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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觉

2009-03-15谭岩

飞天 2009年14期
关键词:晚报事儿部长

谭岩

电话来的时候,宣传部的副部长江正浩正在睡午觉。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设置了振动,就像突然受到惊吓的蚊虫一样,手机在床头柜的木板上直扑腾。扑腾就扑腾去吧,江正浩懒得睁眼睛,反正他是打定主意要睡一会儿午觉。

中午躺一会儿,是他多年来已形成的习惯,不管是在学校当老师,还是后来调进县委宣传部当办事员,哪怕只躺上十分钟,下午也有一种精神焕发的感觉,不然就像发了大烟瘾似的,不断打哈欠,时而摘下眼镜擦一把眼泪,整个下午一直到晚上,都会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只是后来当上了副部长,以前很多的习惯都由不得自己了,那雷打不动的天天要眯一下眼的午觉,也成了让他很怀念的享受了。要应酬啊,要陪客啊,不是他陪别人,就是人家陪他,在餐桌上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热闹结束的时候,上班的时间也到了,或者还差那么一点儿,大家也会嚷着要来个经济半小时,斗地主,打几把牌。他并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打牌,可总表现出很热心的样子,很游刃有余的感觉。怎么办呢,是工作啊。就是不陪客,人家陪他,也不能吃完喝完,嘴一抹,拍拍屁股就抬腿走人是不是?况且他还是新提拔的,当上副部长还没有两个月,更要注意群众关系,领导形象,不能表现得还像不成熟的样子嘛。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获得的好名声,谦逊随和,应酬到位,很有发展前途的评价,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一天到晚,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事,不是市里记者,就是省里记者,要不就是县长书记找,这个成绩要宣传,那个经验要总结;现在到了年底,又多了一项事,征订党报党刊,要挨着单位跑,一个个地落实,还要请人吃饭,事儿到了酒席上才能敲定,哪儿还有时间睡午觉!一个多月下来,感到自己苍老了许多,头一刨,掉的头发比头皮还多,早晨照镜子,发现白的也不少,耳鬓像落了霜一样。

今天是个难得的清闲日子,一把手部长出门去挂职了,今天上午刚走。虽然他是个副部长,但在宣传部,副部长仍是个办事员,一把手一走,就没有谁来支使他了,感觉上就轻松了,自由了,虽然该干的事儿并没有少一件。上面没来记者,县里也不开什么会要报道、要宣传,一个可去可不去的饭局也推了;上午带了两个人跑了两家单位,催订报刊杂志,也还算顺利,人家象征性地留他们吃饭,他装出日理万机的样子,笑呵呵地推辞了,既让人家下了台,也保持了自己的体面。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要回家重温一下午睡的享受。老婆炒了白菜萝卜,吃得非常舒服。看他吃得那样香甜,有些饕餮的样子,老婆就嘲笑他没有享福的命,放着大酒大肉不去,偏要在家吃萝卜白菜。说得轻巧,你去吃吃试试?到了那种场合,简直就是受罪、受刑,一杯杯酒往空腹里倒,还要赔着笑脸儿。算了,不跟她说,说了她也不理解,人不到那一步总有很多事不会理解,就跟他自己以前那样,望着那些领导个个红光满面,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煞是羡慕,到后来他自己当了这个小萝卜头儿,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当然这还是官当得不大,还太小的缘故。江正浩一面胡思乱想,两碗饭就扒完了。老婆还在收碗筷,他就已经进卧室舒张地躺着了,好像要把这当上副部长以来没有睡过的午觉,全部补回来似的。

他刚脱下衣服,眯上眼睛,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就跳起来了。他没有理它,让它跳。这个时候不会是领导,领导也要休息;也不会是老家里有什么事,有事都会打老婆的电话。排除了这两条,其他的就可接可不接了。一定是哪个伙计喝酒喝到了兴头上,喊他过去赴场子。他躺在被窝里闭着眼一动不动,搞得像已经睡熟了一般,可是那耳朵却偏偏像多事的狗一样支棱着,变得特别敏感,听见那手机跳到了第三遍,从床头柜的那端一直跳到耳朵边来了。不接是不行了。江正浩恼火地一把抓过手机,没好声气地说:哪个?

