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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饮马河

2009-02-24夏鲁平

作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大英李刚小英

夏鲁平

公社主任放下摇了半天的老式电话,对司机说,不等了,你们现在出发,天黑前才能赶到北沟,路上有人接你们。

司机伸手把我拎到驾驶楼里,胳膊一甩关上车门,招呼我父母爬上后车厢,自己先进了驾驶楼,吱吱嘎嘎给老解放车打火,车窗外景物一派陌生,都是我没见过的草屋、树木、田地,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大雪中的景物悄无声息的,仿佛以肃穆神色观察这雪中摇摇晃晃爬行的怪物。

这一年我八岁,我还不知道我家正行进在“五七”道路上,经历着从城里到乡下的重大变革。变革需要心理转换,对于大人的心理转换过程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懵懂地望着茫茫雪地,眼球生疼,眨眨眼,眼泪就跟着出来了。我的腿脚开始麻木,可司机不让我乱动,我就一动不动,驾驶楼里那些机械零件看着很叫人害怕,好像腿脚一动,就会搅进里面去。走着走着,司机心里开始没底儿,老解放车停下来,司机从驾驶楼里跳下车,解开裤带,紧贴着车轱辘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痛快淋漓的尿,尿好像消除了他眼前的迷茫。在司机抬头凝望处,出现一个活物,那活物捂着一顶厚厚的狗皮帽,身上紧裹一件过膝的黑棉袄,腰间还系了一条麻绳儿。司机边提裤子边喊,喂,喂,老乡,到北沟还有多远?那人好像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却从后脑勺丢下一句,不远,也就三个钟头。司机紧跟着又问,还有比这更近的路吗?那人说,有,走冰路,一个钟头。说完,忽然停下脚步了,回过头问,你们是下放的吧?司机说,没错。那人说,那你们就走冰路,到了北沟,找王大河家,屋子已经给你们收拾好了。

冰路就是横穿饮马河。我父母赶紧跳下车,他们跟司机探讨横穿饮马河的危险程度。那时饮马河刚刚封冻一个多月,据说不久前有一辆吉普车从那上面行驶,把冰层压裂,一头栽进河里,车里整整五个人,一个人也没有从冰冷的河水里爬出来。司机心急,认定要走冰路的,便以积年的经验说,从吉普出事到现在,已经下了两场大雪,气温下降将近十度,别说一辆大解放,就是两辆大解放并排走也不成问题。

我们又要上路了。老解放拐了个弯,栽向一条土路,驶进了一片开阔的平坦地带,这便是封冻的冰面了。积雪覆盖的冰面,平展得让人心里悬空,司机小心翼翼手握方向盘,老解放慢吞吞向前行驶。这时,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人又出现了,他也是要走冰面的。老解放开到他跟前,司机更加放慢了速度,把头探出窗外问,老乡,你也是去北沟?那人没转头看我们,嘴里只“嗯呐”一声,算是回答了。司机说,老乡,上车吧!那人不想上车,只顾闷头向前走。司机不再答理那人,调整了身体,双手紧握方向盘,挺起脖子,突然向冰面深处飞奔,司机看我紧张的样子,回过头对我说,车不能慢的,车慢了很可能把冰层压下去,会出事的。老解放卷起的积雪飞起一丈高,扑啦啦地摔打在两边挡风玻璃上,我的耳朵果真清晰地听见车外冰层咔咔的炸裂声,我们好像只有一个目的,向前,向前。

前方出现人家,我们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北沟。北沟是一个生产小队,几十户人家稀稀疏疏分布在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山坳里。我们来到那个王大河家的院子,司机下了车,打开车门,拎我下了驾驶楼,我又惊奇地看见那个人,那个在路上遇见的腰系麻绳的老乡,他是怎么提前赶到我们前头进了村,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了他是北沟生产小队的小队长,名叫杨大。他脾气很不好地招呼各家在门口张望的男人,让他们帮着把车上的东西搬进王大河家事先准备好的西屋里。房东女人屋里屋外跑着,张罗各种事情,好像她家的西屋到现在还没收拾利索。东西很快搬完了,那些男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平时很少看到这些东西,这回冷丁儿从城里搬未了一户人家,他们不能不看的。一时间,我们家如动物园刚刚运来的一窝稀有动物,叫他们品头论足群情激昂,黑糊糊地挤满了西屋窗子。有没进来的,便将圆滚滚的脑袋相互撞击着挤在油纸窗中间镶有一尺见方的玻璃上,挤不到玻璃跟前的,又在下面捅破油纸,把眼睛贴在圆洞上,亮晶晶地不停眨动。房东女人急了,她来到院子里把那帮脑袋一个个赶走,窗纸立刻现出如乱枪打过的洞孔,冷气呼呼往里钻。房东女人回屋,找来草纸和高梁米粒,把洞孔裱上。又有无数小脑袋挤到了窗下,这回都是从各家跑出来的孩子。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将脑袋贴在窗框上,但他们远没有大人客气,由着性子把窗油纸搞得千疮百孔,气得房东女人挥舞笤帚杆儿,在每个脑瓜壳上敲一下,敲得一个个缩起脖子全部跑掉。

房东女人喊小英,说小英回来吃饭。小英不在扒窗户的孩子当中,房东女人跑出房门,朝四处乱喊一阵。这时,她见杨大立在院中还没走,马上眨起眼睛说,进屋吃饭吧,屋里的客人你得陪陪。这回该轮到我趴窗户了,我看见杨大抬腿踢了房东女人一脚,那一脚没有真踢,只是撩拨了一下房东女人的屁股,便进屋了。我不知道杨大对房东女人为什么有这样的举动,或者这样的举动代表什么意思。这举动很快被我忽略了,我的兴奋点还在那些同我一般大的孩子身上。我脚踩窗台,使劲把脸压向那一尺见方的玻璃上,脸上突出部位全都在玻璃上压平,从外面看我的脸肯定是奇形怪状。我想用这种方式把那些孩子重新吸引回来,但我没取得应有的效果,那帮孩子不敢钻进院子。房东女人在院子里继续喊她的小英。小英在哪儿呢?我顺着房东女人的目光向远处望,看见小英正站在村东头山顶上,胸前抱着一架爬犁,放下,人顺势爬上去。爬犁在山坡上快速滑行,滑行一阵,那爬犁竟像飞起来一样快,将山上的积雪呼啦啦腾起,掩盖了人和爬犁,如一团飞雪在迅猛地向山角下飞蹿,眨眼工夫,落入山下平坦地带。飞雪落下,露出小英的黑糊糊的身影,她从雪地上站起身,抱着爬犁在深深的雪地里抽出腿,向自家这边望了望,或许她刚听到这边房东女人的叫喊声,不得不往回走。

房东女人的回屋,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菜已经下到锅里,借着铁锅的热度,把苞米面揉成团儿,使劲拍在锅壁上,再回手揉成一团苞米面,往锅壁上一拍。一会儿工夫,苞米面饼子在锅壁上贴了一圈。盖上锅盖,往灶坑里添了一把火。小英抱着爬犁推门进屋了,房东女人操起一把笤帚抽掉小英身上的雪,说你不能再在外面乱跑了,你应该找城里的孩子玩。我不知道我和小英在一起能玩什么。雪厚厚地落到一地,被房东女人扫向墙根,她叫小英拿草纸,宋糊我们家窗窟窿。

真正到了吃饭时刻,房东主人王大河却不露面了,他好像在这个家里可有可无的,人闷得连一个屁也挤不出来。杨大拎来饭桌放在炕上,招呼房东女人拿筷子。房东女人攥了一把筷子跑进来,哗啦搁在桌上,又觉得不妥,转身挡住大伙的眼睛,伸手从筷子堆里拣出几根,用指甲抠去遗留在上面的饭糊糊,扯起衣襟下角儿,使劲儿搓了几下,又混放在那堆筷子里。

莱盆端上来,苞米面大饼子山一样堆在桌面上,大伙儿围坐一圈儿,抓起苞米面大饼子咬一口,用筷子从盆里捞莱,放在咬下的缺口处,咝咝哈哈吹了一通,觉得不烫嘴了,再把菜吃掉。窗玻璃上霜了,屋子里一片热气腾腾,这反而衬出外面的寒冷。房东女人不停地往灶坑里添柴,炕热得叫人不

停掀起屁股,但这并没妨碍吃的速度。天不知不觉地黑下来,在这热乎乎的气氛里,我父母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回报这种热情,思考再三,我妈妈翻箱倒柜拿出从城里带来的红方,夹几块放到桌子上。红方在我家属于奢侈品,它是餐桌上不可多得的美味,我妈能在这时拿出红方,足见这顿饭的重要。我妈妈的做法并没起到应有的效果,相反却叫在场的人大为惊讶,先是房东女人愣愣看着红方,像见到了不祥之物,远远地躲避起来。那情景就像三十年后我有一次到长白山地区出差,当地人为显示接待规格非同一般,竟在餐桌上上了一盘林蛙,林蛙是整只的,四肢齐全黑糊糊地趴在盘子里,令我浑身惊怵不已。我妈妈看出她的心思,鼓励她伸筷子夹一下。房东女人怎么也不肯,她红着脸对我妈妈说,这不是用女人身上流出来的东西做的吧?全桌人都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忽然间,还是杨大张口解了围,他挥舞着筷子让大家吃饭,自己先把筷子伸向菜盘里。对于房东女人,我妈并没有失掉信心。她总是寻找机会为房东女人介绍红方,还亲手示范夹了一筷子,抿在嘴里。房东女人情绪松弛下来,我妈妈便把剩下的几块收起来,连汤带瓶一起端给房东女人,希望她能很快接受这种东西。房东女人看着那瓶子里的红方,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她站在屋地当中小心翼翼捧着那个瓶子。我妈妈以为她接受了馈赠,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很是欣慰地做起自己的事情。第二天早上,房东女人睡眼惺忪从屋里往外拎尿桶,我妈先竟看见尿桶里一片红,刚想看个究竟,房东女人有意躲避了一下,用身子遮掩住尿桶,急急出门,我妈预感到什么,悄悄跟出去,当房东女人将尿桶里的东西倒进房后的灰堆里,我妈妈见到了红方,红方被扔掉了,我妈心疼得不行了,房东女人却不作一句回答,又急急地回屋。后来房东女人跟我妈妈熟了,才说出一句心里话,她说她见到那瓶红糊糊的红方,恶心得受不了,而且她那不懂事的小英竟想亲口尝尝。那次吃饭,幸亏小英没上餐桌,不然房东女人不知要恶心到什么程度。其实小英没资格和大人挤在炕桌,那天她从山上跑回来,老老实实站在我家炕头墙角,一只手搭在炕沿上,另一只手抠鼻屎。抠下来的鼻屎没有扔掉,她先是看,然后把手指放上嘴里用舌尖儿舔着,看我端着瓶子喝水。我妈妈是个心细而又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她见小英看我喝水的样子很眼馋,以为小英渴了,到外找热水,那时我妈妈还不知道乡下人都喝生水,她没找到热水,进屋让我把瓶子里的热水给小英。小英接过瓶子,用力对在嘴上,仰头拼命喝起来,好像渴得不行,又好像瓶子里装着琼浆蜜汁,一口气把瓶里的水全喝光了。我妈问小英还喝不喝?小英点头说,喝。我妈只好到外屋张罗烧水。

