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　淇

他们很相爱，从没分开过

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工艺专业的唐立，永远记得那个5月的黄昏。彼时，重庆九龙坡的杜鹃花开得正盛，20岁的她背起画夹走出校门，沿嘉陵江边的小路前行，前方是一片青草地。每天的这个时刻她都要在这里写生。

那天，当唐立来到“老地方”时，发现这里已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唐立没有走开，而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创作，宽大的画板上，他的画作即将成形：干枯苍劲的树枝伸向青色的天际，星星眨着大而善意的眼睛，两只夜莺凌空而起……

唐立被吸引住了，由衷地发出赞叹。男人抬起头，看到眼前这个美丽时尚的女孩，他的脸红了，握画笔的手微微发抖。唐立也看到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他的目光中闪烁着睿智和坚毅。

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杨宏比唐立大7岁，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在四川省博物馆工作，从事文物修复仿制。杨宏每年都要来母校进修，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雕塑家。

从见面的第一刻起，杨宏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唐立。1991年6月，唐立毕业后来到成都，杨宏特意带她来到游乐园，他轻轻地将她抱到旋转木马上，木马忽高忽低旋转，他们的手紧紧地连在一起。唐立喜欢这种跟爱人一起飞翔的感觉。

1992年春天，唐立和杨宏步入了婚姻殿堂。唐立在成都电视台工作。主要进行栏目包装和策划。白天的工作已很累了，但晚上回到家，她还要和杨宏头碰着头地趴在桌上做设计。唐立画草稿，杨宏修改润色，有时候为了一个人像设计或是一根衣服线条，他们会从古典主义谈到后现代主义，从绵竹年画谈到敦煌的飞天壁画……

在唐立的帮助下，杨宏的梦想开始实现，他陆续承接了一些城市的大型雕塑项目。同年，他参加了成都万里桥的改造、云南大理和广西北海的市政雕塑工程，他创作的云南少数民族雕像还被日本山峄博物馆收藏。尤其是古典雕刻题材《蜀汉神韵》一经推出，立即引起国内雕塑界的惊叹。杨宏的这些作品，都包含着唐立的心血。

声名鹊起的杨宏让妻子辞了职，每天陪在他的身边。唐立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除了上厕所，我们从没有分开过。”

2002年底。夫妇俩承接了伟人故乡广安“德政坊”雕刻工程，前期的工程进展十分顺利。2003年4月9日，他们开车从成都赶往广安，做后期清理工作。下午1点刚过，他们穿越岳池县白庙路段，冷不防对面飞速行驶过来一辆中巴车，两辆汽车相撞。杨宏夫妇的小车被撞到了10米外的地方，他们当即昏死过去。救援人员赶来时，杨宏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唐立被火速送往岳池县人民医院。经检查，唐立的颅内严重出血，肋骨断了两根，院方立即实施不间断抢救，5、6个小时后，情况仍然没有好转。

次日凌晨，唐立被转到广安市人民医院。经过医生近10个小时的努力，直到第三日下午，唐立慢慢有了呼吸和脉搏。之后，她又先后经历了几次大手术。医生最后诊断的结果是：由于脑部受伤严重，她将会失去记忆。

年迈的父母趴在唐立的病床前老泪横流，女儿曾是家里的骄傲，而今她痴痴地睁着眼睛，不认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唐立傻傻地坐在病床上，又笑又跳，有时一整天不说话，有时莫名其妙地生气和发怒。有一次，唐立的父亲指着自己问女儿：“孩子，你说说我是谁!，”唐立傻傻地笑了笑：“你是我们家请的清洁工。”

失去的记忆里，惟有爱无绝期

日子一天天流逝，唐立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但唐母意外地发现，女儿的嘴唇有时会微微张开，仿佛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而且脸上会露出安静的微笑，还有一丝羞怯和甜蜜。唐立一直不知道丈夫去世的事情，唐母因担心女儿经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对杨宏的一切都闭口不谈。