手机里沉顿了一下,然后是一个他熟悉的女人声音,是我,对不起……

江正浩即刻听出是陈芳,两河乡的宣传干事,在一次演讲活动期间,两人有过很浪漫的一夜,可后来这个漂亮优雅的女人一直对他保持着距离。听到她主动打来电话,他有些意外,有些欣喜,更有些心虚,因为他这时是在家里。

江正浩能听见老婆在厨房清晰的洗碗洗筷的声音。他便压低了嗓门儿,语调也柔和了许多,有什么事吗?

可是那边的声音却一下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僵硬,“对不起,江部长,我要报告您一件事……

听了这个腔调,江正浩心里很不是味道,毕竟他已熟悉了那个女人的脉脉温情,电话虽然很少,但打起来时也是缠绵悱恻,柔情似水。突然的生硬让他一时适应不了,嘴里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那接下来的话语,让他一下忘记了儿女方面的私情,他突然从床上一弹而起,嗓门儿也跟着一蹿老高:什么?现在他们朝哪个方向去?

声音之大,连在厨房里洗碗的老婆也走了过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推开了虚掩的门。见男人是给人打电话,就摆出教训的口气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喊不行吗?亏你还是个领导!

老婆望玲是教师,两口子是同学,一同在一个学校读书,又一同分到县党校。县党校多半是年纪大的,只有他们两个年轻人,有个什么事儿相互帮衬的多一些,又都是单身,食堂的饭一打,又走到了一起,在办公室边吃边聊,因为办公室有空调。有时两人兴趣来了开一下小灶,你买点儿菜,我买点儿酒,啤酒或者红酒;在操场上的那个水池子边儿,把龙头开得大大的冲洗着白菜蒜苗,当然再冷再热都是他江正浩挽着胳膊在那里忙活儿,女的在一旁袖手旁观,顶多帮忙拿一下盆篓什么的。时间一长,这两人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家。男人当上了副部长,在那一帮子同学中,要算最有出息的了。大大咧咧随意惯了的女人,突然有了很大的改变,注意起了自己的穿着打扮,走出门前总要扭着身子在镜子前照一照,看穿着是否得体;哪个书记县长的女人穿了什么新衣服,挎了什么时髦的坤包,她总会在江正浩的耳边唠叨,没两天,那些东西也到了她的身上;口无遮拦的习惯也变得斟词酌句的谨慎,总之是一心向官太太的那个方向发展。江正浩见了老婆的这些改变,开始还有些暗自得意,颇有夫贵妻荣的自豪,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也一下高起来了,洗衣做饭,当初为了追求望玲才干的那些本是娘儿们的活儿,现在也有了正确的归属,不再要自己亲自动手了。可是有些事情就是怕比较,后来认识了陈芳,就觉出了自己老婆身上的酸腐气。不过此时的江正浩心里正着急,没有心思去理会老婆的教训,一边忙着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摆出领导的架势对电话里大声说,你先稳住他们!来了几个什么人?是不是……

