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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厂长上任记

2009-03-13蒋子龙

广州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厂长大道

蒋子龙

“时间和数字是冷酷无情的,像两条鞭子,悬在我们的背上。

“先讲时间。如果说国家实现现代化的时间是二十三年,那么咱们这个给国家提供机电设备的厂子,自身的现代化必须在八到十年内完成。否则,炊事员和职工一同进食堂,是不能按时开饭的。

“再看数字。日本日立公司电机厂,五千五百人,年产一千二百万千瓦;咱们厂,八千九百人,年产一百二十万千瓦。说明什么?要求我们干什么?

“前天有个叫高岛的日本人,听我讲咱们厂的年产量,他晃脑袋,说我保密!当时我的脸臊成了猴腚,两只拳头攥出了水。不是要揍人家,而是想揍自己。你们还有脸笑!当时要看见你们笑,我就揍你们。

“其实,时间和数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来追求它,它就属于你。”

——摘自厂长乔光朴的发言记录

出 山

党委扩大会一上来就卡了壳,这在机电工业局的会议室里不多见,特别是在局长霍大道主持的会上更不多见。但今天的沉闷似乎不是那种干燥的、令人沮丧的寂静,而是一种大雨前的闷热、雷电前的沉寂。算算吧,“四人帮”倒台两年了,一九七八年又过去了六个月,电机厂已经两年零六个月没完成任务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全局都快要被它拖垮了。必须彻底解决,派硬手去。派谁?机电局闲着的干部不少,但顶戗的不多。愿意上来的人不少,愿意下去,特别是愿意到大难杂乱的大户头厂去的人不多。

会议要讨论的内容两天前已经通知到各委员了,霍大道知道委员们都有准备好的话,只等头一炮打响,后边就会万炮齐鸣。他却丝毫不动声色,他从来不亲自动手去点第一炮,而是让炮手准备好了自己燃响,更不在冷场时陪着笑脸絮絮叨叨地启发诱导。他透彻入肺腑的目光,时而收拢合目沉思,时而又放纵开来,轻轻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有一张脸渐渐吸引住霍大道的目光。这是一张有着矿石般颜色和猎人般粗犷特征的脸: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饿虎般深藏的双眼;颧骨略高的双颊,肌厚肉重的阔脸;这一切简直就是力量的化身。他是机电局电器公司经理乔光朴,正从副局长徐进亭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在手里摆弄着。自从十多年前在“牛棚”里一咬牙戒了烟,从未开过戒,只是留下一个毛病,每逢开会苦苦思索或心情激动的时候,喜欢找别人要一支烟在手里玩弄,间或放到鼻子上去嗅一嗅。仿佛没有这支烟他的思想就不能集中,他一双火力十足的眼睛不看别人,只盯住手里的香烟,饱满的嘴唇铁闸一般紧闭着,里面坚硬的牙齿却在不断地咬着牙帮骨,左颊上的肌肉鼓起一道道棱子。霍大道极不易觉察地笑了,他不仅估计到第一炮很快就要炸响,而且对今天会议的结果似乎也有了七分把握。

果然,乔光朴手里那支珍贵的“郁金香”牌香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堆碎烟丝。他伸手又去抓徐进亭的烟盒,徐进亭挡住了他的手:“得啦,光朴,你又不吸,这不是白白糟踏吗。要不一开会抽烟的人都躲你远远的。”

有几个人嘲弄地笑了。

乔光朴没抬眼皮,用平稳的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口吻说:“别人不说我先说,请局党委考虑,让我到重型电机厂去。”

这低沉的声调在有些委员的心里不啻是爆炸了一颗手榴弹。徐副局长更是惊诧地掏出一支香烟主动地丢给乔光朴:“光朴,你是真的,还是开玩笑?”

是啊,他的请求太出人意外了,因为他现在占的位子太好了。“公司经理”——上有局长,下有厂长,能进能退,可攻可守。形势稳定可进到局一级,出了问题可上推下卸,躲在二道门内转发一下原则号令。愿干者可以多劳,不愿干者也可少干,全无凭据;权力不小,责任不大,待遇不低,费心血不多。这是许多老干部梦寐以求而又得不到手的“美缺”。乔光朴放着轻车熟路不走,明知现在基层的经最不好念,为什么偏要下去呢?

乔光朴抬起眼睛,闪电似地扫过全场,最后和霍大道那穿透一切的目光相遇了,倏地这两对目光碰出了心里的火花,一刹那等于交换了千言万语。乔光朴仍是用缓慢平稳的语气说:“我愿立军令状。乔光朴,现年五十六岁,身体基本健康,血压有一点高,但无妨大局。我去后如果电机厂仍不能完成国家计划,我请求撤销我党内外一切职务。到干校和石敢去养鸡喂鸭。”

这家伙,话说得太满、太绝。这无疑是一些眼下最忌讳的语言。当语言中充满了虚妄和垃圾,稍负一点责的干部就喜欢说一些漂亮的多义词,让人从哪个方面都可以解释。什么事情还没有干,就先从四面八方留下退却的路。因此,乔光朴的“军令状”比它本身所包含的内容更叫霍大道高兴。他激赏地抬起眼睛,心里想,这位大爷就是给他一座山也能背走,正像俗话说的,他像脚后跟一样可靠,你尽管相信他好了。就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乔光朴:“我要带石敢一块去,他当党委书记,我当厂长。”

会议室里又炸了。徐副局长小声地冲他嘟囔:“我的老天,你刚才扔了个手榴弹,现在又撂原子弹,后边是不是还有中子弹?你成心想炸毁我们的神经?”

乔光朴不回答,腮帮子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肉梭子,他又在咬牙帮骨。

有人说:“你这是一厢情愿,石敢同意去吗?”

乔光朴:“我已经派车到干校去接他,就是拖也要把他拖来。至于他干不干的问题,我的意见他干也得干,他不干也得干。而且——”他把目光转向霍大道,“只要党委正式作决议,我想他是会服从的。我对别人的安排也有这个意见,可以听取本人的意见和要求,但也不能完全由个人说了算。党对任何一个党员,不管他是哪一个级别的干部,都有指挥调动权。”

他说完看看手表,像事先约好的一样,石敢就在这时候进来了。猛一看,这简直就是一位老农民。但从他走进机电局大楼、走进肃穆的会议室仍然态度安详,就可知这是一位经过阵势,以前常到这个地方来的人。他身材短小,动作迟钝。仿佛他一切锋芒全被这极平常的外貌给遮掩住了。斗争的风浪明显地在他身上留下了涤荡的痕迹。虽然刚交六十岁,但他的脸已被深深的皱纹切破了,像个胡桃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他对一切热烈的问候和眼光只用点头回答,他脸上的神色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倒有些像路人般的木然无情。他像个哑巴,似乎比哑巴更哑,哑巴见了熟人还要呀呀咿咿地叫喊几声,以示亲热;他的双唇闭得铁紧,好像生怕从里边发出声音来。他没有在霍大道指给他的位子上坐下,好像不明白局党委开会为什么把他找来,随时准备离开这儿。

乔光朴站起来:“霍局长,我先和老石谈一谈。”

霍大道点点头。乔光朴抓住石敢的胳膊,半拥半推地向外走。石敢瘦小的身材叫乔光朴魁伟的体架一衬,就像大人拉着一个孩子。他俩来到霍大道的办公室,双双坐在沙发上,乔光朴望着自己的老搭档,心里突然翻起一股难言的痛楚。

一九五八年,乔光朴从苏联学习回国,被派到重型电机厂当厂长,石敢是党委书记。两个人把电机厂搞成了一朵花。石敢是个诙谐多智的鼓动家,他的好多话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人揪住了辫子,在“牛棚”里常对乔光朴说:“舌头是惹祸的根苗,是思想无法藏住的一条尾巴,我早晚要把这块多余的肉咬掉。”他站在批判台上对造反派叫他回答问题更是恼火,不回答吧态度不好,回答吧更加倍激起批判者的愤怒,他曾想要是没有舌头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而和他常常一起挨斗的乔光朴,却想出了对付批斗的“精神转移法”。刚一上台挨斗时,乔光朴也和石敢一样,非常注意听批判者的发言,越听越气,常常汗流浃背,毛发倒竖,一场批斗会下来筋骨酥软,累得像摊泥。挨斗的次数一多,时间一长就油了。乔光朴酷爱京剧,往台上一站,别人的批判发言一开始,他心里的锣鼓也开场了,默唱自己喜爱的京剧唱段,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此法果然有效,不管是几个小时的批斗会,不管是“冰棍式”,还是“喷气式”,他全能应付裕如。甚至有时候还能触景生情,一见批判台搭在露天,就来一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他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石敢,劝他的伙伴不要老是那么认真,暗憋暗气地老是诅咒本来无罪的舌头。无奈石敢不喜好京剧,乔光朴行之有效的办法对他却无效。一九六七年秋天一次批判会,台子高高搭在两辆重型翻斗汽车上,散会时石敢一脚踩空,笔直地摔下台,腿脚没伤,舌头果真咬掉了一半。他忍住疼没吭声,血灌满了嘴就咽下去。等到被人发现时已无法再找回那半个舌头。从那天起,两个老伙伴就分开了。石敢成了半哑巴,公共场合从来不说话。治好伤就到机电局干校劳动,局里几次要给他安排工作,他借口是残废人不上来。“四人帮”倒台的消息公布以后,他到市里喝了一通酒,晚上又回干校了,说舍不得那大小“三军”。他在干校管着上百只鸡,几十只鸭,还有一群羊,人称“三军司令”。他表示后半辈子不再离开农村。今天一早,乔光朴派亲近的人借口有重要会议把他叫来了。

