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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营运者

2009-03-16李咏芹

天涯 2009年1期
关键词:政委小叶城管

本故事完全真实,如有雷同,绝非偶然。

认识赵政委和小叶是在同一天同一地点。

我在电视台做一档官民对话节目,每周请一个部门领导坐在台上,再请一圈群众坐在台下。台上的人有机会表表自己的政绩,台下的人也有机会说说自己的冤屈。当这个节目的编导,台上台下张罗,招呼这个,游说那个,婆婆妈妈,啰啰嗦嗦,既不文化,也不艺术,感觉是在做事,而不是做节目。

这一次我想把市城管支队的赵政委请到台上去。

半个月前,城管执法时与一位水果摊贩激烈冲突,水果摊贩头部流血,声称被城管打伤,躺在地上坚决不起。市民把城管执法车辆围得水泄不通,双方对峙五小时,最后城管只得弃车而退。此事惊动了市委,派出专人调查,城管方面的叙述是:水果摊贩占道经营,劝阻不听,与城管队员拉扯中撞到临街铺面玻璃门,致使头部受伤。由于双方各执一词,市委抛出惯用手法,宣称进一步调查,然后没了下文。

这个时候让城管的领导来做节目无疑有些敏感,但是敏感二字,官场回避,媒体追逐。我试着给赵政委打电话提这件事,竟意外发现他并不抵触。心里有数后,我得寸进尺,连打三个电话,终于约定了做节目的事。

下一步就是面谈了。

赵政委办公室门掩着,里边传出的声音很大,似乎有人对着麦克风作报告,我决定在门口等一下,一低头就看见地上坐着一个人。

他黑脸黑衣,坐在办公室对面的水泥地上,我对他笑了一下,他没有反应,只是黑着脸坐在那里。他这样的坐姿和表情我不陌生,省政府门前每天都有,有时候会更醒目一点,坐着的人举着白色的横幅:要吃饭、要工作云云。看见这样的人我一般绕道走,万不能暴露身份。一次采访政府某部门,新来的摄像记者没经验,在政府大门口就下了车,结果被他们发现,纷纷上来哭诉,于是静坐变成事端,围观者数百,记者被困几小时,拉扯中差点把摄像机摔了。都说记者冷血,但这样的事情一不能回去发稿,二不能帮助解决问题,不冷血又能怎样?

趁着办公室没了声音,我敲了敲门,一个声音说:“请进。”我推门进去,发现办公室只有一个人。

“你好。”他伸出手来,说,“你就是刚才打电话的记者吧?”

这就是赵政委。赵政委嗓音浑厚,像随身背着音箱,说话有嗡嗡的回声,刚才估计是他打电话,竟让我听出了作报告的效果。

我还没来得及坐下,赵政委突然朝我身后挥挥手,说:“出去出去!跟你说多少回了,怎么不听?你那是非法营运——我这里有客人,出去出去。”

我一回头,吃了一惊,刚才坐在门口的人尾随我进了办公室。这人站起来和坐着的身高差不多,几乎只有政委的一半。他的两条儿童般的短腿呈罗锅状,挪一步,身体狠狠晃一下,似乎不是腿带着人走,而是身体拽着腿前行。

来人黑着脸仰视赵政委,再仰视我,什么也不说,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挪地出去了。

“这人怎么了?”我问赵政委。

“河北来的一个残疾人,在这里开三轮车拉客,车被我们查扣了,就天天来坐在我门口。”

我说:“坐在政委门口的人一定很多吧?”

他笑道:“天天有。城管门口不像政府有人站岗,谁都可以进。习惯了。”

“被扣的车交罚款是不是可以取?”

“他已经取过了,屡教不改就要没收。”

“那他天天来怎么办?”

“没办法。”政委摇摇头,“城管就是挨骂的,城市脏乱差,领导要骂;执勤查扣,老百姓骂。你去看看网上,一边倒,骂我们是土匪、是强盗。”

我说:“你可以上我们节目,让大家看看城管到底是土匪还是强盗?”他一愣,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笑着补充:“是不是土匪强盗?”

