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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2009-03-03

青春 2009年2期
关键词:村长家训朝阳

陈 然

作者简介:

陈然,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在全国数十家刊物发表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长篇小说《2003年的日常生活》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等转载。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

“我的朋友李朝阳逃离那个千年古村是在他十九岁那年的一个中午。”他刚写下这么一句,手机就响了。

父亲说,是家训吗?你们今年回不回来过年?

他说,回啊,再过两天就去买火车票。

父亲说,我和你妈明天就下乡,明天过小年。

他说,是啊,过小年。他又说,妈还打牌吗?叫她少打一点。

父亲说,没打,这段时间没打。

他说,牌打多了伤颈椎。

母亲跟父亲住到县城里后,居然迷上了打麻将,前不久颈椎出了问题。他对母亲说,尽量少打牌,长时间坐在那里不动,对颈椎是最有害的。母亲总是否认她打了牌。一个在他的印象里曾挑着湿重的谷担、头发上沾着金黄的草屑、在田埂上快步如飞的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忽然变成了一个不打麻将就像掉了魂的人,他觉得不可思议。

父亲挂了电话。父亲是个没多少油盐话的人,从不问你们在那边好吗孩子们还好吗。有几次,是儿子接的电话,父亲在那头问你爸爸在不在家?儿子说爸爸妈妈到超市里去了,父亲二话不说就把电话挂了。父亲当过兵,说话的风格跟枪杆子差不多。哪怕父亲打的是他的手机,也仍然要问:是家训吗?是家训吗?他打父亲的手机,父亲也总是那么一句:喂,哪个?他很奇怪,即使父亲不看来电显示(父亲的视力出奇地好),怎么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呢?他说话的声音其实很像父亲,不但说话,连走路、穿衣、甚至一些饮食习惯都像。那些遗传性的东西经常像小动物似的从他身上跳出来,每看到它们,母亲便拿一种别样的、有些洋洋得意的目光望着儿媳方玉莲,仿佛它们是她特意喂养出来似的。这时,奥地利人弗洛伊德的部分理论在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中国农村妇女身上得到了强烈的体现。

父亲今天打这个电话是有渊源的。去年,他和老婆孩子没有回去过年。结果那个年就过得没滋没味的。那是他们在外面过的第一个年。他仿佛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从腊月三十到大年初八上班之前,他哪儿也不愿去,只写了一篇几千字的小说,其他时间就呆在那里看碟子。最终让他同意妻子玉莲的决定,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也嫌回去过年麻烦,挤车不说,还有许多应酬。他早想把这个陈规打破。就像他和方玉莲结婚时那样,叫来一帮同学,废除了村里野蛮地闹新房的陋习。可人就是这么怪,回去过年嫌烦,在外面过年又怕冷清。除了看碟子,他就是打电话。他莫名其妙地打出了许多电话。有的是可打可不打的。他的突兀一定会让对方觉得奇怪。他跟方玉莲说,不管怎样,今年下半年还是一定要回去过年。

决定回去过年后,在放假前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每天吃了晚饭,他就拉着方玉莲到各大超市和商场去买东西。祖父、父母、岳父母、姑妈、妹妹、外甥等等,都要买一点东西给他们。岳父母好说,他们从不挑剔。祖父也好说,只要买酒就行。让他为难的是母亲。她现在不但迷上了打牌,还迷上了商场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口服液。她曾多次向他暗示了这一点。虽然于家训对这类保健品不以为然,但和方玉莲还是买了其中的一种。仿佛在和母亲赌气。

每天买一点,结果到准备动身时,已经有了一大堆东西。他和方玉莲看着发愁。他还带了两本书,一盒速溶咖啡。他把手提电脑也带上了,预备着回去写点东西。方玉莲说,像以前一样,拿的好看,结果什么都干不了。他说这次是下定决心了,尽量减少应酬,有空就看书,写东西。他想利用过年这段时间,把李朝阳的故事写出来。他们是很好的朋友,背景和道路都差不多,分别在不同的地市师范毕业,在乡下教过书,又从乡下走了出来。李朝阳的事情又是发生在过年的时候,或许,这样更容易找到感觉。

放假前半个月,县里一个叫童子京的朋友打来了电话,问他要不要车,他说到时候再说吧。方玉莲怂恿他给童子京打个电话。他想了一下,给童子京发了一条短信,问他这两天是否来省城,如果来,他一家人想搭个便车回去。他觉得还是发短信好,可以让对方考虑,也显得自己不是那么火烧眉毛。如果对方万一不想来,还可以装作没收到短信。果然,童子京回短信说,这两天忙着跑上面,没空去省城,但市里是随时可以去的,他可以派车到市里去接。于家训后悔发了那条短信,但现在,既然开了口,不让对方来接一下,似乎又不好,会让对方以为自己生了气,于是他回复道:那好,我们坐明天的火车,到时再打你电话。

第二天,他们一家人拎着大包小包挤上火车。不用说,人很多,那么冷的天,他居然出了一身汗。还是当官好,不用挤车。是啊,他怎么就没有当官呢?他给童子京发短信:火车十点半到站,我在出站口等。

他们站在出站口。风很大,他们想找个避风的地方,又怕对方找不到。从乡下到县城要十五分钟,从县城到市火车站要二十分钟,如果车已动身,很快就会到的。不停地有人来问他们要不要车。车站广场上全是包裹和人,有的看上去不像是人在背着包裹,而像是包裹自个长了脚在顶着风移动,行人脸上都是那种焦虑而急切地扑向什么的神情。按道理,车子半个小时内会到,但足足过去了四十分钟,还没见影子。他后悔不该要这个车。马上过年,人人都很忙。如果他们到汽车站坐中巴,说不定早到了。那他为什么要麻烦人家呢?他并不是一个喜欢麻烦人的人。早在他教书的时候,二叔就跟他说,现在机遇这么好,我和教育局柳局长建立了联系。但他一直懒得去做。可这次,他麻烦人家,一是路上车多人挤,二则,或许他潜意识里希望有一辆小车送他回去,把他们送到村口,使他们不必像普通打工仔一样背着大包小包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村里人面前。

说起来,他还是有虚荣心的啊。

结果童子京弄了一大桌人来陪他。童子京一个劲地向人介绍这是省里来的作家,让他很不自在。他想,以后再也不敢麻烦这位仁兄了。童子京又说,他前不久其实去过省城,找省政府的一个秘书长,他们关系很好。于家训点点头,他觉得童子京这话不是说给他而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在座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乡长股长局长和办公室主任。他们一个劲地敬于家训的酒,如果不是方玉莲监督着,说不定他就喝多了。好不容易吃完了饭,童子京才放他走。从县城到村子里还有二十多里路,离村子里越近,路越不好走。如果下了雨,车子根本无法进来。他不停地听到泥沙和石子飞迸的声音。车子几乎一直开到了家门口。孩子们喊叫着,围着车子看稀奇。大人也从屋子里出来了,倚着门框或站在路口。他带着老婆孩子在村里人的注视下从小车里走了出来。

虽然为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可耻,他还是不自觉地把动作放慢了一点。

祖父见到他们,一个劲地擦眼睛,好像担心看不清楚。祖父的粗布袖口,很快就把眼睛擦得红红的,像兔子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他不敢正面看他。母亲在和方玉莲说话。他问母亲,爹呢?母亲说,今天给单位上的退休职工送工资。他和方玉莲把给祖父还有父母买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看到了口服液,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方玉莲笑着朝他努了努嘴,他装做没看到。

晚上,几个邻居来坐。于家训知道,表面上他们是来问祖父一些事情,实际上是来打听自己的情况的。他们抽着他敬给他们的烟,小心翼翼说道,家训啊,下午送你们来的车子是县里的吧?我们村里,还没有谁让县里的小车送过,你是第一个,为村里争了光,你在省里嘛,就是比他们大。

父亲想再次给大家续茶时,被母亲用眼色制止了。大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祖父每天这时候早已睡了觉,今天高兴,陪着坐了这么晚。送走村里人,家里人也陆续上了床。于家训冲了一杯咖啡。方玉莲说,今天你不早点睡啊?他说,我睡不着,你先睡吧。方玉莲往火钵里加了两块炭,说,别弄太晚了。

于家训用力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记忆中熟悉和想念的家的气味。那是童年的气味,过去岁月的气味,亲情的气味。他小时候在梁柱上画的人头像还栩栩如生地在那里。将近三十年了,头像居然一点没变,像是隐藏在岁月深处的一个顽童,以恶作剧般的顽皮神态看着时间流逝,人物生疏和衰老。于家训觉得鼻根发涩,但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多愁善感。这天似乎过于漫长,从省城到乡下,从成年到童年,时空交错恍惚,真有一日百年之感。他迟疑着打开了那台手提电脑。

“我的朋友李朝阳逃离那个千年古村是在他十九岁那年的一个中午。”他重新看了看这个开头,觉得形迹可疑,让人想起曾一度流行的先锋小说。

李朝阳的那个千年古村,他也去过。那次李朝阳跟他打电话,说于家训,你不是一直想到我们村里去看看吗?刚好有一个机会,你跟我去吧。它有没有一千年我不清楚,反正现在一提到古村就必然要在前面加一个“千年”,好像也成了一种级别似的。这几年到我们村去考察、拍照的人不少,县里的领导经常带人过去,用的是公安局的那种越野吉普,其他的车子根本进不去,只能停在山外,听说那些专家把我们古村的研究已经提到了民族文化和精神的高度。去吧,你去看看,说不定也会有些收获。他说,别以为我在跟什么风,我可不是一个喜欢跟风的人,我想考察的是另一种东西。李朝阳说你想知道什么?他说我想调查一下你们那里的孩子是怎么上学的,老师又是怎么教书的,然后写一篇类似于前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那样的小说。前不久他去了一个被称作“桃花源”的深山里,作协组织大家去采风。他对那些牵强附会的景点没有兴趣,却忽然被一件事打动了,他听说因有的人家不肯迁到山下,交通极为不便的半山腰上还留有一所小学,一个没有正式编制的民办教师已经在那里呆了大半辈子。他当时很想去实地查看一下,无奈其他人的兴奋点都不在这里,他一个人又不熟悉路径。回来想到李朝阳的老家也是在深山里,便跟他打了个招呼,要他回去时带上他。他想两者肯定有相似的地方,再说那里不也走出了李朝阳这样的人物么?他把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告诉了李朝阳,谁知李朝阳忽然有些不耐烦地问,艾特玛托夫是谁?

