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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文人的秦淮河书写

2009-03-26吴润凯

书屋 2009年2期
关键词:秦淮河秦淮朱自清

吴润凯

妓女是传统中国社交空间中的女主人,为文士营造了愉悦的逸乐与艳情的想象,特别是在晚明的消费风尚之下,妓女赢得了文人的普遍赞誉。她们的家国情操与浪漫本性,是明末清初文人写作中着意刻画的形象。秦淮河作为逸乐空间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六朝,但其青楼文化特质的集体建构与历史书写,则已是清初的事情了。当其时,亡国之思仍持续刺痛着晚明文化遗民的神经,秦淮河的繁华往昔一度承载着他们的似水流年,而今却转化为追念前朝的记忆空间与认同符号。余怀晚年作《板桥杂记》,犹不忘在序言中设置桥段,赋予晚明秦淮的超时代意义:

或问余曰:“《板桥杂记》何为而作也?”

余应之曰:“有为而作也。”

或者又曰:“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其可歌可录者何限;而子惟狎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不已荒乎?”

余乃听然而笑曰:“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狎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1〕

此外,张岱、冒襄、孔尚任等文人的秦淮河书写,与此共同构建了秦淮的空间形象。在此价值言说下,秦淮碧波流荡的是文脉兴衰,旧院名妓背负的是家国大义。秦淮河于是由单纯的逸乐之地,被无限地披加历史与文化职能,成为此后文人的想象胜地。

但是,进入民国之后,随着帝制的倾颓瓦解和现代化的洗礼,以传统士大夫为中心而发展出来的辉煌的“妓女文化”也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花容失色的新妓女论述〔2〕,妓女从此被视为社会的病态现象,这种重新定位不能不影响到秦淮河游客的旅游心理。如何处置传统青楼文化与现代教化理念的冲突,成为新文化旅游者难以面对的窘境。陈明中《从秦淮河畔拾来的遗书》〔3〕一文记述过一个细节,从上海旅行到南京的五六个男女同学,曾在秦淮河游了一次画舫,但两位女同学都反对游船,她们“讨厌那些挟妓游乐的俗物,很不高兴地坐在舱里面,连当晚的‘月食四下敲锣擂鼓,爆竹喧天,也不到船头坐坐”。为此,这些男女同学间还发生了一场调侃式的对话:

“你们真是闺阁出身的小姐,走到秦淮来吊古,却深怕妓女们的声色把你们亵渎了!”

“别挖苦人!什么小姐,小姐地乱叫?……我们不是那种人哪!”

“不是小姐,难道是‘太太么?”

对于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游客而言,确实有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自来在秦淮河公共空间中出现的女性无非都是歌妓,而这些女学生渴望摆脱被观看的角色,以男性游客平等的身份进入这一领域,观看游赏,这对秦淮河原本固定的风月形象构成了挑战;另一方面,她们也许接触过秦淮八艳的故事,所以来到这里凭吊抒情,只是时过境迁,新文化运动之后赋予女性尊严的同时,也把妓女打入另类,妓女的历史形象与现实情境难免格格不入。

其实,何止如此,就是男性文人游客也常常遭遇尴尬的游河境地。1923年8月的一个晚上,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秦淮。他们后来所作的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4〕,成为现代散文写作的典范之作,也使得这一次游河经验成为文学史事件。如今,透过他们的文字叙述,我们仍能还原当年的秦淮场景,以及新式文人的心灵世界。

那时的秦淮依旧灯火辉煌,笙歌楼台,只是没有名妓,没有家国气节,文人游客只能从《桃花扇》及《板桥杂记》去寻找“历史的影像”。在朱自清的笔下,“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无处不在昭示着秦淮特有的夜景。他们的游河多半是由于秦淮的历史盛名,如朱自清所言,是想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然而,一旦进入秦淮的游乐空间,历史的绮思则需接受现实的打量。毕竟,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秦淮河不仅是一处承载历史记忆的古迹,也是一道大众社交娱乐的河流。所以,俞平伯才会“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而应该“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