可是江正浩的指示还没有发完,那边的电话却不买账地关上了,随他怎么拨,陈芳就是不接。江正浩一急,不由心里骂道,这个小婆娘,耍小性子也不看看场合。不过骂归骂,这事儿他还得感谢陈芳,要不是她来这个电话,捅出了大娄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原来是晚报的记者到了两河乡,向农民了解发展黄姜亏损的情况。去年县里招商引资,引进了一个项目,专门提炼一种叫黄姜素的药物,说这种东西目前在国际上已卖到了什么天价;而提炼这种值钱东西的原材料,就是黄姜。江正浩家是农村的,小时候挖过黄姜,知道这黄姜是一种藤蔓植物,长在山坡荆棘丛中,是乡村孩子的一种美味,也是挣几个零钱的小来路。可以煮了吃,清香扑鼻,或切成片状晒干,卖给药材收购站。可是要办成厂,光靠那些野生的显然远远不够,这就要人工栽培。那家引进的企业对农民出的黄姜收购价,大大高于种植粮食的利润,于是一个全县上下大力发展黄姜的热潮迅速蔓延。头一年,黄姜素厂开工生产了两个月,敞开门收购,发展黄姜的农民赚了不大不小的一笔;那些等待观望的见别人赚了钱,眼红了,第二年,就毫不迟疑把口粮田也拿了出来,种植黄姜,准备大大地发一笔财,让正找不到出路的寒酸生活翻个身。一片片的山林被砍光,被开垦,种植粮食作物的旱田,还有浇灌条件很好的一畈畈的水田,都排上了一垄垄的黄姜。那段时间,黄姜种被炒得价格飞涨,县内没有货,黄姜素厂就主动帮忙联系调货,一天几大卡车的黄姜种,一到乡下,连沾在黄姜上的泥土也被抢购一空。一季下来,家家户户都种上了黄姜,黄姜生产遍及全县千家万户。可是到了收黄姜的季节,黄姜素厂却大门紧闭,更不见那高高伸在厂房上空的烟囱冒烟。等不及了的人们跑去一问,发现守门的是雇请的一个本地人,那个人说,老板自从卖完了黄姜种,就再没有露过面,倒是传过话来说,今年市场价格低,不准备开工生产了。

大伙儿一听,个个眼瞪得比牛眼还大,这下全完了。就是当药材卖,一是药材收购站每年的收购量有限,二是即便药材收购站收购了,其价格之低廉,根本保不住买黄姜种的本钱。愤怒之极的农民砸了那个厂房的门窗(那本身就是一个破产企业的旧厂房,略做了些改造),然后转身去找政府,到县里、乡里上访,静坐,围住大门,不让小车进出,一车车的黄姜倒在乡镇政府的大门口。还有几个乡镇,失去理智的农民竟然把乡镇的牌子摘了丢到地上,狠狠踩成两半。

县里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紧急会议,专门研究黄姜事件。那段时间,黄姜成了全县上上下下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各部门都动员起来,像去扑火一样,都围绕这件事转。当然这事儿最后怎么处理,不是他这个宣传部副部长分内的事儿,但是有一条,县里已经有了死命令,在这个事情没有圆满解决之前,电台、电视台,还有大报小报,一律不准报道,不准捅出去。稳定,构建和谐社会,这是政治任务!

省里的几家新闻单位,给宣传部打来电话询问这事儿,江正浩便认真地把情况一一向他们作了解释,那些新闻单位的记者很理解地在电话里哦了一声,都表示不给县里的工作添麻烦,尊重县里的意见,暂不作报道。可是这个晚报,向来喜欢登批评报道的市里的新闻单位,这次竟绕开了宣传部,径直跑到下面去采访了。陈芳是到挂点的村去检查秋播情况,在一家农家院场上看见了晚报的新闻采访车,车上面写着几行醒目的大字,“有困难找晚报”,“有怨言找晚报”。几个农民七嘴八舌,正向一个记者模样的人吐着苦水,边说边指着那遍山的黄姜地。那记者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陈芳便马上想起了前不久宣传部开会说的对黄姜事件的宣传纪律,这才掏出电话给管新闻的江正浩通风报信。她知道这起风口浪尖的事件,对才上任的主管新闻宣传的副部长的分量。没想到好心得不到好报,听他那个生怕别人打扰他的口气!好像是别人在觍着脸求他什么似的。陈芳感到万分的委屈,耐着性子,几句话简明得不能再简明地说完,啪的关了电话,再也不理那个家伙。

江正浩现在没有心思理会小情人的情绪。他完全沉浸在这件事情上报后的可怕后果中。这是来者不善,是存心要捅娄子的嘛!江正浩一边打电话联系车辆奔赴采访现场,一边系裤带,朝门外走。最好的办法是在采访现场就把那个可怕的后果掐灭在萌芽状态。望玲抖着一条领带从卧室撵出来,领带领带!什么事儿这么急?