他说,你当然不一定知道艾特玛托夫,但前苏联就是那么一个奇怪的地方,既出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还有布尔加科夫那样的作家,也出瓦西里耶夫和艾特玛托夫那样的作家。用我们的话来说,是非主旋律的东西写得好,主旋律的东西也写得好。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高尚的、理想化的东西同样让人着迷,就像音乐中的高音。他是喜欢听西洋歌剧、宗教音乐,喜欢听高音的。李朝阳对文学了解得不多虽然他也曾幻想过当作家。现在他感兴趣的是法律,是省城少有的最具市民意识的律师之一。他是这么评价李朝阳的。正如李朝阳有时会跟他一起探讨文学问题,他有时也会跟李朝阳一起探讨法律问题。他说,促使司法的进步除了国家机器外,还有一个重要角色,那就是法律的蛀虫,不可否认,在一定程度上,是他们揭示了法律的盲区和漏洞。现在我们中国人缺乏的不是精英意识也不是平民意识而是市民意识,最有害的是农民意识和小市民意识。市民的数量虽然在急剧增长,市民意识却没有增长,甚至整个还处在萌芽状态。在他看来,市民意识的核心就是积极参政议政,关注公益和公共事业。没有强大的市民意识,所谓的民主与法制大概只有词语学上的意义。因此他一直很看重李朝阳这个朋友。作为一个律师,李朝阳没有背叛过自己的职业道德,向来以两类事情闻名省城,一是和政府部门打官司,二是义务帮民工打官司。法院和一些单位的领导看到他都头痛。尤其是那些企业老板和工程承包商。有一次,他听说一个民工在给一个老板卖了三个月苦力后,不但没拿到一分钱,反被老板叫人打了一顿,饥寒交迫,只有在立交桥下过夜,他怒不可遏,给一家报社打了电话,并协助民工要回了工资和相关赔偿。还有一次,他从报纸上看到,一个农村人因无力支付医药费,被医院赶出去耽误了治疗时机导致死亡,他找到受害人,提出义务帮对方打官司。为此他受到了医院的威胁和来路不明的袭击,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头部。李朝阳曾这样说道,他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对农民,虽然许多时候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感情还是很特殊的。去年五月份,他在和城管大队打官司。他下班时看到一位卖菜的农妇被城管人员在地上倒拖着,脸上有血,衣服也被撕被了。城管人员认为农妇卖菜有碍市容,会影响到创建文明卫生城市。李朝阳上前干涉,结果城管人员的拳脚雨点般落在身上,而那位农妇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他冒着危险再次为农妇讨要说法。让他没想到的是,农妇和她的家人怎么也不肯跟城管大队打官司。本来市报要报道此事,但不知怎么的,忽然撤了版。于家训后来听说了这件事,写了一篇题为《幸亏城管手下留情》的讽刺文章发表在广州一家报纸上,大意是说,城管人员大概认为那位农妇卖菜后不应该挑着担子而应该打的回去,不管怎么说,他感谢他们,因为他们手下留情,没有把李朝阳打死,不然我们这座城市,会失去一位优秀的律师。

说真的,他还真的想去了解一下抚育李朝阳成人的那个村子,说不定李朝阳身上的正直因子和那里的淳朴民风大有关系。其实古村学近来这么流行,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有人惊讶地发现历史上几个大人物的祖籍,据说就在本省的某个古村,并遥(非谣)传大人物的后裔已经秘密地前来朝宗和祭祖了云云。

李朝阳那个村子,据说也非常了得。有一次,他问李朝阳,听说你们村里,曾出过七位朝廷大员,最大当到了宰相,状元及举人有五六十人之多,真的是这样吗?李朝阳漫不经心地说,那又怎么样?他笑着说,这可是你们村的光荣历史啊。李朝阳翻了一下眼皮,说,是吗?

他发现李朝阳对那个古村并没什么好感。不过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他们都是好不容易才从乡下跑出来的,贫困的乡村生活肯定给他们留下了不愉快的记忆。正如古老的乡村现在在许多人眼里是一种图腾,而对于他们来说,却好像是恶梦。是挣扎和反叛的痛苦。一个没有叛逆精神的人,只好原地踏步。游子和乡愁,热爱和叛逆,永远是赤子的困惑和两难,而赤子往往并不为人喜欢。作为高僧的唐三藏,也是更喜欢又馋又懒的猪八戒,而不是嫉恶如仇的孙悟空。这几年,乡村被许多人拆解为各种精神或文化符号,在矫情地歌颂。乡村图景正在大面积地失真,上面洒满了许多人自慰的分泌物。正因为如此,他才把李朝阳的故事的重点放在他的“逃离”上。

“我的朋友李朝阳逃离那个古村是在他十九岁那年的一个中午……”

他把“千年”这个大而无当的词删去了。

且慢,真的就这么写下去么?是不是还要再考虑一下,比如题材什么的?一家权威文学刊物的编辑曾暗示他坚持写农民和民工题材,可他忽然对这个题材不感兴趣了。其实他从不刻意去表现什么题材,人类的普通体验是相同的。难道福克纳的作品是许多人所说的那种乡土小说?如此说来,卡夫卡也可以称得上“草根”了。

或许,他该放弃这略带先锋小说意味的叙述。把“逃离”那个词也隐藏起来。只是没有了“多年以后”。因为李朝阳已经不在人世。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冲了两次咖啡。他的大脑局部疲劳又局部兴奋,好像一边是冰块一边是火焰。年关的气氛肯定也不太适合写先锋小说,于是他没有让李朝阳逃离古村,而是让他和自己一道,重新回了一次古村。这样,小说的开头就变成了:

“我和朋友李朝阳走进古村是在一个日光漫长的春日上午。”

父亲起来小便,见堂前还亮着灯,说,还没睡?

他说,还有一会儿。

房门角落里放了一只尿桶。父亲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出来。他猜想,父亲的身体可能不太好。作为一个复员老兵,父亲现在撒尿的声音跟当初端着步枪站在天安门前照相的时候已不可比。他想下次回家来,应该给父亲买两听花粉。听说花粉对前列腺和血管都有好处。

不一会儿,母亲也起来了。母亲迟疑了一下,拿电筒去了茅厕。他有些不安,对母亲点了点头,为自己给他们带来的不方便。

钟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可以看得见钟勺上的纹路。刚才,他几乎没意识到它的存在。由于房间里加了一张床,他只好把电脑放到堂前的八仙桌上来。桌子下有一只火钵。钟摆像船桨似的使时光倒流,他仿佛回到了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也是这般光景。他点着煤油灯在堂前做作业,父母在西厢房里翻身。然后是母亲的叹气。母亲的叹气像一个刮弧,不过永远只有一半,这样,那只刮弧便在无穷地扩大。他有些惶恐。他懂母亲的意思。母亲是想他早点上床睡觉,免得浪费灯油。

房子是祖父在于家训出生那年做的。这种大一统的房子有着诸多缺点,比如不通风,没有隔音,但父亲一直不肯改造它,并扬言不愿住城里那样的房子。那时祖父和父亲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在很多方面,意见是一致的。如果万一要说有什么区别,就好像院子里的那棵树,祖父想让它心无旁骛地长高便去掉了它所有的枝叶,父亲想让它长粗长壮而掰断了树梢。这不是象征,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他和方玉莲就是在这栋房子里结的婚。新房后面就是祖父母和妹妹们的房间。那段时间,他每次从单位回来,看到的都是方玉莲泪汪汪的脸。她带着孩子在家里整整生活了四年。她说,家训,你带我走吧,你再不带我走,我一定会发疯的。于是在那年暑假,他借口说孩子要上幼儿园,把方玉莲和两个孩子试探着接到了小镇上。那时他每月的工资只有三百多块钱,不知道能不能养活一个小家庭。父母急了,动用了很多力量来逼迫方玉莲带孩子回家。他后来才知道,他和父母矛盾的核心是,母亲希望他把每月的工资一五一十交到她手里,一切由她支配。那段时间,方玉莲一跟他提起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他就烦。刚开始,他也是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母亲的。父亲在和母亲结婚后不久应征入伍,而且一去就是六年,那时他已经一岁了,那段空心岁月肯定导致了母亲内分泌失调。后来他明白,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母亲的身上仿佛聚集着许多乡村生活的毒素,是谁把它们传给了她,她又把它们传给了谁?母亲不知道,为了挤出母亲遗传给他的毒素,他作出了多大的努力。他的人格特征,是在对母亲本能的叛逆中形成的,比如母亲对人刻薄,他就对人宽厚,母亲为人小气,他就为人大方。忽然发现母亲跟书本上的母亲不一样,他很惊恐。他对母亲的理解一直还停留在书本上的描述里。之后他一步步看着一个母亲离他越来越近而另一个母亲离他越来越远。母亲的自私、狭隘、冷漠、偏见、甚至愚蠢,让他的心一阵阵痛苦地缩紧。

