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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飞了六十年的子弹

2009-03-13刘先国

广州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儿歌村民日本

刘先国1962年生,湖南省作协会员,就职于湖南省公安厅经侦总队。作品散见于《文学界》、《芙蓉》、《青年文学》、《百花洲》、《散文时代》、《美文时代》、《湖南作家》、《人民公安》等刊和多种报纸副刊。散文《冬日》、《狗命》入选《散文选刊》, 《请牵着佛的手》入选《读者》,《大哥》入选《2006中国最佳散文》。散文《与娘和爷的若干琐事》在《散文选刊》、《长篇小说》杂志社举办的评选活动中获2007年散文年会奖,小说《老屋笛声》获2006年文化部举办的首界中华网络文学二等奖。

在正堂屋东边的厢房里,住着一个喎子。喎,《现代汉语小词典》解释说:读“歪”,嘴歪的意思。我们家乡人不说“歪”,而说“跃”,把“喎子”叫成“跃子”。因为他是孤儿,没上过学,也没有谁请先生为他取个号,就根据他的相貌特征叫“跃子”,从小时候叫起,一直叫到老。生产队的记工薄上,记的都是“跃子”。跃子不会写字,刻了一枚私章,每月到生产队领粮食时使用。

跃子的嘴歪得有点过分,下颚往右边歪,与上颚几乎一半是错开的,造成上嘴唇与下嘴唇错位,合不到一块,在右嘴角上留了一个口子,总是张开的,常常有口水流出来。由于嘴巴不关风,发音不准,说出的话没有谁能听懂。右腮的肉挤在一堆,就像口水袋里含了一个李子,有个肿瘤似的。下巴往右边歪,整个脸形就像长歪了的茄子,现在回想起来真像月牙儿,或半边括号。他是个完全的聋子,就是打雷也听不见。队长喊工时,专门跑到他家去当着面比划几下,他用自己的语言应答着。

我问娘,跃子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么?娘说:不是的。娘给我讲了关于他的经历。

刘家祖先迁徙到雪峰山余脉的这个旮旯里,是为了躲避乱世,两百多年来,过着平静的日子。走日本那年,日子被捅了个窟窿,胆小的庄稼人,被追杀得四处躲闪。日本人还没来时,就把他们讹传得比中国古代的武士还强壮威猛,身高八尺,中国人在他们面前就像三岁小孩,一巴掌下去就能打成肉泥,如拍死一只蚊子一样不用费劲。日本人来的时候也不是大部队,就是两三个人,穿着黄色的军装和大皮鞋,戴着圆溜溜的大钢盔,扛着带刺刀的枪,大摇大摆地进了村,如入无人之境,连枪都不用放一声。村民早就跑进山里去了,连影子都没看见一个。日本人在村里转一圈,在刺刀上挂几只鸡就回去了。一次,五把式带着一家老少逃到土地塘亭子上,发现十六岁的女儿不见了,把一家人安排在葡子洞躲起来,自己摸回村子去找女儿。五把式从小习武,是村里有名的把式(即教武功的师傅),相传他耍凳子连水都泼不进去,打架三五个人近不了身。当他摸进村子的时候,女儿已被日本人糟蹋了,卷缩在猪栏的角落里。猪栏门边靠着一支枪,一个日本人正在系裤带。他冲了进去,一个锁喉,日本人在十几秒钟内眼睛就翻了白。五把式右手端着日本人的下颚一使劲,“咔嚓”一声,日本人的脑袋转了二百七十度,像一个布袋子一般耷在肩上。五把式领着女儿逃出了村庄。

过了两天,几百名日本人在黎明前将村子围起来。村民听到枪声和狗叫,拼命往外逃命,仍有二十多位没逃得出去,被押到禾塘里,随着一阵扫射,全都倒下了。接着,日本人四处放火,两百多年的龙潭桥烧起来了,桥头两边几百米长的小街烧起来了。桥和房子都是晾晒了几百年的杉木,对火苗有着过敏的反应,就像干等了几百年,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发出震耳的啸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就这样烧了两天两夜。逃命的村民在山里流泪,却不敢下山救火。村民干着急,抓的抓手背,捶的捶胸,不少人怪五把式不该打死日本人,招来这么大的横祸,日本人是我们这些庄稼汉去惹得起的吗?