聊完节目,我走出政委办公室,发现那个残疾人还坐在门口。他抬头看了看我,眼里流露出很深的忧伤。我不觉心里一动,弯腰蹲了下来。

“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最近要做一期城管的节目。”我递给他一张名片,说:“你能不能也给我留个电话,或许能够帮助你?”圈外人一般不知道编导为何物,解释起来太麻烦,我对外都自称记者。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渐渐有水漫上来:“我借人家三千元买的车,现在钱没有还,车没了。一个多月了,他们还不放车。我的孩子刚四个月,生病了,没有钱去医院,自己买了感冒的药来吃,快一个月了还没好,人家说要打针,没有钱去医院……”他眼中的水顷刻要溢出来,我连忙打断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就叫我小叶吧。”他眼中的泪终究没有下来。

第二天,我给小叶打了电话,告诉他想去他家拍个短片。听说要上电视,小叶有点为难,他说:“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不好看。黑黑的,没有窗户。”

“你们家大门朝什么方向?”

“西方。”

“我们下午来拍吧。”我说。

小叶在城郊租了一间菜农的杂物房,月租两百元,小叶和妻子带着孩子住在这里。杂物房很小,没有窗,但是太阳西斜,屋子里还算亮堂。屋子里有一张硬板床、一个装东西的木箱、一个煤气罐和灶具,锅碗瓢盆散落在地上。摄像记者镜头摇一遍全景,再把那几样东西分别拍个特写,十分钟就结束了。

“能不能把锅盖揭开让我们拍一下?”我对小叶说。

“不好看,”小叶有点难为情,揭开锅盖说:“是粥。不敢蒸馒头,蒸馒头面不够。”他说的粥其实是面糊糊加剁碎的青菜。

“你妻子有工作吗?”

“没有,她要带小孩。”

“你不开三轮车了,靠什么生活?”我问。

“我去天桥上要一点。”

天桥上很多乞讨者,坐着的,躺着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有四肢健全自称遭了大难或者找不到工作的,真真假假。小叶现在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么远,你怎么去?”

“有老乡送我。”

“也是拉三轮的吧?”

“对,他是截肢的,没有腿。”

拍完片子,小叶执意要送我们,我说:“你站在门口不要动,我们还要拍几个远的画面。”

小叶很高兴,转身叫妻子抱着孩子也站在门口。在我们采访期间,小叶的妻子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镜头里,小叶方脸平头,浓眉大眼,长相英武,他的妻子,唇红齿白,健康清秀,他们的背景是陈旧的砖墙。镜头拉开,一片坑洼之地夹杂着野草和垃圾。当我们的车开动时,小叶举起手,挪动身体想朝我们奔来,但他只艰难地迈了两步,我们的车就拐上大道,看不见了。

对小叶的采访是瞒着赵政委进行的。节目录制那天,我让小叶先坐在外面,中场时再带他到现场。

演播室内,主持人在和赵政委对话。

主持人:“我这里有一张照片,一个水果摊贩躺在城管执法车前,这是不久前发生在沿江路的事情,请问这件事情有处理结果吗?”

赵政委:“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遗憾。这个事情,市委调查组正在深入调查。当时,城管局的领导和支队的领导也都赶到了现场,临街的铺面玻璃门的确被撞碎,这个情况你这张照片没有反映。究竟是打伤还是撞伤,目前已经移交给公安部门鉴定,按司法程序走。那么这个事件,谁是谁非,由公安部门最后得出结论,我不能定,也不能预先预知。”

赵政委显然很从容,对这件风口浪尖上的事,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这时,现场一位观众举手要求发言。

“不知道赵政委平时上不上网,你现在上网去看,网友如果闲着没事干,今天晚上想练练打字,就去骂城管。为什么会这么对立?您认为是不是城管自身的原因?”

赵政委笑道:“这个同志谈得很实在啊,城管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该骂!但是,城管执行的是人大、政府授予他们的职责。我们的一些下岗工人、弱势群体,也确确实实是为了生活,比如说我们去收掉的一板车苹果,可能就是孩子半个学期的学费。个人对个人来讲,我非常理解非常同情。但是,我们的社会是一个联动的社会,和谐的社会,是由各个职能部门共同承担起社会职责的社会,比如天桥上的乞丐谁来收留?下岗工人就业怎么安置?这都应该有一个统一的安排,由相应的职能部门来管理。如果把这些社会现象全归罪于城管,这就片面了。”

赵政委的确有大将风度,不卑不亢,有情有理。

主持人又说:“在做这期节目之前,我们对城管工作做了一些调查,在调查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故事,一起来看看大屏幕。”