于家训上床睡觉时,听到祖父好像在后房里跟谁说话。起初他以为祖父是在梦呓,祖父梦呓时好像他的心脏是一只鸟,而他的两只手则把鸟紧紧地捂住。鸟奋力扑腾着,祖父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就去把祖父叫醒。这回他仔细听了听,祖父却不像在说梦话。仿佛祖父床边还有一个人。妹妹们早已出嫁,偌大的后厢房里阴暗而空荡。他不禁头皮发麻,脱了衣服吱溜钻进方玉莲的暖被窝。

第二天于家训起得很晚。外面亮得有些刺眼。见他醒了,方玉莲就催他起床,她要洗被子晒棉絮。棉絮很潮,两个孩子一早醒来就在挠痒,皮肤过敏。她埋怨母亲没有帮他们把棉絮晒一晒。母亲有他们房间的钥匙。母亲一直留着他们房间的钥匙,仿佛握有某种特权。她不主动还给他们,他们也不好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总要悄悄把他们的房间翻遍,每次回来,方玉莲总会发现有东西失了踪。

方玉莲在井边洗衣服。母亲在井边洗菜。她们偶尔说几句话。父亲还没放假。他是县城一家小企业的出纳。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打羽毛球,阳光附在羽毛上明亮地飞来飞去,祖父在一旁看着笑。刚才方玉莲看到祖父换下的衣服没有洗,要拿来一起洗,祖父不让,方玉莲还是坚持拿来了。平时祖父一个人在家,自己做饭洗衣服。因为长久的矛盾,父母把祖父一个人留在乡下。祖父从院子里走回屋里,对于家训说,能再一次看到家训带着孩子们回来过年他很高兴,对于人世间,他已没什么舍不得的,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如果说万一有什么想法,那就是,他希望自己早点死。于家训听得心惊肉跳。

作为晚辈和一个有知识的人,于家训曾想找个办法把家里的事解决一下。比如和父母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不管怎么说,父母在对待祖父的态度上是过份的。

但那次,于家训一开口,母亲就哭个不停。母亲边哭边把眼泪鼻涕甩到地上,擦在鞋帮上。母亲这一招很厉害,她一哭,于家训就没办法再说下去。于家训又气恼,又悲凉。他皱了皱眉。方玉莲一看他母亲又开始表演,就下楼去了。于家训知道,如果他也跟着下楼,母亲马上会止住哭声。他感到滑稽。他早就明白,他没办法和母亲谈这些问题。他去省城的原因,一部分就是为祖父抱不平或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

至此,于家训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由于父母对祖父的不孝,他也成了一个不孝之子!忽然想到这一点,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一直想保持清醒头脑,不让自己陷入人性的恶性循环,可不知不觉,他还是被循环进去了。

为此他又在做摆脱的努力。有一段时间,他主动跟父母打电话,关心他们的身体,叫母亲少打牌,要父亲按时到医院量血压。虽然这样做心里很别扭。父母对祖父不好,凭什么还让他们享受到他的孝心?很早的时候,他就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聪明的小孩子,看到爸爸和妈妈对爷爷奶奶不好,便对爸爸妈妈说,以后我也要向你们学习。这句话起了很大的警示作用,后来小孩的爸爸妈妈对父母就很孝敬了。小时候听了这个故事,他很佩服那个孩子的聪明,可现在,他觉得那个故事很幼稚。他不相信这个故事对他的父母有什么作用。或许只有用行动来以毒攻毒。难道不应该让父母的自私冷酷遭到哪怕是一丁点的报应吗?可作为儿子,他有审判父母的权利吗?去年在外面过年,像是惩罚父母也像是惩罚自己,今年回家过年,也有点这样的意思在里面。

等方玉莲把该洗的洗了,该晒的晒了,他们就动身去方玉莲娘家。

村里人也都在忙着。两年没回家,少不了跟村里人打招呼,于家训非常主动地、热情地停下来和他们说话,或给他们敬烟。

在路上,他们碰到了跟祖父同辈的宗沂。宗沂曾教过他小学,偶尔也念几句老书,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之类。他教了几十年民办,因每次考试数学都不及格,直到最后一批才转。宗沂读的是私塾,家里曾被划为地主。于家训认为宗沂是村里最开明的人,一个劲地把自己的儿女往外送(他生了五个女儿才生儿子),最差的也学了门手艺。他是村里最早送女儿学手艺的人。父亲经常冷嘲热讽的人就是宗沂,说他把脑袋削尖了往城里钻。但于家训对宗沂一向很敬重,虽然他也知道宗沂性格的狭隘之处。对他考上师范嗤之以鼻的是谁?是宗沂。在喝完他考上师范的喜酒的当晚,刚走出廊口,宗沂就摸了摸嘴说,不过是考了个师范。当时,于家训不懂得师范是干什么的,要到入学一个多月后,他才知道师范是专门培养小学老师的。他后来忽然去了省城,跟宗沂也不无关系。那时每逢礼拜或农忙,于家训都要回家干农活,母亲说,你老婆孩子又没吃上商品粮,家里有你们的田地,你不回家干活怎么行?当初,源于自己对田园诗的热爱和家里人的“引诱”,师范毕业后不久,他就跟村小学的代课教师方玉莲结了婚。他和方玉莲是小学同学,读书时大家就笑他们是一对。他一直对她保持着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但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疲惫,毕竟他是个书生。他的背脊晒得又红又黑,身上满是泥水。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并没让父母觉得有什么,相反,父亲连假也没请,只在下班时带两只西瓜回来骑着摩托一晃而过。有一次宗沂忽然站在田坝上对于家训喊道,你还在干这些活啊?我是没办法,都种一辈子田了,你不一样,你手里有金饭碗,你不应该种田。于家训吃了一惊。是啊,他比宗沂小几十岁,可他居然在和宗沂干一样的活。宗沂喜欢摆一点点教书的架子,但在于家训面前是从来不摆的。把儿女都送到城里,自己能转正,把田地种好,是宗沂的人生夙愿。当时,只有转正那件事还没有落实,在其他事情上宗沂都有得意的地方。可他于家训怎么也没一个更高的理想呢?他知道,宗沂说的金饭碗,不是什么正式教师,宗沂知道他发表了很多文章,这在全县也不多见。这次他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于家训一句,于家训不由得醍醐灌顶。他洗了洗脚,上了田垅,抽了一支烟,对方玉莲说,他要离开这里。真的,真的应该感谢宗沂,不管他说那句话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下半年他听说省里一家杂志招聘编辑,就去报了名。他去省城后,就让方玉莲辞了教书的事。跟她一同代课的,通过活动都弄到了编,可以参加转正考试。于家训是书呆子。他对方玉莲说,代课老师迟早是要被清理的,与其被赶出来,还不如主动离开。他说的没错,两年后,代课人员被全部清退,像宗沂这样教了几十年书考试又考不上的人,政府还是把他们转正了。转正后的宗沂红光满面,仿佛这一生已功德圆满。又过了两年,办了退休,不再种田,到儿女那里享清福去了。与其他人的自卑和冷漠不同的是,宗沂看到了于家训,老远就叫着他的名字一路疾走过来,热情地和他握手。这个不符合乡村习惯的动作让于家训有些不自然。但他知道,宗沂有时候会故意做出这样的动作,来表示他和村里人的不同及优越感。毕竟那些年,他没少受村里人的迫害。于家训把手抽出来给宗沂敬烟。宗沂咝咝地吸着烟说,好啊,越变越年轻了嘛,玉莲也变好了。他又拍了拍于家训两个儿子的肩膀,说,都长这么高了,家训啊,你有两个好儿子,好好培养!于家训说,明亮还好吧?是不是还在第一医院?明亮是宗沂惟一的儿子,当初为了生这个儿子宗沂想尽了办法,罚款之类都在所不惜。他知道宗沂最疼爱的是明亮,他懂得该挑让宗沂高兴的事情说。宗沂果然很高兴,说我儿明亮很争气,已经拿到了副主治医生的职称,也算得上是专家了,年轻的专家啊,不久前,他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方的爸爸在市委工作,我很满意。于家训忙表示祝贺。他问宗沂,您这是回家过年吧?宗沂说不是,他来接老妈子到城里去过年。他说,都在乡下过一辈子年了,也该知道城里人过年的样子了。你们去年在省城过年就很好,万事开头难,今年我也向你们学习学习。