吃过饭,司机往回赶路了,他和杨大握了手,钻进驾驶室里。所有的人都出门送别,屋子里空落了,剩下我和小英。小英的眼睛大而空洞地看着我,我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自己。

小英说,城里的水怎么那么好喝?

我说,人渴了,什么水都好喝。

小英说,我不渴,我就愿意喝城里的水。

我说,你喝的也是乡下的水。

我们以这种不经意的方式开始了交往。老解放借着雪光一路放着响屁开走了,大家回到屋子里,我妈也烧好一壶水,端进来,小英早已忘了喝水的事,回自己家屋去了。当晚我们家就知道,那看似平常的一顿饭,是小队长杨大派到房东女人做的,她代表全体社员,对我家实行最隆重的接待,成为他们以后日子中少有的奢华。据我所知,在东北农村漫长的冬天里,人们很难能吃到新鲜蔬菜,最常见的冬贮菜无非是萝卜、土豆和用大白菜腌渍的酸菜。贮存萝卜和土豆不是件容易的事,掌握不好温度,不是长缨长芽烂掉,就是冻坏。能坚持吃到春天大地发芽时的蔬菜也就是那一缸缸酸菜。这还得是日子过得比较殷实的人家,大部分人家过了腊月,几乎断绝了所有蔬菜。

房东女人能在这样的季节里为我家做一锅饭莱,已倾其所有,不能不让我们家感动。接下来,我惊奇地看见房东女人和她的男人王大河在那个不到十平方米的东屋里生养了十二个孩子。小屋分南北两炕,年龄大的孩子睡北炕,年龄小一点的,和王大河夫妇一起睡南炕。每天晚上睡觉前,房东女人都要数一遍躺在炕上的一个挨着一个的小脑瓜,数够了十二个,才闩上门熄灯睡觉。如果哪个孩子不听话来回乱窜,房东女人就会数不准,朝着乱窜的孩子屁股打两巴掌。孩子镇住了,老老实实躺在被窝里,她再重新数一遍。我要提到的是,这十二个孩子有十个就像大地里随处生长的植物一样与这篇小说无关,我只写她的两个孩子,大英和小英。有一天,在房东女人数孩子之前,小英溜到我们家,她像小猫似的推开门,手搭炕沿站在炕头地角,毫无目的地看我们家的人。房东女人出门喊小英,喊了三遍,小英推门跑了出去,在进屋之前,挨了房东女人响亮的两巴掌,那两巴掌好像不是打在小英身上,而是随便完成一件拍打程序,以泄心头之恨。只见小英飞速进屋土炕,灭灯,睡觉,整个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们家到了农村等于生活重新开始了,有很多东西不知放在哪个包里,需要不断翻找,又有很多物品需要摆放在固定位置,因此睡觉就要比平时晚。晚上十点钟,我们这边听到房东女人的呵斥声,停了不到五分钟,呵斥声又响了,煤油灯也跟着亮起来,小英开始哭了。房东女人提着棉裤推开我们家门,问我们家有没有药,什么药都行,说小英这孩子不好好睡觉,给她吃点药。我父亲说孩子不睡觉是有原因的,怎么能随便吃药,房东女人发现自己无知,很不好意思地把棉裤系好,说这孩子没什么大事,就喊肚子疼。肚子疼也不是啥药都可以吃的。当时房东女人还不知道我父亲是一名针灸医生。我父亲去看小英,发现小英三天没大便了,肚子硬得厉害,这会儿已经不会哭了,闭着眼睛只顾喘气。我父亲大概判断出事情的严重,回屋翻出铝饭盒,找出两根一寸多长的医用钢针,用酒精棉擦拭后,又去了对门,我父亲在小英两腿膝盖下面外侧那个叫足三里的穴位各扎了两根针,在我父亲手指不停地捻动两根针的时候,小英睁开眼睛,说她要拉屎。我父亲停止了针灸,让小英大便。小英从外面回来,肚子就不疼了,她好像累得不行,躺在炕上重新睡觉。忙完了这一切,我父亲嘱咐房东女人,一定要让孩子多吃蔬菜,定期大便,一天一次,要养成习惯。房东女人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第二天,有两个叫李兴全和杨红旗的孩子来找我玩。李兴全看上去浑身上下还正常,杨红旗是罗圈腿。我爸爸看他一眼,说这孩子缺钙太严重了,你家大人叫什么名字?杨红旗说叫杨大。我爸爸说回去赶快把你爸爸杨大叫来。杨红旗“嗯呐”一声吓跑了。我爸爸从箱子里找出一瓶钙片,在家里左等右等也不见杨大过来,已是下午了,我爸爸无意中出屋,看见杨大从房东家出来,赶紧喊杨大,杨大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我爸爸急忙进屋拿起那瓶钙片追出去,杨大的脚步走得比跑还快。我爸爸没有放弃追赶,他穿过大街跨过篱笆墙,一直追到杨大家院子里。杨大停下脚步。我爸爸把

那瓶钙片塞到杨大手里说,我看你孩子缺钙太严重,你把这个给孩子吃上吧,记住,一天吃两次,一次吃一片。记住了?杨大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说,记住了,一天吃两次,一次吃一片。放心,我天天盯着。

我父亲转回身将要离开,杨大忽然叫住我父亲。我父亲停下脚步转过身,杨大却不急于说话了,他两手大拇指插进腰间的麻绳,脸上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上前一步走到我父亲跟前小声说,你们这些走“五七”的,政治上都有问题?

我父亲不吱声了,不吱声并不等于他没有回答,他的身体瞬间比杨大矮了半截。

杨大宽厚起来,他抬起手拍拍我父亲的肩膀说,你的问题组织上都掌握,不过在这里有我杨大在,谁都不敢把你咋样。

我父亲对杨大表示了感谢。

杨大说,谢就客气了,不过我还真要麻烦你一下。

还没等我父亲问杨大有什么事要麻烦,杨大张口了,他说,你借我十块钱吧,我知道你们城里人挣工资都很有钱,这钱我急等着用。

我父亲千恩万谢地从兜里掏出十元钱塞进杨大手里。

父亲刚回到家,杨大又跟进来了,他手里拎着两棵酸菜放到我家屋地里。不用言说,他是对我父亲借钱一点回报,但我父亲知道,那十元钱,杨大不会还了。

小英倒是养成了好习惯,她每天吃完晚饭天黑时都要跑进我们家来,手搭炕沿往炕头地角那一站,然后约我到外面大便。我们出屋脱了裤子并排蹲在窗户底下,冷风吹拂着我们的屁股,钻进裤裆里,真叫冷啊!人的屁股是抗冻的,不管多冷的天,屁股露在外面也不觉冻得疼,唯独不能抗御寒冷的是和屁股一起露在外面的男孩子的那小东西。我们拉完一块屎,就蹲着向前挪两步,再拉,再向前挪两步。后来拉屎已不是大人交给我们的硬性指标和任务,而是很好玩的游戏,我和小英每天晚上都在比谁拉得多,谁向前挪动得远。第二天那一小块一小块的屎在院子里冻得硬梆梆的,狗都啃不动。有人从院子里路过,不小心还会拌个跟头。小英说她以前晚上很愿意到院子里拉屎,只是一个人不敢出来,怕狼,就让哥姐们陪着,哥姐们总是缺少耐性,她这边刚脱下裤,那边就催她快点儿拉,说再拉不完我就要回屋子,大冬天的谁能陪你这么站着?小英说他们越催,她越拉不出来了,干脆提上裤子不拉了。小英还说,你见过狼吗?我说没有。小英说我也没见过,我要是见过早就被狼叼走了,小英说你知道狼怎么叼小孩儿吗?我说不知道。小英说我们现在蹲着,被狼看见了,它会不声不响凑过来,还会低着头夹着尾巴,装作狗要吃屎的样子,来到你后背。当你回头看它时,它会一下子咬住你的脖子,然后把你往它脊背上一甩,背着你就跑,跑到哪个荒甸里把你吃了,等大人找到你,恐怕你就剩下几根骨头了……我吓得不行了,我看见我们背后正罇着一只毛乎乎的东西,霍地一下提着裤子站起身,小英跟着受到了惊吓,站起来了,转身把那只毛乎乎的东西搂了过来说,别怕,这是我们家大黄狗,我无论如何不想重新蹲下了,小英从地上捡起一根高梁秆,用牙齿咬开一头,掰成两块,一块递给我,她用另一块把屁股刮干净了,提上裤子,让我蹲下来,把屁股刮干净了再进屋。我在城里都是用纸擦屁股的,我们家从城里带来的纸没几天都被用光了。我们家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想到在乡下见不到纸。有一块报纸都被人家当做好东西糊墙用了。我学着小英的样子用半块高梁秆刮了屁股,心有余悸地夹着屁股回屋了。

我忽然见到了杨大,他坐在东屋炕沿上,身边放着一大包草纸,草纸上有油浸出来,不难看出草纸里一定包着好吃的东西。见小英进来,房东女人不再客气,当着杨大的面打开草纸。草纸一层层折叠得非常好,只是已是揭下三四层了,还不见里面的食物,小英的眼睛瞪得不行,房东女人还在小心翼翼耐心地揭着草纸,草纸越揭显露的油印越大,巨大的诱惑恨不得让人马上把那一层层草纸撕扯掉。终于揭到了最后一层了,草纸里露出两个麻花,让在场的人都兴奋不已。杨大看着大家,脸上现出得意之色,似乎忘了他买麻花的钱是从我父亲那里借的。房东女人全然不知地陶醉在幸福里,她给小英揪了拇指大小的麻花,然后把她赶出屋。

我和小英重新跑到院子里,我问,杨大去你家做什么?