江正浩没好气地说,救火!

啪的一声,拉开的门撞得墙壁一颤,江正浩丢下一脸狐疑不满的老婆,噔噔噔跑下楼梯。

部里的小车已经在县委大院的楼下等,见了江正浩,司机小李就从车里开门出来,叫了一声江部长。小李才调到宣传部来开车,处处显得小心谨慎的样子,不像那些开了多年车的老油条,只对一把手负责,其他的什么副部长都带理不理的。小李礼貌地拉开车门,请他上车。江正浩问李科长来了没有?李科长是新闻科长,算是他手下的兵,也是唯一的一个下属,可这个下属并不怎么买他的账,仗着能写几首豆腐块的歪诗,几篇巴掌大的狗屁小说,又是刚毕业就分到了宣传部,呆了多年的老资格,并不把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副部长放在眼里。见司机小李摇了摇头,江正浩就拨李科长的电话。本来,接待记者是新闻科分内的事儿,可他不放心这个有些傲慢又有些迂腐的家伙,放他去肯定会把事情搞砸。电话拨通了,一头的李科长支支吾吾的,说丈人病了在医院,要动手术,不好现在就走开。他和李科长是同时任命的科长,一个是新闻科长,一个是宣传科长;现在这个宣传科长提拔了,还成了他的领导,虽然嘴上不说,江正浩知道李科长是不服气的。这个时候,人家是成心要看他的笑话。想到这里,江正浩的脸上便有了一丝苦笑,他对电话里的李科长说,实在走不开身那就算了,有事再和你联系。说完便关上电话低头钻进轿车,对前面已整装待发的司机小李说,走!

小李问,江部长,您要去哪儿?

江正浩愣住了。不知道晚报的记者走了没有,陈芳在电话里告诉他,她发现时,记者已经采访完,从她挂点的那个村朝外走了。他们回临川市有两条路,不知道走哪一条。他还想知道得详细一点儿,可是陈芳怎么也不接他的电话了。他呆愣了一阵儿,说小李,你速度放快点儿,我们往两河乡的方向赶去拦住记者。

必须赶到去临川市的分岔口拦住晚报记者。否则他们一回去,就跟鱼进了河流一样,就难找他们了,做工作的难度就更大了。坐在车上的江正浩正心急火燎,突然腰里一振动,他敏感地意识到是有利的信息。果然,他低头一看,长出了一口气,是陈芳发来的短信,告诉他晚报记者行动的方向和现在的准确位置。到底是一夜的夫妻!江正浩暗自感叹一声,焦虑的心像干旱的田地下了一场甘霖,一筹莫展的状况终于出现了希望。他身子往前一靠,手指往前一指,对前座上开车的小李说:“到横石村去!”

于是尚在磨蹭的小车像被鞭打了一下,速度一下提了上来,快速驶出了城门,穿过林阴的田间公路,顺着插进山去的道路飞驰而去。

怨恨归怨恨,可陈芳知道这件事对刚上任的江正浩来说具有的严重性,搞得不好会影响他的仕途前程。她探听到了专程来采访黄姜事件的记者还要到另一个村去查看情况,就请挂点村里的会计放下正向她汇报播种面积的账本,用摩托车载着她,尾随在报社的那辆面包车后面。跟了一段,见面包车下了山,突然一拐,离开了柏油公路,奔向了一条水泥路。看准了他们要去的方向,这才掏出电话按了一通,给江正浩发出了一条短信。打电话是要方便些,可是她的怨气还没有消,不想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就是这条短信让江正浩如获至宝。有了明确目标的江正浩驱车直往目的地,赶了一个多小时,横石村出现在眼前。江正浩知道,这个村发展黄姜最积极,大片大片的良田都改成了旱地种黄姜,乡政府把这个村当作致富奔小康的典型,组织全乡各个村的书记主任来参观,他江正浩也应邀参加了现场会,还照了一张照片,题上“昔日小药材,今天致富路”,刊登在省报头版,评上了当年的好新闻;也正是这幅照片,引起了县领导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科员的关注,有了他今日的提拔重用。自然这个发展黄姜最积极的村,受到的损失也最惨重。选择这个村来做报道的典型,江正浩不得不佩服晚报记者的眼光,可惜只是搞负面报道。