宗沂说,在外面好好干,有机会我一定去省城找你,我们爷儿俩谈得来。

告别时,宗沂又使劲握于家训的手。仿佛他一定要在村里人眼中,把这个动作放大,再放大。

那次,他和李朝阳走进了古村。坐客车到了县城,李朝阳问他的脚是否吃得消,他说没问题。都是农村出生的。平时步行,也总是不知不觉把别人甩得远远的。

他和李朝阳又坐车。还是中巴,但破旧,窗玻璃上满是灰尘。座垫油污黑亮。过了一个村寨,又过了一个小镇,他以为到了,可车并没停下来。或者车停下来,李朝阳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后来车就到了山边,过了一处山边,又过了一处山边,路越来越窄。又晕车了,晕车真难受啊,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汗珠。问还有多远,李朝阳说快了。可在李朝阳说快了之后,车子又跑了大半天。他看了看李朝阳,见他一门心思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李朝阳的样子似乎有些不自然。他们前面坐着一个屠夫模样的人,胳腮胡子,面色红润。李朝阳似乎跟他熟,但刚才李朝阳想跟他打招呼,对方理也没理。他想这个人可能是个比较难说话的人吧。屠夫一般是比较难说话的,因为他知道别人都要吃肉。他被自己忽然冒出的一句话弄得笑了起来。都说古村民风淳朴,看来也不尽然。车子正在经过一个山村,村头立着一个很大的什么,一栋房子门口隐隐悬挂着一块匾额。李朝阳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说,那是××会议的旧址,当年××曾在那里住过,像这样有纪念色彩的村子,我们这边很多。他感觉前面那个人,回过头来满不在乎地打量了他一眼,好像他是一个从外面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傻瓜。他正被晕车折腾得难受,也懒得用目光去讨回自己被掠去的尊严了,就好像在田间做高强度的劳动,人慢慢变麻木变傻。车子嚓地刹住,胃里一阵翻腾,他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吐出来。李朝阳忽然转过头,绷紧了身子,显得很紧张。前面那个人昂头挺胸地下车了。李朝阳紧盯他的背影,似乎希望那个人回头又怕他回头。看上去李朝阳有些可怜兮兮的。

中巴又一直往前跑。一个很长的陡坡。车吭哧吭哧吼叫起来,一股带着柴油味的浓烟冲进了车子里。奇怪,难道这辆车子烧的是柴油吗?上了坡,车松了口气。李朝阳忽然叫司机停车。他被李朝阳拉着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真有些羡慕李朝阳,身手还那么敏捷。他大口地吸了几口山野间的新鲜空气,却见李朝阳在慢慢往回走,他说你干嘛,李朝阳说看到那条路了吗,我们走那边。他顺着李朝阳所指的方向望去,见一条土黄马路挂在刚过来的坡道的一半处,往回走要好几分钟。他说,怎么刚才不下车?李朝阳说,车正在上坡,我不好意思叫人家停车,碰到性子不好的司机,会骂人的。他不禁奇怪,李朝阳固然是一片好心,但作为一个在省城以维权著名的律师,怎么会害怕一个客车司机骂人呢?

李朝阳说,现在,我们准备爬山了。起先他们沿着马路。李朝阳走前面,他跟着。这时他才发现,李朝阳还拎着一个袋子,里面有罐头、布料、方便面之类。他不禁笑了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买罐头和布料送人。李朝阳说,村子里只有一家小店,买东西很不方便。说着,很快便沉默下来,低着头,像是被谁绑架了似的。于家训不由得疾走几步,赶上了李朝阳,和他并排一起走。但李朝阳很快又把他抛在后面,仿佛他喜欢这种被绑架似的感觉。他说,老兄,你干嘛老低着头啊,你走慢一点行不行?李朝阳有些惊诧地抬起头来,说,我低头了吗?他说你看你的影子,弯得那么厉害。李朝阳看了看被自己踩着的影子,说,也许是吧,这是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时,他跟在父亲后面挑担子,父亲就经常提醒他把头抬起来。为此,父亲还很厉害地责骂他。可他仍然不知不觉把头低了下去。仿佛这样,肩上的担子就轻松一些

在一个转弯处,李朝阳带他离开了马路。他问到哪里去,李朝阳说,马路是后来修的,方便走车的,要远好多,他要带他走小路。十几分钟后,他们就直接插到了刚才要仰望才能看到的地方。他说,你们这里的确不方便,农民要买个什么东西,很不容易,小孩子读书也不方便,真不知道你当年是怎么读出去的?李朝阳说,小学在村子里读,初中就要走几十里路到乡里读,我们村子里的孩子读书都很卖力,因为都想读出去,不想一辈子走这山路,实在读不起书的孩子才留在村里。李朝阳又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们那个村子,四面是山,当年连日本鬼子都没能进来。他笑着说,你们祖宗当年怎么选了一个这么偏僻的地方?李朝阳说,肯定是为了逃避战乱啊。他说,我从资料上了解到,你们村鼎盛时有一千八百户,怎么现在只剩下三四百户了呢?李朝阳说,也还是因为战乱啊,我们村子遭到最大的破坏有三次,一次是朱元璋和谁打仗,一次是太平天国时,还有一次是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躲在深山里的缘故,地主也就特别多,当时,全县乃至邻近的两个县的大半土地,都被我们村子里的人买了。你说,那时,一个农民有了钱不买地买什么呢?就好像现在城里人买房买车一样。李朝阳叹了口气,又说,观念变得真快,他刚去省城读研究生时读到一篇文章,说中国的租赁时代已经到来,作者把它的好处狠狠夸耀了一番,他看了很激动,还特意去拜见了那篇文章的作者,没想到,几年后他再碰到他,对方说他刚贷款买了房,你看,一下子从租赁时代跳到了贷款时代,现在,城里人没几个不贷款的,而且一贷就是十几二十万。于家训说,的确,祖父最初听说我花二三十万买了房子,以为我买下了一栋大楼,后来听说我是贷款买的房子,他就吓得整夜睡不着觉,说没想到你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还欠了一屁股债。再后来,我带他来省城看房子,谁知他更紧张了,说二三十万块钱只买了这么一点点地方?这在乡下可以做多少房子?我说这还不算贵的,有的地段要四五十万。祖父露出很焦虑的表情,说这房子悬在半空里他怎么看都不放心,不像乡下的房子蹾在地上踏实。其实祖父还不知道,就是这间不到一百平方米的悬在半空的楼房,他也只有七十年的使用权。刚买房时他以为自己终于安顿下来了,可后来他仍然觉得自己是漂着的,是像房子一样悬在半空中的。买房子时方玉莲看了很多楼盘都不中意,后来看到了一个新开发的小区,虽是八层以下建筑,但全是框架结构,才毫不犹豫地拉着他去签购房协议。仿佛这种结构给她提供了一个什么保证。李朝阳说,其实你祖父的心理很真实,作为一个农民,只有蹾在地上的东西他才觉得是自己的,可问题是,即使是蹾在地上的东西,又一定是属于自己的么?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现在,他们又上了马路。一辆摩托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身子开过去。他说,这样的路也能骑摩托,李朝阳说,这算不上稀奇,在我们村子里,许多人家里都有摩托。它们几乎成了村里人和外界勾通的唯一交通工具。因为这个原因,村里的年轻人,骑摩托车的技术都非常了得,有几个人因此进了城里的杂技团。他们村还有一个特殊现象就是,四十岁以下的人,要么是文盲,要么读了中专或大学,前者大多留在村里,后者都跑得远远的,在县里市里乃至更远的地方安家落户,此后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一定要带着车回来。漫长的山路让他们害怕,或者说,就因为怕一辈子走这山路,他们才拼命读书,好像山路像一条大蛇在后面紧追他们,他们抱头鼠窜没命地狂奔。

他说,既然村里有那么多人在外面,干嘛不把村子迁到山外去?

李朝阳说,迁到山外去?哪有那么多空地?再说,村里人也不愿走,他们以为世代生活在一个风水宝地上。他们坚信祖宗在这里安家是有深刻用意的。尤其是这几年,外面经常有人到村子里来拍照,采访,陪同的都是县里的领导,他们更坚信了这个说法。

正在这时,一辆越野吉普从后面爬了上来,李朝阳忙拉着他躲避。接着一个下坡,吉普车的轮子擦着他们的裤腿疾驰而过,他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李朝阳说,你放心,那些司机都是退伍军人,又经过了特殊训练,县里专门安排他们跑这条线路的。不过也出过意外,有一次,吉普就压死了一个在路边挖野菜的小女孩,有关方面拿了点钱就把女孩的父母草草打发了。我真搞不懂这村子有什么看头,有的领导在看了古村之后,会题一两句古书上的话,什么“大同”、“有仁”之类。后来才明白,县里正在大规模地招商引资,而我们村里有几个人在海外做资本家,据说那几个在祖上几代就已经出去的人思乡病特别的重,县里的领导就从这里攻心。越野吉普卷起一阵呛人的黄尘,他们的脸上身上落了一层灰。

他们屏住呼吸,等灰尘慢慢落静。

他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你这次回来干什么?不会是特意陪我吧?

李朝阳说,我家里还有哥哥,父母已经死了,在我离开村子那年,他们就死了,村里人说他们是被我气死的。活生生的证据是,我父亲死时吐了一大盆血。我也不知自己回来干什么。按道理,我逢年过节是不用回来的,可每次,还是回来了,回来了马上又要走。每次回来,我都是住在哥哥家里。他们希望我回去又希望我马上走。我进门时他们总是眼巴巴地望着我的手,如果我的手里没拿什么他们就盯着我的包。嫂子会精确地计算出我拿去的那些东西可以相当于吃几天饭住几天宿,接近临界点的时候,她的态度就渐渐冷淡,希望我快点滚蛋。有时候,我住一天就走了,她很高兴,咯咯笑着把我送到村口,但有时候,我的心情和初衷会有些错位,这时哥哥便夹在中间为难。毕竟是兄弟,他是不好意思赶我走的。他是个懦弱的人,在村子里老处于被人欺负的地位。原先他们肯定寄希望于我,希望我在外面混得好,他们就可以扬眉吐气,不受村里人的欺负,可当大家知道我在外面没混出什么名堂,他们就照样欺负他了。他们不知道律师是干什么的,只懂当没当官。跟人吵架时,我哥说,你们别过分,我弟弟朝阳如今在省里,不像以前是个小学老师。村里人就会笑起来,说,省里顶个屁用,县官不如现管,在省里又怎么样?是什么级别的干部?开车到村里来过吗?后面跟过县里的领导吗?