乔光朴把自己的打算,立“军令状”的前后过程全部告诉了石敢,充满希望地等着老伙伴给他一个全力支持的回答。

石敢却是长时间的不吭声,探究的、陌生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乔光朴,使乔光朴很不自在。老朋友对他的疏远和不信任叫他心打寒战。石敢到底说话了,语言低沉而又含混不清,乔光朴费劲地听着:

“你何苦要拉一个垫背的?我不去。”

乔光朴急了:“老石,难道你躲在干校不出山,真的是像别人传说的那样,是由于怕了,是‘怕死的杨五郎上山当了和尚?”

石敢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但毫不想辩解地点点头,认账了。这使乔光朴急切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替他的朋友否认:“不,不,你不是那种人!你唬别人行,唬不了我。”

“我只有半个舌……舌头,而且剩下的这半个如果牙齿够得着也想把它咬下去。”

“不,你是有两个舌头的人,一个能指挥我,在关键的时候常常能给我别的人所不能给的帮助;另一个舌头又能说服群众服从我。你是我碰到过的最好的党委书记,我要回厂你不跟我去不行!”

“咳!”石敢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的暗流,“我是个残废人,不会帮你的忙,只会拖你的手脚。”

“石敢,你少来点感伤情调好不好,你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舌头,你有头脑,有经验,有魄力,还有最重要的——你我多年合作的感情。我只要你坐在办公室里动动手指,或到关键时候给我个眼神,提醒我一下,你只管坐镇就行。”

石敢还是摇头:“我思想残废了,我已经消耗完了。”

“胡说!”乔光朴见好说不行,真要恼了,“你明明是个大活人,呼出碳气,吸进氧气,还在进行血液循环,怎说是消耗完了?在活人身上难道能发生精力消耗完的事吗?掉个舌头尖思想就算残废啦?”

“我指热情的细胞消耗完了。”

“嗯?”乔光朴一把将石敢从沙发上拉起来,枪口似的双眼瞄准石敢的瞳孔,“你敢再重复一遍你的话吗?当初你咬下舌头吐掉的时候,难道把党性、生命连同对事业的信心和责任感也一块吐掉了?”

石敢躲开了乔光朴的目光,他碰上一面无情的能照见灵魂的镜子,他看见自己的灵魂变得这样卑微,感到吃惊,甚至不愿意承认。

乔光朴用嘲讽的口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一种讽刺,‘四化的目标中央已经确立,道路也打开了,现在就需要有人带着队伍冲上去。瞧瞧我们这些区局级、县团级干部都是什么精神状态吧,有的装聋作哑,甚至被点将点到头上,还推三阻四。我真纳闷,在我们这些级别不算小的干部身上,究竟还有没有普通党员的责任感?我不过像个战士一样,听到首长说有任务就要抢着去完成,这本来是极平常的,现在却成了出风头的英雄。谁知道呢,也许人家还把我当成了傻瓜哩!”

石敢又一次被刺疼了,他的肩头抖动了一下。乔光朴看见了,诚恳地说:“老石,你非跟我去不行,我就是用绳子拖也得把你拖去。”

“咳,大个子……”石敢叹了口气,用了他对乔光朴最亲热的称呼。这声“大个子”叫得乔光朴发冷的心突地又热起来了。石敢立刻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情:“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以后不悔。不过丑话说在前边。咱们订个君子协定,什么时候你讨厌我了,就放我回干校。”

当他们两个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委员们也就这个问题形成了决议。霍大道对石敢说:“老乔明天到任,你可以晚几天,休息一下,身体哪儿不适到医院检查一下。”

石敢点点头走了。

霍大道对乔光朴说:“刚才议论到干部安排问题,你还没有走,就有人盯上了你的位子。”他把目光又转向委员们,“你们是不是还有别人写的条子,或是受了人家的托付?我看今天彻底公开一下,把别人托你们的事都摆到桌面上来,大家一块议一议。”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霍大道的脾气,他叫你拿到桌面上来,你若不拿,往后在私下是决不能再向他提这些事了。徐进亭先说:“电机厂的冀申提出身体不好,希望能到公司里去。”接着别的委员也都说出了曾托付过自己的人。

霍大道目光像锥子一样,气色森严,语气里带着不想掩饰的愤怒:“什么时候我们党的人事安排改为由个人私下活动了呢?什么时候党员的工作岗位分成了‘肥缺、‘美缺和‘废缺、‘苦缺了呢?毛遂自荐自古就有,乔光朴也是毛遂自荐,但和这些人的自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质。冀申同志在电机厂没搞好,却毫不愧疚地想到公司当经理,我不相信搞不好一个厂的人能搞好一个公司。如果把托你们的人的要求都满足,我们机电局只好安排十五个副局长,下属六个公司,每个公司也只好安排十到十五个正副经理,恐怕还不一定都满意。身体不好在基层干不了到机关就能干好,机关是疗养院?还是说在机关干好干坏没关系?有病不能工作的可以离职养病,名号要挂在组织处,不能占着茅坑不屙屎。宁可虚位待人,不可滥任命误党误国。我欣赏光朴同志立的‘军令状,这个办法要推行,往后像我们这样的领导干部也不能干不干一个样。有功的要升、要赏,有过的要罚、要降!有人在一个单位玩不转了就托人找关系,一走了之。这就助长干部身在曹营心在汉,骑着马找马。难怪工人反映,厂长都不想在一个厂里干一辈子,多则订个三年计划,少则是一年规划,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怎么能把工厂搞好!”

徐进亭问:“冀申原是电机厂一把手,老乔和石敢一去不把他调出来怎么安排?”

霍大道说:“当副厂长嘛。干好了可以升,干不好还降,直降到他能够胜任的职位止。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大家还可以讨论。”

徐进亭悄悄对乔光朴说:“这下你去了以后就更难弄了。”

乔光朴耸耸肩膀没吭声,那眼光分明在说:“我根本就没想过到电机厂去会有轻松的事。”

上 任

机电局党委扩大会散后,乔光朴向电器公司副经理作了交接,回到家已是晚上了。屋里有一股呛鼻的潮味,他把门窗全部打开。想沏杯茶,暖瓶是空的,就吞了几口冷开水。坐在书桌前,从一摞书的最底下拿出一本《金属学》,在书页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是在莫斯科的红场上照的,背景是列宁墓。前面并肩站着两个人,乔光朴穿浅色西装,伟美潇洒,显得很年轻,脸上的神色却有些不安。他旁边那个妩媚秀丽的姑娘则神情快乐,正侧脸用迷人的目光望着乔光朴,甜甜地笑着。仿佛她胸中的幸福盛不下,从嘴边漫了出来。乔光朴凝视着照片,突然闭住眼,低下头,两手用力掐住太阳穴,照片从他手指间滑落在桌面上——

一九五七年,乔光朴在苏联学习的最后一年,到列宁格勒电力工厂担任助理厂长。女留学生童贞正在这个厂搞毕业设计,她很快被乔光朴吸引住了。乔光朴英目锐气,智勇深沉,精通业务,抓起生产来仿佛每个汗毛孔里都是心眼,浑身是胆。他的性格本身就和恐惧、怀疑、阿谀奉承、互相戒备这些东西时常发生冲突,童贞最讨厌的也正是这些玩艺,她简直迷上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了。在异国他乡同胞相遇分外亲热,乔光朴像对待小妹妹,甚至是像对待小孩一样关心她,保护她。她需要的却是他的另一种关怀,她嫉妒他渴念妻子时的那种神情。

乔光朴先回国,五八年底童贞才毕业归来。重型电机厂刚建成正需要工程技术人员,她又来到乔光朴的身边。一直在她家长大的外甥郗望北,是电机厂的学徒工,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小老姨对厂长的特殊感情。这小伙子性格倔强,有蔫主意,恨上了厂长,认为厂长骗了他老姨。他虽比老姨还小十多岁,俨然以老姨的保护人的身份处处留心,尽量阻挡童贞和乔光朴单独会面。当时有不少人追求童贞,她一概拒之门外,矢志不嫁。这使郗望北更憎恨乔光朴,他认定乔光朴搞女人也像搞生产一样有办法,害了自己老姨的一生。

