖,一股醉人的芬芳在秋天的阳光里流淌。

西斜的阳光透过梨树疏朗的枝叶,在桑少柏的背上筛下几块斑驳的亮光。温暖而松弛的味道很快把他引入梦境,他睁开眼睛,一下子看清了所有的颜色和光亮,树的颜色,花的颜色,土地的颜色,庄稼的颜色,以及其他全部的颜色。这些从未见过的色彩在梦中打开,呈现出种类的丰富,也呈现出形态的丰满。透过沁人心脾的光亮,桑少柏看见那只传说中的银狐在河边洗脸。那真是一只漂亮的狐狸,皮毛洁白、柔软,泛起银子一般炫目的光泽。银狐坐在河边,掬起甘甜的河水,把自己洗成长发飘飘的少女。

桑少柏自言自语:“好漂亮的畜生。”

他的梦话惊动了滑过的候鸟,鸟声落下来,打断了他的梦境。

桑少柏感到阳光来到脸上,像热水流过皮肤,留下一片波动的温暖。他把头抬起来,对着阳光抖了抖眼皮,想睁开眼睛看看梦中的银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眼前依然只有一片黑暗。他像所有的瞎子一样,若有所思地斜着肩,静静地想了片刻,一丝不易觉察的自嘲沿唇角爬上眉梢,慢慢舒展,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宁静中,他拿起身边条石上的唢呐。

经过太阳的照耀,唢呐像他的身子一样变得发热,仿佛天地间的阳光趁他瞌睡的时候,全都跑进唢呐里藏了起来。桑少柏轻轻地抚过麦草做的哨子,乌木做的漆黑管身,以及漂亮的铜喇叭,然后他把手探向另一个方向,很快摸到一块柔软的皮毛,竖立的耳朵,挺直的脊梁和一条粗大的尾巴。这是一条健硕的狗,它一动不动地坐在条石边,紧盯着收完稻子的空旷田野,那里有几条狗在追逐和徘徊,一条黑狗抬起头来对着飞翔的鸟影喊了一声,很快又低下脑袋,窜进了山冈上的小树林。

桑少柏说:“银狐,走,我们去马那寨吹唢呐。”

银狐抖了抖身上雪白的长毛,起身往篱笆边的大路走去。

桑少柏把唢呐斜背身上,弯腰拾起身边的点竿,细密地敲打着坚硬的泥地,跟着银狐走上了大路。走在前边的银狐迈动着细致而缓慢的四蹄,听着身后点竿的声音,合上了主人的步伐。

收割后的田野呈现出大片空荡。远远看去,一条雪白大狗引领着它的主人,像一白一黑两个幻影,逶迤过晒满稻草的坡地,飘飘浮浮地往村外走去。西斜的阳光很好地落下来,照亮瞎子身后唢呐上的铜碗,溅起一阵迷人的光斑。在这片光斑的引导之下,聚集在打麦场上的闲人看见银狐带着唢呐匠走出了村庄。

“你们看,不知哪家要娶媳妇,唢呐匠又要出去吹唢呐了。”

“可怜的人,太阳都快要落山了,连火把也不准备一个。”

“瞎子要什么火把?在他眼里白天晚上都一样,好在他有银狐,那真是一条灵性的狗。”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桑少柏跟着银狐翻过一道小山冈,消失在一个山坳里。西天明亮的晚霞闪射出绚丽的光芒,像一蓬耀眼的火苗艳丽而俊杰。

打麦场上的人们还记得,桑少柏是在梦马寨敬老院学的唢呐。

十年前,桑少柏过了上学年龄,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已经上到了小学二年级。天生失明的桑少柏坐在瓦房下,能够听见小学生们从沟边竹林下传来的朗朗读书声。那里有一所村办小学,学校里有一个外地来的漂亮女教师,她天天用自己好听的口音,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唱歌,做游戏。竹林下有一个简陋的篮球架,太阳西斜的时候,那个地方传出孩子们的欢笑声,欢笑声和一种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交替出现,桑少柏感觉到是那个声音带动了自己的心脏,心脏才在胸腔有节奏地跳动。

“母,学校那边是什么声音啊?像油坊打油的声音。”

“可怜的儿子,那是学生们在打篮球。”

“篮球像狗一样咬人吗,人们要打它?”