这次,他们需要直接面对秦淮河上的歌妓。歌妓们乘着“七板子”,坐在舱前,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炫目,纤毫毕见,作为引诱客人的力量。乐工等人则躲在舱里。天色一黑,这些船就在大中桥外兜揽生意。当一艘歌舫划向他们的船,拿出歌折要他们点几出的时候,他们窘红了脸。慌乱中,俞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朱自清则对来人辩解道:“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两人虽然生硬地拒绝了夜游秦淮必有的节目,但是,他们的内心终究在诱惑与排拒之间陷入了困顿。尤其是朱自清,他在文章中披露了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确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作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

朱自清解释自己感到了道德律的双重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地去听她们的歌。”

可以看出,这应当是民国新式文人面对歌妓的普遍焦虑,只是置身秦淮河更容易将此焦虑放大而已。这些焦虑的矛盾之处集中于两个方面。首先是声色欲望与道德教化的挣扎。在朱自清的自剖中,他内心深处的逸乐渴望是很强烈的,但终究被道德情感抑制住了,因为他所接受的道德教化与晚明文人的已经相去甚远,虽同处秦淮游乐场域,但其间的道德论述与谴责原则已有天壤之别。其次是对于妓女情感的冲突。他一则认为他们的拒绝断了妓女的收入,使她们的希望受伤,一则又认为不能玩赏妓女的清歌,应该同情并尊重她们,正如俞平伯当时所想的,“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

在如此矛盾的心境中,他们的秦淮河之旅实则有如负重远行。因此,当船要上岸之时,他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我想,这幻灭之感,至少有一部分源于清初秦淮书写所塑造出来的晚明风月传统。在晚明,一个士人进入秦淮空间,几乎就是名正言顺、毫无顾忌地寻访佳丽。比如,崇祯十二年(1639)初夏,冒辟疆赴南京参加乡试,因江南贡院就在秦淮河畔,故虽云应试,其实游乐的成分也很大。果不其然,好友方以智很快就为他介绍了董小宛,说:“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5〕冒辟疆欣然往访,无奈董小宛已厌倦浮华,返回苏州了。

终究是观念变迁,冒辟疆、方以智对于秦淮逸乐的应对裕如,自有其社会教养背景,而朱自清、俞平伯的秦淮夜泛屡屡受窘,亦有其时代道德规训。当年冒辟疆寻访小宛不遇的怅然之情,是朱自清辈难以体验的;而上世纪二十年代朱自清拒绝歌舫的情景与矛盾心情,也是冒辟疆们所不能想象的。只是,不知置身秦淮游船的朱自清与俞平伯,对晚明秦淮游客的行径作何感想,又有何评价?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的旅行指南在介绍秦淮河的时候,犹十分强调秦淮的风月传统:“明时旧院,皆临秦淮,歌楼画舫,环列其间,近则秦淮风月喑然无色矣。”〔6〕言语间对旧时的鬓香钗影无限留恋,而对当下的风流逝去极尽惋惜。时过境迁,到三十年代,从《旅行杂志》的秦淮河介绍已经难以读出晚明的流风余韵:“秦淮河在城南,河为秦始皇所凿,故名。河之下游,在文德桥东,画舫云集,酒家剧社,多在沿岸,向为金陵第一繁华市场。东有利涉桥,桥堍即南朝之桃叶渡。西有文德桥,过桥有乌衣巷,乃东晋王谢故居,皆胜迹也。傍岸有秦淮小公园,游人常休憩于此。”〔7〕此时的秦淮河定位,明显地注重于六朝胜迹与现代公园空间,对晚明的胭脂金粉颇有几分刻意“漂白”的意味。试想一番,若有两个游客各持一种旅行指南,那么,他们各自的秦淮想象相去又何其远!