七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郗望北成为一派造反组织的头头,专打乔光朴。他给乔光朴的“走资派”帽子上面又扣上“老流氓”、“道德败坏分子”的帽子,但不细究,不深批,免得伤害自己的老姨。可是他的队员们对这种花花绿绿的很感兴趣,捕风捉影,编出很多情节,反倒深深地伤害了童贞。在童贞眼里,乔光朴是搞现代化大生产难得的人才,过去一直威信很高,现在却名誉扫地。犯路线错误的人群众批而不恨,犯品质错误的人群众最厌恶。可在那种时候又怎能把真相向群众说清呢?童贞觉得这都是由于自己的缘故,使乔光朴比别的走资派吃了更多的苦头,她给乔光朴写了一封信,想一死了之。细心的郗望北早就留了这个心眼,没让童贞死成。这使乔光朴觉得一下子同时欠下了两个女人的债。

乔光朴的妻子在大学当宣传部长,虽然听到了关于他和童贞的议论,但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的丈夫,直到六八年初不清不白地死在“牛棚”里,她从未怀疑过乔光朴的忠诚。乔光朴为此悔恨不已,曾对着妻子的遗像坦白承认,他在童贞大胆的表白面前确实动摇过,心里有时也很喜欢她。他表示从此不再搭理童贞。当最小的一个孩子考上大学离开他以后,他一个人守着几间空房子,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似乎是有意折磨自己,向死去的妻子表明他对她和儿女感情的纯洁无瑕和忠贞不渝……

可是,下午在公司里交接完工作,乔光朴神差鬼使给童贞打了个电话,约她今晚到家里来。过后他很为自己的行动吃惊,责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自己不再回厂,事情也许永远就这样过去了。现在叫他俩该怎样相处?十年前厂子里的人给他俩的头上泼了那么多脏水啊!他这才突然发现,他认为早被他从心里挖走的童贞,却原来还在心里占着一个位置。 他没有在痛苦的思索里理出头绪,他不想再触摸这些复杂而又微妙的感情的琴弦了。得振作一下,明天回厂还有许多问题要考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到头上,他抬起头,心里猛地一缩——童贞正依着他的膀子站着,泪眼模糊地望着那张照片。滴落到他头上的,无疑就是她的眼泪。他站起身抓住她的手:“童贞,童贞……”

童贞身子一颤,从乔光朴发烫的大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擦干眼泪,极力控制住自己。童贞的变化使乔光朴惊呆了。她才四十多岁,头上已有了白发;过去她的一双亮眼燃烧着大胆而热情的光芒,敢于火辣辣地长久地盯着他,现在她的眼神是温润的、绵软的,里面透出来的愁苦多于快乐。乔光朴的心里隐隐发痛。这个在业务上很有才气的女工程师,她本来可以成为国家很缺少的机电设备专家,现在从她身上再也看不见那个充满理想、朝气蓬勃的小姑娘的影子了。使她衰老这么快的原因,难道只是岁月吗?

两人都有点不大自然,乔光朴很想说一句既得体又亲热的话来打破僵局:“童贞,你为什么不结婚?”这根本不是他想要说的意思,连声音也不像他自己的。

童贞不满地反问:“你说呢?”

乔光朴懊丧地一挥手,他从来不说这样没味道的话。突然把头一摆,走近童贞:“我干嘛要装假。童贞,我们结婚吧,明天或者后天,怎么样?”

童贞等这句话等了快二十年了,可今天听到了这句话,却又感到慌乱和突然。她轻轻地说:“你事先一点信也不透,为什么这么急?”

乔光朴一经捅破了这层纸,就又恢复了他那热烈而坚定的性格:“我们头发都白了,你还说急?我们又不需要什么准备,请几个朋友一吃一喝一宣布就行了。”

童贞脸上泛起一阵幸福的光亮,显得年轻了,喃喃地说:“我的心你是知道的,随你决定吧。”

乔光朴又抓起童贞的手,高兴地说:“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先回厂上任,通知亲友,后天结婚。”

童贞一惊:“回厂?”

“对,今天上午局党委会决议,石敢和我一块回去,还是老搭档。”

“不,不!”童贞说不清是反对还是害怕。她早盼着乔光朴答应和她结婚,然后调到一个群众不知道他俩情况的新单位去,和所爱的人安度晚年。乔光朴突然提到要回厂,电机厂的人听到他俩结婚的消息会怎样议论?童贞一想到能强奸人的灵魂、把刀尖捅到人心里将人致死的群众舆论,简直浑身打战。况且郗望北现在是电机厂副厂长,他和乔光朴这一对冤家怎么在一块共事?她忧心忡忡地问:“你在公司不是挺好吗,为什么偏要回厂?”

乔光朴兴致勃勃地说:“搞好电器公司我并不要怎么费劲,也许正因为我的劲使不出来我才感到不过瘾。我对在公司里领导大集体、小集体企业,组织中小型厂的生产兴趣不大,我不喜欢搞针头线脑。”

“怎么,你还是带着大干一番的计划,回厂收拾烂摊子吗?”

“不错,我对电机厂是有感情的。像电机厂这样的企业如果老是一副烂摊子,国家的现代化将成为画饼。我们搞的这一行是现代化的发动机,而大型骨干企业又是国家的台柱子。搞好了有功,不比打江山的功小;搞不好有罪,也不比叛党卖国的罪小。过去打仗也好,现在搞工业也好,我都不喜欢站在旁边打边鼓,而喜欢当主角,不管我将演的是喜剧还是悲剧。趁现在精力还达得到,赶紧抓挠几年。我想叫自己的一辈子有始有终,虎头豹尾更好,至少要虎头虎尾。我们这一拨的人虎头蛇尾的太多了。”

是惊?是喜?是不安?童贞感慨万端。以前她爱上乔光朴,正是爱他对事业的热爱,以及在工作上表现出来的才能和男子汉特有的雄伟顽强的性格。现在的乔光朴还是以前她爱的那个人,但她却希望他离开他眷恋的事业。难道她爱不上战场的英雄,离开骏马的骑手?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没见过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雄心勃勃。”

“雄心是不取决于年岁的,正像青春不一定就属于黑发人,也不见得会随着白发而消失。”乔光朴从童贞的眼睛里看出她衰老的不光是外表,还有她那棵正在壮年的心苗,她也害上了正在流行的政治衰老症。看来精神上的胆怯给人造成的不幸,比估计到的还要多。这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几乎用小伙子般的热情抱住童贞的双肩,热烈地说:“喂,工程师同志,你以前在我耳边说个没完的那些计划,什么先搞六十万千瓦的,再搞一百万的、一百五十万的,制造国家第一台百万千瓦原子能发电站的设备,我们一定要揽过来,你都忘了?”

童贞心房里那颗工程师的心热起来。

乔光朴继续说:“我们必须摸准世界上最先进国家机电工业发展的脉搏。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我们是面对世界工业的整个棋盘来走我们电机厂这颗棋子的,那时各种资料全能看得到,心里有底,知道怎样才能挤进世界先进行列。现在我心里没有数,你要帮助我。结婚后每天晚上教我一个小时的外语,怎么样?”

她勇敢地、深情地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在他身边她觉得可靠,安全,连自己似乎也变得坚强而充满了信心。她笑着说:“真奇怪,那么多磨难,还没有把你的锐气磨掉。”

他哈哈一笑:“本性难移。对于精神萎缩症或者叫政治衰老症也和生其他的病一个道理,体壮人欺病,体弱病欺人。这几年在公司里我可养胖了,精力贮存得太多了。”他狡黠地望望童贞,正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不放过能够给这个娇小的女人打气的机会。他说:“至于说到磨难,这是我们的福气,我们恰好生活在两个时代交替的时候。历史有它的阶段,人活一辈子也有他的阶段,在人生一些重大关头,要敢于充分大胆地正视自己的心愿。俗话说,石头是刀的朋友,障碍是意志的朋友。”

他要她陪他一块到厂里去转转 ,童贞不大愿意。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以前骂过我什么话?噢,对,你说我在感情上是粗线条的。现在就让我这个粗线条的人来谈谈爱情。爱情,是一种勇敢而强烈的感情。你以前既是那么大胆地追求过它,当它来了的时候就用不着怕它,更用不着隐瞒它以欺骗自己、苦恼自己。我真怕你像在政治上一样也来个爱情衰老病。趁着我还没有上任,我们还有时间谈谈情说说爱。”

她脸红了:“胡说,爱情的绿苗在一个女人的心里是永远不会衰老的。”做姑娘时的勇气又回到她的身上,她热烈地吻了他一下。

在去厂的路上,她却说服他先不能结婚。她借口说这件事对于她是终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且她为这一天比别的女人付出了更多的代价,她要好好准备一下。乔光朴同意了。当然,童贞推延婚期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这些。

两个人走进电机厂,先拐进了离厂门口最近的八车间。乔光朴只想在上任前冷眼看看工厂的情况。走进了熟悉的车间,他浑身的每一块筋骨眼仿佛都往外涨劲,甚至有一股想亲手摸摸摇把的冲动。他首先想起了“十二把尖刀”。十年前他当厂长时,每一道工序都培养出一两个尖子,全厂共有十二个,一开表彰先进的大会,这“十二把尖刀”都坐在头一排的金交椅上。童贞告诉他说:“你的尖刀们都离开了生产第一线,什么轻省干什么去了。有的看仓库、守大门,有的当检验员,还有一个当了车间头头。有四把刀在批判大会上不是当面控诉你用物质刺激腐蚀他们,你真的一点不记仇?”

