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倦

一

我不喜欢颜如玉，因为她漂亮张扬，却又有几分轻薄。自然，她的真名一定不叫颜如玉，毕竟在这样的演艺吧里做酒推，是个不太光彩的职业。所以大家习惯了在原本暗淡的光线里化很浓的妆，连名字也是假的。

谁也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做一辈子酒推，不过是为了生存。比如我。

2007年夏天，我来到重庆，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验，却因为对这个城市的向往，固执地跑了去，投奔一个在酒吧做服务生的同乡。而她能够提供给我的，不过是一间小屋里临时加出来的一张小床。

工作容不得慢慢挑剔，带去的钱很快就花光了。那样的情形下，我唯一的优势只剩了身高和尚且说得过去的长相。

于是做了酒推，据说做好了很赚钱。而我的愿望，是赚够钱后开一家花店。

推销的是一个知名品牌的啤酒，和三五个同时聘过去的年轻女孩一起培训了很短时间，其中，就有颜如玉。

同样的高挑身材，但明显，她是出众的。高、窈窕、皮肤细腻、眉眼精致、微微翘起的小下巴。同样都年轻，但她的眼睛眯起来的时候，又别有一番风情

本能地，心里就有一点点嫉妒了。在大家相互简单认识的时候，到最后一个，我才和她打了招呼。没想她的态度更傲慢，笑了笑便转身离开。那笑，在我看来，有轻蔑的味道。

心里越发不喜欢她，自然地，将她划到不愿亲近的行列中。

二

过了几天，和慢慢熟悉起来的三两个女孩说起她，说起她的傲慢，都有同感，其中有个叫媚的女孩明显更加不喜欢她，不就是长得漂亮点，卖酒而已，又不是卖身

竟是如此刻薄的口吻，颜如玉，她真不得人心。但是，不能否认，她却是我们中间赚钱最多的。常常地，我看到客人招呼她，成打地要酒。

那样的演艺吧，夜晚，自有说不出的凌乱。夜越深灯光越迷离，客人的酒也是越要越多，我却会在这样的时候本能地退缩。我也需要钱，但是，我对付不了这时候醉酒的男人，对付不了他们的放肆和无理。

颜如玉不一样，这样的时候，正是她大放光彩之际。笑容比任何时候都温柔，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妩媚。酒一打打送上去，客人却并不善罢甘休，会有人要她陪着喝两杯。她总来者不拒，很多次目睹她喝酒如喝白开水，酒就这样卖出去，转过头，她倒神情自若。

有次，我忍不住说，她酒量真大，真能喝。

媚不屑一顾，肯定唱完了去吐，吐完再喝，以前就有人这样干，身体都弄垮了，要钱不要命。其实这样的话，颜如玉偶尔也能听入耳中，却似根本听不到，依然如常，在深夜的凌乱中成打成打卖她的酒，大杯大杯地喝……总是会听到有人说，像她这样的女子，很快就会被人带走了，也许不用太久，她就会变成某一个男人笼子里的金丝雀。

的确，常常看到微醉的男人向她示好，拉她的手，或者在某个空间里忽然伸手捏她的脸。言语里，似是仰慕，其实不过是动听的交易。

这样的时候，她从不严厉拒绝，也不附和，只是笑。有次，分明听她说，我也想，只是怕没有这样的福分呢。

因为这句话，在我心里，除了傲气张扬之外，她又增添了几分轻薄。心想，一个人可能无法选择生存的环境，但总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

为此，我原谅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下赚钱谋生，且看不起生活在同样处境下的她。然后午夜，一起穿梭在演艺吧里的我们，瞬间就成了陌生人，各自换上衣服匆忙离开，回彼此所不知的住处。

有两次，我刻意留意了颜如玉的去向，因为一个女人的好奇，也因为一点莫名的嫉妒，可我却并没有察觉出颜如玉工作之外的生活气息。她总是一个人在午夜的街头打车，然后消失在一条街的夜色里。没有男人带她走，甚至不见有男人等过她。

颜如玉，她也是我心里一个小小的谜。不喜欢，却吸引我的注意。

三

没想到那天会在瓷器口碰到她，家乡有个好朋友过生日，我过去，想给她选件生日礼物，早就听说瓷器口的特产又多又便宜。

在一家小店，选中了一件民族特色的旗袍，讲价钱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呀，这件旗袍好漂亮。

很熟悉的声音，回过头，不由愣住了，竟然是她，颜如玉。马尾辫、白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清纯得像个高中生，她的身边，一个穿白衬衣的高个男子，年轻俊朗，两人牵着手，很甜蜜的模样。

而她也看到了我，眼神忽然慌张起来，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在逃避。在这样一个干净清爽的男子面前，她逃避的，自然是夜晚我们同样的身份。

心里，一下有了想要让她难堪的念头。我拿着旗袍，主动跟她打招呼，说，啊，如玉，真巧!

男子的目光投向我，我也看着他，他礼貌地笑笑，下意识地问颜如玉，同学?