事实上,这两个时间段内出现不同的秦淮形象的宣传并非偶然,而是与1928年之后南京政府的政治工程密切相关。作为新民国的首善之区,禁娼成为南京政府改造秦淮游乐空间,树立新政权权威的政治运作程序之一环〔8〕。在现代性的话语转译之后,原本属于风流雅致的狎妓之举,迅而成为罪恶的道德沦丧;晚明一度象征民族正义的妓女形象,此时则被重新建构为民族复兴的蠹虫,加之男女平权与女性解放的理念灌输,娼妓问题便成为新政权实施影响的积极切入口。在此背景下,秦淮河这条承载着千年香艳历史的河流,自然需要在宣传口径上进行“疏浚治理”。因此,突显秦淮的六朝古迹以及现代公园设施,也就是希望在无形中卸下她浓妆艳抹的一面。

我们知道,宣传往往不等于实效。即使是禁娼这一正义性“公理”,实际操作起来,仍是处处制肘人类自身的道德缺陷。况且,秦淮的风月历史早已渗入其文化气质之中,成为其空间形塑的基本要素,也成为文人书写的想象起点。由此可以见出,南京政府在秦淮一带废娼是何其困难,而想要彻底重塑秦淮形象,刻意改写其历史更是难上加难。

1932年8月,朱偰的秦淮河之旅充满了怀古的悲怆及其与现实落差造成的惆怅。他以《夜泊秦淮》、《秦淮画舫录》、《桃花扇》等诗文记述来观照秦淮现状,每至慨叹“秦淮河之擅盛名久矣;今则一弯浊流,烟水苍凉,繁华消歇,空余陈迹”〔9〕。然而,朱偰虽然感受到了秦淮残败的现状,但他仍将眼下的“圮倾亭榭,败残砖瓦”归咎于历史原因——太平天国之役。这就显得有些莫名。一来,这让人困惑朱偰是否身在三十年代,心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二来,这也与史实不尽相符。同治三年(1864),湘军攻占金陵之后,曾国藩“为繁荣这劫后城市所颁布的第一条办法,就是恢复秦淮的画舫,想从女人的身上,取回已经逝去了的繁华”〔10〕。此后,秦淮空间已稍复旧观。据王韬记载:“游船往来,踏波乘浪……两岸笙歌,一堤烟月。承平故态,父老犹有见之流涕者。”〔11〕甚至直到朱自清、俞平伯游河之时,秦淮仍然维持着繁闹的景象。

朱偰终究过于书生气,过于迷恋历史的盛衰论述,而被遮蔽了分析当下情境的慧眼。与他差不多同一时期游览秦淮河的马国亮也注意到了秦淮河异常凄静,但后者敏锐地将因果之箭射向南京政府的废娼运动:“河面冷寂,虽说是秋凉,但后来我才知道却是另有原因,就是因政府禁了娼,连河上征歌,也在被禁之列,所以游人大减,便无怪其然了。”〔12〕

应该指出,在那个没有名妓只有流莺的年代,文人旅游者对政府禁娼的举动多半是赞成的。还在政府禁娼之前,陈西滢曾在夕阳斜照的时光,雇了一个七板子遨游了一回秦淮河,可是他“并没有载回来满船诗情与画意”,他只看见两岸河房与河上花船尽在打麻将,只看见“一船船营养不足的女子,搽了浓脂厚粉,用那败瓦破竹的声音,唱那不成腔调的戏曲”。如此恶劣的声色情景,实在难博陈西滢的好感,所以他说:“我实在不爱秦淮河。”〔13〕1934年游览南京的饶桂举,在月明的夏夜与友人小酌于秦淮河畔。几年前陈西滢看到的“叉麻雀”、“狎妓”等景观已然消失了,饶桂举凭栏俯瞰,只见“画舫稀疏。靠岸游艇,灯光惨淡,人迹寂寂”。场面虽然凄清,但他感觉市府禁娼似使“风气渐趋醇厚”〔14〕。