乔光朴一挥手:“咳,记仇是弱者的表现。当时批判我的时候,全厂人都举过拳头,呼过口号,要记仇我还回厂干什么?如果那十二个人不行了,我必须另磨尖刀。技术上不出尖子不行,产品不搞出名牌货不行!”

乔光朴一边听童贞介绍情况,一边安然自在地在机床的森林里穿行。他在车间里这样溜达,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些心爱的机器设备,如果再看到生产状况良好,那对他就是最好的享受了。比任何一对情人在河边公园散步所感到的滋味还要甘美。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乔光朴在一个青年工人的机床前停住了,那小伙子干活不管不顾,把加工好的叶片随便往地上一丢,嘴里还哼着一支流行的外国歌曲。乔光朴拾起他加工好的零件检查着,大部分都有磕碰。他盯住小伙子,压住火气说:“别唱了。”

工人不认识他,流气地朝童贞挤挤眼,声音更大了:“哎呀妈妈,请你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别唱了!”乔光朴带命令的口吻,还有那威严的目光使小伙子一惊,猛然停住了歌声。

“你是车工还是捡破烂的?你学过操作规程吗?懂得什么叫磕碰吗?”

小伙子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是被乔光朴行家的口吻,凛然的气派给镇住了。乔光朴找童贞要了一条白手绢,在机床上一抹,手绢立刻成黑的了。乔光朴枪口似的目光直瞄着小伙子的脑门子:“你就是这样保养设备的?把这个手绢挂在你的床子上,直到下一次我来检查用白毛巾从你床子上擦不下尘土来,再把这条手绢换成白毛巾。”这时已经有一大群车工不知出了什么事围过来看热闹,乔光朴对大伙说:“明天我叫设备科给每台机床上挂一条白毛巾,以后检查你们的床子保养情况如何就用白毛巾说话。”

人群里有老工人,认出了乔光朴,悄悄吐吐舌头。那个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窘得一句话也没有了,慌乱地把那个黑乎乎的手绢挂在一个不常用的闸把上。这又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他看到那个闸把上盖满油灰,似乎从来没有被碰过。他问那个小伙子:“这个闸把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

“这上边不是有说明?”

“这是外文,看不懂。”

“你在这个床子上干了几年啦?”

“六年。”

“这么说,六年你没动过这个闸把?”

小伙子点点头。乔光朴左颊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棱子,他问别的车工:“你们谁能把这个闸把的用处告诉他?”

车工们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怕说出来使自己的同伴更难堪,因此都没吱声。

乔光朴对童贞说:“工程师,请你告诉他吧。”

童贞也想缓和一下气氛,走过来给那个小伙子讲解英文说明,告诉他那个闸是给机床打油的,每天操作前都要捺几下。

乔光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兵。”

“杜兵,干活哼小调,六年不给机床膏油,还是鬼怪式操作法的发明者。嗯,我不会忘记你的大名的。”乔光朴的口气由挖苦突然改为严厉的命令,“告诉你们车间主任,这台床子停止使用,立即进行检修保养。我是新来的厂长。”

他俩一转身,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议论:“小杜,你今个算碰上辣的了,他就是咱厂过去的老厂长。”

“真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乔光朴直到走出八车间,还愤愤地对童贞说:“有这些大爷,就是把世界最尖端的设备买进来也不行!”

童贞说:“你以为杜兵是厂里最坏的工人吗?”

“嗯?”乔光朴看看她,“可气的是他这样干了六年竟没有人发现。可见咱们的管理到了什么水平,一粗二松三马虎。你这位主任工程师也算脸上有光啦。”

“什么?”童贞不满地说:“你们当厂长的不抓管理,倒埋怨下边。我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在其位就谋其政吗?不见得。”

他俩一边说着话,走进七车间,一台从德国进口的二百六镗床正试车,拨挡试车的是个很年轻的德国人。外国人到中国来还加夜班,这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童贞告诉他,镗床的电器部分在安装中出了问题,西德的西门子电子公司派他来解决。这个小伙子叫台尔,只有二十三岁,第一次到东方来,就先飞到日本玩了几天。结果来到我们厂时晚了七天,怕我们向公司里告发他,就特别卖劲。他临来时向公司讲七到十天解决我们的问题,现在还不到三天就处理完了,只等试车了。他的特点就是专、精。下班会玩,玩起来胆子大得很;上班会干,真能干;工作态度也很好。

“二十三岁就派到国外独当一面。”乔光朴看了一会台尔工作,叫童贞把七车间值班主任找了来,不容对方寒暄,就直截了当布置任务:“把你们车间三十岁以下的青年工人都招呼到这儿来,看看这个台尔是怎么工作的。也叫台尔讲讲他的身世,听听他二十来岁怎么就把技术学得这么精。在他临走之前,我还准备让他给全厂青年工人讲一次。”

值班主任笑笑,没有询问乔光朴以什么身份下这样的指示,就转身去执行。

乔光朴觉得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他转过身去,原来是八车间的工人听说刚才批评杜兵的就是老厂长,都追出来想瞧瞧他。乔光朴走过去对他们说:“我有什么好值得看的,你们去看看那个二十三岁的西德电子专家,看看他是怎么干活的。”他叫一个面孔比较熟的人回八车间把青年都叫来,特别不要忘了那个鬼怪式——杜兵。

乔光朴布置完,见一个老工人拉他的衣袖,把他拉在一个清静的地方,呜噜呜噜地对他说:“你想拿外国人做你的尖刀?”

天呐,这是石敢。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身工作服,还戴顶旧蓝布工作帽,简直就是个极普通的老工人。乔光朴又惊又喜,石敢还是过去的石敢,别看他一开始不答应,一旦答应下来就会全力以赴。这不也是不等上任就憋不住先跑到厂里来了。

石敢的脸色是阴沉的,他心里正后悔。他的确是在厂子里转了一圈,而且凭他的半条舌头,用最节省的语言,和几个不认识他的人谈了话。人家还以为他正害着严重的牙疼病,他却摸到了乔光朴所不能摸到的情况。电机厂工人思想混乱,很大一部分人失去了过去崇拜的偶像,一下子连信仰也失去了,连民族自尊心、社会主义的自豪感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比群众在思想上一片散沙更可怕的呢?这些年,工人受了欺骗、愚弄和呵斥,从肉体到灵魂都退化了。而且电机厂的干部几乎是三套班子,十年前的一批,“文化大革命”起来的一批,冀申到厂后又搞了一套自己的班子。老人心里有气,新人肚里也不平静,石敢担心这种冲突会变成为党内新的斗争的震心。等着他和乔光朴的岂止是个烂摊子,还是一个政治斗争的漩涡。往后又得在一夕数惊的局面中过日子了。

乔光朴正说在兴头上,突然感到旁边似有一道弧光在他脸上一烁一闪,他稍一偏头,猛然醒悟了,这是石敢提醒他住嘴的目光。他赶紧止住话头,改口说:“话扯远了,就此打住。最后顺便告诉大伙一声,我和童贞已经结婚了,两个多小时以前刚举行完婚礼,老石是我们的证婚人。因为都是老头子、老婆子了,也没有惊动大伙,喜酒后补。”

今天电机厂这个党委会可真是又“惊”又“喜”,惊和喜又全在意料之外,还没宣布散会,委员们就不住地向乔光朴和童贞开玩笑。

童贞、石敢和郗望北这三个不同身份的人,却都被乔光朴这最后几句话气炸了。童贞气呼呼地第一个走出会议室,对乔光朴连看都不看一眼,照直奔厂大门口。

唯有霍大道,似乎早料到了乔光朴会有这一手,并且看出了童贞脸色的变化,趁着刚散会的乱劲,捅捅乔光朴,示意他去追童贞。乔光朴一出门,霍大道笑着向大家摆摆手,拦住了要出门去逗新娘的人,大声说:“老乔耍滑头,喜酒没有后补的道理,我们今天晚上就去喝两杯怎么样?……”

乔光朴追上来拉住童贞。童贞气得浑身打战,声音都变了:“你都胡说些什么?你知道明天厂里的人会说我们什么闲话?”

