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渝华

张茵一直认为：自己和玖龙纸业与公众、媒体在同一个岸边；但事实上，她却站在了公众及媒体的对岸……

张茵的这个春节

2009年的这个春节，张茵是在国内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过的。之所以要留在国内，她解释，一是当下金融危机愈演愈烈，公司受到严重冲击，需要她和员工在一起，打打气表表信心；另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理由是，在过去的2008年里，她千头万绪，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理。

1月20日，由中华全国侨联主办、洛杉矶政府及美国文化交流基金会承办的“中美企业家高峰论坛”在洛杉矶举行。作为本次论坛的重量级嘉宾，张茵应邀以“正面形象”出席，向与会的各大中外企业家们介绍抗击金融危机的经验。当天，美国商务部重要人士也出席了本次会议。合影之前，这位美国商务部官员还与她寒暄了几句，称赞这个小个子女人是中美企业界共同的骄傲。

在庙堂，张茵和她的玖龙纸业得到了空前的重视和赞美；但在民间，这个顶着“中国首富”头衔的企业家却不断地遭受各种质疑和责难。2008年12月，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论坛又爆出一条神秘留言：“一高层透露，由于最近一笔5亿元的银行贷款无力偿还，玖龙纸业正陷入高库存、业绩下滑等境地，为避免支付到期贷款和债务，公司内部决定于年底申请破产保护。”

传言甚嚣尘上，屈指算来，这已经是这位首富企业家在2008年遭受的第N场劫难。此前，在三月份的政协会议上，她的提案遭到了媒体一致炮轰，其本人也被定格为“利益集团”的代表；其后，她的工厂被一个香港志愿者组织斥为港企之耻，“血汗工厂”由此被定性；2008年，玖龙还遭到了基金洗仓，股价一日之间暴跌40%，这年，各种负面新闻一直笼罩在玖龙头顶，张茵及其企业以一种“倒霉透了”的面孔出现在公众的面前。

与前几次媒体一边倒、“幸灾乐祸”不同的是，这次，有比较公允的一些主流媒体还是选择了中立，新华社一家下属媒体在经过一番“现场实地调查”后，得出了相反的结论。它认为，“玖龙纸业在危机中采取的加大自主创新力度、开发具有市场竞争力的新产品、同时削减开支优化财务结构等措施，作为造纸业中的一家‘巨无霸企业，玖龙纸业应对金融危机的措施在广东具有代表性。”

面对破产传言，吃了几堑也长了几智的张茵决定用正面的方式回应，她要求下面的公关部门立即向各媒体做澄清说明，玖龙的网站还显眼地贴出了已提前还贷15亿元的公告。“我们非常欢迎媒体的监督，玖龙纸业也一直在找自身的不足。”

年底，张茵按惯例到集团各大制造基地视察，同时与各员工团拜。对于2008年的各种际遇，这个骨子里透着倔强的女人只字未提，她浮着招牌式的笑容，一一与员工握手。1996年，张茵在东莞建立了中国第一个生产基地，次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熬过了危机的玖龙纸业由此迎来了近10年的超常规发展。与当年的情形有些相似，10年之后的2008年，她再次遭遇百年一遇的全球金融危机。

2009年1月26日，大年初一，张茵感慨万千地给各高管发了条祝福短信：“感谢2008，2009我们将继续前行，用努力迎接美好的明天！”

固化的观念

2006年之前，在媒体及公众的眼里，张茵都是“默默无闻”的。

2003年下半年，做富豪榜排名的胡润偶然听人说起，在东莞麻涌镇有个女企业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但一向不为外人所知。出于职业本能，胡润开始留意这个“做得很大的女企业家”的各种信息。不过各种报纸杂志上都未见半点披露。

又隔半年之后，胡润在一份刚出版的美国报纸上得知，美国最大的废纸收购商中南纸业，和自己所调查的东莞那家公司，竟是同一个法人代表。之后，胡润决定亲自去传说中的那家公司看一下，在东莞麻涌，他看到了玖龙纸业那片望不到边的工厂，以及鱼贯穿梭的玖龙车队。为“逮到一条大鱼”兴奋不已的胡润开始联系张茵，不过得到的却是断然拒绝。不过2003年，神秘的张茵还是第一次登上“胡润百富榜”，她以25亿元人民币的资产位居第17位。

尽管这只是一个不前不后的排名，胡润没想到的是，富豪榜发布次日，他收到了玖龙纸业的律师函。对不上榜的理由，张茵的解释是：我一不是上市公司，财富没必要对社会公开，其次，上不上榜对自己都没多大的好处，造纸业属传统行业，不需要抛头露面。

而后当怀揣好奇之心的媒体蜂拥至东莞的家门口时，张茵依旧打“太极”，对媒体避而不见。她有自己的理由，她认为，身处传统造纸行业的玖龙纸业，与媒体严格说来“犯不着什么边”。玖龙纸业上游的原材料由自己在美国的公司中南纸业提供，下游玖龙纸业生产工业用包装原纸，销售客户都是专业的纸板厂、纸箱厂和印刷厂，与那些洗发水、矿泉水厂家的经营模式完全不同。