等村民惶恐地返回时,村子已化为灰烬。在老院子的禾塘里,堆着二十多具尸体。尸体堆里,坐着一个小孩,脸变成了喎子,上面血糊血海。他吓呆了,连哭也不会了。这孩子才五岁,是五把式的儿子。在日本人开枪时,五把式在儿子身上点了穴,把儿子压在身下,儿子才幸免一死。他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两个姐姐都死了,他成了孤儿。他洞里的舅舅把他接了去,解放后十多年他才回来。村民好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就一直叫他“跃子”。

娘在讲跃子的身世时,表情是很凄戚的。原来,跃子脸的造型,是日本人在几十年前用子弹灼成的。

我从小就跟跃子放牛,我一生的劳动是从放牛开始的,他成了我第一份工作的师傅。跃子上午放牛,下午参加队里的劳动,多是挖土、晒谷、修草皮等轻活,那些诸如育秧、犁田、打禾等重活和技术活没见他干过。生产队照顾他,他算是半个五保户。每天上午他领着我们一群孩子到败泥塘放牛。我们小孩子满山跑着玩,跃子要砍柴,每天砍一担。后来,我们也要砍柴了,跃子就帮我们捆柴,扦好,我们只要挑回去。跃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件事我们很烦他。他跟我们父母一样,不准我们到塘里爬澡(即游泳),我们一下水他就会在塘边“嗷嗷”地叫唤,叫得吓死人。回去后,把我们游泳的事告诉父母,害得我们遭父母打骂一顿。为此,我们几个人商量着害他一回。一次,跃子砍好柴后坐在石头上歇凉,我邀了再根绕到他身后,借着树作掩护,慢慢摸到他身边,突然跃出来对着他吼叫,想吓他一跳。我们的阴谋没得逞,我们喊破了喉咙,他没吓着,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是个聋子。我失算了。我不甘心,偷偷将他搭在柴上的衣服藏在刺蓬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其他小朋友玩。跃子找不到衣服,对着我们“嗷嗷”大叫,挥着拳头,样子怪吓人的。超男胆小,说不是她干的,用手指着我。我也怕跃子打,爬起来就跑,跃子紧追不放,在快抓住时,我一急就跳入败泥塘。跃子急坏了,打着手势要我上来,不追究我了。我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上了岸,同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回家时,我对跃子还有戒备心理,赶着牛走在前面,跃子挑着柴落在后面。到了牛路口,我们看见十几个民兵在白果园坪里练操,他们肩上扛着枪,由民兵营长先清领着跑圈子。先清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其他人也齐声喊着:“一二三——四!”我们几个小朋友学大人的样子,跟在牛屁股后面踏着脚步,喊着口令,中间插入一些背得滚瓜烂熟的儿歌:“美国佬个子高,打起仗来显目标。”正当我们闹得起劲时,跃子“嗷嗷”地叫了几声,抱着脑袋蹲在高坎下,全身发抖,像筛糠一样。我们几个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坏了,你一声我一声地喊着:“跃子,跃子!”跃子抱着头,一路嚎叫着往山里跑去。我们对着院子里喊:“跃子癫了,跃子癫了——”满爹爹沿着我们指的方向找去,在两里路远的蔡家湾找到了跃子,他躲在老枫树蔸下的洞子里。满爹爹把跃子扯出来,他的腿打跪,站都站不稳,我看见他裤裆尿湿了。