乔光朴说:“我要的正是这个效果。就是要造成既定事实,一下子把脸皮撕破,你可以免除后顾之忧,況下身子抓工作。不然,你老是嘀嘀咕咕,怕人说这,怕人说那。跟我在一块走,人家看你一眼,你也会多心,你越疑神疑鬼,鬼越缠你,闲话就永远设个完,我们俩老是谣言家们的新闻人物。一个是厂长,一个是总工程师,弄成这种关系还怎么相互合作?现在光明正大地告诉大伙,我们就是夫妻。如果有谁愿意说闲话,叫他们说上三个月,往后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没味了。这是我在会上临时决定的,没法跟你商量。”

灯光映照着童贞晶亮的眼睛,在她眼睛的深处似乎正有一道火光在缓缓燃烧。她已经没有多大气了。不管是作为副总工程师的童贞,还是作为女人的童贞,今天都是她生命沸腾的时刻,是她产生力量的时刻。

刚才还是怒气冲冲的石敢也跟着霍大道追上来了,他抢先一步握住童贞的手,冲着她点点头。似乎是以证婚人的身份祝愿她幸福。

童贞被感动了。

霍大道身后跟着两个电机厂党委的女委员。他对她们说:“你们二位坐我的车陪新娘到她娘家,收拾一下东西,换换衣服,然后送她到自己的新家。我们在新郎家里等你们。”

女委员问:“你们还要闹洞房?”

霍大道说:“也可能要闹一闹,反正喜糖少不了要吃几块的。”

大家笑了。

乔光朴和童贞感激地望着霍局长,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主角

你设想吧,当舞台的大幕拉开,紧锣密鼓,音乐骤起,主角威风凛凛地走出台来,却一声不吭,既不说,也不唱,剧场里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

现在重型电机厂就是这种状况。乔光朴上任半个月了,什么令也没下,什么事也没干,既没召开各种应该召开的会议,也没有认真在办公室坐一坐。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当厂长可不是这样的作风,乔光朴也不是这种脾气。

他整天在下边转,你要找也找不到;你不找他,他也许突然在你眼前冒了出来。按照生产流程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摸,正着摸完,倒着摸。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气。更奇怪的是他对厂长的领导权完全放弃,几个职能科完全放任自流,对各车间的领导也不管不问。谁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电机厂简直成了没头的苍蝇,生产直线跌下来。

机电局调度处的人戗不住劲了,几次三番催促霍大道赶紧到电机厂去坐镇。谁知霍大道无动于衷,催急了,他反而批评说:“你们咋呼什么,老虎往后坐屁股,是为了向前猛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本来被乔光朴留在上边坐镇的石敢,终于也坐不住了。他把乔光朴找来,问:“怎么样,有眉目没有?”

“有了!”乔光朴胸有成竹地说:“咱们厂像个得了多种疾病的病人,你下这味药,对这一种病有利,对那一种病就有害。不抓准了病情,真不敢动大手术。”

石敢警惕地看看乔光朴,从他的神色上看出来这家伙的确是下了决心啦。石敢对电机厂的现状很担心,可是对乔光朴下狠心给电机厂做大手术,也不放心。

乔光朴却颇有点得意地说:“我这半个月撂挑子下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收获:咱们厂的干部队伍和工人队伍并不像你估计的那样。忧国忧民之士不少,有人找到我提建议,有人还跟我吵架,说我辜负了他们的希望。乱世出英雄,不这么乱一下,真摸不出头绪,也分不出好人坏人。我已经选好了几个人。”说着,眯起了双眼,他仿佛已经看见电机厂明天就要大翻个儿。

石敢突然问起了一个和工厂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什么生日?”乔光朴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他翻翻办公桌上的台历,忽然记起来了,“对,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怎么记得?”

“有人向我打听。你是不是要请客收礼。”

“扯淡。你要去当然会管你酒喝。”

石敢摇摇头。

乔光朴回到家,童贞已经把饭做好,酒瓶、酒杯也在桌子上都摆好了。女人毕竟是女人,虽然刚结婚不久,童贞却记住了乔光朴的生日,乔光朴很高兴,坐下就要吃,童贞笑着拦住了他的筷子:“我通知了望北,等他来了咱们就吃。”

“你没通知别人吧?”

“没有。”童贞是想借这个机会使乔光朴和郗望北坐在一块,和缓两人之间的关系。

乔光朴理解童贞的苦心,但对这做法大不以为然,他认为在酒席筵上建立不了真正的信任和友谊。他心里也根本没有把对方整过自己的事看得太重,倒是觉得,郗望北对过去那些事的记忆比他反倒更深刻。

郗望北还没有来,却来了几个厂里的老中层干部。乔光朴和童贞一面往屋里让客、一面感到很意外。这几个人都是十几年前在科室、车间当头头的,现在有的还是,有的已经不是了。

他们一进门就嘻笑着说:“老厂长,给你拜寿来了。”

乔光朴说:“别搞这一套,你们想喝酒我有,什么拜寿不拜寿。这是谁告诉你们的?”

其中一个秃头顶的人,过去是行政科长,弦外有音地说:“老厂长,别看你把我们忘了,我们可没忘了你。”

“谁说我把你们忘了?”

“还说没忘,从你回厂那一天起我们就盼着,盼了半个月啦,什么也没盼到。你看锅炉厂的刘厂长,回厂的当天晚上,就把老中层干部全请到楼上,又吃又喝,不在喝多少酒、吃多少饭,而是出出心里的这口闷气。第二天全部恢复原职。这厂长才叫真够意思,也算对得起老部下。”

乔光朴心里烦了,但这是在自己家里,他尽力克制着。反问:“‘四人帮打倒快两年多了,你们的气还没出来?”

他们说:“‘四人帮倒了,还有帮四人呢。说停职,还没停一个月又要复职……”

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郗望北进来了,那几个人的话头立刻打住了。郗望北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但满不在乎地和乔光朴点点头,就在那帮人的对面坐下了。这哪是来拜寿,一场辩论的架式算拉开了。童贞急忙找了一个话题,把郗望北拉到另一间屋里去。

那几个人互相使使眼色也站了起来,还是那个秃顶行政科长说:“看来这满桌酒菜并不是为我们预备的,要不‘火箭干部解脱那么快,原来已经和老厂长和解了。还是多少沾点亲戚好阿!”

他们说完就要告辞。童贞怕把关系搞僵,一定留他们吃饭。乔光朴一肚子火气,并不挽留,反而冷冷地说:“你们跑这一趟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了?”

“表示了我们的心意,目的已经达到了。”那几个人心里感到不安,秃顶人好像是他们的打头人,赶紧替那几个人解释。

“老王,你们不是想官复原职,或者最好再升一两级吗?”乔光朴盯着秃顶人,尖锐地说,“别着急,咱们厂干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是指真正精明能干的干部,真正能把一个工段、一个车间搞好,能把咱们厂搞好的干部。从明天起全厂开始考核,你们既然来了,我就把一些题目向你们透一透。你们都是老同志了,也应该懂得这些,比如:什么是均衡生产?什么是有节奏的生产?为什么要搞标准化、系列化、通用化?现代化的工厂应该怎么布置?你那个车间应该怎么布置?有什么新工艺、新技术?……”

那几个人真有点懵了,有些东西他们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见过。更叫他们惊奇的是乔光朴不仅要考核工人,对干部还要进行考核。有人小声嘟囔说:“这办法可够新鲜的。”

“这有什么新鲜的,不管工人还是干部,往后光靠混饭吃不行!”乔光朴说,“告诉你们,我也一肚子气,甚至比你们的气还大,厂子弄成这副样子能不气!但气要用在这上面。”

他说完摆摆手,送走那几个人,回到桌前坐下来,陪郗望北喝酒。喝的是闷酒,吃的是哑菜,谁的心里都不痛快。童贞干着急,也只能说几句不咸不淡的的家常话。一直到酒喝完,童贞给他们盛饭的时候,乔光朴才问郗望北:“让你停职并不是现在这一届党委决定的,为什么老石找你谈,宣布解脱,赶快工作,你还不干?”

郗光北说:“我要求党委向全厂职工说清楚,根据什么让我停职清理?现在不是都调查完了吗,我一没搞过打砸抢,二和‘四人帮没有任何个人联系,凭什么整我?就根据我曾经当过造反派的头头?根据我曾批判过走资派?就因为我是个所谓的新干部,就凭一些人编笆造模的议论?”