小英说,不做什么。

我问,不做什么他去你家干啥?

小英说,他不做什么才去我家。

我问,杨大为什么总是鬼鬼祟祟?

小英说,大人们总是鬼鬼祟祟。

白天里,我和小英手拉着手从东屋蹦到西屋,不分你家我家的,我们一起拍手板唱儿歌。有一天,趁屋子里没有别人,小英大胆地提出一个要求,就是我们互相看屁股。屁股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干,小英就把自己的裤子扒下来,撅起屁股让我看,然后又让我脱裤子撅屁股。她看得比我仔细,没完没了地扒,不厌其烦地看。我们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们都因为不光彩而心惊肉跳,这种心惊肉跳把我们刺激得乐此不疲,直到小英爹王大河出事,才不得不结束这种游戏。

杨大向我父亲借钱的事,不知怎么被房东王大河知道了,他学着杨大的样子向我父亲借十斤粮票。我们住在王大河家的西屋,他张一次嘴我父亲不能不借的,王大河拿到这十斤粮票马不停蹄奔向公社粮店,购买十斤苞米面。十斤苞米面对王大河一家非同小可,它可以和各种干菜掺在一起,解决王大河一家十天八天的口粮。那天王大河头脚走,杨大后脚便来了,杨大在房东女人家泡了一天,房东家孩子出出进进吵吵闹闹,都没影响杨大待在房东屋里。天黑时,杨大走出房东家,又被我爸爸撞见了,杨大什么话也没说,硬着头皮走出院子,还是房东女人迎出来,对我爸爸说,杨大说你是大好人呢,他是来向我布置,一定要我好好照顾你们。

我爸爸问,大河还没回来吗?

房东女人说,是呀,我也在想,他要是回来,早该回来了,他现在不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我爸爸说,用不用派人去公社找一找?

房东女人说,要是出事了,找也没用,我们不管他。

其实王大河真的出事了。那天王大河第一次到粮店购买供应粮,摸不着门路,费了不少的周折,本来动身时太阳已过中午,回来时天就黑了,王大河要是直穿饮马河,走冰路也许不会出事,可他嫌冰路空旷且寒风刺骨,所以选择了土路。当他一踏上土路,有些后悔了,路上不见一个人,却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他背着十斤苞米面硬着头皮翻过两条岭,眼望家门了,猛地转过回身,想证实背后到底有没有人,竟看见一只狼。王大河身子一紧,按以往的经验,他想到了火,只要有了火,狼就不敢轻举妄动。王大河买苞米面时剩了几毛钱,他利用这几毛钱买了一盒火柴和两沓卷烟纸。他把卷烟纸一张张撕下来,划燃一根火柴,狼停下脚步,卷烟纸被点燃,狼就退一下。王大河一边点燃卷烟纸一边倒退往回走,那只狼拿他没办法,又不肯放弃,王大河知道,他手里的卷烟纸早晚被烧光的,在卷烟纸烧光之前他也不能倒退着走回家。他看看村里的灯火,开始用燃烧的卷烟纸烧自己的棉袄了。

王大河穿着冒烟的棉袄一头栽到自家院子的时

候,已经快半夜。经过这次惊吓,他魂儿好像丢了,本来就木的他,比以往更木。

寒冷的冬天说过去就过去了,空气中渐渐有了暖意。饮马河冰层一宿之间断裂开来,一块块冰排载着水鸟向下游漂去,悠悠荡荡,诉说着无尽的惬意。

杨大从自家仓房翻出灰尘暴土的鱼网,怀揣两块玉米面饼子出门打鱼。两块玉米面饼子一块足自己吃,另一块搓碎了撒在河里,把鱼招惹过来。开始撒网,杨大的网是扣网,撒网时腰一转,胳膊悠起来,网也就顺着腰劲儿,在空中张开成圆圆的弧形,借着旋转的张力扣入水中。水下是事先撒奸的玉米面饼子,一网提起来,竟是无数条白花花活蹦乱跳的鱼,

饮马河水真是好哇,据说当年乾隆携随从视察东北,看好了这条河水,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蛮之地。乾隆的宝马已是大汗淋漓,饥渴难耐。一筹莫展之际,乾隆眼望天边,从袖口抖出白绫手帕,准备擦拭额头上几粒汗珠,忽儿跟前一股凉风旋起,抽走他手中的白绫手帕。那手帕如一只偌大白色蝴蝶向空中飘飘乎乎飞去,乾隆再次极目眺望,见天边有一大片亮色,猜度是水光辉映,令人松开缰绳,让所有的马狂奔而去。不远处果然出现一条宽阔的河面。饮足了水的马儿忽然像变了个样儿,抬起头,精神振奋尥蹄撤欢,把牵缰之人拽出十米开外。此河便称之为饮马河。现在风儿从水面上轻轻刮过,整个村子空气都是湿湿的,腥腥的,很是醉人的。杨大腿脚湿漉往回走,泥水的腥气挂在他的身上,他有一种收获的满足。杨大走着走着停下来,他将手中的鱼放在地上,分成两份儿。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半路拐到我们家的院子,把鱼交到房东女人手里,转身走了。房东女人站在院中半天没有动地方,她的脸热热的,看着杨大渐去渐远的背影内心那种幸福感愈加饱满充盈。傍晚,房东女人往灶坑里多加了几把干柴,煮鱼的香味钻到屋子里每个角落,又顺着门缝钻进院子里,整个院子都香气喷喷的。

王大河坚持不吃这鱼,他坐在炕头上一袋袋地抽烟,烟抽完了,往炕沿上使劲儿磕烟袋锅,然后再往烟袋锅里按烟叶,点着了,再抽。开始房东女人心里闷着不吱声,任凭王大河在那里生闷气,可挺着挺着,房东女人好像实在闷不住了,将锅碗瓢盆摔得咣咣响,王大河便又将没有抽完的烟袋锅子砸向炕沿。从胸腔里鼓出一声:犊子!

杨大在家刚吃了鱼,他折了树枝一边剔牙,一边向这边溜达,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他来到院子推开房门,看见站在一边气得不行的房东女人,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开始大骂。我不知道王大河那么怕杨大,在杨大的骂声中王大河和房东女人气儿全消了,缩在一边儿耷拉起脑袋。

杨大真正对房东女人下手是从这以后,有一次杨大赶在王大河在南边菜园子开荒地,来找房东女人。在这个村子里,谁家来了人从不打招呼,渴了来人到外屋掀开缸盖自己舀水,想抽烟,来人扯过炕头簸箕里的烟叶卷一支。杨大来到房东女人的屋子,随手关了门,扯过炕头烟簸箕自己卷了烟抽。屋里来了杨大,房东女人也不当回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屋里像没来这个人似的,这工夫孩子们都不在家,屋子里就显得有些静有些空旷,人的心情也就跟平时相比有点特别,恍惚间,一只麻雀从窗前飞过,扑棱地掠过一道暗影,又不见了,杨大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欠动屁股,见房东女人没什么反应,便半躺在炕上看天棚报纸上的字,那些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不管认识不认识杨大都能看明白那里面的意思。杨大看着看着,裆里有点痒,他的手从裤腰伸进去,这时正赶上房东女人从外屋进来,看见杨大不安分的手,赶快转过脸去,手里没活儿找活儿忙起来。这又好像提示了杨大,他起身抬头望了望窗外远外正在干活的王大河,随手从背后把房东女人抱住,房东女人大气儿不敢出了,却使劲地往外挣脱,又不想真的挣脱出来,这更激起杨大斗志,不由分说将女人摔倒在炕上,三下五除二把事情解决了,轻松得像院子里那只公鸡踩到母鸡身上。房东女人抖落抖落身子,扯正了衣襟,又出外屋干活儿,没事了。

春天是动物们忙于交配的季节,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到处可见各种动物相互追逐的身影,为了这个季节相互拼杀不惜丢掉性命。在这样的季节里,我上小学了。小学距离我们村需要走四十分钟的路,中间穿过一个岭和一个柳条沟,还要走过两米多长的小桥。小桥是用树枝搭成,上面铺了一层沙石,放学的路上,我们站在小桥上向河水里撒尿,杨红旗问,你们说,我们这玩意儿除了撒尿还能干什么?他显然别有用心,我从没想过这东西除了痛快地撒尿还能干什么。杨红旗吃吃笑了,他这一笑,腿就站不稳,拋向远处的尿七扭八挣弱下来,淋湿了裤腿。