进横石的路是一条乡村少有的水泥路,虽然弯曲狭窄,但是路面状况非常好。如果不是水泥路,那乡村小道坑坑洼洼的,这轿车根本就不可能开进去。因为这个全乡的典型后来也成了全县的典型,领导一重视,各部门都重视起来,县交通局把它作为全县首批“村村通工程”项目纳入建设计划,上面的配套资金还没有下来,县里就垫资把这条路率先修了起来。没有想到,这条路今天也为他江正浩派上了用场。

江正浩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横石村,转了两个弯,果然看见一辆画了几条横杠,写了几条标语的面包车像一只斑斓的甲壳虫趴在一户农家院子里。他问了司机小李,也确定这是市里的车,这才松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来。他是要给领导汇报。部长不在家了,还有分管的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先汇报,汇报了,搞不搞得好,就是另一层话,以后责任就不全在他。接到陈芳的电话时,之所以没有立即汇报,一是那正是领导休息的时候,谁遇到这样的胡骚事都会烦;再就是情况还没有搞清楚,不知道记者的确切位置,他不会像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儿样,遇到风就是雨,咋咋呼呼的。就是来了风,也要辨别清楚,看是南风还是北风,有没有雨,有雨雨会下多大多久。这是他进宣传部从事行政工作以来摸索出的一点门道儿,虽然这拐弯抹角的做法让人很不舒畅,但有时还是很管用。他看了看时间,刚好两点四十分,这时领导已经在办公室坐着了,大约泡好了茶,等待方方面面的请示汇报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打的是副县长办公室的电话,一打就通了。没有等他把事情说完,副县长就在电话里说,你说的我知道了,我跟胡书记商量一下,看谁有时间赶过来。电话打完,江正浩长舒了一口气,如果来一个县领导,事情的难度就会大大降低。再牛逼的记者也要尊重一下当地的父母官嘛。听说晚报一个专门喜欢写批评报道,下面县里管叫戳豁子的记者,叫什么刺猬的特难缠。他才管新闻,不认识,李科长肯定认识,可是人家不愿意露面。不露面就不露面,不露面事情不是照样可以摆平么?江正浩想起来就恨恨的。他下了车,指挥司机小李把轿车横在水泥路上,这样一来就等于截住了晚报面包车的出路,晚报记者想从他眼皮底下溜也溜不掉了。一面下车去迎那个刺猬,打定主意要死拖硬缠,等着救兵到来。

果然那记者是个刺猬。江正浩顺着停面包车的场子找进了一家农户的房子,见一个记者模样的人正在收拾本子和笔。三十多岁,寸头,一身运动服打扮,望见他进门来,头也不抬,大咧咧地只顾与几个农民告别,嘴里还在说,你们放心,我们会替你们说话的。江正浩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一面堆上满面的笑容自报家门,伸手向前,请问您是临川晚报的记者吧?我是县宣传部分管新闻的副部长。

那人只管拉开包收拾自己的本子和笔,也不管他伸来的手,淡淡地说,幸会。

场面有些冷,可江正浩是什么人,早已修炼过来了,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请问您贵姓?

那人抬起头来,望着他,瞪着眼说,怎么?是要检查我的工作证,怕我是冒牌的?