“不咬人,篮球是老师带回来的一个玩具,有你的洗脸盆那么大,一打它就跳起来,不打它就一动不动,像赖皮一样。”

桑少柏坐在门槛上笑了。经过他母亲的描述,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玩具,像他的木脸盆,潮湿而笨重,打它一下,它从洗脸架上跳起来,那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东西啊。

哧哧的笑声使他紧闭的眼皮快速抖动,春天的阳光从门框上方飘进来,晒到他的脸上,他感觉到白天的明亮和温暖。

“母,我也要去学校打篮球。”

“儿子,你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笑容渐渐从桑少柏的脸上消失掉,像刚才一样悄无声息。

他爸爸爬上牛圈楼,抱下来两捆干透的稻草,沿着院坝边的梨树铺开。坐在干净的稻草上,能够更清楚地听见学校的声音,也能够晒到春天的太阳。

桑少柏躺在柔软的稻草上,他感觉到阳光走过他的脸,踮起脚尖往西边滑去。小学校响起放学的钟声,学生们的欢笑声像失去方向的流水卷向四面八方。空中溢满梨花的香味。春天,德让寨的梨花竞相开放,沁人心脾的阴凉中有一股甘甜的味道。

桑少柏听见一阵紧密的脚步声。他侧耳听了一阵,分辨出那是二叔家的桑少松和杨木匠家的蛮女放学的脚步声。脚步声来自遥远的竹林下,在正常人的耳朵里,那只不过是春天某种细密声响中的一部分。桑少柏没有眼睛,老天爷却给了他一双好耳朵和一个好鼻子,他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闻见别人闻不见的味道。

紧密的脚步声在梨树下停下来。桑少柏往里边挪了挪,给桑少松和蛮女腾出一块铺着厚实稻草的地方。

“你们放学了吗?”

桑少柏在黑暗中感觉到他们并没有坐下来,仍然站在他们停下脚步的地方。他听见杨木匠家的蛮女说:“嗯,少柏哥,枞树林里的泡黄熟了,我放羊的时候给你摘回来。”

二叔家的桑少松说:“少柏哥,我爸爸说,你爸爸要把你送到梦马寨的敬老院去学吹唢呐?”

桑少柏快乐地笑起来,得意地点了点头。

几朵凋谢的梨花被风拂落,落到桑少柏的脸上。

他用手拍掉脸上芬芳的梨花,听见二叔家的桑少松和杨木匠家的蛮女欢快笑着,带起一阵风声跑过梨树,上山放羊。

朋友们带走了桑少柏的心。

尽管桑少柏曾经通过不停的跌倒来熟悉每一条道路,通过灵便的嗅觉来分辨出每一块不同气味的土地,但他无法分辨庄稼。庄稼总是不停地生长,一夜之间,他无法用手摸出它们是谁。一丛韭菜、麦苗或者野麦草在他手里没什么区别。现在,他终于要像学生们一样出门去学一门谋生的手艺,等到他再回到德让寨,他就会成为一个著名的唢呐匠,他为桑少松吹奏,为蛮女吹奏,他要把朋友们的婚礼吹得快乐而热闹。静谧的黄昏,桑少柏沉浸在想象之中,像一块石头沉入湖底,安静而又悄无声息。

两天后,桑少柏被他爸爸送到梦马寨,成为林宗仁的徒弟。

“儿子,好好跟师傅学习,等到你也像师傅一样有了了不起的手艺,你就可以自己找饭吃了。”

师傅林宗仁是梦马寨敬老院的一个孤寡老人,也是一个著名的唢呐匠。他会吹奏很多欢快的曲目,也会吹奏很多述说的曲目,每当林宗仁的唢呐在婚礼上吹响,人们就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提着礼物去参加婚礼,倾听他用唢呐悠扬地歌唱。

“那真是一个快乐的人。”

桑少柏在敬老院里住下来,为了迎接唯一的徒弟,师傅送了他两件礼物,一条毛茸茸的小白狗和一支瘦长的黑唢呐。

桑少柏开始跟师傅学习吹奏唢呐。他背诵很多曲目,师傅在前面唱一句,他在后面跟一句。

“这个曲子很喜庆,要想到红色。”

“什么是红色啊?”

“像火苗一样。”

桑少柏想起阳光一样的温暖。

“姑娘哭嫁,这个曲子很伤心,要想到白色。”

“什么是白色啊?”