小叶要上场了!我一边示意小叶进来,一边注意观察赵政委的表情。

“他叫小叶,一周岁时因病双腿落下残疾。”伴随着画外音,屏幕上出现小叶艰难行走的画面,赵政委眉心颤动一下,神情却并没有大的改变。

“2004年底,小叶夫妇带着刚满十八天的孩子从河北来到这里,一家三口住在城郊的一间出租屋内。为了养家糊口,小叶借来三千多元钱买了一辆摩托车载客。今年4月,他的车被城管支队扣押,一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为了要回自己的车,小叶拖着残疾的双腿,来来回回往城管支队跑了十多趟,至今没有结果。本想自食其力的小叶只得走向街头,靠乞讨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接下来是小叶的同期声:“我小孩差不多四个月了,吃奶粉,靠我去要(乞讨)可以管他吃。现在他生病了,听人家讲,到医院最少要两百块,没钱,就到药店拿个三块两块钱的药慢慢吃……”屏幕上,小叶的眼圈红了。“我就想把我的车要回来,我把车卖掉回老家去,老家至少还有父母管我。”

短片放完,主持人说:“今天,我们把小叶也请到了节目现场,现在有请小叶。”

当小叶摇摇摆摆走到现场观众席坐下时,我看见赵政委抬头对场外扫了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找我。他听了我的游说来做节目,但是我却没有把底牌亮给他,也许他在表示他的不满。

台上,主持人明知故问:“小叶,听说你最近天天去找赵政委,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吗?”

“我就是想把我的车要回来。”小叶声音很小,但是语气坚定。

“赵政委,您认为小叶的车可以要回来吗?”主持人问。

“根据国家规定,残疾人的车我们是不能够没收和取缔的,什么情况下不能够没收和取缔呢?就是因为他们有残疾证证明是以车代步,这是受法律保护的。但是如果说,我们一些残疾人为了生活,自己驾着车进行营运,这就违反了《城市管理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法》。刚才看到的残疾人这样的生活处境,我觉得,我们社会其他的福利部门、就业部门应该担负起对弱势群体的就业安排问题,不能因为解决他的生活问题,而让他冒着把别人致残的危险,来允许他去进行营运。我觉得对一部分弱势群体的盲目同情,会伤害更多人的生命和切身利益。”说完这番话,赵政委仰面再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他已经准确地找到了我的位置。

这时,又有一个观众举手发言:“刚才赵政委很大声地谈法律,谈到严格执法的问题 ,那么我在这里想请教一个执法尺度的问题。我们在短片里面看到,我们的城管执法已经严格到足以把一个残疾人的饭碗都拿掉,您认为法律在保护谁?”

“最近我也在思考法和情的问题。”赵政委并不直接回答提问,“因为我本身就是农民的儿子嘛,我从部队到地方,当了二十多年的兵,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但是在法和情中间,我们首先应该是尽职。随意地为了自己的生计,不顾城市管理的法规,破坏了大多数人整洁亮丽的环境,该处罚的就处罚。我对少数破坏城市整洁亮丽的行为不进行查处,就是对大多数人的不负责任。”

赵政委话音刚落,立即有好几个观众站起来反驳:究竟是面子重要还是肚子重要?谁是大多数谁是极少数?穷人没饭吃该谁负责?……眼看就要说出格,我赶快在对讲麦里示意主持人进入结束部分。

“观众朋友,城管人员在众目睽睽下执法,常常会成为社会矛盾的主要承担者,城管形象的好坏,可以缓解矛盾,但有时候又能激化矛盾。城管为的是城市形象,但同时城管队员本身又是城市形象的一部分,因而,城市管理和城管人员的管理都很重要。好,感谢收看本期节目,再见!”结束句是早写好的,也是我比较得意的部分。有一点我比赵政委更难,他只需要对一头负责。而我要对台上的人负责,又要对台下的人负责。

节目结束了,赵政委下来和我握手时说了一句话:“你真不厚道。”

几天后,我接到小叶打来的电话:“记者大姐,谢谢你!我的车取回来了。政委还了给我四百元钱,叫我去给孩子看病。”

我告诉他节目播出的时间,小叶说家里没有电视机,但一定会去别人家看。

我通知赵政委收看节目,顺便提到小叶的事,说:“小叶来电话了,他说谢谢你。你一发话,车就放行了。”

“也没那么简单,我们让残联给他出具了证明,证明他确实残疾才能放车的。”

我愕然:“他的残疾还要证明?”