事后,我问满爹爹:“跃子得的是什么病,那么吓人?”满爹爹叹口气说:“还不是日本鬼子给害的!”后来娘告诉我,跃子这病发作好多回了,他见不得枪,见枪就会发病。

跃子的秘密被我发现了,我想找个机会报复他一下,谁叫他把我们游泳的事告诉我们父母呢?谁叫他把我赶到塘里呢?一天中午,我和再根偷了我大哥的鸟铳,摸到跃子家,跃子正坐在门槛上吃饭,我将鸟铳对准他,叫道:“举起手来,缴枪不杀!”跃子手中的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人立即瘫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嗷嗷”地叫着。我本来只想吓他一下,没料到他的病又发作了,我吓得手足无措。这时,满爹爹来了,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我逃了回去。从此,我再不敢同跃子开这样的玩笑了。

虽然,跃子是大人,我是小孩,在我眼里他成了弱者,我随时能够掌控他。他的弱点,他头上那根紧箍咒,从日本人给他戴上的那天起,就无法把它摘下来了。

一年夏天,村子里传来一个消息,说国家能治好聋哑病人。我在课文里也学过这样的文章,好像是《毛主席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把一个聋哑病人能说话了,比喻成千年铁树开了花。跃子被送到城里治病去了。两个月后,队长把他领了回来,队长说:跃子会说话了。一村人都高兴,围着跃子看猴子把戏似的。队长面对着跃子,要他跟着说:“毛——主——席”,跃子很紧张,嘴巴张了几次,才发出声音:“嗷——嗷——嗷”。跃子又说了几遍,发出的是同样的声音。村民原以为听不见能说话也好,结果与村民期待的相差太远,都感到很失望,一个个摇着头走开。跃子仍然一个人站在堂屋中间,反复地练习说话:“嗷——嗷——嗷”,练着练着,眼泪流了出来。

村民十几年没提起给跃子治疗聋哑病的事。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我知道了中国红十字会到贫困山区给患者治病的消息,才把跃子送去治疗,十多天就治好了。实际上并没有治好病根,只是植入了人工耳蜗,恢复了部分听力,说话仍然不会。跃子已经快六十年没听过声音了,他早就忘记了声音给人带来的感觉,那曾经有过的风声、雨声、哭声、笑声,那曾经有过的激越、舒缓、缠绵、亲昵的体验,早就忘了,回忆不起来了。当这些东西失而复得,重新听到自然界和人类的声音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新奇而兴奋。开始有人叫他“跃子”时,他不知道是叫他,别人叫了他几十年,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这么发音,又是这么好听。虽然这个名字是以人的缺陷取名的,他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一听到呼叫,他就“嗷傲”地答应着,一脸的笑容。他特别喜欢听人说话,只要有人说话,他就要凑过去,站在一旁听,偶尔插一两句,不管别人听懂没听懂,他都觉得已经能与人对话了。偶尔有一句有点像“话”,听者也明白了他说的意思。他身上回归了一种小孩的天真,一听到鸡叫、狗叫,他就会学着叫。李树林里有鸟叫,他就轻手轻脚摸到树下,循着声音去寻找鸟的位置,喎着嘴学鸟叫,虽然学得不像,却叫得很来劲,一叫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连吃饭都忘了。

一天,我从村小学门口经过,看见跃子站在教室的窗户边,专注地看着教室里面。老师正在教生字,跃子跟着学生一起念,学生都望着他笑,老师把他轰走了。老师一转背,跃子又拢去,被老师轰了几次。每次被轰走,跃子都站在坪里笑。下课后,学生们远远地站在走廊上冲着跃子唱儿歌,就像背书一样,既整齐又洪亮:“跃子跃,嘴巴喎(音误读为“跃”),耳朵聋,眼不黑。”跃子听到儿歌就生气了,冲着学生们“嗷嗷”地吼了几句,低着头走了。这儿歌我小时候也和一帮孩子当着跃子唱过,他听不到,觉察不出侮辱的意思,“听”后一笑了之。不知谁出于什么目的创造了这首儿歌,一唱就是几十年,一直唱到跃子都老了。我清楚,跃子心里是很灵聪的,这首儿歌一定伤了他的自尊。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无声的世界里,内心更清静。