李朝阳说,反正离村子里还远,不妨讲一点我的故事给你听听,说不定,哪天你写小说用得上。师范毕业后,我回村里教书。我是村小学的第一个公办老师,以前的民办老师,老了,教不动了,就不教了。他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其他任何保障,有一天,死了,被人发现时,鼻子耳朵里全是蚂蚁。由于不会种田,他后来连吃的几乎都没有,两个儿子都不肯赡养他。他死后,村里的孩子几乎辍了学。别看我们村这么大,读书的孩子却并不多。都什么年代了,还是复式班教学。没老师啊,交通不方便,外面的老师不肯来,总不会给老师配一辆越野吉普吧。本来我是分到镇中心小学的,我跟校长说,让我回村里吧。为这事,市电台和报社的记者还采访过我。我当时有个理想,那就是,让村里的孩子和大人多学点知识,不再那么愚昧和落后。我并不是要每一个孩子都走出去,其实,如果观念没什么变化,走出去了又怎么样呢?无非是多了几个干部,或多了几个暴发户。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村里人的面貌。即使他们利用职权之便或财大气粗捐送了建筑材料,把祖堂修得再高大气派也没用。仅仅教育孩子也没有用,家庭的潜移默化远远大于学校的教育。为此我还义务开了夜校,希望把成人的素质也提高一些。但我很快遭到了村里人的抵抗。他们不肯把孩子送到学校来,认为我是在误人子弟,由于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他们甚至认为我这样做是别有用心的。开始还有些人来上夜校,但没多久,就不来了。有人当面对我冷嘲热讽,说,你是处级干部还是科级干部?连个股级干部都不是。还有人去中心小学告我的状。别看他们文化不高,可他们对干部的级别十分清楚,告起状来也有条不紊(他们给人戴帽子是有一手的。别看当年日本鬼子没打进来,可文化大革命,我们村里搞得是最激烈的,整死了好多人)。中心小学派人来调查,自然,村里没有人说我什么好话。我心里真悲凉啊。没办法,我只有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我准备考研。这是我唯一可走的路。可这时我已经和村里的一个女孩订了婚。她家里人是村里惟一不说我坏话的人。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订婚曾使她家在村子里十分孤立。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但现在,我的理想破灭了。我承认这时我很自私。我抛弃了她。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说,知道我们村子里为什么这么落后吗?就因为同村同族通婚,你看,只有我们村的女儿嫁出去,没有外面的女儿嫁进来,你说怎么行呢?有的还是近亲,就难怪生出傻子来,我们村的傻子为什么这么多?这就是原因。我胡乱发挥了一通人种论。她听着,一言不发,等我说完,她说,你走吧。我几乎是不相信似的瞪着眼睛,然后从她家里仓皇逃了出来。后来我听说她为此事哭了一天一夜。她的两个哥哥想找我的麻烦,都被她拼力挡住了。但他们还有她父母此后不再理我。只有一次,她父亲走到我跟前来,低声跟我讲了一句话:孩子,以后遇事先考虑周全些。这话足以让我的脸发烧至今。她父亲是读过一些老书的人,我在她家里看到过那些发黄的《六一词》、《解缙传》之类。年轻时,她父亲还喜欢在月下拉几曲二胡,吹几声竹笛。那时,他本来是有机会到外面去工作的,但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他去了才一个月又被轰了回来。我和她解除婚约,村里人就好像看着他们平时讨厌的两条狗终于互相咬起来了一样带劲。现在,他们更有了攻击和排斥我的理由了。哥嫂也埋怨我。只要我一进屋,嫂子手里的东西便会发出响声,哪怕是一把扫帚,她也会让它振聋发聩。我整天心惊肉跳,经常做恶梦。有一次,我打开门,看到外面的人都变成了恶狗,还有一次,我明明看到前面是一条狗,可它忽然转过身来,变成了一个人。学生公然逃学,或在课堂上跟我对着干,打唿哨,扔纸团,射弹弓。我走进教室,扫帚从门上面掉下来。我的教本被谁吐了痰。这帮小家伙比大人更疯狂。不过这一切,只能加速我的逃离。不久,我考上了法律系的研究生。那个女孩,后来也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刚才中巴上坐在我们前面的那个人,是她姑夫。她家的亲戚,自然也不会理我。我希望得到他们的原谅,可我明白,我永远也得不到。每次回来,我都会在深夜悄悄溜到她家后门口去偷听,希望听到她的声音,希望从她家里人那里知道一点她的消息。有一次,她家的狗忽然扑上来,咬了我一口。这条狗是她家新养的,不认识我。我顾不上疼痛慌忙跑开。她大哥拉开门大声问,谁?那晚,我欣赏着腿上的伤口,仿佛我一直希望被她家的狗咬上一口。

他们在一棵树下歇了下来。刚上了一个坡,他们大口地喘着气。他问李朝阳,你大概还爱着她吧?李朝阳说,离开村子后,我才知道,我是真的很爱她,我觉得离开她后,自己只剩下一边身子,另一边空空荡荡的。当我想表示对村子的爱的时候,她是代用品,而当我想离开村子的时候,她又成了替罪羊,我真傻,居然完全忽略了她这个人,没意识到我是多么爱她,本来,我完全有能力把她从村子里带出来,就像你和方玉莲一样。我希望她还没有结婚,或者结了婚,并不幸福,那我们还可以从头再来。

他说,朝阳,照我看来,你还沉浸在你的一厢情愿里,即使你重新娶了她,或许,你还是会把她看作村子的一部分,从而让以前的悲剧重演。你现在的爱,只是一种内疚和自我安慰,乃至自欺欺人。

李朝阳忽然惊惶地抬起头来,说,不,不可能。

他说,乡情是怪东西,你离它近,它就看不见摸不着地抽象起来,你离它远,它又像小动物似的拱你,像炊烟在召唤你。

李朝阳说,你离它近,它会咬伤你,离它远,你又为它担心。

他说,说穿了,你还是把那个女孩子当作了故乡的一个象征,或者说,你希望她是故乡的一个象征,你希望自己对故乡的感情的把握就像对一个异性那样轻而易举。

李朝阳说,也许你是有道理的。

他说,你别忘了,我对心理分析是很感兴趣的,刚去省城那一年,我差点兼职做了心理医生。

李朝阳问,那你怎么没做?心理医生是很有意义的职业。

他说,我担心自己也会染上某种心理疾病,据说,越是优秀的心理医生,他自己的心理病症也越严重,在人性的某些神秘的角落,或许,只有病人和病人才能相通,只有病人才能懂得病人。我甚至有一个极端的观点,一个心理医生,或许一辈子只能治好一个病人,而那个人,只能是他最爱的人。

他看到李朝阳眼睛里射出一道惊喜的光芒,李朝阳说,我觉得自己内心的隐痛,的确只有那个女孩医治得好——哦,她早已不是女孩了,但在我心目中,她还是一个女孩,我心里也只有她。现在,我的生活中不缺乏女人,但我并不快乐。我的爱情像一道铁轨,十多年前就断裂了。

他说,这就是你一直没有结婚的原因吗?

李朝阳说,也许是吧。

他说,难道你没意识到,你这是在自虐吗?你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你的惶恐和内疚?只有在自虐中,你才能找到快感?

忽然说出这些话,他暗暗吃惊。因为他也是一个自虐的人。或许,只有自虐的人才懂得另一个人的自虐。

他们起身赶路。黄昏的时候,终于望见了山底的村子。四面的山体像只巨大的陶钵,村子便蛰伏在钵子底部。房子像是蚂蚁似的沿着陶钵往上爬。它们一律的青砖黑瓦白檐,有高高的兽头。炊烟从屋顶直直升起,几口池塘分布其中,像是钵底被砸破了几个洞。李朝阳指着村子向他介绍说,翻过那座山,是××省,翻过这座山,是××省。李朝阳又说,可是很少有人翻过去,解放前有人翻过,是因为他们活不下去,解放后也有人翻过,因为他们是地富反坏右,但那些人都没有回来,所以村子里说一个人死了,不直接说死,而是说他翻山去了,既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诅咒。李朝阳说,别看他们村子这么大,别看刚才山外一路上都是红色旧居和旧址,可他们村子里没有一个烈士,也没有一个人在解放前参加过革命,倒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出了许多反革命。大家狗咬狗似的互相咬作一团。八九十年代至今,又出了许多干部。

从岳父家回来的时候,下了雨。方玉莲到路边的熟人家里借了两把伞。但脚下还是不好走,尤其是进村的那条路。一下雨,这条路就完全成了泥浆路。外面的车进不来,里面的车出不去。可它又是必经之路。这么多年,村里人为什么不在路上哪怕铺一层石子或煤渣呢?村里人看到他,说的则是,你看看,前村里的建国,一个人拿了六万给村里修了一条路,后村的荣庆,也到县里给村里要来了三万,你们在外面的人,要努力啊。可他们村里出去了的,基本上都是做老师的,哪有本事拿钱修路呢?自己口袋里没有,也没那么大面子去要。以前在镇上教书,当他回家遇雨,自行车在泥浆里越陷越深最后完全推不动了、他不得不把它扛在肩上时,他仿佛看到了身后那些幸灾乐祸闪烁不定的表情。这时他们的赤脚便表现出了无比的优越性。他断定,如果他们村里出不了当官的,这条路大概只能永远这样泥泞下去。他们不会让像他这样的在外面工作的人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轻松。他也似乎忽然明白,那些主动弄钱给村里修路的干部们,除了充分显示自己的权力,主要原因还是为了自己的行车。没有一条好路,他们即使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不太方便。让村里人念念不忘的是,不远的孙家湾出了一个孙县长,孙县长退休后,他儿子小孙又当了县长。小孙县长不但修了一条大路通到村里,还把村里的祖堂、自己家的老屋都修缮一新,每年春节,他都要开车把一家人带到乡下来过年,与民同乐。这种饮水思源的作风让大家交口称颂。

回到家里,孩子的裤腿和鞋子上都是泥,最惨的是,于家训的一双皮鞋脱了帮。方玉莲说,说好给你买一双新鞋过年的,你不肯,现在你看,明天还是要上街去买的。他说,柜子里还有双旧鞋,拿出来刷刷油一样可以穿,不就是过个年嘛。

方玉莲说,别忘了,那一年,你穿了一双破鞋过年,结果那一年一点都不顺。

他想,事情就是这么怪,在省城过年,他新衣服也没买,甚至年画都没贴,总之是百无禁忌,不也平平安安过了一年?怎么到了乡下,又缩手缩脚起来了呢?