“这是程序。”赵政委说。“证明是我写的,找残联盖了个章。你以后要劝一下小叶,不要再载客了,我们发现还是要扣押的。”

“小叶说你还给了他钱,他很感激。”

“这个小叶,唉——”他叹了口气,说:“这个小叶也是个相貌堂堂的汉子,可惜。”

这期节目标题叫《城管怎么管》,它有双重含义:一是城管怎么管理城市,二是怎么管理城管队伍,不知别人有没有看出我们的用心。节目播出后反响很大,我们没有剪掉现场观众那些激烈的言辞,现场有交锋,有起伏,加上小叶的出现,给节目抖了包袱,制造了悬念,市民觉得很过瘾。城管这边的反馈也相当满意,赵政委从容不迫,侃侃而谈,面对众多的质疑,有礼有节,貌似谦和大度,实则暗藏锋芒,柔而有骨,让平时被人指指戳戳的城管人也豪迈了一把。真是皆大欢喜。

此后半年,小叶没有消息,有同事说看见小叶在解放路一带载客,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一个没有别的技能的残疾人要养家糊口,很可能会选择跟城管打游击。

这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记者大姐!”我一听就知道是小叶,因为还没有别人这样称呼我。

“我是小叶。我今天带老婆去商场买东西,城管非说我拉客,把我的车扣了,你能不能帮忙找一下赵政委,把我的车放出来?”

“小叶啊,”我说,“我同事说看见你拉客呢。”

“是,记者大姐,”小叶停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说:“今天是真的拉老婆买东西,我老婆还在身边,不信让她跟你说话——”

“不用了不用了,”我忙制止他,“小叶,你不是跟赵政委也认识了吗?你自己也可以找一下啊。”

小叶支吾一下说:“我……我不方便。”

其实我也不方便。我去找赵政委是涉嫌利用职业之便。平生鄙视动不动亮记者证的人,驾车违章、排队加塞、剧场迟到,还要说“我是记者”,记者已经没有什么好形象。不会用公民的权力而滥用记者的特权是不自信的表现,我希望我的记者身份只在工作时出现。

“记者大姐,我准备回河北老家去了,真的要回去了,这里不好混。”小叶说得很诚恳,“我把车要回来,卖了作路费就走,真的。”

我想起小叶曾经说的“老家至少有父母管我”,心里一酸,可我还是说:“小叶,我不敢答应你,你还是先自己试试吧。”

话虽给小叶回了,但我还是忍不住给赵政委打了个电话,还没有想好怎么把话绕到小叶身上去,赵政委劈头就说:“你们最近在锤谁啊?”我们节目片头有个炼钢的大铁锤上下挥舞,红光闪闪,所以赵政委见我后总问:“最近在锤谁啊?”

“看了你们的这几期节目,没见比锤我更狠的。”赵政委笑道:“带血的照片、小矮人,海陆空全方位围剿啊,哈哈。”

我马上跟上他的话头,说:“小叶给我打过电话。”

“找你了?他不好意思来了?”赵政委说,“上个月我已经给他‘教育放行了一回。”赵政委在罚单上签“教育放行”四个字就可以免除罚款。

“走的时候我交代他不要再载客了,他跟我点头说好。他上了你们节目就成了明星了,队里谁都认识他,大家还真不想逮他,可他要往你眼皮下送,有什么办法?”

“他说卖了车准备回老家去。”

“上次不也这么说吗?”

“这次应该是真的,”我说,“我感觉他真的要走。”

“这家伙怎么不去找民政,不去找残联,尽来我这里出难题?”赵政委沉默一下,说:“屡教屡犯,教育放行是不可能了。”

话已到此,我不便继续,只好放了电话。

又是一年过去了,小叶再没有出现,每次看见街头有三轮车载客,我都会想起小叶。

满街的车形形色色,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四轮的三轮的两轮的,犹如满江游动的鱼,不同的是打鱼人爱捞大的,城管却专抓小的。载客三轮车在城市是地下产物,开车的人左奔右突,要躲避交警的拦截、城管的围堵,夹在湍急汹涌的车流中险象环生。

同事说再没有在街上见过小叶,也许,他真的回家了。

五月的第三个星期日,是全国助残日,我准备把残联主席请到台上,谈一下他的助残计划。采访中我听说他们准备免费发放一批轮椅,我一下想到了小叶。

小叶是外来流动人口,居无定所,派出所、居委会、民政局、残联的花名册里都没有他的名字。我给小叶打电话不通,就问赵政委,有没有小叶的消息。

赵政委说:“我还想问你呢。昨天有人在门卫那里放了包河北柿干,上面写着‘小叶送给赵政委。我还想这家伙是不是根本没走?要是没走他藏猫猫就有水平了,我们八百多个队员一年查巡愣是没见过他!”