乔光朴看到郗望北挥动着筷子如此激动,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心想:“你现在也知道这种滋味了,当初你不也是根据编笆造模的议论来整别人。”

郗望北看出了乔光朴的心思,转口说:“乔厂长,我要求下车间劳动。”

“嗯?”乔光朴感到意外,他认为新干部这时候都不愿意下去,怕被别人说成是由于和“四人帮”有牵连而倒台了。郗望北倒有勇气自己要求下去,不管是真是假,先试试他。就说:“你有这种气魄就好,我同意。本来,作为领导和这领导的名义、权力,都不是一张任命通知书所能给予的,而是要靠自己的智慧、经验、才能和胆识到工作中去赢得。世界上有许多飞得高的东西,有的是凭自己的翅膀飞上去的,有的是被一阵风带上去的。你往后不要指望这种风了。”

郗望北冷冷一笑:“我不知道带我上来的是什么风,我只知道我若会投机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被停职。我参加工作二十年,从学徒工当到生产组长,管过一个车间的生产,三十九岁当副厂长,一下子就成了‘火箭干部。其实火箭这个东西并不坏,要把卫星和飞船送上宇宙空间就得靠火箭一截顶替一截地燃烧。搞现代化也似乎是少不了火箭的。岂不知连国外的总统有不少也是一步登天的‘火箭干部。我现在宁愿坐火箭再下去,我不像有些人,占了个位子就想一直占到死,别人一旦顶替了他就认为爬得太快了,大逆不道了。官瘾大小不取决于年龄。事实是当过官的比没当过官的权力欲和官瘾也许更大些。”

这样谈话太尖锐了,简直就是吃饭前那场谈话的继续。老的埋怨乔光朴袒护新的,新的又把乔光朴当老的来攻。童贞生怕乔光朴的脾气炸了,一个劲地劝菜,想冲淡他们间的紧张气氛。但是乔光朴只是仔细玩味郗望北的话,并没有发火。

郗望北言犹未尽。他知道乔光朴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但你要真是个松软货,永远也不会得到他的尊敬,他顶多是可怜你。只有硬汉子才能赢得乔光朴的信任,他想以硬碰硬碰到底,接着说:“中国到什么时候才不搞形而上学?‘文化大革命把干部一律打倒,现在一边大谈这种怀疑一切的教训,一边又想把新干部全部一勺烩了。当然,新干部中有‘四人帮分子,那能占多大比例?大多数还不是紧跟党的中心工作,这个运动跟得紧,下个运动就成了牺牲品。照这样看来还是滑头好,什么不干最安全。运动一来,班组长以上干部都受审批,工厂、车间、班组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把精力都用在整人上,搞起工作来相互掣肘。长此以往,现代化的口号喊得再响,中央再着急,也是白搭。”

“得了,理论家,我们国家倒霉就倒在批判家多、空谈家多,而实干家和无名英雄又太少。随便什么场合也少不了夸夸其谈的评论家。”乔光朴嘴上这么说,但郗望北表现出来的这股情绪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原以为老干部心里有些气是理所当然的,原来新干部肚里也有气。这两股气要是对干起来那就了不得。这引起了乔光朴的警惕。

第二天,乔光朴开始动手了。

他首先把九千多名职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评议的比赛场。通过考核评议,不管是干部还是工人,在业务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占着茅坑不屙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编余人员。留下的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兵是精兵,将是强将。这样,整顿一个车间就上来一个车间,电机厂劳动生产率立刻提高了一大截。群众中那种懒洋洋、好坏不分的松松垮垮的劲儿,一下子变成了有对比、有竞争的热烈紧张气氛。

工人们觉得乔光朴那双很有神采的眼睛里装满了经验,现在已经习惯于服从他,甚至他一开口就服从。因为大伙相信他,他的确一次也没有辜负大伙的信任。他说一不二,敢拍板也敢负责,许了愿必还。他说扩建幼儿园,一座别致的幼儿园小楼已经竣工。他说全面完成任务就实行物质奖励,八月份电机厂工人第一次领到了奖金。黄玉辉小组提前十天完成任务,他写去一封表扬信,里面附了一百五十元钱。凡是那些技术上有一套,生产上肯卖劲,总之是正儿八经的工人,都说乔光朴是再好没有的厂长了。可是被编余的人呢,却恨死了他。因为谁也没想到,乔光朴竟想起了那么一个“绝主意”——把编余的组成了一个服务大队。

谁找道路,谁就会发现道路。乔光朴泼辣大胆,勇于实验和另辟蹊径。他把厂里从农村召用来搞基建和运输的一千多长期“临时工”全部辞掉,代之以服务大队。他派得力的财务科长李干去当大队长,从辞掉临时工省下的钱里拿出一部分作为给服务大队的奖励。编余的人在经济收入上并没有减少,可是有一些小青年却认为栽了跟头,没脸见人。特别是八车间的鬼怪式车工杜兵,被编余后女朋友跟他散了伙,他对乔光朴真有动刀子的心了。

在这条道路上乔光朴为自己树立的“仇敌”何止几个“杜兵”。一批被群众评下来成了“编余”的中层干部恼了。他们找到厂部,要求对厂长也进行考核。由于考核评判小组组长是童贞,怕他们两口子通气,还提出立刻就考。谁知乔光朴高兴得很,当即带着几个副厂长来到了大礼堂。一听说考厂长,下班的工人都来看新鲜,把大礼堂挤满了。任何人都可以提问题,从厂长的职责到现代化工厂的管理,乔光朴滔滔不绝,始终没有被问住。倒是冀申完全被考垮了,甚至对工厂的一些基本常识都搞不清,当场就被工人们称为“编余厂长”。这下可把冀申气炸了,他虽然控制着在考场上没有发作出来,可是心里认为这一切全是乔光朴安排好了来捉弄他的。

当生产副厂长,冀申本来就不胜任,而他对这种助手的地位却又很不习惯,简直不能忍受乔光朴对他的发号施令,尤其是在车间里当着工人的面。现在,经过考核,嫉妒和怨恨使他真地站到了反对乔光朴的那些被编余的人一边,由助手变为敌手了。他那青筋暴露的前额,阴气扑人的眼睛,仿佛是厂里一切祸水的根源。生产上一出事准和他有关,但又抓不住他大的把柄。乔光朴得从四面八方防备他,还得在四面八方给他堵漏洞。这怎么受得了?

乔光朴决定不叫冀申负责生产了,调他去搞基建。搞基建的服务大队像个火药桶,冀申一去非爆炸不可。乔光朴没有从政治角度考虑,石敢替他想到了。可是,乔光朴不仅没有听从石敢的劝告,反而又出人意料地调上来郗望北顶替冀申。郗望北是憋着一股劲下到二车间的,正是这股劲头赢得了乔光朴的好感。谁干得好让谁干,乔光朴毫不犹疑地跨过个人恩怨的障碍,使自己过去的冤家成了今天的助手。但是,正像石敢所预料的,冀申抓基建没有几天,服务大队里对乔光朴不满的那些人,开始活跃起来,甚至放出风,要把乔光朴再次打倒。

千奇百怪的矛盾,五花八门的问题,把乔光朴团团困在中间。他处理问题时拳打脚踢,这些矛盾回敬他时,也免不了会拳打脚踢。但眼下使他最焦心的并不是服务大队要把他打倒,而是明年的生产准备。明年他想把电机厂的产量数字搞到二百万千瓦,而电力部门并不欢迎他这个计划,倒满心希望能从国外多进口一些。还有燃料、材料、锻件的协作等等都不落实,因此乔光朴决定亲自出马去打一场外交战。

如果乔光朴在自己的厂内还从来没有打过大败仗,这回出去搞外交,却是大败而归。他没有料到他的新里程上还有这么多的“雪山草地”,他不知道他的宏伟计划和现实之间还隔着一条组织混乱和作风腐败的鸿沟。厂内的“仇敌”他不在乎,可是厂外的“战友”不跟他合作却使他束手无策。他要求协作厂及早提供大的转子锻件,而且越多越好,但人家不受他指挥,不买他的账。要燃料也好,要材料也好,他不懂得这都是求人的事,协作的背后必须有心照不宣的互通有无,在计划的后面还得有暗地的交易。他这次出去总算长了一条见识:现在当一个厂长重要的不是懂不懂金属学、材料力学,而是看他是不是精通“关系学”,乔光朴恰恰这门学问成绩最差。他一向认为会处关系的人,大都成就不大。他这次出差的成果,恰好为自己的理论得了反证。

而他还不知道,当他十天后扫兴回来的时候,在他的工厂里,又有什么窝火的事在等着他呢!

乔光朴回厂后去找石敢。石敢一见是他进了门,慌忙把桌上的一堆材料塞到抽屉里。乔光朴心思全挂在厂里的生产上,没有在意。但和石敢还没有说上几句话,服务大队队长李干急匆匆推门进来,一见乔光朴,又惊又喜:“哎呀,厂长,你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乔光朴急问。

“咱们不是要增建宿舍大楼吗,生产队不让动工。郗望北被社员围住了,很可能还要挨两下打。

“市规划局已经批准,我们已经交完钱啦。”

“生产队提出额外再要五台拖拉机。”

“又是这一套!”乔光朴恼怒地喊起来,“我们是搞电机的,往哪儿去弄拖拉机!”