夜深,他又听到祖父在和谁说话。这次听清楚了,祖父不是说梦话,也不是在和已经去世的祖母和大爷说话,而是睁着眼,在和猫、老鼠,甚至桌凳、椅子、瓮缸、酒瓶说话。祖父原先一点也不喜欢家里养动物,于家训想养只小狗,祖母便把它偷偷养在柴草屋里,一旦没管紧,它跑到堂前来,祖父便大发雷霆。燕子来屋梁上做窝,它们衔着泥,飞进来时不做声,出了门才欢叫一声。它们手脚真快,祖父从田间回来,燕子窝已做好了大半。于家训希望不要被祖父发现。他坐在那里,紧张地盯着屋梁。但他越担心什么,便越会发生什么。祖父拿来一根竹竿,三两下就把燕子窝捅掉了。于家训恨祖父的残暴和专制(那时,他从一本连环画上看到了这两个词,马上无师自通地把它们应用到了祖父身上)。养猫也不行。祖父把家里的谷子和大米收藏得很紧,使得猫看起来完全是游手好闲之徒。再说,祖父自己就是捕鼠能手,根本用不着猫。他在谷仓和米缸附近放了几只捕鼠夹,经常能听到老鼠被夹得吱吱叫着在扑扑地跳动。可现在,祖父居然养了一只猫。老鼠也不怕他了。平时,祖父一个人在家,他就跟它们说话。有一次,于家训回家,见祖父在东边堂屋用芦粟杆扎扫帚,他把它们扎了又拆拆了又扎。祖父把家里所有的钟都上紧了发条。祖父对猫说,你和老鼠怎么会是对头呢?这么大的屋子,没有老鼠,你连一个伴都没有,别指望我老跟你做伴,我已经八十多岁了,说不定哪天一觉睏过去就醒不过来,或者摔一跤就直接摔到老婆子那边去了,她为了让我早点到那边去,把大哥、三弟、远义、还有芳柏都叫来了,夜里他们拉我的手,扯我的脚,日里他们就在路上拉一根绳子,想绊我一跤,他们就得手了。

于家训恻然,他知道,这一切源于祖父内心的孤独。

母亲曾在村子里扬言,祖父什么时候过世了,她什么时候才回乡下。也就是说,只要祖父活着,她就要让祖父独自一人生活。

他坐在空寂的屋子里,听祖父发出了鼾声。仿佛他的回家让祖父分外地踏实。他想起了从前的快乐时光。童年。少年。祖母。在院子里浆纱和织布的母亲。墙角的桅子花树。石板下的小红蚯蚓。那时,他经常清早起来,跟母亲到城里去卖豆芽。由于起得太早,他口里有一股馊味。后来他一闻到这股馊味就会想起跟母亲卖豆芽的经历。有一次,卖豆芽的钱被扒手偷去了,母亲竟当街大哭起来,她坐在地上,身上手上全是灰尘。他被深深地震撼了,没想到在他眼中高大完美的母亲被人欺负时竟是这么可怜。这时他觉得大街上每一个人都是扒手,他的眼睛里射出了愤怒的火焰。此后,他每次跟母亲上街,总是不离母亲左右。他作好了准备,如果再看到陌生的手伸向母亲的口袋,他会毫不客气地上前去用力咬上一口。那时,父亲还在河北当兵。

师范毕业时他已经18岁了,一个18岁的男人生理上已经成熟,而心理上越来越孤独。他口语木讷、迟钝,惊慌起来还有些结巴。和那些家庭条件好、有派头和风度的同学相比,他感到了深深的自卑。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强者的自卑很可能带来破坏和摧毁,而弱者的自卑只能焚烧和毁灭自己。他不喜欢社交,不喜欢大规模的活动,总是独行独往,极想找到一个螺壳,然后毫不犹豫地躲进去。他必须自我保护起来。他终于找到了诗歌,一个月光普照的夜晚,缪斯女神光临了他的头顶。他躲在诗歌的螺壳里和外面的世界抵抗着。正是这期间,他大面积地接触了古代的田园派诗歌(仿佛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他从这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诗歌在他乡与故乡之间给他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或者说虚构了一个精神乌托邦。这既多少满足了他因远离家乡而产生的强烈的思乡之情,又给他在浮华杂乱中找到了一处避难之所。在它的作用下,昔日丑陋的乡村也无比地美好起来:那不起眼的桃李和榆柳,犬吠和墟烟,原来也蕴含着人格的独善和艺术的美感啊!于是他开始构想自己的人生蓝图。他不知道,他早已犯下了大错——别人是从生活中虚构出幻景,而他,却要把这种幻景印证于生活!他是一个书呆子,一个诗歌教条主义者。他过早地接受了传统文化中沉静而阴柔的一面,它们刚好投合了他性格的弱点。18岁的他,面对唐诗宋词里吹出来的悲凉秋风和萧萧落叶,竟如同老人。他想好了,毕业后,读书,写作,教书,娶一个农村女子为妻,过一种朴实而自给自足的生活。

不久,有人来做媒,对方是他的小学同学方玉莲。那时,大家经常笑他们是一对。他让儿时的谶言变成现实。

两年后,他们结了婚。就是在这间老式的厢房里,她成了他的新娘。他下定了决心,要勉励自己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也要让她过上一种全新的乡村生活。

当时,家里种了三亩多田,四亩半地,劳动量大。父母希望他经常回家干活,可他要挤时间读书和写作,有时回来得不那么及时,父母甚至祖父就拿玉莲出气,把分给他的劳动量加在玉莲身上。他们也有过分家的念头,但父母和祖父要面子,绝对不会同意。就这样,双方虽然从未吵过架,可矛盾却越来越深。这是一种深刻的内伤。他既要忍受肌体的劳累,又要忍受精神的折磨。他终于明白,田园之乐只可远观,不可近握。故乡和家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农村和田园诗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很简单的问题,他居然用了那么长时间经历了那么多琐碎的折磨才明白。

祖父的鼾声还在继续。他推推妻子说玉莲你听到了吗,这是爷爷打鼾的声音,像头老牛一样,你看到牛角了吗?还有钟勺摆动的声音,鸡啄米的声音,秒针切割的声音。爷爷把家里所有的钟都紧上发条,堂前的,房里的,新式钟,老式钟,挂钟,撞钟,而且它们的时间都不一样,有的是三点,有的是十点,有的是七点。爷爷根本不在乎指针上的时间,他也看不懂。你再听听我们房子里的声音,壁纸在风中沙沙地响,箱子上有母鸡什么时候下的一只蛋。蚊帐虽然上了灰尘,但流苏还是那么鲜艳,是我们结婚时的样子。你还记得你做新娘子的样子吗?那时的你仿佛就在我眼前,那段时光仿佛就在我眼前,你站在踏脚凳上,我刚把你从花轿上抱下来,听听,你听听吧,听听你自己的声音,听听我们结婚时的声音,听听我们老家的声音……

那次,他和李朝阳在古村过了一夜。山村,万籁俱寂,寂静好像头发丝一样,是一根根可以摸得到的。李朝阳的哥哥是本分木讷的人。他嫂子似乎要灵活一些。她很快把李朝阳带来的东西拎到房里去了。他们一共有两个孩子,女儿到广东打工去了,儿子才读小学。吃饭的时候,孩子不吃饭,贪婪地吃着李朝阳带去的方便面。他吃得是那么香。他睁着黑黝黝的大眼睛,羡慕地望着家里的两个“客人”。李朝阳的哥哥陪他们喝酒,嫂子一个劲地劝他们吃菜,他们的热情就像那盘红烧肉里的粬酒,颜色鲜红得让他很不习惯。就像他在家里,父母老是客气地对他说,吃啊,吃啊。客气像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中间。他的心似乎变成了一只刺猬,过度的敏感。他相信这只刺猬,李朝阳也有。为了驱逐这只刺猬,他忽然自虐似的大口喝起酒来。