房东女人领着小英顺着小毛毛道走来。她是到学校找老师商量小英上学的事。小英到了上学的年龄,房东女人不让她上学,想留小英在家帮她干点活,老师到家里动员几次,房东女人都把小英藏进柴垛里,不让老师见的。这两天,小英的姐姐大英得知父亲王大河被狼吓着了,匆忙请了假,从“三线”回来。大英在“三线”工厂为职工做饭,眼界比别人开阔,她埋怨房东女人目光短浅,说一个人一辈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连一点小账都不会算,长大了处处受憋的。房东女人让大英说得没办法,领着小英到学校找老师,因为学校开学很长时间了,老师让房东女人把小英领回去,说是等来年吧。房东女人领小英回到家,大英对房东女人又是一顿埋怨,硬逼房东女人又来找老师,

房东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走远了,杨红旗眼睛还追着人家背影看,我猜出他的心里准是有了坏主意。

大英端了一盆洗手水泼在街头,转身又回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英。李兴全说他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大英,在他的印象中,大英已经不足衬里的人了。其实大英到“三线”工厂不到两年,人却翻天覆地变了模样。大英的变,还是在干净上,大英外出进屋总要用香皂洗一次手,在家干完活儿再用香皂洗一次,大英每天在家要洗无数次的手。别人家香皂能用半年,大英用过的香皂几天就没了。在街上只要谁闻到香皂味,准猜到大英刚刚从这里走过,只有大英身上才能散发出好闻的香皂味。村里女人见到大英那副样子,凑到一起说,别看她干净得要命,等往后结婚生孩子看她怎么干净。人干净了,在别的方面也特别讲究,比方穿衣服。衣服是同样的衣服,布也是同样的布,可穿在大英身上就与众不同就有些不同反响出来,这其中原因,就是大英二天两头洗一次衣服,洗过的衣服和没洗的衣服是不一样,洗过的衣服穿在大英身上就更不一样了,我们经常看见大英在院子里挂着刚洗过的湿淋淋衣服,被风鼓荡着,让人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大英还有一条好看的蓝裤子,洗得发白了,裤腿短了一大块,大英用两块新蓝布把裤腿接上,穿在身上真是脱胎换骨似的别致,我们村子姑娘有一阵时兴接裤腿,都是从大英那儿学来的。

大英怎么去的“三线”工厂,我们谁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大英在那里挣工资,一个月三十二块八角九,村里的人听到这个数字,羨慕得不得了。大英这次回来,是看王大河的,王大河这几天魂儿不

但没收回来,还添了一个毛病,整天流口水,大英好像没有回“三线”工厂的意思了,

李兴全和杨红旗异乎寻常地跟我热乎起来,有事没事他俩都来我们院子。他们是别有用心的,他们求我把小英从家里叫出来。这事我很容易做到,我回到屋里叫小英,小英脸上带着兴奋的样子问我干什么,我说你出来就知道了。

小英跟着我们在废弃的打谷场上奔跑,全然不知李兴全和杨红旗一肚子坏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玩的游戏是抓瞎——用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毛巾蒙在小英的眼睛上,让她抓我们,要是抓到哪位,小英再解下毛巾,再蒙上被抓的那个人的眼睛。实际上,在偌大的打谷场即使眼睛不蒙毛巾,小英也很难抓到我们的。小英眼睛被围了毛巾,根本抓不到人,跑了一阵,小英脸上通红通红的,头上冒起了热气,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玩了不玩了,抬手解头上的毛巾。

李兴全说,别解,我数三个数,你在解毛巾抓我们。

也许这时我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李兴全悄悄拽起我和杨红旗跑出打谷场,向玉米地跑去。玉米已经长到齐腰深,青油油,散发着鲜嫩嫩的气息和饮马河水飘来的腥腥的蒸气,李兴全边跑边拉着长音喊:一——,二——,还没等他数到三,小英听声音有些不对,一把扯下头上的毛巾。我们跑到玉米地头了,李兴全诱惑着小英向我们这边追来。小英果然上当了,扔下毛巾跑过来。我们越加向玉米地纵深处跑去。忽然,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感到玉米地四处阴森森的,可怕极了。我们还听到远处青蛙的叫声,听到不知名字的鸟儿呼唤,我们压抑着呼吸一步步地向未知的领域走去。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一块坟丘,坟丘上直直地长着一束束野草,显示出土质肥沃的样子。我们犹犹豫豫想转头往回跑,李兴全勇敢地喝住我们说,谁要是回去,谁就是叛徒。我们硬着头皮往前走,坟丘渐渐离开我们,我们的心情渐渐平稳下来,李兴全说,我们就在这里吧。我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后悔跟他们稀里糊涂钻进了玉米地,李兴全扯下身边的玉米叶子。又让我们同样扯玉米叶子,扯下的玉米叶子铺在垄沟里,垄沟被填满了。李兴全问小英,你知道这回我们玩什么吗?小英正扯着一把玉米叶子填在沟里,她当然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李兴全忽然抱起小英,将她摔倒在玉米叶子上,动手动脚剥小英的衣裤子,小英说。这不是好事,我不干。杨红旗上前帮忙了,说这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也扑上去,不是帮助李兴全,而是帮着小英拼命地推李兴全和杨红旗。我的力气实在太小,小英衣裤在慌乱中被脱光了,李兴全看我的样子,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对杨红旗说,他不懂,让他先来。然后两人来剥我裤子,想把我按在小英身上。我挣扎着躲避,又不让他俩靠近小英的身体。折腾半天,使他俩精心策划的阴谋破产了,只好败兴而归。他俩一路数落着跑出玉米地,我发现天已经黑了。乡下天黑和城里天黑不一样的。乡下天黑了,只是感觉自己周围在黑,而远处西边的天空还留有一抹亮光。在城里,天黑就是黑了,看不见远处天空还有什么。我们惊恐万状走回打谷场,看见各家窗口都亮起煤油灯,明明灭灭,像田野里风吹动的鬼火。在城里的时候,我家黑天从不亮灯,妈妈说,屋子里亮着灯,外面的人能看见屋子里的人。我家已经习惯晚上不亮灯的生活,即使挡上了窗帘,我家也不点灯。为这事,我特意问过妈妈,别人家为什么不怕外面的人看?妈妈说,别人家孩子的爸爸都在家,不怕看的,我们不亮灯就是不让别人知道你爸爸不在家。那些日子,爸爸在单位接受反省和检查,有人看我家出了问题,借机在晚上趴在我家窗口装神弄鬼,扔一个砖头砸碎玻璃,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接下来,领导实在在我爸爸身上查不出有价值的材料,允许我爸爸回来了。我爸爸回到家里带来了重大消息:下放。我问什么叫下放?爸爸说,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段日子爸爸只要张嘴说话,必是满嘴语录,再就是报纸上的字句,我们很难听到爸爸日常生活的话语,这也许就是领导抓不住爸爸一点把柄的原因。这天晚上,父母进行了一夜革命式的谈话。妈妈坚持不开灯,她对灯光有着莫名其妙的恐惧。在他们谈话最为激烈的时候,爸爸要喝水,随手把灯打开了,妈妈赶紧把灯关掉,动作娴熟地在黑夜里为爸爸端来一碗水,妈妈说,农村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如何活下来。现在看来,我们下放到乡下有什么不好?我们是每月吃供应粮,拿城里的工资,只是父母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里我首先接受了他们的教育。

小英哭哭啼啼提着裤子赶上来,也许她慌不择路,把双脚踩进泥坑里,两只鞋拖起厚厚一层泥底,有一只重得也快要从脚上掉下来,只是她用力趿拉,才勉强挂在脚面上。李兴全和杨红旗跑回了自己家,钻进鬼火般的灯光处,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拉起小英的手想对她说句宽慰的话,小英一扭身甩开我的手说,你真坏,以后我不理你了。

第二天小英好像忘掉了跟我生气的事,她一大早推开我家的门,手搭在炕沿上看我吃饭。大英喊她好几遍,她也不回去。我着急要上学,没有在乎她站在那里想什么。我们学校上半天课,中午回家,看见小英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挖泥坑,我刚要进屋,小英“哎”一声叫住我,我看她时,她竟然埋起头来,我坚持要进屋,她又“哎”了一声。我走到她跟前问,你叫我吗?小英低着头说,一会儿我在打谷场打更房里等你。

好像知道小英意思了,我把书包放回家,忍不住向院子看了看,发现小英已不在院子里,她肯定去去了那个打更房。我努力抑制自己,走出家门,向打更房跑去。

打谷场与我们家屋后相隔一百米,打更房要比我们住的房子小,墙也是薄薄的一层,屋里除了一铺小炕,一个烧炕的灶台,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每年秋天都是杨大搬进打更房里住,等粮食入仓,杨大再从打更房里搬回家。这样,打更房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置的,里面到处都是各种动物留下的粪便,中午的阳光真好,骄阳似火,潮湿的地气让植物飞快生长,各家的狗悄悄溜出来,在寂静的街道上相互调情,在房顶的草窝里,孵蛋的麻雀探出小脑袋向外面四处张望,这看似安静的村屯,到处都是蓬勃的情欲。

我怎么也无法想象,小英会在这里一丝不挂躺在土炕上。土炕铺着一层厚厚的谷草,谷草散发着陈年的气味,小英浑身赤条条白如粉团,皮肤被谷草印出一道道横印,她又全然不知,竟一个劲儿地催促我快脱衣服。我一时无法适应,我站在那里怎么也不好意思脱衣服。小英急了,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然后从炕上爬起来,帮我脱衣服,瞬时间我也变得赤条条了。就在一个赤条条扯住另一个赤条条,使之努力黏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怎么也没想到。打更房里的阳光忽然被一条暗影遮住,大英如怪物般地堵住了门口。我们吓得说不出话来。大英说,我知道你们到这里没有什么好事!

我们太粗心大意,原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竟这么轻易让大英跟踪了。

大英说,这回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我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大英说,你们放心,我不会往出说的,我不会让全村子人都知道我妹妹在这里干这事,

小英说,姐!

