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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的味道(外一篇)

2009-03-06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包谷石磨奶奶家

丁 杰

从山上滚下两砣一百多斤重的石头,叮叮当当地凿平,修圆,刻上一条一条的阴线。这两块弄好的石头,一块线朝上,卧着,另一块线向下,压着,让石线和石线紧紧相拥相吻。压在上面的那块,还让细心的石匠做一个两寸深的石盘,石盘上,能装大半升粮食,石盘的中间,长着一张拳头大的嘴。这张嘴,在石磨欢唱着转起来的时候,一口一口的把包谷籽高粱籽吞进去,嚼碎后又慢慢地从磨缝里吐出来,带着植物果实的清香,带着淀粉诱人的味道。

牐犝饩褪鞘磨,在河包山的岁月里转了几百年。河包山,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石磨。石磨,是勤扒苦做的工具,是精打细算的象征。三奶奶家的石磨,是她的石匠父亲从百里外的张家寨送来的嫁妆,成亲那天,一块红布盖着年轻的二奶奶的头,一块红布裹着沉重的石磨。

圈里的猪饿得啃门了,母亲才慌慌的从梁上摘下十多个包谷棒子,让我们帮她三下五除二哗啦啦地抹了,用一个簸簸抬着,急急忙忙地朝寨子中间的三奶奶家走去。猪饿着,母亲走得很快。

我跟着母亲,影子跟着我。

走出石头的屋子,下石坎,过石院,穿石街。比我们还矮的影子跟着转了个弯,又进另外的石院,上另几道石坎。“吱——”的一声,母亲用手肘把门推开,径直走进另一间石屋,像回自己的家。随着石磨嚯嚯地被母亲推响,河包山沉闷的下午在石头单调的歌声中生动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单调的歌唱,这是一个非常平常的中午。在歌声里,我先是坐在高高的门坎上流着鼻涕,看着母亲推,后来就踮着脚尖帮母亲喂磨,再后来,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耸着肩,扭着屁股,一推一拉地推着磨转,跟着时间一岁一岁地走。

牐犚话俣嘟镏氐哪ィ只要掌握了技巧,推起来也不是很累人。母亲很会推磨。把磨担钩套上磨柄后,找准脚站的位置,一只前,一只后,紧紧的抓住地面,双手一展劲,磨就在母亲一推一拉的带动下转起来,唱起来。站的地方太靠前了,往后拉的时候,人就可能会站不稳而摔倒,太靠后了呢,朝前推的磨就不一定送得到位,磨转不动,力也费,丑也丢。母亲一个人去,没人帮忙时,还得找一棵细长的竹竿,推三五转磨,就用竹竿把磨嘴边的包谷或高粱朝磨嘴里扒。磨推得好的,喂磨时,磨是不停的。大多的时候,母亲抬着东西朝三奶奶家走的时候,我就跟着母亲走在后面,母亲是不会骂我赶脚狗的,有我跟着,母亲就不用找竹竿了。我开始不会喂磨,母亲就把我骂开,重新拿起竹竿来。我慢慢琢磨,终于掌握了喂磨的窍门:母亲推五转磨,我凑上前去喂一次。喂的量我也慢慢晓得了。喂得多了,磨就不稳,磨一时吃不完,就会吐出整颗的包谷籽来;喂少了,磨转两转,肚里就没有东西,就涩涩地懒得动,母亲推起来就很费力。

牐犕年的河包山,母亲们围着石磨转,孩子们围着母亲转。而时间,跟着孩子们越长越高。

牐牶影山家家耕田种地,家家养牛喂猪,包谷都用石磨推成包谷面后,生的喂牛,熟的养猪。而有六七十户三百多人的河包山,却只有六七家有石磨。各姓各家认亲戚一样,认准了借磨推。母亲从来只去三奶奶家借磨推。一来都姓丁,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是三奶奶家有人在家,没人在家,门都不锁。三奶奶出门的时候,扯两棵较粗的稻草,塞进门缝,慢慢把门合拢,最后轻轻一拉,门就关严了,再把露在外面的半截草扯了,就像从里面闩上了一样。三奶奶家的门经常这样明关暗不关,就是为了方便别人。母亲自己抬了东西,轻轻的把门推开,嚯嚯地推好包谷面后,把磨用锅扫刷干净,再用两根稻草把门拉上就行了。