“像绸子一样。”

桑少柏摸到师傅递过来的一块白绸,很柔软。接着他摸了摸身边的小白狗,也很柔软,他想起柔软的颜色。

在师傅的教导下,桑少柏记牢了很多曲目。有欢快的《百鸟》,有喜庆的《拜堂》,有宏大的《凤凰》,有轻佻的《桃红》,有挑逗的《留门》,有忧伤的《风铃》,有述说的《春夜》。桑少柏把这些曲目——放到唢呐上,他的心慢慢被唢呐打开,像一块幽寂、封闭的林间空地被阳光照耀,时间终于找到了流淌的方向。他吹奏《百鸟》的时候,看见鸟群在林间起舞,吱吱鸣瑟,升腾落下;他吹奏《春夜》的时候,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独守空房,楚楚垂泪。桑少柏的眼睛被唢呐亮开,人们可以通过他眼皮的跳动来判断他的欢乐和忧伤。欢乐时,他的眼皮像精灵一样跳动;忧伤时,他的眼皮像死去的湖水,波澜不惊,一动不动。

头两年,敬老院的两支唢呐泾渭分明,好听的是师傅林宗仁吹奏的,如泣如诉;难听的是徒弟桑少柏吹奏的,牛喊马叫。师傅林宗仁说:“你好好吹,敬老院后面的林子里住了一只漂亮的银狐,成精了,喜欢听唢呐,等你的水平超过了师傅,她就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跟上你。”

“师傅,那她为什么不跟上你呢?你也没结婚。”

“师傅的手艺不行,你要超过师傅。”

“好吧,我把小白狗叫银狐,等我以后唤狗的时候,银狐以为我在唤她,便会从后面的林子里跑出来。”

第三年春天,梨花开过不久,桑少柏的二叔带来一个坏消息。

“少柏啊,你爸爸和母上个月吃了两天菌子,不小心吃了鬼打青,被毒死了。我和你三叔商量了一下,你还小,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耽误你学唢呐,就没告诉你。你的房子我们给你看好,你好好跟师傅学习,学好了就回来。”

眼泪从桑少柏的眼睛里流出来,人们不知道瞎子还有如此多的眼泪,它们像河水一样汹涌和流淌,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襟。

二叔回到德让寨的那天,敬老院里的唢呐声响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桑少柏的手艺有了质的飞跃。

这之后,敬老院的老人们普遍认为,有眼睛的师傅是用嘴巴吹唢呐,而瞎子则是用心在吹唢呐啊。没过多久,人们感到徒弟的手艺已经超过了他的师傅,多数时候,眼睛里装下太多东西的师傅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的徒弟吹唢呐,桑少柏的唢呐声里已经有了情感,有了一股述说的味道。

第五年,槐花开放的五月,桑少柏离开师傅,带着银狐回到了德让寨。临走的时候,师傅林宗仁把他带到林阴深处,让他摸到了一棵人参的藤蔓。当他的手触到人参光滑的叶脉,感到一股阴凉从潮湿的地衣里渗出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少柏,你摸到什么了?”

“树叶。”

“不是树叶,是人参的叶子。”

“哦。人参的叶子好光滑啊!”

“这棵野人参也成精了,如果不是我把它的藤蔓捆在这里,它早就从土里遁走了。成精的人参一旦遁走,银狐也会跑掉。现在好了,银狐跑不掉,你只管好好吹唢呐,当你把唢呐吹得像流水一样出神入化,银狐就会变成一个漂亮女人来找你。”

桑少柏带着一个美丽传说,一股浓厚的槐花味道,一条叫做银狐的白狗和一支黑唢呐,像阳光一样回到德让寨。人们没有听过传说,也没有注意槐花的味道,却看见了那条叫银狐的白狗。银狐四肢修长,通体雪白,身上的皮毛闪烁着银子般的亮丽光泽。人们看见,自从有了银狐,野狗再也无法在瞎子身上下嘴,无论桑少柏走过多远的路,路过多少陌生的村寨,追逐过来的野狗都会被银狐打得落荒而逃,它像一道月光紧随主人,成为唢呐匠韵眼睛。

“银狐是瞎子的眼睛,唢呐是瞎子的魂。”

“是啊,瞎子的眼睛又带着他的魂离开了村庄。”