大英用一种超乎寻常的兴奋说,我总得告诉咱妈的。

小英说,我求求你。

大英说,求也没用,我一定要告诉咱妈的。

小英说,姐!

大英说,别管我叫姐,我不是你姐。

我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我感觉自己正在亲历一次灭顶的灾祸。小英也是同样的,面对着眼前的大英,她那种心里的感受肯定不亚于我,当我想进一步打探那时小英内心的情境时,已是三十年后的事了,我见到这个叫小英的中年妇女,如果不是熟人所指,我绝不敢相信我面前这个身子精瘦,脸色蜡黄,头发散乱,被严重哮喘折磨得不行的女人,就是当年的小英。当记忆之门不断打开时,我从那不住躲闪的脸上,的确捕捉到了当年小英的影子,据说小英十六岁早早嫁给外屯的一户人家,三十岁离婚返回北沟,半年后和一直打光棍的杨红旗结为夫妻,身下有一男两女,那男孩儿是老大,从先方带回来的。她和杨红旗生活也不顺,三天两头打一仗,原因是杨红旗想要个儿子,而他又没有生儿子的命。小英在村里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她好像很少跟别人家的男人说笑,有男人想跟她开句玩笑,她往往装作听不懂似的远远离开。十几年来,村子里不断传出各式各样的绯闻,但没有一件能归结到小英身上,她总是把自己很好地包裹起来。

那天回家,我和小英经受到不同的经历,让我事隔三十年后仍然记忆犹新。小英被大英趔趔趄趄牵回家门,真正的灾难也就开始了。在对面房门“咣”地关上的时候,房东女人不由分说从自己腰间抽出皮带,劈头盖脸地抽打在小英身上。当时我并没想过坚硬的皮带抽在细皮嫩肉的小女孩身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我只听到小英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撕破屋顶的嚎叫,接着就是上气不接下气苦苦告饶。大英没有就此罢休,她在旁边不住地给房东女人助威与火上浇油。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可她们意识不到危险。我妈妈跑出去,使劲地敲打对面的门板,房东女人不开门,她说,这事不用你管。

我妈妈说,你这样,会把孩子打坏的。

房东女人说,打坏了也不用你管。

我惊恐万状地看到妈妈返回屋来,我以为我会遭到和小英同样的下场,我的眼睛不错神儿望着妈妈,随时都可以求饶或泪如雨下。奇怪的是,妈妈由始至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没完没了地做着手中的事情。我的等待是漫长的,我不知道妈妈的沉默是否有更大的愤怒爆发。我抑制不住地说,妈,我错了。

妈妈停下手中的事情,抬手摸摸我的头,那手忽地一下温暖起我心,她轻描淡写说一句,知道了就好,以后咱不那样了。

我不相信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的确是过去了。

妈妈说,你出去玩吧,等一会儿别忘了回来吃饭。

我跑出户外,看到天格外蓝,草格外青,阳光格外明媚,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好像悬浮于空中的一片幻景里,需要我努力挣脱才能回到现实。

事情还没算完。大约事隔十五天,小英意外地穿着一身新衣服,头上还系着一条粉色的头绳儿,由房东女人牵着手,推开我家屋门,进来了。我知道小英在这十五天里无论睡觉还是吃饭一直趴在炕上,那天房东女人的皮带已使小英的屁股肿得不成样子,我时常会在半夜听到小英翻身时疼痛的哭声。今天小英来,她屁股上的伤肯定还没好利索,因为房东女人急于把事情解决了,所以强行让小英穿着一件新衣服过来了。

房东女人说,我已经想过了,这事着急上火都没用。

我妈妈说,小英也算是大孩子,晚上睡觉不应该让她跟你一铺炕,

房东女人说,小英早晚也得嫁人,你儿子早晚也得娶媳妇,我们不如现在把这事情定下来,我把小英送给你们家了。

我妈妈说,你家的屋是小了点儿,晚上睡觉最好南北炕中间拉个帘儿。

房东女人说,我也不管你们要啥,你只给我一头毛驴钱就行。

我妈妈说,孩子们都不懂事。

房东女人说,往后,小英就是你家人了。

我妈妈说,这怎么可能?往后小英出息成个漂亮的大姑娘,看不上我儿子怎么办?

房东女人说,等你们回了城,把小英一块儿带走,她不会看不上你儿子。

我妈妈说,这事先放一放,以后再说吧。

房东女人脸上挂不住了,但还是强作笑脸说,不用往后,这事就这么定了。说完扔下小英,一个人转身走了。小英手扶炕沿站在那个固定角落,一动不动,好像被她妈妈打傻了,或者头一次听到谈论她嫁娶的事情,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听大人摆布。我妈妈没有马上赶小英走,她不想伤害小英,她给小英足够的自信,她估计那边房东女人已经心平气和,才打箱子抓出一把饼干,放在小英手里。小英的手太小,她双手捧着饼干走出了我们家门。

过了一个星期,在院子里干活的房东女人从窗口探进头说,我想好了,我们家小英白送给你们,那头毛驴钱不要了。

我妈妈斩钉截铁地说,这事根本不可能。

房东女人说,你先别把话说死,等你考虑几天给我信儿也不迟。

我妈妈开始躲避房东女人了,房东女人在外屋做饭,我妈妈绝不到外屋烧火。房东女人在院子喂鸡喂猪,我妈妈绝不到院子里打水。房东女人看出我妈妈的心思,故意往我妈妈跟前凑,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死不要脸的精神了。她每天拌好鸡食放进槽子里,就开始拿眼睛瞟着我妈妈,如果猪前来偷吃鸡食,也不需要她管,她家那条大黄狗会出面整顿院子里的秩序,保护惊魂未定的鸡们又聚集在槽子跟前。房东女人养了二十只鸡,十多只鸭子,一口猪一条狗。鸭子和狗不用她喂,她拌了鸡食,再炖上猪食,这一上午的活就算干完了,剩下的时间便琢磨起心里那点儿事。有一次她实在等不及了,假装到房后抱烧柴,把我妈妈骗出屋门,那时我妈妈急着到院子里的水井打一桶水,盼着房东女人离开院子,我妈妈拎着水桶刚来到井沿儿,房东女人从房后溜出来。想躲是躲不开了,我妈妈硬着头皮摇起轱辘把,把水桶稀里糊涂放进井里,房东女人说,你这么打水可不行,水桶最容易掉井里,接着房东女人抢过轱辘把,示范起操作规程。一桶水提上来了,房东女人顺手提了起来,三两步跑进了屋里。我妈妈说,你帮我拎水,这多不好意思。房东女人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还客气了呢。房东女人还说,我家有两只母鸡抱窝十多天了,等出了小鸡儿,我送给你几只,你也养养。

又过了一个星期,房东女人扯起衣襟推门进我们家屋了。她衣襟里果然放着几只毛绒绒的小鸡儿,很招人喜爱,我上前要摸摸小鸡儿的绒毛,被我妈妈强行制止了,并让我到院子里去玩。我不情愿地往外走,房东女人赶忙招呼,说我拿来这小鸡就是给孩子玩的,怎么能让他走呢!我妈妈涨红着脸毫不犹豫地坚持让我出去。我在院子里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我妈妈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就别费心思了。

房东女人说,我把闺女白给你们,这有什么不好?

我妈妈说,孩子还小,暂时还不到谈这事的时候。

房东女人说,你要再不答应,我这就给你跪下

还不行吗!

我妈妈说,你这是干啥呢,赶快起来。

房东女人说,你不答应,我坚决不起来。

社员们都知道了我和小英的事,他们带着各种好奇心前来打听。我妈矢口否认和房东女人的几次交锋。我妈还要笑呵呵地把房东女人叫来,让她手把着手,一起讨论纳布鞋底儿的针线走法儿。

房东女人脑筋冥顽不化了,她对我妈妈说,像你这样贵重的手哪能学这玩意儿?你学也学不会的,你要是不嫌弃,以后你儿子的鞋由我做了。

我对学习明显不用心,上课时常分心溜号,有点多动症的前兆。我每天放学回来,我妈让我在院子里独自玩一会儿,便把我扯进屋,按在炕桌子上写作业。我学习效率很低,边学边玩,好长时间才能写完一科作业。李兴全和杨红旗有几次试图溜进院子里勾引我出去,都被我妈妈挡在了门外。我妈妈拒绝那些孩子和我来往,她始终认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说小英。小英的确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房东女人鼓动下,没脸没皮地往我家钻,被我妈妈挡了回去。妈妈的严加看管,不得不使我心无旁骛地安下心来学习。期末考完试,开始放暑假,我妈妈为我制订了一系列学习计划,我的情绪似乎正朝好的方向发展,但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使这一计划最终没能付诸实施。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西边天上有一片火烧云,很扎眼,街上的人们都禁不住往西边天上看几眼,看着看着,人们发现有两个男人从火烧云里露出头来,继尔又露出脖子和全身。俩人从西山上走下来,直奔我们这个村子,一路打听着,摸到我们家,神秘得叫人心里发冷。当时我爸爸骑着那辆除去铃儿不响剩下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去公社领粮还没回来。那俩人进了我家屋,随手把门关上,看见坐在炕桌上的我,脸在大夏天里像被冰雪冻僵了似的呈现不出一点表情,又把门打开,让我妈妈把我劝出门外,然后开始了一场重要的谈话。

气氛的确有些紧张,连房东女人都看出来了,她借着做晚饭的机会,把眼睛贴在我家门缝上往里看,却很难听到屋里说什么。房东女人不死心,开始使劲儿地看,看累了,再换另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过了好半天,觉得不过瘾;悄悄起身,踮起脚尖走到碗架跟前,拎起印有“斗私批修”红字的茶缸,踮起脚尖一步一晃地走到门前,把茶缸轻轻扣在门板上,这回她不用眼睛往门缝里看了,而是把耳朵贴在茶缸底上,细细听起来。我心生好奇,也把眼睛贴在门缝上,我看见妈妈脸色深沉,动作迟疑,她好像在我书包里寻找什么。其中一个人看明白了我妈妈的意思,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拔出一支钢笔。那俩人每人左上衣兜里都插着三支笔,明晃晃,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我妈妈拿着那人的笔,在炕桌上写着什么,那个递给我妈妈笔的人开始对我妈指手画脚,刚刚写了字的纸不得不撕掉,拿来一张新纸重写。

房东女人脸色骤然变了,她把耳朵从茶缸底上摘下来,又轻轻从门板上挪下茶缸,扯起我的衣领往后退,退出好几步远了,她松开手神色慌张地说,你妈是反革命。你听没听懂,你妈是反革命啊!