哪里哪里,看您说的!江正浩没料到这个家伙还真不怎么友好,一时有些尴尬,忙掏出烟来敬。那记者摆了摆手,说谢谢不抽。倒是晚报开面包车的那个司机有些老成,他接了江正浩递上的烟,介绍说,这是我们晚报记者部的副主任孙江,笔名刺猬。

好家伙,果然是一个不好应付的刺猬。江正浩换成一种仰望的目光,作敬佩状,口里连声说,我就是喜欢看孙老师的文章,犀利老辣,我常当范文来学习!好话人人爱听,这屡试不爽的一招同样在这个记者身上起了作用。江正浩看见那张生硬的脸终于泛起一丝矜持的笑意,江正浩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油盐不进的刺猬总算打开了一点儿缺口。于是他一面继续夸大其词,扯着闲话,一面拖时间等着救兵到来。围观的农民知道他是县里的领导,于是哗啦一声,群情激愤,七嘴八舌,指着堆了一阶沿一场子的黄姜,质问县里的领导到底管不管?江正浩又急忙口干舌燥地向农民作着解释,说自己不是管这个事的,只是跟报社的记者一样,可以反映反映情况。一定反映!围观的农民知道他只是个记者,而且答应帮他们反映情况,就安静下来,对他的态度也友好起来,递给他一杯热茶。

请大家出去一会儿吧,我要跟报社的记者谈谈情况。围观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似乎很明理的老汉说,出去出去,都出去,人家领导有话说!说着把那些人都赶了出去,屋里只留下他和晚报的记者。姓孙的记者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江正浩又赔着笑说,我刚搞这个事,不知孙主任大驾光临,失礼的地方还望谅解。

副部长的一味自责,气氛已比先前融洽了。这时姓孙的记者才告诉他,是编辑部接连接到了几封群众来信,报社便派他来,把全面情况做一个调查了解,回去准备发一个专题报道。

千万不能见报!孙主任,情况不全是您了解的这样。

听说要登报,江正浩又急了,身子不由站起来。

姓孙的记者拍了拍他的包,怎么不是这样?全是一线的材料。对不起,我还要赶回报社去发稿子。

晚报的记者边说边往外走,发现一辆轿车拦在他的面包车前,不让他走,就回过头来说,怎么?江部长,还要绑架不成?

江正浩堆上笑说,看您说的!我们县领导听说你在这儿,还要赶来向您汇报情况……正说着,电话响了,江正浩看了号码先是一喜,走一边去接听,听了一会儿,脸就灰了。原来县长请书记来,书记请县长来,结果最后是都忙,不是要主持会,就是上面又来了领导,总之是一个也来不了。

江部长,你要处理好!稳定,和谐,这是压倒一切的任务!

这就是说,矛盾集中在他的头上了,这个事儿搞好搞不好,都只有他江正浩自己扛着了。是啊,当领导的,谁愿意出面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棘手事儿?江正浩怅然若失地拿着电话走过来,见晚报的孙记者拉开车门准备上车,脸上严肃地对他说,江部长,请你的司机把车让开!

江正浩也不搭话,他头一低,进了报社的面包车,在孙记者惊愕目光的注视下,又从车窗伸出头来,对横在前面的轿车喊,小李,你在前面带路,我们请孙主任到“水一方”去吃晚饭!

孙记者一条腿蹬在车门上,说江部长,我们是真要赶回去,请你下去坐你自己的车。

江正浩此时已被逼上梁山,他想只有孤注一掷了,耍赖就耍赖吧,怎么着这事也得解决了再让他走,不然记者一回报社,怎么亡羊补牢都不行了。他收敛起脸上多少有些尴尬的笑容,认真而诚恳地说,江老师,我这时不再是宣传部的什么江部长,我是江正浩,一个基层搞通讯报道的伙计,您也不是主任,是我崇拜的老师。我想坐一下你的车,想和你交个朋友,拜个师,请教请教不行吗?