“冀副厂长以前答应的。”

“扯淡!老冀呢,找他去。”

“他调走了。把服务大队搅了个乱七八糟,拔脚就走了。”李干不满地说。

“嗯?”乔光朴看看石敢。

石敢点点头:“三天前,上午和我打了个招呼,下午就到外贸局上任去了,走的上层路线,并没有征求我们党委的意见。他的人事关系、工资关系还留在我们厂里。”

“叫他把关系转走,我们厂不能白养这样不干活的人。”乔光朴朝李干一挥手,“走,咱俩去看看。”

乔光朴和李干坐车去生产队,在半路就碰上了郗望北骑着自行车正往厂里赶。李干喊住了他:“望北,怎么样?”

“解决完了。”郗望北答了一声,骑上车又跑,好像有什么急事在等着他。

李干冲郗望北赞赏地点点头:“真行,有一套办法。”他叫司机开车追上郗望北,脑袋探出车外喊:“你跑这么急,有什么事?乔厂长回来了。”

郗望北停下自行车,向坐在吉普车里的乔光朴打了招呼,说:“一车间下线出了问题。”

郗望北把自行车交给李干,跳上吉普车奔一车间。李干在后边大声喊:“乔厂长,我找你还有事没说完哩。”

是啊,事儿总是不断的,快到年底了,最紧张也最容易出事。可这会儿乔光朴最担心的是一车间出问题影响全厂的任务。

他和郗望北走进一车间下线工段,只见车间主任正跟副总工程师童贞一个劲讲好话。童贞以她特有的镇静和执拗摇着头。车间主任渐渐耐不住性子了。这种女人,真是从来没见过。她不喊不叫,脸上甚至还挂着甜蜜蜜的笑容,说话温柔好听,可就是在技术问题上一点也不让步。不管你跟她发多大火,她总是那副温柔可亲的样子,但最后你还得按她的意见办。

车间主任正在气头上,一眼看见乔光朴,以为能治住这个女人的人来了,忙迎上去,抢了个原告:“乔厂长,我们计划提前八天完成全年任务,明年一开始就来个开门红。可是这个十万千瓦发电机的下部线圈击穿率只超过百分之一,童总就非叫我们返工不可。您当然知道,百分之一根本不算什么,上半年我们的线圈超过百分之二十、三十,也都走了。”

乔光朴问:“击穿率超过的原因找到了吗?”

车间主任:“还没有。”

童贞接过来说:“不,找到了,我已经向你说过两次了,是下线时掉进灰尘,再加鞋子踩脏。叫你们搭个塑料棚,把发电机罩起来。工人下线时要换上干净衣服,在线圈上铺橡皮,脚不直接踩线圈。可你们嫌麻烦!”

“噢。嫌麻烦。搞废品省事,可是国家就麻烦了。”乔光朴看看车间主任,嘲讽地说,“为什么要文明生产,什么是质量管理制度,你在考试的时候答得不错呀。原来说是说,做是做呀!好吧,彻底返工。扣除你和给这个电机下线的工人的奖金。”

车间主任愣了。

童贞赶紧求情:“老乔,他们就是返工也能完成任务,不应该扣他们的奖金。”

“这不是你的职责!”乔光朴看也不看童贞,冷冷地说,“因返工而造成的时间和材料的损失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拉着郗望北走出了车间。

车间主任苦笑着对童贞说:“服务大队的人反他,我们拼命保他,你看他对我们也是这么狠。”

童贞一句话没说。对技术问题,她一丝不苛,对这种事情,她插不上手。她所能做的,只是设法宽慰车间主任的心。

童贞知道乔光朴心情不好,就买了四张《秦香莲》的京剧票,晚上拉着郗望北夫妇一块去看戏。郗望北还没有回家,他们只好把票子留下,先拉上外甥媳妇去了戏院。

三个人要进戏院门口的时候,李干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乔光朴一见他那样子,知道有事,便叫童贞她们先进场,自己跟着李干来到戏院后面一个清静的地方。站定以后,乔光朴问:“什么事?”

他态度沉着,眼睛里似有一种因挫折而激出来的威光。李干见厂长这副样子,像吞了定心丸,紧张的情绪也缓和下来了。说:“服务大队有人要闹事。”

“谁?”

“杜兵挑头,行政科刷下来的王秃子在后边使劲,他们叫嚷冀申也支持他们。杜兵三天没上班,和市里那批静坐示威的人可能挂上钩了。今天下午,他回厂和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子,写了几张大字报,说是要贴到市委去,还要到市委门口去绝食。”

乔光朴看看精明能干的李干,问:“你有点害怕了?”

李干说:“我不怕他们。他们的矛头主要是朝你来的。”

乔光朴笑了:“那些你别管,你就严格按制度办事。无故不上班的按旷工论处。不愿干的、想退职的悉听尊便。”

一个领导,要比被他领导的人坚强。乔光朴的态度鼓舞了李干,他也笑了:“你散戏回家的道上要留神。我走了。”

乔光朴回到剧场刚坐下,催促观众安静的铃声就响了。像踩着铃声一样,又进来了几个很有身份的人,坐在他们前一排的正中间座位上,冀申竟也在其中。他那灵活锐利的目光,显然在刚进场的时候就已经看见这几个人了。他回过头来,先冲童贞点点头,然后亲热地向乔光朴伸出手说:“你回来啦?收获怎么样?你这常胜将军亲自出马,必定会马到成功。”

乔光朴讨厌在公共场合故意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只是摇摇头没吭声。

冀申带着一副俯就的样子,望着乔光朴说:“以后有事到外贸局,一定去找我,千万不要客气。”

乔光朴觉得嗓子眼里像吞了只苍蝇。在人类感情方面,最叫人受不了的就是得意之色。而乔光朴现在从冀申脸上看到的正是这种神色。他怎么也想不通冀申这种得意之情是从哪儿来的。是无缘无故的高升?还是讥笑他乔光朴的吃力不讨好?

冀申的确感到了自己现在比乔光朴地位优越,正像几个月前他感到乔光朴比自己地位优越一样。他曾对乔光朴是那样的嫉妒过,但是如果今天让他和乔光朴调换一下,让他付出乔光朴那样的代价去换取电机厂生产面貌的改观,他是不干的。他认为一个人把身家性命押在一场运动上,在政治上是犯忌的,一旦中央政策有变,自己就会成为牺牲品。搞现代化也是一场运动,乔光朴把命都放在这上面了,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危险的悬崖上,随时都有再被摔下去的可能。电机厂反他的火药似乎已经点着了,冀申选这个时候离开电机厂,很为自己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得意。今晚在这个场合看见了乔光朴,使他十分得意的心情上又加了十分。他悠然自得地看着戏,间或向身边的人发上几句议论。

可是坐在他后边的乔光朴,却无论怎样强制自己集中精神,也看不明白台上在演什么。他正琢磨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这儿,又不至于伤那两个女人的心。郗望北在服务员手电光的引导下坐在了乔光朴的身边。童贞小声问他为什么来晚了,他的妻子问他吃饭没有,他哼哼叽叽只点点头。他坐了一会,斜眼瞄瞄乔光朴,轻声说:“厂长,您还坐得下去吗?咱们别在这儿受罪了!”

乔光朴一摇脑袋,两个人离开了座位。他们来到剧场前厅,童贞追了出去。郗望北赶忙解释:“我来找乔厂长谈出差的事。乔厂长到机械部获得了我们厂可能得到的最大的支持,又到电力部揽了不少大机组。下面就是材料、燃料和各关系户的协作问题。这些问题光靠写在纸面上的合同、部里的文件和乔厂长的果断都是不能解决的。解决这些是副厂长的本分。”

乔光朴没有料到郗望北会自愿请行,自己出去都没办来,不好叫副手再出去。而且,他能办来吗?郗望北显然是看出了乔光朴的难处和疑虑。这一点使他心里很不舒服。

童贞问:“这么仓促?明天就走吗?”