我说,你才是反革命。

房东女人说,小兔崽子,不准你胡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俩人忽然开门从我家出来了,他们出了房门还和我妈妈同志式地握了手,拿出介绍信找队长要求安排食宿去了。

房东女人在我妈妈跟前忽然变得趾高气扬起来,她阴阳怪气地站在外屋说,好悬我瞎了眼把小英给你家,这回你就是拿十头驴钱来求我,我也不干的。

杨大一路小跑儿来找房东女人,他手捏着那张介绍信,不住地抖动,那俩人的身份的确非同一般了,他要把那俩人的食宿安排在房东女人家里。那俩人跟过来了,对杨大说,我们不要给老乡添麻烦,我们要求住在小队部里。

杨大笑着脸说,谈不上麻烦,不麻烦。

那俩人显然不高兴了,说,听着,这是命令。

杨大感觉自己有些不知好歹了,连连点头说,是是是。脸上的笑就那么僵着跑出房门。

房东女人急不可待地跟出去,追着杨大屁股后问,你说我们家房客是不是反革命?

杨大猛地站住了,转过头把肚子里的火全撒在房东女人身上,他说,放你娘了个屁,你再胡说,我让你当反革命。

房东女人委屈地说,我是亲耳听到的。

杨大说,人家是上边派来的人搞外调,你一个老娘儿们别没屁硬挤屁放。

我爸爸推着自行车回来,他明显感觉出院子里的气氛异常,刚想张口,被我妈妈用眼色制止了。我妈妈沉闷得什么都不肯说,她帮我爸爸搬下后架子上的米袋子,又到外屋抓了一把干柴。塞进灶坑,大锅里的剩饭热了,端过来让我快吃,吃完了让我脱衣服躺在被窝里睡觉。我妈妈不睡的,她要等我睡着了跟我爸爸谈一件重要的事件。他们究竟谈了什么,我不知道,我钻进被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那俩人在村子里住了一个星期。他们白天按时到我家来,看着我妈妈写材料,一遍又一遍地谈话,稿纸写了厚厚一沓。最后那俩人让我妈在每页稿纸的勾勾抹抹处都按上手印,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沓稿纸,各自摸摸夹在左上衣兜里整齐的三支笔,起身告辞。

这一星期,李兴全和杨红旗叫我三次,他俩正在搞一场恶作剧,很是刺激,赶紧来找我。我实在经不住诱惑,趁妈妈不注意偷偷跑出院门,来到小队部里。小队部有个马棚,里面有十多匹马,杨红旗观察了四周,见没人,蹑手蹑脚找了一把铁锹顶住小队部的房门,防备饲养员从小队部里出来。其实这都是多余的,我们已算好时间,赶在饲养员午睡的时候实施行动,李兴全对系马扣了如指掌,他来到一匹儿马跟前,那匹儿马正和十多匹站成一排,漫不经心地用嘴巴拱槽子里的食料,头一甩一甩地专找细料划拉到嘴里,又把粗料拱到一边,见李兴全靠近,警觉起扬起头,瞪着圆滚滚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后躲闪。李兴全轻轻拍拍马脑袋,让它安静下来,身子向上一跳,手拽住了缰绳头,再使劲往下一褪,儿马的缰绳刷地解开了。李兴全牵着缰绳示意儿马往后退,引导儿马来到雌马屁股后。儿马当然明白了李兴全意思,身下有了反应,前蹄腾空跃起,搭在雌马背上。雌马不干了,左右摇摆,想把儿马甩掉,儿马腾挪走靠一番,得逞了,也许动作太匆忙太不得要领,眨眼工夫从雌马身上下来了。雌马在安静中活动了身子,猛地后退叉开,尾巴扬起,一团白雾状的东西喷出来,如一锅大米粥泼在地上。一粒粒大米在地上鲜活地跳跃,惹得花母鸡白母鸡黑母鸡们眼快腿疾地从草丛中,从障子底下,从不同角落扎煞起翅膀子拼命地跑出来,蜂拥着钻进马棚你挤我我顶你地护着身下那占据的地盘一阵风抢。转眼间啊,地上那东西一点都不剩,连汤汤水水都没留下。

杨红旗说他爹杨大爱偷偷钻进马棚搞这玩意儿吃。杨红旗问,你们知道吃这玩意儿有啥好处吗?大补!我爹说的。这回他也要亲自动手再搞一次。他来到另一匹儿马跟前,效仿李兴全开始行动了。我们刚才太紧张,都没过足癮,我们有必须再目睹一次。这一次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丝毫没有减弱,看着看着,杨红旗忽然捂住小肚子蹲在地上,不行了,过了好长时间,他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夹起腿

别扭地往家走,脸羞愧得不敢抬头看人。

受了马的启发,我们的性意识彻底觉醒了,我们开始想入非非,我们不但想小英,还想大英。大英多好哇,身上有一股香皂味,腿上还有两条别致的接腿裤角,但大英不是好哄好骗的,我们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最后在李兴全的建议下,我们准备搭建一个窝棚,有了窝棚,就等于我们有了家,有了家就不愁大英不来。

我们搭建的窝棚在村后山下那条山沟里。那条山沟很特别,宽不到两米,深也不到两米,人走进了沟里,外面人很难注意到,而沟里的人能听到看到外面很远地方的动静。要是在沟里干点儿什么事,即使有人发现了我们,也有应急措施。据李兴全所知,以前村里有不少苟合之事,都发生在这条沟里,在平常季节,人们经常能在沟里看到散落在地上的麻袋片、草垫子,还有代表不洁的大团粉色的卫生纸。我们毫不犹豫选中了这个位置。杨红旗偷偷回家取来工具,他的罗圈腿走路也不再那么罗圈了。我爸爸那瓶钙片看来的确起了作用。我们砍下树枝搭在沟上面,再在树枝上盖上土,这样即使有人走到跟前,也不会发现我们的窝棚的。李兴全不愧为足智多谋,他说,窝棚搭建成了,还远远不够的,里面还要有铺盖,有诱惑人的食品。李兴全号召我们捐献。杨红旗说他妈烤土豆特别好吃,他要搞点土豆让他妈做饭时扔在灶坑里,烤好了给大家拿来。李兴全说他家只有青萝卜和胡萝卜,他可以从家偷点儿青萝卜胡萝卜。轮到我了,我说我可以捐献饼干。李兴全一拍大腿,霍地从地上站起来说,有了饼干,我们不怕没人来。

劳动远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轻松,一会儿工夫,我们各个大汗淋漓,掌心起泡,但一想到那即将到来的好事,我们又都干劲十足。我们对大英都有着同样的梦想和渴望,我们开始发挥想象,越想越成真事了,好像不久后的某一天,大英活灵活现地穿着那洗得发白的接腿裤子,笑盈盈地跟我们走进了这个窝棚,做一场惊心动魄的游戏。杨红旗说,前几天大英还摸到我的头呢!李兴全说,她还拍过我的脸呢!我说,那算啥,大英老早就拉过我的手。我们每个人都觉得大英对自己好,因为大英,我们开始相互挤兑起来。

搭建窝棚暂告一段落,我们精疲力竭回村了。我们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在街头上,竟然看见了大英。大英显然对我们心中的秘密一无所知,可我们心里还是怦怦跳个不停。大英可能到小队部办什么事,匆忙从我们身边走过,身后甩下一股好闻的香皂味。我的心渐渐平静了,我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关注大英,大英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视野之内。杨红旗紧跑几步跟上去,觌起脸皮问大英乐不乐意吃饼干。不知大英听明白了没有,狠狠在杨红旗腮帮上掐了一把,说,饼干谁不爱吃!