那孙记者张了张嘴,反而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的确,他绕开了宣传部,按群众来信的落款地址直接插到了村,本意还是想做一篇大文章的,这样的文章做好了,说不定还会评上下一届的好新闻奖。再说,晚报不比日报吃香,得不到下面应有的重视,仿佛那日报是党报,晚报就不是党报,是不痛不痒的,不敲打一下,他们就不知道晚报的分量。今天对这个副部长也是够冷的了,那也是工作的需要,什么事儿让地方插上一手,想干的事儿就干不成了。不过也不能太过分,俗话说,山不转水转,说不定什么时候转到人家的名下,毕竟还是个副部长嘛,况且人家把话也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于是晚报的记者孙江不再显得铁板一块,不好再坚持把江正浩赶下车,还客套一番,把他让到前座上,一边解释直接到村的原因,是不想给部里添麻烦。

话不要多说,不在这里吃顿饭,怎么说都不成!坐在前排的江正浩挥了挥手,拦住记者的话头,显得非常义气的样子。又探头对前面的司机说,师傅,跟着我们的车走!

说是带路,宣传部的那辆轿车实际是在前面压着不让超车。司机小李非常灵光,早已对江正浩的心思心知肚明,他在前面时快时缓,报社的面包车只好一路尾随。

“水一方”是个办得很有地方特色的餐馆,正处在到临川市去的岔道路口,上面到县里检查工作的领导,无一例外要被安排到那里就一顿餐。孙江到那里吃过两回饭,印象很好,不过这次他要摆脱这个副部长的纠缠。到了“水一方”,车子停下了,孙江仍不下车,坚持要赶回报社。

江正浩自然不会放他走,以十二万分的热情进行挽留,每一个理由都说得中肯到位,让人感到不留下来吃这顿饭就不近人情。最后不知那个小李怎么就和报社的司机拉扯上了,不知他们蹲在路边说了些什么,报社的司机就被小李统战了。在他们磨嘴皮的当儿,那司机手指夹着烟走过来,对还在坚持要走的孙江说,就在这里吃吧,已经五点了,再说难为人家江部长的一番好意,江部长当部长还不到两个月,又是管我们这一块,也要为他祝贺祝贺。

司机开车开得时间长了,说话的水平也不低于一个领导;有时呢,领导也不敢过分得罪司机,况且不是领导的孙江正极力与这个司机搞好关系,要办个私事什么的,用车方便。见自己带来的司机也这样说,孙江不便再坚持,江正浩也一边让他下台:像您这样的大手笔,什么稿子还不是一支烟的工夫!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感谢那个平时不怎么言语的部里的司机小李,如果不是小李把报社的司机拉过来,把车停进餐馆的院场,把他们留下的这一步棋还不知要僵到什么时候。小李见记者终于答应留下,便麻利地在前面带路,迎客人进餐馆。

虽然一共只有四个人,但是江正浩还是点了一大桌菜,点了一个餐馆才弄到的麂子火锅。那麂子火锅炖得香味扑鼻,让中午只在农家胡乱扒了一碗饭的孙江不禁馋涎欲滴。从那两眼放光的眼神,江正浩感到自己坚持走的这步棋是走对了。只要到了酒席上,再不好办的事儿都会出现转机。老祖宗们发明的酒实在是好,用酒来掩住脸面,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儿都敢做,事后大不了说一句,那天酒多了,谁还会当真!

凡是能提笔写几个字的,谁不是性情中人,就连这刺猬头儿孙江也不例外。几杯酒下去,说话就不再浑身是刺,脸上红红的,拍着江正浩的背,一副称兄道弟的样子。他端起酒杯,回敬江正浩,来,江部长,我敬你一杯!

江正浩感到机会来了,就沉吟了一下,一改刚才嘻嘻哈哈的神情,做出十分悲壮的样儿,好,这是我当什么鸡巴部长喝的最后一顿酒!以后要是瞧得起我,到了归洲,给小弟我打个电话。

孙江一听,见他话中有话,就放下了酒杯,江部长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正浩做出十分豪爽的样子,说,喝酒!我要感谢孙老师,这个副部长我是早就不想当了!

你是说……

江正浩点了点头。这个负面报道一登报,这个当了不到两个月的副部长也就当到头了。

不会这么严重吧?孙江半信半疑。报道的目的是想给县里加些压力,并不是为了针对某一个人,如果因他刺猬的一篇想评什么好新闻的报道,撤了这位才上任不到两个月的副部长,断送了人家的大好前程,这事儿传出去,叫他孙江如何在江湖上混?