很快醉了。

朦胧中,他听李朝阳嘀咕道,这家伙今天怎么啦,醉得比我还快。李朝阳的哥哥说,他跟你一样年龄吗?看起来比你要小好多。

他嘴角咧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他知道,李朝阳哥哥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他不懂事。喝醉了酒的人,脑子其实最清醒。他想起堂弟水勤结婚时,他也喝多了。正是国庆节,他从省城特意赶回去。他和亲戚、还有村里人坐在一起。他想用酒来增添欢乐的气氛,把他和他们之间的沟壑填满。他也是很快就醉了,蹲在院子外,背对着大路呕吐。先是三叔经过。他听出了三叔的咳嗽声。他以为三叔会停下来,问他要不要喝水之类。可三叔似乎瞄了他一眼,就放轻脚步,裤腿擦着他的后背径自过去了。后来是宗沂,宗沂正和一个人边走边说话。他想宗沂肯定会问他几句的。宗沂一向关心他,每次碰到都问他在外面混得怎么样。宗沂说,我欣赏你这种个人奋斗的精神,不像那些在官场上混的人。他控制着自己继续呕吐的欲望,想抬头跟宗沂打个招呼。作为村子里都比较有文化的人,下午他们还抽空谈了好一会儿,刚才去宗沂那桌敬酒,宗沂叫得那个亲热。他的脸已经抬起来了,朦胧中他看见了宗沂脸上和衣扣上的闪光。但宗沂有些蔑视地望了他一眼,仰起脸和那个人扬长而去。家训认出那个人是水木。他听水木说,那是家训吧?好像醉了酒呢。宗沂说,有人照顾他的,不用管他。水木说,家训调到省城里去了,本事不小呢。宗沂说,不就会写两篇文章嘛,再来一次运动,准倒霉。他激灵了一下,不由得酒醒了大半。他曾自诩对人认识深刻,现在看来,还只懂了个毛皮。再仔细一想,宗沂虽然嘴上说瞧不起当官的,可实际上,他家的很多事情却和权力脱不了干系:大女儿嫁给了县法院院长的侄子(有轻微的智力障碍),三女儿嫁给了市里一个什么局长的儿子,其他几个女儿,都是通过这些关系再建立其他的关系把她们弄出去的。宗沂在村里人面前夸口说儿子的老丈人在市委工作,于家训偶然听人说其实不过是在市委负责邮件收发的。

所以有时候他会故意让自己醉酒,再听别人怎么议论他。

大概,这也是一种自虐吧。

半夜醒来,他口渴得厉害,起来找水喝。他记得从天井过去是一条甬道,院子里有棵桃树,旁边是一口井。进门时他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桃花香气。现在他想循着这香气找到那口老井,但白天闻到的桃花香气,到了晚上似乎完全洇开了,而且味道越来越浓,空气中到处都是。他转来转去,好像迷了路。他伸着手,想找电灯开关,也没有找到。房子似乎是回形的,到处都是甬道和走廊。脚下的青苔有些滑,一只什么小动物从他脚上跳过去了。他口里火烧火燎的。在一个地方,他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门槛是木的,很高。转了一圈,他又回到天井里来了。他听李朝阳说过,小时候,有一次他挨了打,忽然异想天开,想从村子里跑出去,他睁着眼睛,半夜,等家里人睡着了,他就下了床,朝着一个地方猛跑,结果怎么也跑不到头。他想村子怎么会有这么大呢?如果大得跑不到头,那村子里的人怎么出去呢?他就这样跑了一夜,天亮了才发现自己居然围着自家的屋子跑了一夜。据说他们村子里从来没有贼,也没有狼或其他野兽进来。即使有贼,也是家贼,而村里人对家贼的惩罚是很严厉的,做贼的最终一定会羞愧投井或在树上吊死。即使有野兽进来,它们也会因为迷路而惊慌失措,乖乖地被村里人擒住。他有些害怕了,难道他也要在这个院子乃至村子里转上一晚?每一条甬道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是青石板铺的路,一边是墙一边是深沟,沟里有水,沟边长着青苔。甬道两端是一样的转弯,上方则是屋檐下的兽脊,夜空下它们显得有些张牙舞爪。他气喘吁吁地从一条甬道跑到另一条甬道,从一个屋檐下跑到另一处屋檐下。他真的迷路了。他叫了起来。奇怪,他居然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仿佛被藏在暗处的什么东西给吃掉了。他的额角在什么地方磕了一下。村子里越来越暗,似乎天空的月亮被越来越黑的云团完全遮住了,风披上了一件黑衣,衣角碰在脸上,掀起阵阵凉意。他在地上摸着,忽然摸到了一团滑溜溜的东西,他大叫了起来。

李朝阳找到他的时候,他完全醒了过来。他像一条狗那样,把脸贴在地上,吸着地上的潮气。一条粘粘虫爬到了他手上。他打了个喷嚏,觉得鼻孔和嘴巴里有青苔的腥甜味。李朝阳把他拽到屋子里,说,还好,没爬到井里去。是啊,如果他爬到井里去了,那李朝阳真不知到哪里去找他了。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

早饭后,李朝阳带他在村子里四处走了走。村子实在太大了,走了半天,李朝阳说还只走了一小半。李朝阳说,就是他自己,村子里也有许多地方没去过。他忽然发现了李朝阳的矛盾之处,一方面,他曾是那么费心尽力地从村子里逃了出去,另一方面,他的言辞间也隐约为它而自豪。也许,这样才更显出古村的神秘力量吧。他仔细地打量着那些老宅,它们的外形和构造都差不多。墙头都有兽脊,都有粉墙和图画,院内都有天井、甬道和回廊。还有老树,青苔。其实大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村里人的生活似乎几十年未变。他们晒在竹竿上的衣裤,看上去跟几十年前也没有区别。他不由得奇怪,没有人关心一个一千八百多户的村子怎么变成了三四百户,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生活为什么几十年没有变,却有那么多人对粉墙、兽脊和天井感兴趣。前不久他被组织到一个地方去采风,东道主说他们那里也有一个古村,请他们多宣传。他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伪造的古村。他是从农村里出来的,知道村子里那股特有的气息,而在那里,他只闻到了类似于拓片上的浓郁的甲醛气味。

有几处宅子,里面没有住人。高高的门楼上写着几个斗大的字,“状元及第”或“福泽乡里”之类。李朝阳说,这都是过去高官的旧宅,他们搬走后,这些旧居就成了祠堂。这样的祠堂,村里现在还有十几处。

正说着,从一处“状元及第”的门楼下跑出一个人来,他不怎么理会李朝阳,却径直奔到于家训面前来。那个人自我介绍,说他是村长,自愿给上面来的领导做向导。仿佛为了得到确认似的,这时才用余光掠了李朝阳一眼。

李朝阳倒是心无芥蒂,朝于家训点点头,说,对,他就是我们村长。

村长笑了起来。李朝阳跟村长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个从省城里来的朋友,在省委宣传部门上班。他朝于家训眨了眨眼睛。

村长忙跟他握手,说,我就知道,我们这村里,要么没人来,来了就不是一般的人。

他想对李朝阳表示不满,但想了想,他现在上班的地方,的确是归省委宣传部管,也就一笑了之。

村长责怪李朝阳:省里领导来了,你也不打声招呼,幸亏我眼尖,一眼看出来了。那样子,仿佛他是一笔什么财产,村长担心被李朝阳独占。村长继续说,告诉你小子,我现在天天猫在这里,等上面的领导来,上面的领导来得越多,我们村里的风水越旺。

他说,我不是领导,我只是——

村长说,我知道,你是微服私访,连县里都没有惊动,难怪没看到吉普呢。根据我这么多年的经验,越是大领导,就越不肯说自己是领导,倒是县里和镇上的那些人,派头比省城京城的领导还大。

他听出村长话里有话,村长故意提了一下京城的领导,大概是想在他这个所谓的省城领导面前表现和炫耀一下自己。他只好继续装糊涂。

村长说,朝阳啊,不是我讲你,自认为读了点书,就了不起了,别怪我在领导面前批评你,你带领导瞎逛什么?要看就看有说服力的东西,有分量的东西,你刚才带领导看的那些地方,根本就不值得去看的,来吧,我们去祠堂看看。

村长说着,不由分说领着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李朝阳低着脑袋。在一个路口,村长让他和李朝阳走前面。看上去,像是村长在后面押着他们。

他没想到一个村子里的祠堂可以这样高大华美。可以说它比他刚才看到过的那些房子都要气派得多,而且很新,不像那些老房子,大多已露出破败相。飞檐和画栋之类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宫殿。宽大的匾额。粗壮的门柱。巨大的铜环。浮雕。拱石。村长首先为祖宗们上了一柱香,然后回头看着他和李朝阳。李朝阳示意了他一下,他们一同走了过去。李朝阳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为难,在他点燃香柱之后巧妙地帮他完成了余下的动作。这时他听村长对祖宗们说了一通什么,大意是多亏祖宗们的洪福和荫庇,致使山外人屡屡造访,今天又来了省里的领导,然后盛赞祖宗威名远播流芳百世之类。祖宗的牌位两边,供奉的是菩萨。他不知道,如果菩萨真的有知,对这样的安排是否满意。牌位前有一列长长的粉壁,画卷似的,有各种人物,还有文字和布告之类的东西。他上前细看,原来是各种各样的委任书、调令和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每一张复印件的旁边,有相应的喜报,比如:“各位祖宗在上,今有××小儿×××,被本省××市××专科学校××专业录取,特向祖宗报喜,望祖宗保佑小儿出人头地,学业有成。××叩首。”或:“列祖列宗台鉴,今村里有为青年××,调任县委办公室主任,正科级,特告知先祖,愿各位祖宗助佑他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村长说,村子里的气脉是越来越旺了,以前,村里曾出过七位朝廷命官,最大当到了宰相,状元及第和中了举的有五十八人之多,这个数字可谓绝无仅有,尤其可喜的是,这二十年来,从村子里出去的正科或正科级以上干部已有七十四人,副科级干部有三十三人。村长朝李朝阳努了努嘴说,还不包括像他这样、在省城里上班但什么级别也没有的家伙。