我们听了,心里头那个痒啊。

这几天,王大河在大英的侍候下病情有所好转。好转的标志是他知道想喝酒了。以前王大河很少沾酒,这次有了病,突然要酒喝,总归是好事。大英的孝顺体现在对王大河的百依百顺上,她从鸡窝里掏了二十个鸡蛋,到公社换来一斤散装白和一包饼干,回家放进篮筐里,再腌两个咸鸭蛋也一同放进去,找了根绳拴在篮筐把儿上,往房梁上一吊,怕耗子偷,怕小英吃。王大河想喝酒,大英扯起绳子把篮筐从房梁上顺下来,倒上一二两酒,递到王大河跟前。咸鸭蛋,王大河舍不得吃,要是三口两口把那东西吃了,那可心疼了,王大河吃咸鸭蛋其实是吃那味儿,有了那味儿,酒就会顺顺当当从嗓子眼儿下去了。为此王大河吃鸭蛋有个特别的办法,用一根筷子插进鸭蛋里,喝一口酒,把筷子从鸭蛋里抽出来,呷一口筷子上的鸭蛋味儿。如此吃法,一斤酒暍完了,一只鸭蛋还完好无损,气得大英强迫王大河把剩下的咸鸭蛋吃掉。

大家都说,谁家儿子要是娶大英做媳妇,那可真是烧高香了。

大英对自己嫁娶的事也不回避,她早就吹出风声,谁要是甘心跟她一起受苦受累侍候她爹,她可以去见面的。风声是长了翅膀的,飞到媒婆的耳朵里,媒婆们往往赶在黄昏潜入到大英家里,跟房东女人扯上一阵家常,说谁家闺女又和谁家的小于搞上了,说谁家的媳妇又生了个大胖小子,话题自然转移到大英身上了。大英呢,也不避讳,屋里屋外出出进进,看着好像找什么东西,实际上是故意将自己让媒婆看呢。媒婆见了大英,都喜欢得不行,说这孩子要勤快有勤快,要模样有模样,真是可以的了。话要是再往深了唠,媒婆脸上又挂不住颜色了,说这孩子心高得没边儿了,只有公社书记儿子才配得上呢!悻悻离开,头都不想回一下,直直地走出村子。

村子里出大事了。这是村里有史以来最大的恶性事件。平时社员们你偷我媳妇我干你的媳妇以牙还牙的事件没少发生,但导致流血冲突还是头一次。社员们都被这件事情惊骇了,他们的脸如血色的黄昏一个个暗沉下去,目光却又惊怵起来,惊惶地看着拉有李刚的马车在他们眼前飞奔而去。大英跪在马车中央,额头上的流海散乱地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也顾不上梳理一下。车怎么颠簸,她都能稳住身板,手抓起白面不住往李刚背后刀口上揉搓。当时村子里用的止血方式便是往伤口上揉白面,大英满头大汗了,头上脸上手上身上都是白花的面,还有血落在手背上胳膊上。李刚不知道自己刀口有多深,他脸色苍白地趴在马车上,一动也不动。大英问,你能坚持住吗?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很快就会到县医院了。然后又对赶车的人说,能不能再快一点儿?赶车的人说,车快了,更颠了,他能受得了吗?大英说,你就尽量快点儿吧。

另一辆车也把马套上了,车上坐着杨大,还有我爸爸。我爸爸将家里所有的钱揣进兜里,上了马车跟着前面的车一齐进县城了。

乡下的空气容不得任何杂质,一旦有了别样的气味,马上会有嗅觉灵敏的鼻子闻出来。王大河家去年秋天听说要搬来“五七”战士,就没打算把西屋收拾一下。我们家住进来,感觉四周透风,而且时常有麻雀不知从哪个洞里钻进屋里,在棚顶乱撞。我爸爸要赶在这几天农闲时节找大家帮助收拾一下——也就是往墙上抹一层泥。人是头一天晚上通知的,为招待好前来干活的社员,我妈妈起早蒸了两大锅发面馒头,整整装了两大盆。我爸爸拿着好几个月攒下来的肉票,从公社割来二斤肥肉,拎回来递给我妈妈。我妈妈把肥肉切成丁,加上葱花酱油煮了一锅肥肉汤。其实问题就出在这锅汤上。汤的香味出来,无可阻挡地从门缝钻出去,不一会儿,整个村子都飘散着肥肉丁的香味,顺着这香味,社员们早早赶来,热火朝天干活了。大约快到中午,那香味又不知不觉顺着小风儿跑到丁家沟去。丁家沟住着二十几个知青,有十多个跟我爸爸有来往,他们扑着香味匆忙赶来。我爸爸见院子里忽然来了一帮知青,赶紧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知青们啥话也没说,找来工具开始干活。院子里一下子增加了十多个人,这活儿说好干也不好干,大伙儿你挤我,我挤你的,干活的工具都甩不开。社员和知青本来就有抵触情绪,两帮人凑在一起,那别扭的场面可想而知,两帮人干着干着开始互相较劲儿了,恨不能

马上把对方挤走,社员们不能走的,他们从早晨干到现在,就等着这顿美餐呢,怎么能快到中午饭都不吃就走了呢。知青更不能走的,他们认为这活儿本来应该归他们干,只是社员们死皮赖脸把活揽过去。我妈妈见来了这么多人,发现发面蒸馒头已经来不及了,赶紧揉面烙饼。白面袋子一下空了,那是我家攒的一年供应细粮,为了抹墙,全拿出来了,我妈情急中想了绝好的办法,往白面里掺玉米面,烙出的饼黄澄澄,特好吃。那锅肥肉丁汤加了水,加入了青菜,总算能应付过去了。那年月大家肚子里都没油水,别说一锅肥肉丁汤,就是一锅肥肉供大家吃那才好呢。中午吃饭的时候,社员们看见早晨还一锅油乎乎的肥肉汤,忽然加入了青菜,有些不高兴了。青菜谁家都吃,肥肉不是谁都随便能吃到的,他们来干活就是冲着那一锅油乎乎的肥肉来着,这回知青们竟跟他们争吃的宋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顾不得寻思别的了,抓紧时间吃吧,只有把东西吃到肚子里才是真格的。那一刻,大家用筷子插上一个大馒头和一张大饼,有蹲有站,也有坐在门槛上的,满院子响起吧唧吧唧吃馒头声,滋滋溜溜喝汤声,此起彼伏,很不好听。接着两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响成一片,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吃的高潮慢慢过去,吃的渴望渐渐迟钝,人们有闲心互相观望了,基本是社员和知青两个阵营观望。有社员进屋盛汤,就有知青跟着去也跟着盛汤,有知青去抓馒头,社员们也同样抓了一个,吃在这时已经另有含义了,大家虎视眈眈,剑拔弩张互不相让。我爸爸见事情有些不妙,让大家吃完饭马上离开,反正一上午墙已经抹完了,剩下打扫工作用不到别人。大家都很听话的,吃完了放下碗筷就往外走。院子里人都走光了,街上忽然喧哗起来,社员们和知青终于忍不住动手了。有个知青是有备而来的,兜里揣了一把电工刀,这刀扎向谁,谁都不得好。那知青没有丧失理智,社员们各个根红苗壮谁都扎不得,可刀亮出来,就要显出拿刀人的威风。那知青忽然从人群里认出不显山露水正在看热闹的李刚,李刚家成分有问题,他爹在旧社会是个地主,他家为躲避各种风波早早地成为这里的社员,这些知青们都知道。那知青眼睛一亮直奔李刚跑去,李刚见势不好,转身便跑,但还是迟了,那知青上前一步,把刀扎向李刚的后背。

社员们登时傻眼了,他们眼睁睁看着知青们向丁家沟方向溃逃,不会动了。我不知道大英为什么会在这时跑出来,她的反应好像比任何人都快,她拨开李刚血红的上衣,看着一股一股往外冒出的血,抬起头喊,快套马车。杨大就跟着喊,快套马车。大英喊,怎么止血?杨大说,用白面。房东女人端着一碗白面跑出来,大英抢过那碗白面扣在刀口上说,再来一碗。房东女人又跑回去端来一碗。大英接过第二碗白面,不急于往刀口上扣了,她死死端着那碗白面,准备在路上用。

两辆马车从村头消失了。

一个星期之后李刚从县卫生院回来了,他的脸看上去很白,身体有点弱不禁风。大英架着李刚的胳膊一点点走下马车,走进他的家门。社员们闻声赶来围拢在李刚家门口,听从屋里出来的大英讲李刚的伤势。大英说,据大夫讲,那刀就差几毫米扎到肺部上,那刀要是扎在肺部,可就有生命危险了,幸亏……

社员们都点头说,幸亏幸亏呀!

李刚在家养伤,上午有时出门,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李刚一时半会儿不能下地干活了,他在家里晒够了太阳,闲得实在没事,捡起一根树棍儿在地上乱画,画完了,又用脚底抹掉,起身回屋,翻出一张报纸,在废报纸上画画了。以前我们从不知道李刚会画画,他这一画,一下子惊动了我们。他画的是他家院子里的大公鸡,那大公鸡平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被李刚画在报纸上更显得不可一世了。画终归是画,李刚画的大公鸡要比他家大公鸡大,比他家大公鸡壮实,脸也比他家大公鸡红。李刚把大公鸡挂在墙上,谁看了都不吱声,大家只是看,不瞎评论的。

大英没事便往李刚家跑,本来她是去小队部办别的事,可是走着走着又转转悠悠奔李刚家去了。村子里似乎只有大英敢对李刚的大公鸡开始说三道四,她说,你画的大公鸡,一点儿也不像你家院子里的大公鸡。李刚并不反驳,他还要接着画,画他家的三个母鸡跟随大公鸡在地上抢食。李刚说,等他画完这三个母鸡,再画一个公鸡送给大英,当然要尽量像他家院子里那只大公鸡。

大英比以前更加漂亮了,那漂亮表现在眼睛上,眼睛也就比以前亮,比以前有了内容,看谁都像含情了。

我们无时不在议论大英,我们更加卖力地修筑我们的工程。工程已初见规模了,远远看去,如同一座暗堡,在细微的山风中悄悄潜伏在山坡上。剩下来的时间,我们从家里偷偷把东西拿来,集中在一起,放进窝棚里,我们又从村里搬来三捆干燥谷草,放进窝棚里,散开,铺好,躺在上面,那感觉太好了。我们不知大英什么时候才能光临寒舍,分享我们的快乐。李兴全说,我们光这么想不行,还应该探听一下虚实。李兴全派杨红旗出面与大英接触。杨红旗出发了,我和李兴全坐在草地上做短暂的休息。潮湿的地气烘烤着我的屁股,野草的气味沁浸我们周身,我俩屏住呼吸开始等待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这是一个太阳明晃晃的下午,我们曝晒在阳光底下,不觉得渴也不觉得累,只觉得时间过得比以往都漫长。李兴全从草地上站起来,发布最后一道命令,在今天天黑之前,一定把全部工程修筑完毕。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杨红旗从山坡下冒出头来,他像从敌人后方匆匆赶回来的情报员,一路小跑奔向我俩这里。从杨红旗脸上,我俩看出我们的期盼没有白费,我们的汗水没有白流。

李兴全问,见到了?

杨红旗说,见到了。

李兴全问,怎么样?

杨红旗说,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们成功了!