唐母天天查找“失忆”方面的书，得知讲故事和听音乐有助于唤醒脑部受伤病人的记忆后，她找来女儿最喜欢听的音乐，每天定时放给女儿听。唐母一边轻轻地叫着女儿的名字，一边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唐立觉得这一切很好玩，她不断地笑着，这场景让唐母肝肠寸断。

唐母不再给女儿放歌，她亲自唱给女儿听：“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妈妈的歌声轻轻打开了唐立的心扉，她急躁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呐呐地问：“你是谁，你不是我家清洁工的老婆……”唐母的泪水涌出眼眶，继续唱着歌。唐母唱了一遍又一遍，她发现女儿的嘴唇开始蠕动，小声地喊了声“妈……妈……”或许真是上苍被感动了，唐母欣喜万分地抱着女儿。哽咽着说不出话。

渐渐地，唐立会喊“爸爸”了，而且能够写出来。一天，唐母发现女儿满屋子寻找着什么，衣柜里的衣服都被淘空了，杂乱无章地扔在地上。唐母知道女儿是在找杨宏，但她不敢将真相告诉女儿。唐立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她坐在窗前苦思冥想，嘴里一直喃喃地念叨着什么，还不时地仰望天空。

有一天，唐立终于想起了曾朝夕相处的爱人，她飞快地冲到母亲跟前。抓着母亲的胳膊说：“杨宏……杨宏……杨宏去了哪里?”女儿的记忆让唐母又喜又忧，看着女儿望眼欲穿的眼神，她撤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杨宏接到很重要的工程。去外地出差了，因为路途太远了，他没有让你去。”唐立听后很满足，嘻嘻哈哈地玩去了。

转眼到了2004年春天，等待中的唐立越来越绝望了，她每天凌晨5点钟就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希望看见杨宏归来：每天很晚的时候，她都要走到窗前，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唐立渐渐发觉，杨宏的出差有问题，她要去找他。

唐立的父母陷入两难，他们希望女儿能够恢复记忆，过上正常的生活，可是又担心她经受不了丈夫离世的打击。他们无数次地讨论要不要将真相告诉女儿，最后，他们不得不求助于华西医院的医生。医生建议：“告诉孩子真相，否则可能会造成她精神分裂或精神失常，甚至结束自己的生命……”

距离2005年的春节还有10多天，小区里，人们都忙着采购年货，小孩放鞭炮打打闹闹，亲密的小情侣手牵手唱着歌。唐立默默地跟在人们后面，她想触摸到他们的幸福，这样的幸福她也曾有过啊……那天，唐立米水不进，晚上她依然站在窗前守望。但目光已显得黯淡。

母亲轻轻呼唤唐立，把女儿叫进客厅，她把杨宏以前的照片递给女儿，问：“你找的是他吗?”唐立顿时欣喜若狂，当她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后，母亲把车祸现场的照片拿出来，然后仔细讲述了事情过程：“他永远也回不来了，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唐立急得跳了起来，十分愤怒：“他不会死的，妈妈，我不准你这么说他!”她哭着走进了卧室。

唐立的记忆里没有留下车祸的印象，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玉龙雪山脚下的小木屋里，她睡得很甜，一只手伸出了被子在努力地寻找着什么，她的身边有一双大手，也在执著地寻找着，终于，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紧紧地，暖暖地……唐立从甜蜜的梦中惊醒。世界一片安静，窗外风声沙沙。

唐立起床走出别墅区，拦了一辆出租车，奔往琴台路。丈夫用心血刻就的巴蜀文化墙，呈现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曾经的一幕幕场景，映显在唐立的脑海里。记得有一次杨宏用力过猛，手一滑。刻刀将

他的手伤得鲜血淋漓，唐立赶紧用手绢替丈夫包扎，然后心疼地扶他到旁边的石凳上休息，杨宏却笑着说“可惜了一块真丝手绢……”