可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出发点,而在于实施过程。这也是南京政府禁娼过程中最饱受诟病的地方。因此,饶桂举接着讲道:“然而内幕如何,究非局外人所能知了。”此话意味颇为深长。据他观察,茶社歌女中真正卖艺的“恐怕百人中也难找几个啦”。马国亮说得更为直白:“但是南京便真个没有一个娼妓了么?这是谁都知道是骗人的。假如你高兴的话,那儿(指秦淮河——引者)仍旧有许多去处,情形就不过是把公娼换做私娼。掩耳盗铃的事实,政府自己也何尝不知。”

如此,南京政府的禁娼运动也就“真戏假做”,仅成为维持权威的一面象征旗帜。朱自清1923年见证的秦淮河尚属繁华,只是对照清初的秦淮叙述已“颇有沧桑之感”,而当他1934年再提笔记下秦淮河的点滴变迁之时,“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历的情形”又产生了新一轮的“沧桑之感”。此时,他“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再别提做什么梦了”〔15〕。显然,南京政府牺牲秦淮逸乐局面,重塑秦淮休闲空间的做法,并没有赢得朱自清的认同。相反的,这些做法全然毁掉了他重温旧梦的场景。据新生活运动视察团1936年左右的调查,那时每夜里夫子庙一带,只有三两条游船“在那死水上蠕动,这正像垂死人的脉搏,也还跳动一二下”,歌女也少见了,“有的只是些从乡下来的,下级的雉妓”〔16〕。

其实南京政府也有一个庞大的秦淮河整治计划,预备通过建设抽水站,埋设截水管,从而澄净河水,并且沿河岸辟路植树,增美风景。新运视察团形象地把这一计划的目的描述为“把那沉淀下来的千百年来的毒素洗刷干净,把那种种的污浊淫秽扫除,还它个洁白之身”。这似乎印证了秦淮河禁娼运动、环境整治与历史内涵改造三者之间的密切关系,正如新运视察团所期待的:“明日的秦淮河是富于新生命的!正像是一个妓女从良,从此,忘记过去的可歌可泣的一段哀艳史而另作新史的开始!”〔17〕

然而,对南京政府而言,不幸的是,禁娼运动禁者自禁,仅换来表面的萧条,内里仍是暗流涌动;环境整治因经费及抗战等诸多原因而未及全面展开,大多停留于纸上谈兵。与此相应,秦淮河历史意象的改造与重塑也就无从谈起了。南京十年建设期间游览秦淮的文人,恐怕大多数会认同于钟敬文对其作为“古迹”的定位:“它的激荡游客情感的力,不在境物的本身,而根植于过去的历史。……就譬如说这秦淮河吧,因为我们脑里先装有许多关于它的来源及经过的历史、故事,今朝亲到此地,见黯绿的河水,想繁华于当年,自然不免油然生感了。”〔18〕历史的吊诡在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文人进入秦淮河必须面对其现实逸乐空间,历史想象则作为现实的背景存在;而1928年后,当南京政府企图改写秦淮河的历史意义,以现代空间重塑现代秦淮的时候,文人旅游者深感无法接受现实的新秦淮,而全然遁入了历史想象或历史古迹的追念之中。

1942年冬,时为流亡学生的黄裳,路过汪伪政权的“首都”,写下《白门秋柳》一文,为沦陷中的南京旅游景点留下了一份珍贵的记录。他们同行三人住在朱雀路的一家旅馆,离秦淮河很近。当天傍晚,黄裳便和同行的W逛了秦淮河,结果“惆怅了许久”:

旧日的河房,曾经作过妓楼的,也全凋落得不成样子了。那浸在水里的木桩,已经腐朽得将就折断。有名的画舫,寂寞的泊在河里,过去的悠长的岁月,已经剥蚀掉船身的美丽的彩色,只还剩下了宽阔的舱面,和那特异的篷架,使人一看就会联想到人们泛舟时可以作的许多事情,吃酒、打牌……