牐犛媚ネ瞥隼吹亩西,一半给牲口吃,一半给人吃。包谷面推回来,用筛子筛了,粗面和皮拌了细糠、猪草煮熟了喂猪,或拌了粗糠喂牛;细面就用水弄好,跟大米混在一起,做包谷饭吃。日子紧,包谷米就多放一点,日子宽,包谷米就少放一点,逢年过节,就不放包谷米,揭开甑盖,白生生的全是大米饭。秋天,包谷棒收浆后,撕开青青的包谷叶,用指尖掐进去,浆子不会冒出来,就可以推包谷粑了。从地里砍来一捆糯包谷,谷粒慢慢地抹下来,用水泡了,边推,边放水。洁白的包谷浆从磨里流出来时,就已经是一屋子的香了。包谷粑一是煮来吃,水一开,用瓢舀进锅,由白变黄就可以吃了,不放糖,也甜丝丝的;另一种吃法是烙,到地里弄来大皮大皮的葵花叶,洗干净,对折过来,包成手掌般大一个个,烙熟后,既可当时凑热吃,也可以第二天早上烧一个吃着去读书,晌午烧了一个吃着去放牛。腊月尾,正月头,河包山的七六架石磨就天天忙个不停。推豆腐过年,一部分当天吃鲜,更多的拌了猪肉、血红,捏了血豆腐在火上炕。

推石磨的人,母亲变成了奶奶,孩子变成了父亲。

牐牶影山有电后,就有了嗡嗡响的打米机磨面机,三奶奶家的磨就孤寂了好些日子。有人嫌用电动机推的豆腐不好吃,又用磨推过几年的豆腐。再后来,三奶奶死了,就很少听到那石磨再唱起来过。这年月,一年到头吃大米饭,牲口吃的包谷也全部交给了电动机处理。

牐犇ヒ残硎遣辉僮了,时间仍然唱着歌在走。

外出读书,工作,成家。我从母亲身边离开,离开河包山快二十年了。现在,母亲依然住在河包山,我漂在离河包山二十里的普定城。母亲和我,都不再推磨,也很少再吃磨推出的东西。这些年,城里时兴吃乡下的东西,包谷饭、小麦饭在饭店里走俏。时常有小贩挑着做好的包谷饭或包谷粑沿街叫卖,她们总是对停下来看着想买不买的人说:买点去尝个新鲜吧,用石磨推的呢,香得很!

牐犆髅髦道不是石磨推的,我还是会买点回家煮来吃。我希望,慢慢地嚼出点点石头的味道,家乡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奔跑的老解放

星期天早上,太阳慢慢爬上后头坡。河包山被早晨的阳光浸染得温柔,妩媚,安静,详和。嘟——嘟——嘟——。随着几声汽车喇叭声拱进一家家门,钻进一只只耳朵,三三两两的人陆续向氨水池那里赶来。氨水沲前面的晒坝中间,停着一辆解放牌卡车。

老年哥挑了两大箩刚从地里剪下的茄子,紫色光滑的茄肉上还滚着清晨的露珠。大姑爹来到卡车旁边,慢慢地把塑料酒桶放下来,请已经站在车门边的老年提上去。然后自己一手拉着后车门,一只脚蹲在后车门底下的横杆上,“嘿”地喊一声,另外一只手甩过去抓住车门的另一头,另一只脚顺势一甩,整个人一下子就站到车厢里,根本看不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小二红的母亲围了块花围巾,穿一身花衣服,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芦花鸡。她不让流着鼻涕的小二红跟着去赶普定,小二红呢,阴悄悄地跟着。芦花鸡从这边车门爬上车的时候,小二红就从车轮那里爬上去,一上车就往人缝里钻。等到普定下车时,她妈再凶也拿他办法。河包山的人都把驾驶室喊司机脑壳。能坐司机脑壳的,一般是驾驶员开家哥的父母亲,或他的一男两女三个孩子。我家离氨水池不远。看到人们上得差不多了,我也悄悄摸上车,找个靠边的地方站稳。等车子发动,经过我家院坝边时,我才大声地对在院坝或堂屋里忙碌的母亲说:妈,我去赶普定!等母亲反应过来,追到院门边,只能看到扬起的灰尘和摇晃着越来越小的卡车。