唐立走上前，伸出手，慢慢地抚摩着雕塑上凸起的棱角。她的神情虔诚而专注，从上到下，她一个一个地抚摩着，泪水涌出眼眶。她的记忆恢复了，她记起了广安德政坊的工程，记起了和爱人在路上时，他们商量着要个孩子，然后是突如其来的车祸……唐立从包里把那几张车祸照片取出来，久久地看着，片刻后她一下子扔掉了照片，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

构筑共同的梦，不再放弃

从来不抽烟的唐立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恢复了记忆也意味着恢复了痛苦，她在绝望和痛苦中度过了三个多月，每天以泪洗面。有时候，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冲进滚滚车流，想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总是刺耳的刹车声，把她拉回到现实中。

那天下午，唐立来到游乐园。一个人坐上旋转木马。她坐在木马上转呀转，空气中飘着忧伤的歌。看到有女孩牵着男孩的手，她泪流满面。从木马上下来时，她一下子没站稳，昏倒在地。这时。一双稚嫩的手伸了过来，她抬起头，一个小女孩正努力地把她牵起来：“阿姨。你怎么哭了呢，是头痛吗?”唐立抹去泪水，指着胸口告诉小女孩：“阿姨头不痛，心痛……”小女孩好奇：“为什么呢?”唐立愣愣地回答：“因为，陪阿姨玩旋转木马的人没有来。”小女孩兴奋起来：“我陪阿姨玩。那么多小朋友都可以陪阿姨玩的!”

因为这个小女孩，唐立的心情稍稍好了点儿。第二天当晨曦照进房间时，她起床了，重新坐到了电脑面前，翻阅丈夫留下的设计图稿。当年的好几个工程还没进行到一半就中止了，包括龙泉巴金文学院的大型雕塑。“我该继续完成这些工作。让天堂里的他能欣慰!”唐立的心间蓄满了力量，她觉得丈夫就在眼前，他的那些作品就是他的眼睛，在关切地注视着她。

唐立按照通信录，一一拨通了项目合作方的电话。除了巴金文学院的项目搁浅，其他的项目对方已经重新请人做好了。项目合作方对唐立的来电表示了敬佩和感谢。

夜深了，唐立觉得周围都是丈夫的影子，他温暖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才思泉涌，充满力量和斗志，全心投入到巴金文学院雕塑群的创作中。以前她和丈夫配合默契，每一件作品都是两个人智慧、心血和灵感的结晶。现在，所有的工作都要靠她独自完成。

一周后，唐立完成了草稿设计。施工阶段，她天天守在工地上，监管施工。作品完成后，她取出丈夫的雕刻刀，郑重地在上面刻上“杨宏”“唐立”两个名字。

2005年春天，巴金文学院的雕像落成，唐立独自坐在雕塑前，她有万千语言向丈夫倾诉。夜空，繁星满天，唐立感觉丈夫就在浩瀚的星空中看着她，福佑着她……

2006年初，唐立成立了一家文化建设公司，继续着丈夫的梦想。随后，她设计制作了大量的优秀作品，代表作是深圳市政府大楼雕塑。这组设计前卫、时尚新颖的雕塑，由《穿越》《翔》《生命》《滴水石穿》等组成，是唐立穿越生与死、开始独自飞翔、更加珍惜生命的真实写照。所有认识唐立的人都说：“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杨宏曾对中国民间文化怀有深厚的情感，2007年下半年，唐立大力开发“民族偶人”“川剧脸谱”“藏戏脸谱”等民俗产品，这些产品在全国各地的旅游专卖店销售火爆。唐立独创的“56个民族小偶人”在2008年中国大学生动漫节上受到人们的追捧……这许许多多的作品后面，唐立都会一笔一画地写上丈夫的名字。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地震让唐立泪流满面：只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会知道痛苦带来的是什么。唐立报名当一名心理援助的志愿者，她知道，很多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需要这种帮助：她知道，丈夫在某个地方正微笑地看着她，鼓励她，为她加油。

编辑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