他看到,李朝阳不安起来。

他敷衍着跟在村长后面看祠堂两边的祖宗功德画。跟他去过的一些庙宇差不多,讲述的都是祖宗们生前的光辉事迹,比如怎么仁义处世,怎么悬梁刺股,怎么寓教于乐,怎么忠君保家。右上角配有相关名言。他记得其中有一句“温流别遗矢”,遗矢大概就是拉屎,但整个句子,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参观完毕,村长说,朝阳啊,要不,你给我和省里的领导拍个照吧。

他抱歉地笑笑,说,我们没带相机来。

村长似乎有些不高兴,对李朝阳说,这可是你的责任,难道你不知道,省里的领导来一趟不容易,不照个相留个念怎么行呢?朝阳啊,别看你如今在省城里混,可我觉得,你在为人处世上,还没什么长进。

他只好为李朝阳解围,说,李朝阳本来是要带的,但他没让,他不喜欢照相。

村长说,你这个领导哇,就是太廉洁,照个相要什么紧嘛,以前那些领导,没一个不带相机的,有的还带了摄像机,摄了像之后,叫我看,我吓了一跳,跟电视里一模一样。村长说着,大声地笑了起来,继续说,我猜,你起码是个处级,可以当我们县太爷。

他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村长更认定他是个大干部。大概在他看来,只有大干部,看起来才不像当干部的。村长说,你等等,我马上就来。然后往门外一闪,没了踪影。

他看了看李朝阳,李朝阳看了看他,都没有说话。

没多久,村长重新出现,手里拿着一只相机。村长笑得很灿烂,说,幸亏我上次叫解元给我买了一架,我不怕别人说我是傻瓜,来,朝阳,你帮我们照。解元是他儿子。

他只好和村长站在祠堂门口让李朝阳傻瓜了一下。第一张没闪光,村长不放心,叫李朝阳再摁一张。

村长说,我要把这张照片放大,挂在家里。

李朝阳问,现在去哪儿?

村长白了他一眼,说,肯定是去看龙脉啊。

村长蹦蹦跳跳的,很高兴。碰到人,便介绍说后面是省里的领导。他发现村子里的人都用敬畏的眼光打量着他。他们指着李朝阳说,他也成了省里的领导?村长拍了一下那个人的肩膀,说你这家伙。

在经过一个水潭的时候,李朝阳忽然附在他耳边说,二十多年前,那里沉过一个人。

李朝阳说,背上绑了石头,那个人偷了生产队里的一根黄瓜。

前边有棵大樟树。李朝阳悄悄跟他说,那里曾同时吊死过五个女孩子,我怀疑,有篇很有名的小说,就是以我们这里为背景写成的。

李朝阳苍白的脸上好像有一团幻影在闪烁不定,额角沁出了大颗的汗珠,像是癫痫病人发作前的样子。他担心李朝阳失态,便用力握他的手,谁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说,什么龙脉,不就是一条田埂么?其实好几年前,我就在半夜里用铁锹铲断了它的筋。

他有些紧张地望着村长,谁知村长一点也没生气,说,难怪啊难怪,你这个小子在省城里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混到,原因却在这里,你想想,你一个凡夫小子哪有那么大本事铲断全村人的龙脉?跟你说,不但你伤不到龙脉,龙脉反而会伤到你,连蛇被踩了都会回过头咬人,何况是龙?照我看,你就是被龙脉回过头来打伤了。

村长说,省里的领导你来看看,我们村子里的气运,全在这龙脉上,平常人是动不到它的,只有真龙天子经过,才会伤到它,所以我们村子也遭过几次劫难,日本鬼子够凶够狠了吧?可他们是畜生,不是真龙天子。

他顺着村长所指的方向望去,可他也是肉眼凡胎,没能看出哪是龙脉。为了不扫村长的兴,他只好装出很惊讶的样子来,说,果真果真。

村长还要带他去参观别的地方,他坚决拒绝了。村长搓着手,说,那就请领导先去休息一下,等会儿再来用餐。

他说,不麻烦,午饭在朝阳哥哥家里吃。

村长说,村里已经准备好了,你无论如何也要赏这个脸。

村长又解释说,知道领导们要常来,村里就常有准备,都是现成的,方便得很。

他忽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这个村长,仿佛把什么都计算好了,即使他真的是省里的领导,恐怕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大年三十晚上,家里依然没有出现和谐的气氛。按道理,这天晚上应该团团圆圆皆大欢喜,以前,即使父母和祖父过年前有什么矛盾,但到了除夕夜,他们叫一声祖父,敬祖父一杯酒,祖父的老脸便悲喜交集。祖父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可父母,已经很久没有叫过祖父了。起先是母亲不肯叫,后来父亲也跟着不叫了。方玉莲事先跟于家训说了,如果今晚他父母不肯叫祖父,敬祖父的酒,她也不会敬他父母的酒。对此,他又能说什么呢?祖父坐在那里,很可怜,像是在等着什么。为了让气氛热烈一些,他已经和祖父喝了好几杯酒。方玉莲和两个儿子也说了许多祝福的话。祖父高兴了一下,眼睛红红的。但祖父没有等到他要等的,笑容就一直紧绷着,像提着一张网,还没有撒开。有几次,他提醒母亲,可她没有反应。他只好说,现在,从我开始,大家轮流给祖父敬酒。轮到父亲和母亲,父亲说,我血压高,不喝酒。母亲说,我胃不好,也不能喝。他说,那就表示一下嘛。父亲说,表示一下也不能。

他心想,刚才你们不是都喝了?刚才,听他说这酒很贵,父母都主动尝了一点。但这话他怎么说出口?作为儿子,他怎么可以把父母顶到墙上去呢?他只好自己转了个弯,说,那你们喝饮料吧。父亲说,饮料是冷的,我也不喝。

方玉莲倒是爽快,她说,既然如此,我也就用不着敬你们的酒了。

方玉莲忽然冒出的这句话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但也不能否认,这让他心里有了一种类似于报复的快感。

村子里的爆竹越来越响,孩子们放的烟花把璀璨的光芒从黑暗的窗子里送了进来。祖父觉得无趣,大概他以为家训父母今晚肯定会叫他的,可他还是失望了。他说,你们守岁,我去睏觉。于家训不禁一惊,祖父本来是最讲究口彩的,比如神福(猪头)顺风(猪耳朵)之类,睡觉要叫享福,直接说睏觉就不吉利。在正月,如果一个老人过世了,家里人就说老人睏觉了、走路了。现在祖父这样说,无疑是希望自己早点去另一个地方。刚才,祖父再次话中有话地说,于家训这次能带玉莲和孩子们回来过年,他已经很满足了。

于家训心头涌上一层不祥的预感。

父母也睡得很早。村子里的风俗,贴了门神,晚上各家是不宜串门的。于家训仔细听了听,这次,他没有听到祖父和谁说话,也没有听到祖父的鼾声。外面的爆竹声零零落落。他和方玉莲还有孩子们坐在有些冷清的屋子里。两个孩子在玩扑克,方玉莲站在旁边看着,偶尔发出那种很突兀的笑声。他开了一会儿电脑。邻居家传来春节文艺晚会的歌声和掌声。这种声音十几年未变。

他的小说,快写到李朝阳出意外的章节。原以为这一章有很多东西要写,里面似乎有很沉重的思想和很重大的主题,可等电脑的光标终于指向这一章的时候,他却发现没什么可大写特写的。他的朋友李朝阳死得很突然也很平常。李朝阳每次都不愿回家过年可仍不得不回家过年,他讨厌那个古村却又一次次止不住地像幽灵一样潜回村去。春节的前一天,他去参加村里一户人家的什么宴席,喝多了酒。他脸色苍白,呕吐,冒虚汗,头痛,一会儿抱着肚子一会儿抱着脑袋。他躺在地上。其他的人继续喝酒。等有人发现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他哥哥找了几个人把他放上担架,准备送到山外的医院去,可路太远了,走到半路,他就死了。他哥哥掐他的人中,喊他的名字。有人翻了翻他的眼皮,说,瞳孔已经散了。他的瞳孔已经飞走了吗?他们又把他抬回来。不管他的瞳孔飞到哪里去了,他的整个身体还是在这里的。马上就是过年,按俗规,他的尸体不能停放到明天。明天就是新年。他中午醉酒,下午死去,在黄昏到来之前,村里人匆匆把他埋了。

他的事情,于家训是后来听说的。他打李朝阳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就到律师事务所去找他。他还记得,他和李朝阳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李朝阳说手头的一个帮民工维权的案子已经结案,他胜诉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来,说他准备恋爱了,正在装修房子。他说家训你知不知道,我这边刚帮民工打赢了官司,那边就被装修的民工骗了一笔钱,不过也没什么,人都有复杂的一面,谁受的苦最多,谁就最复杂。

可是,他总觉得李朝阳没有死,或者说是误死。他很想再到那个古村去看看,找到李朝阳的坟(他不知道有没有墓碑),说不定棺盖被顶了起来,坟上有很厉害的抓挠的痕迹。小时候,他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或许,李朝阳半夜从那里爬起来,跑掉了,不过他没有跑向省城,而是沿着村里那些逃跑的先辈们的路,跑到另外的省份另外的地方去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回省城后,他就开始牙疼。在乡下吃多了腊味,又天天喝白酒,火气重。他叫方玉莲炖了些雪梨吃了,仍不见好。他忽然想起母亲也是有很顽固的牙疼的毛病的。有一次,他跟母亲打电话,他的声音仿佛也像牙龈一样有些红肿,但他没告诉母亲自己正在牙疼。

责任编辑衣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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