在人们的感叹声中,唢呐匠背着唢呐,握着点竿,又一次跟着银狐离开了村庄。这一次他要去马那寨,那里有一个叫罗长喜的男人给他下了酬金,要唢呐匠去他婚礼上朝贺。

唢呐匠的名声越传越远,他身上匠人的光芒早已盖过敬老院的师傅。人们认为,师傅有一双好使的眼睛,五光十色的东西磨掉了他的灵气。桑少柏不一样,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唢呐匠,他除了唢呐什么也没有,只有当他吹响唢呐的时候,他的目光才会亮开,看见美丽的景物。桑少柏的名声传遍山冈和村寨,师傅的光芒却渐渐黯淡,人们不再请他的师傅,都以唢呐匠桑少柏光临婚礼为荣。普子寨,马那寨,德让寨,梦马寨,大班寨,小班寨,冷竹寨,杨柳寨,所有村寨都传诵他的名字,所有婚礼上都有他的身影。

银狐和唢呐匠到达马那寨,圆月正好升上深蓝的穹顶。四溢的月光下,新郎罗长喜透过朦胧的幽蓝,看见一条白狗和一个人影踩着一地洁白的月光,跟着月亮的步伐走过收割后的土地。

罗长喜迎过去,他身后跟着一条漂亮的黑狗,那条狗和别的狗不一样,它不仅没有大声咆哮,竟然还摇晃着尾巴,一直跑到银狐的面前。两条狗围着唢呐匠嬉戏、追逐,它们盘桓一阵,又迅速地跑出去,在夜幕里隐藏一阵,又突然出现。

罗长喜在一棵桂花树下接到唢呐匠,夜风带来桂花的香味。

明月照耀的夜晚,唢呐声在月光下响起,那是一首欢快的《百鸟》,鸟鸣的声音从月亮上传来,顺着四溢的月光四处传播。

明天才举行婚礼,人们已经迫不及待,他们锁上房门,举着火把离开瓦房,往罗长喜家聚集。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桑少柏围在洒满月光的院坝上,他的眼皮跳动不停,鼓起的两腮充盈起幸福。他吹了《凤凰》,又吹了《风铃》、《长调》、《告诉》、《打草》,当人们听得如痴如醉,唢呐匠才展示出他的拿手曲目《银狐》。

那是一个缓慢的叙述长调,通过跳动的音阶,桑少柏看见了那个他常见的梦境。银狐披着月色踱出树林,身上洒满了柔软的白光,它掬起甘甜的河水,清洗漂亮的白脸,一道绚丽的白光闪过之后,一个长发飘逸的姑娘站到桑少柏的跟前。

唢呐传出流水一般的声音,嘟啦咚短……嘟啦咚短……

人们听见月亮上的声音说,仙女下凡……仙女下凡……

唢呐匠吹奏过数不清的婚礼,没有一个婚礼属于自己。桑少柏听过无数新娘的声音,没有一个声音进入过他的梦境。

人们看见几颗晶莹的眼泪滚出唢呐匠紧闭的眼皮。

“看哪,这是一个多情的人。”

“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眼里的泪水是自己哭出来的。”

婚礼还没举行,桑少柏已经通过他手中的唢呐,把新郎的幸福流泻出来,像月光一样洒了一地。

吹奏完罗长喜的婚礼,人们发现,从来没有离开过唢呐匠的银狐不见了,它仿佛像昨夜的月光,还没等夜露浮出草叶,便顺着一块粗大的云团跑掉。人们还发现,罗长喜家的黑狗也不见了,那是一条漂亮的母狗,正处在刚刚成年的发情期。人们因此断定,是那条母狗勾引了唢呐匠的银狐。

“银狐会回来的,等它野够了就会回来了。”

唢呐匠等不来银狐,只好拄着点竿独自上路。失去银狐相随的唢呐匠孤独的身影使德让寨人十分不习惯,温暖的阳光下,他们看见桑少柏踉踉跄跄地翻过山坳,走过空旷的田野,像一道不真切的幻影飘回村庄。

当天夜里,密集的月光下响起唢呐匠呼唤银狐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像短促的梦呓,苍凉,孤独。人们从床上侧过身来,静静地听上一阵,他们相信,唢呐匠一定是在喊他那条白色的狗,过上一段时间,银狐还会从消失的地方出现。

没人听过关于银狐的传说,村庄静悄悄地听着,不为所动。

“银狐,回来啊!银狐,回来啊!”

这个声音像孤独匠人的内心独自,随着月光飘出了村庄。

村庄外,土地上空空荡荡,像梦境一样松弛。

责任编辑杨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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