她回忆当时的想法，“我们是实干型企业，并不要求太多宣传。事实上我们在行业内已经有了很高的知名度，我们一直认为，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才是硬道理。”

张茵的财富神话在2006年开始发酵。这年3月3日，张茵的玖龙纸业在香港上市，良好的“中国制造”和“行业第一”的概念立即引起了香港股民的狂热追捧，玖龙纸业最终获得了578倍的超额认购，募集资金38亿港元。登陆香港联交所主板时，恒基地产主席李兆基、新世界主席郑裕彤和嘉里建设主席郭鹤年等香港重量级富豪都一掷重金，买下了数千万股公众还比较陌生的玖龙股票。

2006年10月，胡润百富榜出炉，张茵以超出第二名黄光裕80亿元、总资产270亿元的财富市值，傲居当年的富豪榜榜首。

直到耳濡目染，张茵才觉得一种财富的光环在突然靠近。回香港的途中，坐在头等舱的她翻开当天的报纸，惊讶地发现国际上所有的报纸都大幅刊登了她获得“首富”的消息；更令其没想到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空姐主动给她打起了招呼：“你就是张小姐吧？”

“坦白地说，那个时候有些不安、甚至是惶恐，毕竟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不被人注意的生活，突然间有了种被监视的感觉，唯一的想法就是躲掉”。即便到了根本无法躲避公众和媒体的时候，她还是宁愿躲在聚光灯外。排行榜出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张茵滞留在美国，所有要求采访的媒体全部扑空。

关于她的财富、发迹、一切一切，由此给外界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底；在公众和媒体眼里，张茵神秘、低调；当然也会伴生另外一种印象：玖龙纸业难以靠近，孤傲、不配合、没把人放在眼里。

沟 壑

很长一段时间，玖龙和媒体的交往几乎绝缘。如果不“犯错”，玖龙和媒体之间这种僵持的平衡也许会就此维持下去。

2007年12月13日，由于担心公司变相裁员等问题，数百名工人将玖龙纸业大门团团围住，由此爆发了玖龙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罢工。面对赶到的记者，张茵的解释是“纯属误会”。她补充，这部分分拣车间的临时工并不在企业编制内，没有固定薪水，拿的是计件工资。玖龙希望将这一部分临时工转包给劳务公司来管理——这也是珠三角一带企业通常的做法。对于即将实施的《新劳动法》，她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她认为，新法实施为之过早，而且法规过于保护劳工，甚至规定将来企业不可以炒人。“过于保护劳工的话，企业就很难运作了。”《新劳动法》应该体现劳资双方的利益。

她一向心直口快，也没考虑过这样的表态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的原意是希望媒体能客观表达自己的观点，引起社会层面更多的思考。不过，这种看似“代表资本家利益”、“有些自私的表态”在一些媒体看来，却是典型缺乏社会责任感的表现。第二天，她的话便被“略带感情色彩”地转述了出来：《玖龙纸业千人罢工，张茵称纯属误会》、《中国女首富声称劳动法过于保护员工》——她被划到了公众的对立面。

“当时是没有经验”，面对媒体时说的那些话，会产生什么后遗症，张茵后来回忆，“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想”。

几个月后，两会召开。作为政协委员的她觉得不能光去看看，“总得给国家提点有用的东西”。她于是又提了3个提案：一个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应取消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二是降低富人税负；三是鼓励企业进口先进高效的节能环保设备，给予一定的免征进口关税和增值税的过渡期限。2007年下半年，她同东莞一些企业家交谈，大家的普遍看法是，当年原材料价格飞涨得厉害，对于2008年，大家的感觉是压力比较大。

这一明显带有“自我倾向”的提案立即引来了一片非议，经媒体公开后，她很快引来了公众、媒体众口一词的指责、批评和唾骂。张茵是一个不容易妥协的人，事实上她只要“更圆滑”地躲过风头、或“更妥协”地顺着媒体的意思表个态，也许事情就过了。她却没有这么做，期间她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有些激动地为自己辩护：“世界工厂难道对大家没有意义吗？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走到今天，维护它在制造业的竞争力会让全世界都受益，我的提案的目的就是如此。”到最后，她干脆回归沉默：“我该说的都说了，不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

“中国首富”的姿态无疑刺伤了所有公众的眼睛。政协会后张茵去美国路演期间，一个名为SACOM组织里的几个满腔热血的年轻人，“既然张茵如此高调反对劳动法，那么我们就让大家看看她的工厂究竟如何”。他们通过在工厂周边访谈、让工人带出照片、偷拍等方式，最终得出了多条结论：玖龙纸业“月月有工伤、季季有死人”、“工作环境恶劣”、“罚款成性”……之后，他们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在网上公开他们的调查报告，让公众都来认识“点血成金”的“血汗工厂”玖龙纸业。