他们观看秦淮河的视角仍是以清初的文人记述作为参照系,因此,沦陷已经五年的南京连同秦淮河无疑四处倾颓败落。可以看出,清初文人建构的秦淮历史场景,其魅力与影响力实在太大了,以致之后的旅游者都必须将其作为参照系,使得眼前的秦淮实景永远无法逾越曾经的历史想象。其实,汪伪政权下的秦淮河畔也有管弦笙歌。第二天吃过晚饭,黄裳就去听秦淮的清唱了,先得在茶楼进门的“皇军”处检验了市民证,然后才能坐下来看戏。虽为听戏而来,但他觉得此时清唱的那一种姿势让人厌恶,“想想这就是秦淮河畔,这些商女和这歌声”。于是他在充满了嘈杂刺耳的管弦歌声的茶楼里,“重复着唐代诗人同样的感情”。

第三天离开南京之前,黄裳在秦淮河畔的白鹭洲看到“几个穿了短短的红绿棉衣的女孩子,伸着生满了冻疮的小手,突了冻红的小嘴,在唱着一些不成腔调的京戏。从那些颤抖着的生硬的巧腔,勉强的花哨里,似乎可以听见师父响亮的皮鞭子的声音”。他说:“这就是秦淮,一个从东晋以来就出名了的出产着美丽的歌女的地方。”

这真是一种悲哀绝望的叙述,其间渗透着深深的叹息。城市的沦陷与奴役,并没有重现晚明秦淮名妓铮铮铁骨的事迹,只是塑造了一批批不知亡国恨的歌女,以及身世凄凉的女孩子。这就是秦淮,正在经受历史裂变的香艳秦淮。

张恨水应该知道自己上世纪四十年代为重庆《新民报》所作小品文的意义。那是一系列关于南京记忆的文章,比如《窥窗山是画》、《白门之杨柳》、《秋意侵城北》、《碗底有沧桑》等等。从一定程度上讲,他确实在做着与清初文人同样的建构工作,追忆并美化已经逝去的时空。也只有在张恨水此时的笔下,秦淮河书写自民国以来才第一次赢得了与晚明同等繁华的地位。张恨水营造的“纸上秦淮”,就是晚明秦淮。他似在告诉当时的读者:你无须欣羡《板桥杂记》里遥远的秦淮,你只须回忆战前的秦淮场景,就会像“走进了板桥杂记”。他写道:

电炬通明,电扇摇摇之下,她们(指歌女——引者)穿着落红纱衫子,带着一阵浓厚的花香,笑着粉红的脸子,三三两两,加入我们的酒座。我们多半极熟,随便谈着话,还是“舄履交错”。尽管良心在说,难道真打算作个《桃花扇》里人?但是我没有逃席。〔19〕

此处的记忆重现表明,战前的秦淮河繁盛一如晚明。唯一的差异在于,文人游客必须像朱自清、俞平伯当年那样,面对传统青楼文化与现代道德规训的抉择。张恨水最后选择作一回“桃花扇里人”,于是晚明的逸乐也就伸手可及了。甚至,在他看来,战前秦淮更有胜过晚明秦淮之处,像电灯、电扇、公共汽车等现代设施的介入,使得秦淮逸乐更加随心惬意、方便自如。总之,在其书写下,战前秦淮不啻于一处古典与现代完美交融的游乐空间。

事实上,张恨水的秦淮书写只能反映战时后方文人的心理状态,而不能表现战前秦淮的真实情况。正如前文已经考察过的,南京十年建设时期的秦淮游乐空间已经陷于衰落。但张恨水把战前秦淮完美化与典范化的文本书写,也说明了文学想象在多大程度上对历史真实产生了背离。执此观照清初的秦淮书写,亦能明了当中含有多大的文学虚构成分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相应的,诗家笔下的山河景观也连带着沾光,这或许就是清初文人集体建构秦淮景观的原因。与清初文人相比,张恨水是幸运的,他看到了抗战胜利、河山重光。不幸的是他笔下的秦淮河!战后回到南京的张恨水显然经历了幻灭的情思,之前在重庆的一切甜蜜回忆,而今“都觉得是变了质”。他记录了重游秦淮的情景与心情:

我们反正是不想入圣庙吃冷猪肉之徒,到了南京,就不免走到秦淮河畔。可是只匆匆一个圈子,就觉得扫兴之至。比如抗战前,我们这批半新斗方名士,无日不上夫子庙,除了听大鼓书,坐茶馆之外,无须讳言的,各人都有一二位歌女做朋友。她们能谈女艺,也能谈天下事,也能谈一点感想。虽然她们打扮得还是粉白黛绿,多少还有点书卷气。自然那已不是柳如是、董小宛之辈,可是你以朋友待之,她们绝对尊重你神圣的待遇,依然以朋友报之。现在呢?公开的,是一幢放了烟幕的人肉市场。我们这批半新斗方名士,谈不上乡党自好者,已是望望然去之了。〔20〕

现实毕竟残酷,没有回忆来得温情。当张恨水再次面对秦淮现实之时,他不得不调整之前的表述策略。一部秦淮气质的退化史至此分为三个层次:晚明——抗战前——抗战后。这样的表述显然颠覆了抗战期间的秦淮书写。究其原因,首先自然与战后秦淮河妓业的泛滥有关,曹聚仁记述当时的秦淮河也说“征歌闹酒,天开不夜,正是醉生梦死的生活”〔21〕。其次,张恨水自身在抗战期间对秦淮河的过度美好想象也使其战后重游产生了幻灭感。像郭沫若1946年游秦淮,本来“对于它没有幻想,当然也就没有幻灭”〔22〕。

而当时,内战已经爆发。秦淮河注定又不平静。倾向共产党的郭沫若已在秦淮河畔想象这一历史文化空间的蓝图:“在十年廿年之后,这秦淮河的水必然是清洁的,歌声可能要更加激越,但已经不是人肉市场了。”〔23〕

注释:

〔1〕余怀:《板桥杂记》,启智书局1933年版,第1页。

〔2〕李孝悌:《评介〈危险的逸乐:二十世纪上海的妓女与现代性〉》,《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第5期,第240页。

〔3〕陈明中:《秦淮河畔》,大东书局1932年版。

〔4〕朱自清、俞平伯的两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见钱公侠、施瑛编:《日记与游记》,启明书局1936年版。

〔5〕冒襄:《影梅庵忆语》,沈复等著:《浮生六记:外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

〔6〕交通部铁路联运事务处编制:《中华国有铁路旅行指南》,1922年,第203页。

〔7〕《旅行杂志》卷11号7(全国铁路沿线名胜专号),第9页。

〔8〕陈蕴茜、刘炜:《秦淮空间重构中的国家权力与大众文化——以民国时期南京废娼运动为中心的考察》,《史林》2006年第6期。

〔9〕朱偰:《金陵览古》,载《汗漫集》,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50页。

〔10〕黄裳:《白门秋柳》,载《金陵五记》,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11〕转引自施康强:《秦淮河里的船》,载《都市的茶客》,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6页。

〔12〕马国亮:《南京六十小时》,《旅行杂志》卷7号1,第48页。

〔13〕陈西滢:《南京》,载《西滢闲话》,新月书店1928年版。

〔14〕饶桂举:《白下杂拾》,载《六省纪游》,出版者不详,1935年版,第147页。

〔15〕朱自清《南京》,载《你我》,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15页。

〔16〕〔17〕新运视察团编审组:《东南》,扫荡报社1936年版,第11、12页。

〔18〕钟敬文:《金陵记游》,载《西湖的雪景》,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137~138页。

〔19〕〔20〕张恨水:《日暮过秦淮》,丁帆选编:《江城子——名人笔下的老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381、399页。

〔21〕曹聚仁:《秦淮河上》,载《万里行记》,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2页。

〔22〕〔23〕郭沫若:《秦淮河畔》,载《南京印象》,群益出版社1946年版,第80、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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