啊……是，是啊，同学。颜如玉一把拉过我的手，明显有些语无伦次，旗袍，挺好看，多少钱，不等我回答，她忽然靠近过来，小菲，求你别说!

那样低低的声音，令我一下心软了。抬起头来掩饰地笑笑，正在讲价呢，你们去玩吧，回头见。

颜如玉如释重负，微微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说，回头见。匆忙拉着男友离开了。在门口，又回了一下头，眼神里，有明显的感激。

我站在那里疑惑不已，同学?难道颜如玉在上学吗?

四

那天晚上，意外地，颜如玉没有去演艺吧。我终究忍不住好奇，向人打听她的身份，但并没有人知道，媚很奇怪地问我，干吗对她那么感兴趣?她不来正好，咱们趁机还多卖几瓶酒。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把白天碰到她的事说出来。那一刻的颜如玉，在我眼里失去了所有张扬和傲气，只是个想在男友面前掩饰自己的恋爱中的小女人。

接连三天，她没有过来，以为她不会再来了，大概是怕我拆穿她吧。但三天后，她又出现在我已渐渐熟悉的迷离的灯光里。依然是浓妆，很高的鞋跟，很短的裙，端着摆满酒的托盘走到我身边时，忽然转身说，小菲，谢谢你。

分辨得出来，声音是诚恳的。

之后，她又成了我所熟悉的颜如玉，笑靥如花地周旋在一个又一个醉眼蒙胧的男人中间，一打一打地卖着啤酒。在她和一个男人碰着酒杯大口喝酒的时候，我忽然有点为那天那个眼神干净的男子不值。他是蒙在鼓里的吧，不知道他的女友在夜晚是怎样的情形。

夜渐渐深了。带着一点疲惫，我去给靠近舞台的客人送酒，只有半打，这样下去，在这里干一年，也赚不够开花店的钱。

几个中年男女，明显是醉了，对着台上唱歌的女孩胡乱喊叫着。我将酒放下，一只手忽然搭过来，握住我的手腕，小姐，你要喝一瓶，我就买一打。

早已经学会了应对这样的情形，将手挣脱开退后几步，对不起先生，我不会喝酒。然后刚要走掉，没想那

个男人会那样无理，站起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衣服。你看下起我，今天你不唱不行……

同桌的另外一个男人也站起来拉我，虽是醉了，力量却大，一把将我带了一个踉跄，跌到了要我喝酒的男人身边。他趁机抱我

人声嘈杂，我的愤怒顷刻被淹没，用力抗拒，桌上的酒被我胡乱拂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声响。却被一双手越抱越紧，挣扎中，忽然感觉有人拉住我的手臂，我借着力量终于挣脱。

回头看，是颜如玉。

她将我拉到身后，对着满脸怒容的男人说，先生，我陪您喝好吗

那样妩媚的笑，那样美的容颜，自是将一场干戈飞快化解。我站在一旁，看着她微笑着拿起酒瓶对着，一瓶瓶喝下去，忽然掉下泪来。

五

那晚，我在路口等颜如玉。几乎所有人都走散，她的身影才出现。

我说，我想请你吃消夜。

她犹豫了一下，短短几秒钟，爽利地点头，走吧，我知道有干地方的麻辣小面特别好吃。

夏日午夜的重庆街头，依然热闹非凡，颜如玉带我去了一个街头的露天小店，要了两份面。我点别的，她阻止了，别，小菲，我们赚钱不容易。

这句话，让我无端心酸。我看着她，我不叫小菲，我叫沈安安。

她说，是吗可是，我就叫颜如玉。说着，低头吃面。

我将信将疑，却不好追问，也低头吃面。然后，我小声问，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她抬起头说，其实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我没想和任何人交朋友的，我也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但是因为不是朋友，我并不想改变这种情况。小菲，不，安安，我很快就不做了，等我走了以后，我们再做朋友吧。

她认真地看着我，一直到我用力点了点头。

六

9月，颜如玉离开了演艺吧，走的那天，我们找了家安静的茶室说了很久的话。我也终于知道了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陕西米脂的女子，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读大三。自小家境贫寒，靠了自己的努力赚钱读书，读大学的三年，做过很多其他的工作，做酒推，是第一次，不是为自己，是为了男友。那个年轻俊朗的男子，是她高中的同学，正在西安读书，也是在贫寒家境中长大，两个人一样自强自立。去年，男友的父亲患病，需要很多钱，她心疼他，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帮他。

那天在瓷器口碰到你，不是怕你说出来被他嫌弃。而是，我不想让他心疼我。颜如玉微笑着，那微笑，是一种甜蜜和骄傲，为她的爱情。

那天晚上，我坚持正式请她吃顿饭。我要了一瓶酒，52度的白酒，她自己唱掉大半瓶，面不改色。她的酒量是天生的，如同她的容貌和她的性格。

我看了她的身份证，她的名字真的就叫颜如玉。是男人希望在书中能寻到的那种女子。

我想，她是。她是人人都会爱的女子。

那个男子，他是有福的。

编辑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