我追上跃子,叫了他一声,他应着,脸上的表情还没有恢复常态。到了白果园晒谷坪,他从地上找了一块磺(能写字的石头),在墙壁上写了三个字:“刘承东”。字写得很大,笔画有点抖动,“刘”字和“东”字是繁体字。谁也不知道跃子会写字,这个发现叫我不敢相信。我惊喜地问:“你会写字?”跃子点点头,一副很得意的表情。我说:“再写一些。”他在墙上又写了“刘承东”三个字。我说“写别的字。”跃子把手抬在墙壁上,想了好久,没写一个字,对我摇头,表示不会写了。我望着墙上三个字,反复地念了几遍,跃子也跟着念。我想,刘承东是谁呢?一定是跃子刻骨铭心的一个人,几十年了,人都老了,好多事都模糊了,甚至不记得了,惟独这三个字,深深地记在心里,不曾忘记,也许他每天要在心里默默地念多少回。我问:“刘承东是谁?”跃子的脸立即有强烈的反应,他用手指点着自己:“嗷嗷。”我惊异地望着跃子:“是你?你叫刘承东?”跃子使劲地点头。跃子用手势要我叫他,我叫道:“刘——承——东,”跃子“嗷嗷”地应着,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跃子要我叫他,我叫一次,他也跟着叫,我叫了几十遍,他也跟着叫几十遍,叫着叫着,我觉得他的发音纠正了许多,越来越接近正确发音了。我叫累了停下来,跃子就自己叫,他一直叫着,不知叫了多少遍,不肯停下来。后来,我分辨得出他叫的是“刘承东”了。我替跃子高兴,他可以恢复语言能力了。

此时,天暗了下来,乌云好像就从屋顶上擦过,把屋前的老樟树遮了一半。突然,一个闪电将乌云撕开几条口子,一串炸雷从天空滚下来,砸在地上。跃子“嗷嗷”地叫了两声,抱着脑袋,蹲在墙角下,全身发抖。又是一串炸雷,跃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每响一次炸雷,跃子就像被电触一下似的,全身都要紧缩一下。我看见地上湿了一片,是跃子的尿。

一声雷响,把跃子刚刚开始的新生活给击碎了。

跃子几十年沉静的日子,被扰乱了。南方下雨打雷的时候多,每打一次雷,他都要经历一次恐惧和折磨。山上开路放炮时,也会将他吓得半死。春节家家户户放鞭炮,吓得他钻进被子里,不敢出来。只要有类似枪或炮的响声,跃子就会出现条件反射,恐慌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在他头上。这样的生活,比他几十年处于无声的世界更不好过。那恐惧的声音,就像热天的蚊子,防不胜防,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叮咬一口。

一个没有雷声的季节,跃子的日子也像这季节一样平静。我们好些人坐在禾塘里晒太阳,洗的洗衣物,打的打鞋底,织的织毛衣。老人抽着烟,小孩缠着娘要吃东西。跃子坐在长凳上搓绳子,凳的一头放着一堆捻好的棕丝。一群鸡趴在柴堆上,晒着翅膀睡着了。突然,一个外村的年轻人从朝门窜了进来,把睡着的鸡惊得飞了起来。接着,三四个警察握着枪追了过来,从我们身边飞快而过,掠起一阵风。跃子惊叫一声:“枪,枪!”吓得从凳子上跌到地上,双手抱着头,翘着屁股。我惊诧跃子把“枪”字叫得那么清楚,比任何一个字都清楚,我绝对没听错!此时,警察手中的枪同时响起,被追捕的外村人仰头倒在尿凼里。我们正在惊慌中,只听到跃子惨叫一声,把我的魂都吓走了。我赶忙去看跃子,他已四肢挺挺地倒在地上。我们慌了手脚,把他抬到床上。他只剩下一点点鼻息了,随我们怎么叫都没有反应。他裤裆里湿了一小块,湿的地方越来越大,整个裤裆都湿了,床单也湿了一片。尿完了,跃子轻轻地弹了一下,就死了。

跃子死了好几年了,他那张脸,常常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来到我的梦里。每次,我眼前总是飞过六十多年前的那一颗子弹,慢慢地,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将空气一层一层地扎破。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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