解放牌卡车过大坟,拐下小屯坡,上了大马路。换档,加油,卡车一下子张开了翅膀,向普定县城跑去。老人们怕冷,怕风,弯着腰蹲下去,抱着手缩在车厢里。年轻人却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车经过平稳的地方,还敢把手放开几秒钟,做出飞的动作,鸟的姿势。我们做出降龙十八掌的样子发力,稻田,小河,山坡,村寨,石桥,一样连着一样,一个跟着一个,被我们狠狠地推向身后,扔到远方。我伸手一拉,远远的普定城就听话地向我们走来,越来越清楚,越来越亲切。如果天上的白云可以吃的话,我们好像也能随便扯下一块来,塞进嘴里大嚼。我们就这样在大卡车上疯着,欢着,一路飞奔。车过神经病院的时候,邱老五使劲地拍打司机脑壳的铁板板:停车,停车,我的黄军帽子被风吹跑了!停车!停车!车没有停,车没长耳朵,箭一样使劲地朝普定城射去,丢下一路的欢笑和尖叫,一路的尘土飞扬。

车在普定西门喘着粗气停下来,开家哥就等着坐车的人们主动掏钱。 一块,八角,随意多少。一寨人,坐车的图个方便,开车的捡点油钱。他走到我面前,懒得看我,我也就知趣地走开。开家哥跟我大哥玩得好,我也跟着沾了坐车不花钱的光。

到城里转转,在电影院门口看看海报,到新华书店翻翻书,买两个红糖包子吞下,就早早地赶回西门。等开家哥的车来了,又一路飞翔着回一动不动的河包山。虽然坐车不花钱,到普定城也没有什么事,回到家免不了要被母亲数落,我还是在星期天一次又一次地爬上开家哥的解放牌大卡车,一次一次地在河包山和普定县城之间路来跑去,一次一次地在飞快的卡车上体验飞翔。

我大哥结婚,请开家哥的大解放去接亲。头一天傍晚开家哥拉煤回来,大哥就请人用水把车厢冲了一道。第二天,花绿绿的一车人高高兴兴地从太平堡回到河包山,远看花花绿绿的家具,被子和接亲送亲的亲戚朋友,下车时走近一看,除了坐司机脑壳的新娘子,每个人和每样家具,都花眉花猫的,一个看着一个,弯着腰哈哈大笑。只有新娘子苦着脸,不知是还念着娘家,还是想坐在车厢上,也跟年轻人一起,做飞翔的姿势。

后来工作了,这种毛病还是改不了。有时还有一节课才放学,我就找个借口,丢下学生,一个人登上开往安顺的中巴,然后又从安顺登上开往贵阳的大巴。有座位也好,没有座位也好,车动起来,我的心也飞了起来。毕竟,坐卡车跟坐客车不一样嘛。但那种离开,又回来,回来,又离开的感觉,跟当初从河包山坐卡车到普定是一样的:那就是一种鱼儿跳出水面的感觉,那是缺痒后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幸福。很多次,我都在行进的车上发呆,让思绪乱跑。是的,以蜗牛的速度离开地面一厘米,也是飞翔!

后来,我坐过小汽车,坐过火车,坐过地铁,坐过飞机,但都没有坐开家哥的解放牌大卡车过瘾。我真的想再坐一次开家哥的大卡车啊。现在,已经当了爷爷的开家哥还在开车,天天早上从河包山到电厂,然后一天五六个来回地往普定县城跑。只不过,开家哥开的已经不是威风的大解放,而是像一个小白箱子的长安面包车。四块钱一趟,一路上小心翼翼,走走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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