“血汗工厂”以最快的速度在民间传播。颇为“戏剧”的是，此时的玖龙，下面竟没有一个专门的新闻负责部门。各大媒体核实情况只能通过“某部门负责人透露”，或“据某工人控诉”的方式，这些人要么不了解情况、要么说不“圆”，“血汗工厂”就以这样一种肆意蔓延的方式慢慢定性。待到张茵一个月后从美国回来时，她和她的玖龙已经被淹没在了唾液的汪洋大海中。

而后这种对立面被无限地撕裂。5月13日，地震发生次日，她当即向地震灾区捐出1000万元，这一善举却被众人斥为“作秀”；玖龙纸业邀请100余家媒体参观工厂，以证明自己绝不是“血汗工厂”，而在一些媒体的描述中，干净的地板“很明显动过手脚”、“掩盖痕迹严重”。

改 变

很长一段时间，张茵说自己都在反思。

她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在员工眼里，他们的董事长总是一副乐呵呵的面孔，到哪里都透着东北女人的豪爽和秉直，常常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比如在汇报工作的时候，她会突然中断，提醒正在汇报工作的女下属：“你的气色不是很好，要多锻炼，秋季的时候应多喝点凉茶。”工作忙时她可以数天都在单位吃盒饭，而在一些接受采访的场合，她又毫不掩饰地谈自己买了很多名牌的服装，在衣柜里都来不及穿；一颗三克拉的钻戒，耀眼而又夺目地戴在她的手上。

不同人眼里的张茵，有着不同的认识。她有着女人特有的细腻，事无巨细苛求完美；她也很感性，每建起一个基地，她要求把员工的后勤安排好，食堂、宿舍、运动场、健身器材、小区环境，一应俱全。2007年玖龙太仓基地建好，在刚建好的体育场走了一圈的张茵感觉有些空旷，于是要求太仓基地成立一个锣鼓队。之后，她还从当地市文化局请了一个专业的鼓师过去，训练锣鼓队的成员打威风锣鼓。即便成为“中国首富”，她宁愿住在东莞基地员工宿舍的顶楼，一度公司高层曾考虑给其单独建一栋别墅，被其拒绝。“回家的时候，看着玖龙的员工在灯光下散步、打篮球、健身，心里面觉得踏实”。

另一方面，一些富有“玖龙特色”的管理制度却又令人“难以接受”。作为军人家庭出身，张茵信奉“从严治厂”的管理方式，她牵头完成了一本内容详尽而又颇为严厉的员工手册。在这本几十页的小册子里，罚款内容众多、罚款方式严格，坐车插队、进厂不戴厂牌、乱丢垃圾、不戴劳保用品、忘记刷电子卡、上班时间就餐、吃零食以及接打私人电话超过5分钟等都在处罚之列；她性格强势，部署的工作要求下属必须完成并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她推崇速度，“玖龙过去的发展是快速的，未来五年也会是快速的，再往后五年应该还是快速的”；她的目标永远在高处，“未来三年，我们计划成为全球产能最大及效益最好的国际化生产商，成为全球包装纸生产的龙头企业。”2006年，玖龙产能不过300万吨，之后，玖龙到处跑马圈地，2009年产能有望达到900万吨。

过于严厉的制度被员工斥为“以罚养企”，心直口快而又严苛无比的张茵被他们认为“不近人情”。而后面对媒体“血汗工厂”的描述，一些员工表现出的却是“欢呼”，一些员工则热情洋溢地为外界提供“证据”。

她向记者描述：“其实很伤我的心。”不过，“经过这些事后我也明白了，很多企业家在呕心沥血地做企业，自认为对国家和社会也做出了贡献，也千方百计地关心员工，但一旦发生了危机事件，却依旧一夜之间陷于孤立的原因。”张茵说：“我们与公众之间，也许存在沟壑和误解，另一方面，刚性的管理制度又造成员工与公司间无形的对立，当两者都无处宣泄时，所有的矛头都会自然地转嫁到企业身上来。”

2008年10月6日上午，张茵把一个先前主管营销的中层叫到办公室里面谈话。三个小时后，在玖龙纸业的干部会上，她宣布成立一个新的公关管理部门。

被改变的还有先前的员工手册等诸多方面。在新手册里，更多地体现了“人性化”。员工有违纪，先是善意地警示一下，几次重犯，才罚款。即便被罚款了，在一定时间内表现良好的，通过申诉，公司原额返还。

她一如快人快语的姿态，用手指着门前那一片连绵浩瀚的工厂：“我不是一个善于说话的人，但我和你们所有的人一样，希望任何时候看到的玖龙的大，不是规模大，而是实实在在的强大……”

（本文采访视频详见商界财视网）

编 辑 白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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