“刚才征得党委书记的同意,已经叫人去买车票了,也许连夜出发呢。”郗望北望着童贞,实际是说给乔光朴听。他知道乔光朴对他出去并不抱信心,又说:“乔厂长作为领导大型企业的厂长,眼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了解人的关系的变化。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于战争年代,不同于五八年,也不同于“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两年。历史在变,人也在变。连外国资本家都懂得人事关系的复杂难处,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大量搞自动化,使用机器人。机器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血肉,没有感情,但有铁的纪律,铁的原则。人的优点和缺点全在于有思想感情。有好的思想感情,也有坏的,比如偷懒耍滑、投机取巧、走后门等等。掌握人的思想感情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一门科学。”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乔光朴,“您精通现代化企业的管理,把您的铁腕、精力要用在厂内。有重大问题要到局里、部里去,您可以亲自出马,您的牌子硬,说话比我们顶用。和兄弟厂、区社队、街道这些关系户打交道,应交给副厂长和科长们。这也可以留有余地,即便下边人捅了娄子,您还可以出来收场。什么事都亲自出头,厂长在外边顶了牛叫下边人怎么办?霍局长不是三令五申,提倡重大任务要敢立军令状吗,我这次出去也可以立军令状。但有一条,我反正要达到咱们的目的,不违犯国家法律,至于用什么办法,您最好别干涉。”

乔光朴左颊上的肉棱子跳动起来,用讥讽的目光瞧着郗望北,没有说话。

这下把郗望北激恼了:“如果有一天社会风气改变了,您可以为我现在办的事狠狠处罚我,我非常乐于接受。但是社会风气一天不改,您就没有权利嘲笑我的理论和实践。因为这一套现在能解决问题。”

“你可以去试一试。”乔光朴说,“但不许你再鼓吹那一套,而且每干一件事总要先发表一通理论。我生平最讨厌编造真理的人。”他要童贞继续陪外甥媳妇看戏,自己去找石敢了。

童贞同情地望着丈夫的背影,乔光朴不失常态,脚步坚定有力。她知道他时常把自己的痛苦和弱点掩藏起来,一个人悄悄地治疗,甚至在她面前也不表示沮丧和无能。有人坚强是因为被自尊心所强制,乔光朴却是被肩上的担子所强制的。电机厂好不容易搞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一退坡,立刻就会垮下来,他没有权利在这种时候表示软弱和胆怯。

郗望北却望着乔光朴的背影笑了。

童贞忧虑地说:“我一听到你们俩谈话就担心,生怕你们会吵起来。”

“不会的。”郗望北亲切地扶住童贞的胳膊说,“老姨,我说点使您高兴的话吧,乔厂长是目前咱们国家里不可多得的好厂长。您不见咱们厂好多干部都在学他的样子,学他的铁腕,甚至学他说话的腔调。在这样的厂长手下是会干出成绩来的。我不能说喜欢他,可是他整顿厂子的魄力使我折服。他这套作风,在五八年以前的厂长们身上并不稀少,现在却非常珍贵了。他对我也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不过我在拼命抵抗,不想完全向他投降。他瞧不起窝囊废。”

他看看手表:“哎呀,我得赶紧走了。说实话,给他这样的厂长当副手,也是真辛苦。”说完匆匆走了。

石敢在灯下仔细地研究着一封封控告信,这些信有的是直接写给厂党委的,有的是从市委和中央转来的。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恼怒,有惊怕,也有愧疚。控告信告的全是乔光朴,不仅没有一句控告他这个党委书记的话,甚至把他当作了乔光朴大搞夫妻店,破坏民主,独断专行的一个牺牲品。说乔光朴把他当成了聋子耳朵——摆设,在政治上把他搞成了活哑巴,这本来是他平时惯于装聋作哑的成绩,他应该庆幸自己在政治上的老谋深算。但现在他却异常僧恨自己,他开脱了自己却加重了老乔的罪过,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算一个什么人呢?况且这几个月他的心叫乔光朴撩得已经活泛了。他的感情和理智一直在进行斗争,而且是感情占上风的时候多,在几个重要问题上他不仅是默许,甚至是暗地支持了乔光朴。他想如果干部都像老乔,而不像他石敢,如果工厂都像现在电机厂这么搞,国家也许能很快搞成个样子;党也许能返老还童,机体康复起来。可是这些控告信又像一顿冰雹似地劈头盖脸砸下来,可能将要被砸死的是乔光朴,但是却首先狠狠地砸伤了石敢那颗已经创伤累累的心。他真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些控告信,他生怕杜兵这些人和社会上那些正在闹事的人串联起来,酿成乱子。

石敢注意力集中在控告信上,听见外面有人喊他,开开门见是霍大道,赶紧让进屋。

霍大道看看屋子:“老乔没在你这儿?”

“他没来。”

“嗯?”霍大道端起石敢给他沏的茶喝了一口,“我听说他回来了,吃过饭就去看他,碰了锁,我估计他会到你这儿来。”

“噢,那我就在这儿等吧,今天晚上不管有多好的戏,他也不会看下去。可惜了童贞的一片苦心。”霍大道轻轻笑了。

石敢表示怀疑地说:“他可是戏迷。”

“你要不信,咱俩打赌。”霍大道今晚上的情绪非常好,好像根本没注意石敢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又自言自语地说:“他真正迷的是他的专业、他的工厂。”

霍大道扫了一眼石敢桌上的那一堆控告信,好像不经意似地随便问道:“他都知道了吗?”

石敢摇摇头。

“出差的收获怎么样,心情还可以吗?”

石敢又摇摇头。刚想说什么,门忽然开了,乔光朴走进来。

霍大道突然哈哈大笑,使劲拍了一下石敢的肩膀。

这下把乔光朴笑傻了。石敢赶紧收藏控告信。这一回他的神情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乔光朴走过去抓起一张纸看起来。

霍大道向石敢示意:“都给他看看吧。”

心里并不畅快的乔光朴,看完一封封控告信,暴怒地把桌子一拍:“混蛋,流氓!”

他急促地在屋里走着,左颊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突然,嘴里咯嘣一声,一个下糟牙碎成了两半。他没有吱声,把掉下来的半块牙齿吐掉。他走到霍大道跟前,霍大道悠闲而专心地看报,没有看他。他问石敢:“你打算怎么办?”

石敢扫一眼乔光朴说:“现在你可以离开这个厂了,今年的任务肯定能完成,你完全可以回局交令。我一个人留下来,风波不平我不走。”

乔光朴吼起来:“你说什么?叫我溜?电机厂还要不要?”

“你这个人还要不要?你要再完蛋了,要伤一大批人的心,往后谁还干!”石敢实际也是说给霍大道听。

霍大道静静看着他们俩,就是不吭声。

乔光朴怒不可遏,在屋里来回溜达,嘴里嚷着:“我不怕这一套,我当一天厂长,就得这么干!”

石敢终于忍不住走到霍大道跟前说:“霍局长,你说怎么办?”

霍大道淡淡地说:“几封控告信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不过你还够朋友,挺讲义气,让老乔先撤,你为他两肋插刀顶上一阵子,然后两人一块上山。嗯,真不错。石敢同志大有进步了。”

石敢的脸腾一下红了。

霍大道含笑对乔光朴说:“老乔,你回电机厂这半年,有一条很大的功绩,就是把一个哑巴饲养员培养成了国家的十二级干部。石敢现在变化很大了,说话多了,以前需要别人绑上拖着去上任,现在自己又想当书记又想兼厂长。老石同志,你别脸红,我说的是实话。你现在开始有点像个党委书记了。不过有件事我还得批评你,冀申调动,不符合组织手续,没有通过局党委,你为什么放他走?”

石敢脸一红一白,这么大老头子了,他还没吃过这样的批评。

霍大道站起来走到乔光朴身边,透彻肺腑的目光,久久地盯住对方:“怎么把牙都咬碎了,不值得。在我们民族的老俗话中,我喜爱这一句:宁叫人打死,不叫人吓死!请问:你的精力怎么分配?”

“百分之四十用在厂内正事上,百分之五十用去应付扯皮,百分之十应付挨骂、挨批。”乔光朴不假思索地说。

“太浪费了。百分之八十要用在厂里的正事上,百分之二十用来研究世界机电工业发展状态。”霍大道突然态度异常严肃起来,“老乔,搞现代化并不单纯是个技术问题,还要得罪人。不干事才最保险,但那是真正的犯罪。什么误解呀,委屈呀,诬告呀,咒骂呀,讥笑呀,悉听尊便。我在台上,就当主角,都得听我这么干。我们要的是实现现代化的‘时间和数字,这才是人民根本的和长远的利益所在。眼下不过是开场,好戏还在后头呢!”

霍大道见两个人的脸色越来开朗,继续说:“昨天我接到部长的电话,他对你在电机厂的搞法很感兴趣,还叫我告诉你,不妨把手脚放开一点,各种办法都可试一试,积累点经验,存点问题,明年春天我们到国外去转一圈。中国现代化这个题目还得我们中国人自己做,但考察一下先进国家的做法还是有好处的……”

三个人坐下,一边喝着茶,一边谈起来,越谈兴致越高。霍大道突然对乔光朴说:“听说你学黑头学得不错,来两口叫咱们听听。”

“行。”乔光朴毫不客气,喝了一口水,把脸稍微一侧,用很有点裘派的味道唱起来: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责任编辑潘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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