听了赵政委的话,我不知哪根筋一动,决定带着摄像机去小叶家看看。残联办公室主任带一辆轮椅也跟了去。

当我们穿过城市,找到那间城郊菜农的杂物房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了一幅和一年多以前一模一样的画面,浓眉大眼的小叶和他健康清秀的妻子站在门前,妻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你、真的、没走啊?”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望。

“我昨天刚从老家回来。”小叶看见我很高兴,“是不是赵政委告诉你的?”

残联办公室主任把轮椅推过来,我告诉他是残联送的,他伸手小心地摸了摸说:“这很贵吧?”

这时,小叶家门口围上来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七嘴八舌叫小叶:“坐上去看看,坐上去看看!”

小叶呵呵地笑着坐上去,对残联的人说:“太谢谢你们了!”

门外的人又纷纷问:“舒服吗?”

小叶对他们连连点头:“舒服,舒服,像坐沙发一样。”

门外的人哄地笑了,说:“吹牛哦,你又没有坐过沙发!”

我把话筒线插上准备采访,摄像记者碰碰我,嘀咕说:“你看他那孩子,怎么还这么小?”

我朝小叶的妻子一看——可不,一年多了,她怀里的孩子还是几个月大的婴儿!很快我便恍然大悟,才一年多时间,小叶夫妇又生了个孩子!

“你有几个孩子?”我问小叶。

“两个,上次那个是女儿,这个是儿子,大的放在我父母那里了。”

“这个刚两个月,还在吃奶呢。”门外的人又补充到。

“你不是说这里不好混吗?怎么又来了呢?”

“家里也难。”小叶摇摇头,说:“这里好过冬,不要被子。孩子还小,在这里好养。”

“还要开三轮吗?”

“不开了。”他盯着我的眼睛,又重复一句:“不开了。再开我就对不住人了!上次车被扣了,我去求赵政委,他说,车是没办法还给你了,我这里有三千元钱,你拿去做路费吧。赵政委真是好人,我不能再拉客了,不能对不起赵政委!”

我点点头,又问:“那你靠什么生活?现在家里又多了一口人。”

“多了两口人。”门外的人索性替小叶回答了:“他还带来个丈母娘,是个疯子!”门外的人指给我看: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夹杂在人群里,笑眯眯地看着小叶。

这次我真的叹气了:“小叶,你真胆大啊!”

“她家里还有两个儿子,都不养她,我就把她带来了。我吃什么她吃什么就是了。”小叶忽然笑了起来,说:“她今天还骂我,说我不给她买花衣服穿。我说,等我赚到钱了,我会给你买的。”

“这个疯子好吵人哟,晚上吵得我们睡不着觉。”门外的人异口同声说:“这是小叶,换了别人我们早不让他们住了!”

小叶双手抱拳,忙给门外的人作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丈母娘是刚来不习惯,过几天就好了。你看她白天都好好的。”

“你准备怎么赚钱?”我问小叶。

小叶说:“在想,还没有想好。”他的样子是已经想好了,只是不愿意说。

“他不会开三轮车了,不会开了。”门外的人一齐替他保证。

残联办公室主任又在镜头前对小叶说了一通自强不息之类的话,这个采访就热热闹闹地结束了,走时小叶又要送,我依然像上次一样叫他们一家站在门口。小叶站住了,他的妻子也站住了,只有他的丈母娘跟着我们,笑眯眯地,幸福而满足。

小叶准备干什么呢?回来后我一直在猜想。小叶没有手艺,他曾经想去擦皮鞋,但是能摆摊的地方都有人摆了,当游动擦鞋的他又走不动。

对小叶工作的猜想没几天就有了答案。

小叶又来电话了,声音忿忿地:“记者大姐,我买了个DVD机,拿回去一天就坏了,我找他们,他们说给我修一下;我拿回去,又坏了。我跑了三趟,现在他们不管了,说是我不会用。”

小叶是来求救的,他认为记者是万能的。但是我既不是跑民生新闻的,也不认识卖DVD机的。我只好说:“你可以打电话12315投诉啊。”

“我打了,他们说要先调查。叫我等。”

“人家处理事情当然要先调查啊。”小叶一家连饭都吃不饱,买DVD机干什么?我很奇怪。“小叶你买DVD机干什么用啊?”