司机小李见这孙记者还不松口,就趁机说,我们江部长是省委组织部跟踪考察的干部,全县挂上号的还只他一个,请孙主任帮帮忙!

哦?那提拔起来可是像坐火箭的!孙江望着江正浩,江正浩不置可否,只是举起酒杯,说喝酒喝酒!什么提拔不提拔,考察不考察?我早就想回学校去教书了!

孙江却不去举杯,说这样吧,这件事儿我先跟我们记者部主任联系一下,看这篇稿子能不能不发。说着换了一副玩笑的嘴脸,说不定你哪一天会成我们报社的领导哟,我先巴结巴结。

江正浩说,算了,兄弟在一起喝酒不要谈什么工作。来,喝!我先干为敬。说完,一扬脖子,大半杯酒倒进了喉咙。

孙江伸手去拦他没有拦住,此时脸上更是一脸的义气:江部长,你够哥儿们,这事儿交给我!说着,掏出手机到走廊去打电话。

这边的江正浩又忙着给报社的司机敬酒,拉家常套近乎,喊服务员拿了两包满天星的香烟,丢在他的面前。不一会儿,到走廊打电话的孙江进来了,脸上带着没有什么事办不好的得意和喜色,对江正浩说,我跟我们主任说好了,就按江部长的意见办,稿子先不发,不过……他脸上有些为难。

什么事儿,说!见压在心头的事情终于得到了解决,江正浩心里已是喜出望外,说话的表情也变得底气十足。

我们主任说,请你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订两百份报纸。

江正浩心里一怔:报纸?征订?哦,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难怪他们这么不友好!上次开全县的报刊发行会,没有把晚报列入党报党刊的征订计划,宣传部是列入了的,可后来正式下文件时,县里说要减负,就把晚报还有其他两家报刊拿下来了。江正浩心里迅速算了一下,这两百份报纸就是一万多块钱,宣传部的经费早已超支,去哪儿弄这一坨钱?不过报社总算答应不再搞有关黄姜事件的负面报道,什么事儿再难也难不过这件事儿,先答应再说。江正浩有了主意,就脸朝餐厅门外愉快地喊:服务员,再拿一瓶酒来!

直到目送着晚报的面包车亮着灯光,拐过了星空下的那条弯道,一直强忍着的江正浩才突然跑到公路边的树下,哇哇地吐起来,吐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

司机小李给他拿来了毛巾,站在他的身边,说江部长,你不要紧吧?

没事,吐了就好了。江正浩拿起毛巾擦了一下嘴,有些感激地说,小李,今天的事要感谢你了。

江部长,上车吧,不要感冒了。小李说着,给他披上了衣服。

小李见江部长吐了酒,冷得身子直打颤,早把车里的空调开着了。江正浩坐进去,顿时感到一般暖意扑面而来,打颤的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他想这时应该把事情处理的结果向领导汇报一下,可就要去摸手机的时候,突然没了兴趣。算了,明天再说。他感到很疲惫,很想躺一会儿。就在后座上摆好架势。要闭上眼时,突然腰里一颤,来了信息。他打开一看,是陈芳发来的。酒没有喝醉吧,今天的事儿你怎么谢我呀?江正浩笑了一下,就回了一个很黄也很痛快的短信,然后他打了一个哈欠,关了机,脖子就躺在了靠垫上,闭上眼睛,寻找已中断了的午觉那舒适的感觉。

睡梦中的江正浩突然一惊,似乎痛苦地喊了一声。前面开车的小李不由回头问,江部长,您怎么了?

江正浩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不少农民拿着锄头向他撵过来。他拼命地逃跑,突然绊了一跤,急了一身汗,人也醒了。不过这话他没有给小李讲,他摇下车窗,凉爽的夜风透进来,望着窗外快速闪过的月色,想起刚才的这个梦,对今天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时感到十分无聊和寡淡。他幽幽地说,没事儿……你慢点开吧。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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