“学歌。我准备到菜市场去唱歌,我试过了,跟拉车的收入差不多。”

这下,我觉得我不能不管了。我问了那家商店的电话号码,直接打了过去。

“您好,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有个残疾人反映在你们这里买了个DVD机是坏的你们不给退,是这样吗?”

“我们给他的时候好好的,是他自己不会用。这个人好凶哦,两百块钱的东西,跑来跑去跟我们吵!”

“两百块钱还少吗?你知道这两百块钱他要攒多久?你们明知道他腿不方便,为什么还要折腾他跑来跑去?《消费者权益法》规定,商家有包修包换包退的义务,两次修理还不能使用,你们就应该给他退货!”我听着自己声音有点发颤了,赶紧刹住。

“我们没说不换啊。”对方软下来,“我们是准备换的。”

第二天我给小叶打电话问结果,他说DVD机已经换了,谢谢我。我问小叶在哪里唱歌,想去看看。小叶说在城南菜市场,早上六点到九点。可是说完这话才几个小时,小叶就反悔了,他给我打电话,声音很低沉:“记者大姐,你还是不要去看我。说实话,我这个唱歌就跟要饭一样,你不要去看。”

我说不出话来。

小叶见我不回答,又叮嘱一句:“记者大姐,你一定不要去,你答应我。”

“好的,”我说:“我不去。”

为了遵守诺言,我始终没有去看小叶唱歌。这个同样因为遵守诺言因为感恩的残疾人终于改变了他的谋生方式,走上了另一条未知的路。

又一年过去了,小叶没有消息;赵政委退居二线;我还在做对话节目。

我删掉了手机上小叶的电话号码。我以为小叶的故事可以告一段落了,他的新轨迹离我越来越遥远,遥远到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然而,载客的三轮车并不因为小叶的退出而减少,他们继续在城市和城管队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以为小叶、赵政委和我不会有什么瓜葛了,不料一件事又让我们有了联系。

起因还是因为小叶来电话。

“记者大姐。”这个称呼遥远而新鲜,小叶出现了,“我被人打了!”

我心里一惊:“为什么?你在哪里?”

“我在城南菜市场唱歌,几个烂仔保安赶我出去,我不走,他们四个人打我,把我拖出来,我的音箱也摔坏了!”

“你人受伤没有?赶快打110先报警!”

“人没怎么伤,就是音箱不能用了。”小叶说,“我已经打了110了。”

放下电话,我在脑子里飞快调动相关人员的资料,怎么也搜索不出一个和公安有关系的,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找赵政委。

赵政委听了有点为难,说:“我们管不到公安那里去啊,再说我现在也不管事。”

“城管跟公安都是执法机构,多少会有点联系吧?”我有点死乞白赖了。“您想想您战友里有没有公安的人?您打个招呼就行。”

赵政委果然有战友在公安,还是个副局长!

两个小时后,赵政委给我打来电话:“小叶那事儿已经解决了,派出所让对方赔他八百元钱。小叶脾气太犟,人家说他喇叭声音太大,叫他关小点,他不听,人家就来拉他,他一下从车座底下抽出一把刀来!”

这件事终于过去了。但是我不知道小叶下次来电话还会有什么事。

几天后,我在本市网上看到一条新闻《无证三轮车依法被查扣,男子泄愤砸坏九辆车》:该男子从河南信阳来此,靠捡垃圾卖废品为生,两个月前,他向老乡借钱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载客。车被扣后,他再三请求无效,便拿着菜刀到市城管支队,将院内的一辆轿车和八辆执法车砸烂。目前,该男子已被派出所拘留。

看完这条新闻,我眼前闪现一道寒光。我想,也许每个有生存危机、生活在不安全状态的人都私下藏着一把刀,这把刀平时克制着、隐忍着,甚至卑躬屈膝着,但一旦抽出,就火星四溅,刀刀见血!

我没有听过小叶唱歌,但是国庆休假我去重庆,在朝天门码头看到了另一个小叶:一个没有胳膊的年轻人坐在地上,面前摆着音箱和一个纸盒,纸盒里面有几张纸币。

看到他,我的心被狠狠震了一下:这就是小叶!尽管小叶已经告诉我他唱歌就是要饭,但直到今天我才亲眼看见!

年轻人粗糙生硬地唱: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

我听了一会,然后打开手机,翻出赵政委刚刚发给我的短信:“举国欢庆,节日快乐!”我摁下回复键,飞快输进去一行字:“赵政委,我看见小叶了,他在歌唱祖国。”

李咏芹,编导,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寂寞的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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