杨红旗说,我看见了大英,马上凑了过去,跟在她屁股后面问,你干啥呢?你猜怎么着,大英猛地转回身,脸腾地红了,还挺不好意思的,像心里藏着鬼,八成知道我们打她的主意。我就问她。你愿意吃烧土豆吗?你猜她说什么?她说愿意。我又问她,你愿意吃大萝卜胡萝卜吗?你猜她说啥?她说愿意!我又问她,你愿意吃饼干吗?你猜测她说啥?她说饼干谁不愿意吃!我说,我就请你吃!你猜她怎么了?她就伸手轻轻在我脸上掐了一把,就是亲亲的那种掐,然后说你这孩子可真逗!她还以为我们是孩子呢!我见她没答应,我又问,你想不想吃那些东西?你猜她怎么了?她就咯咯咯笑了,说我想吃!我心里乐得一下子不行了,想不到事情这么顺利,我约定明天领她到这地方来取!

我们的想法未免一厢情愿。可悲的是我们还不知道是一厢情愿。大英正在陷入一场情感旋涡。那个叫爱情的东西,竟在我们村里演绎得如此轰轰烈烈,绝无仅有的。大英和李刚好了,似乎已不是什么秘密,这叫我们村子里的人见了多少有些气愤,你看多好的大英,怎么能看上李刚,李刚算什么东西,他根本不配和大英好。大英和村子里任何一个人好,大家都能原谅,唯独跟李刚,大家说什么都咽不下这口气。首先出面反对的是房东女人,她明

确告诉大英要和李刚一刀两断,大英不听的,她似乎死了心要跟李刚好,为这事娘俩闹翻脸了,反目为仇。房东女人见看管不住大英,就去管李刚,她不准许李刚踏进大门一步,李刚要真敢把脚踏进来,她就把李刚的一条腿打断。好一对痴情男女,房东女人只恨自己粗心大意,到发现为时已晚。每天早晨或黄昏人们很容易见到李刚在大英家门前徘徊又徘徊,大英经常手扶窗棂泪眼迷蒙眼望窗外。房东女人站在院中严防死守,还是看不住大英偷溜出去和李刚会面。

按理说,这种事我们不应该不知道。可我们那时都被狂热的想象冲昏了头,对这事也真就不知道,第二天我们如期来到窝棚旁,曝晒在阳光下面浮想联翩。杨红旗又回村子里,这次是他自告奋勇下山回村的,对他的能力我们都没有质疑。杨红旗回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他的左脸上留下红红的指印,我们的心不住往下沉。我们等待杨红旗说话,可他一句也不说,手揉着带有红手指印迹的脸。他不说我们也能猜到,那红手指肯定是大英给他留下的。

李兴全说,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红旗眼泪差点掉出来。

李兴全说,你总得说话呀!

杨红旗磕磕巴巴地说,大英说,说咱们是一帮小流氓。

都沉默了,但我们并不死心。我们看着窝棚口堆放在一起的食品,心想着,事情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我们还想出第二方案第三方案,比如由李兴全亲自下山探听虚实,如果他吃同样的嘴巴子,说明我们真的没希望了,如果他没吃嘴巴子,说明杨红旗能力太差,以后有什么好事他得靠边站了。我们呆呆地坐在草地上,我们好像听到野草疯长的声音。听够了我们下山,在村里我们却意外地听到大英被锁起来的消息。这天吃过晚饭,村里的女人在街头聚堆儿,杨大的女人给房东女人出了个馊巴主意。说只要你用铁链把房门锁上,大英身上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你这个屋,她飞不出屋,再能耐也无法出门与李刚见面。杨大的女人还说,只要大英无法跟李刚见面,过了这个劲头儿,以后慢慢会好的,你说是不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杨大的女人异常勤快和热情了,说着话,忙三火四地跑回家,给房东女人取来一条铁链子和一把将军锁。事不宜迟,房东女人把铁链子和将军锁掖在衣襟里回家了。第二天,房东女人出门时,黑着脸把房门咔嚓一下锁上,不管大英怎么喊怎么砸门,房东女人的脚一步不停。一连几天,大英和她的老爹王大河都被房东女人锁在屋里,这一锁,把我们所有的希望全都锁在了门外。这几天,李兴全和杨红旗不约而同地来到我们院子,看屋里大英趴在窗口的样子。我们试图也趴在窗口和大英说几句,只要我们和大英能说上话,就会心潮荡漾。可大英往往在我们靠近她家窗口的时候,转身离开了,搞得我们讪讪的。但我们并不放弃,我们总是在等待机会。等待是漫长的,等待需要耐心,等待越发激起了我们接近大英的渴望。

大英在屋子里慢慢安静下来,她好像习惯于锁在屋子里的生活,这一天,在房东女人出门之前,大英让房东女人烧好一锅热水放进屋里,她要给王大河剪指甲,剪完指甲她还要给王大河剪头发,然后用热水给王大河擦身子。这一切大英干得有条不紊。反正一天里她有足够的时间干这些事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王大河在午后出现了睡意,大英在炕上铺一条炕褥,扶王大河轻轻到炕褥上。王大河躺下了,大英从炕柜里扯出一条薄被搭在王大河身上,静静地坐在炕沿上梳理自己头发。好长好长时间,王大河喉咙里滚动起了鼾声,大英等了一会儿,听鼾声在喉咙里沉实了,悄悄离开炕沿,来到北窗下面,北窗比南窗小,比南窗高,刚好能探出一个人的身子。大英几天前心里就有了计划,从北窗逃出去,只是她在等待时机。时机终于来了,她搬来木凳放在北窗下面,脚踩上去,把窗框撬开了,窗框轻轻放在地上,大英又重新踩上木凳,把头和大半个身子钻出窗外,这时,她有些为难了,这样钻法儿,她无法落地的,大英想了想,又把头和身子缩回来,她必须先把两腿伸出窗外,这样她才能着实地把身子钻出去。大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条腿伸出去了,可是另一条腿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大英决定先将身子挤出窗口,这样一想,又开始行动了,大英弯着身子使劲地往出挤,眼看着大半身子挤出去了,她的头发忽然被一双手紧紧抓住,大英顾不得那些,身子更加往外挤。头皮疼得冒火了,她感觉她的满头头发随时都要被那两只大手连根拔出去。

拔出去。

拔出去。

拔出去!

我们听到屋里噗嗵一声闷响,才趴窗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王大河以少有的机敏让大英逃跑计划彻底破产,大英趴在地上绝望的痛哭声震荡着我们整个村子。

我爸爸又到公社去了。有人从外面捎了个口信儿,让我爸爸必须去公社一趟,那里有重要的事情要传达。我爸爸急忙骑着他那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赶往公社,回来时已是晚上。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地罩在夜色里,我出奇地看见爸爸这次回来没骑车。他推着自行车从远远的山坡下来,身披星星,自行车后架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爸爸被悲伤击垮了,他有意不骑自行车,爸爸推车进院时,腿软得险些摔倒。他把自行车随手靠在障子根儿下,我问爸爸到公社买饼干没有,爸爸好像没听见,径直走进屋里要和我妈妈谈话。我爸爸说,宋为明同志去世了。我妈妈眼睛登时直了,整个人定在那里,呆若木鸡。宋为明是我父母的同事,他总戴深度近视镜仰脸朝天看人,他们在一起工作好多年,从没为私事红过脸。他是跟我们家一批下放的“五七”战士,下放前,他还去过我家多次,说出自己对乡下的恐惧,当时我爸爸背诵了报纸上的一大段话,对他实施了有力的批评,宋为明才认为自己思想出了问题,决定向我爸爸学习,放下思想包袱,迎接新生活的挑战。宋为明下放的那个村,离我们这里有四五十里的山路,我爸爸去公社领粮,偶尔还能在粮店里见上一面。有一次,他告诉我爸爸,为了解决烧火做饭问题,下放那天,他从城里带到乡下整整一卡车的煤。他的心眼儿也真够多的。现在问题就出在那车煤上,宋为明昨天晚上因煤气中毒死了。同他一起死的还有两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和他的媳妇。我妈妈听到这儿,眼里出现了泪水,过了好长时间,脸上又出现了从没有过的轻松笑容。我妈妈说,这下也好,他不被煤气熏死,也会被人打死,那份材料肯定要他命的。我想起前几天来我家那两个神秘的人物。他们原来是让我妈妈写来为明的材料。宋为明不是因为妈妈那份材料而死,这对我妈妈多少是一种解脱。可生活中有些事情,我妈妈不是想解脱就能解脱掉的。

房东女人又来找我妈麻烦。她认为大英今天出现的问题,责任完全在我们家。如果我们家不抹墙,我妈妈不做那么多好吃的大馒头和肥肉汤,就不会把丁家沟的知青招来,丁家沟的知青不来,李刚也不会出那么大的事,李刚不出那么大的事,大英也不会跟李刚搭上边儿。这下可好,大英整天神情恍惚,待在家里什么活儿也不干,你说这事怎么办吧?我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办,她只有好言相劝,给房东女人送去二斤白面。

这几天,房东女人对大英的态度的确变了,这主要来自大英的变,房东女人不用铁链子锁门,大英也不张罗出去,房东女人把屋门四敞大开,大英也不迈出门槛一步。

我妈妈建议房东女人领大英出外走走。人得见人的,人要是不到外面见见人,什么样的人圈在屋子里都会出毛病的,我妈妈说得语重心长,句句在理,但她绝没想到自己会犯一个无法摆脱的错误。

房东女人很快采纳了我妈妈的建议,她到外面下地干活,随手把大英拉着,奔向那一群人中。大英很听话,房东女人把她拉到哪儿,她跟在哪儿,闷闷的,谁都不看。大家见房东女人把大英拉到地里,嘴上爱掏埋汰话的男人,都使劲憋着,低头干活,就感觉累,实在忍受不住了,死活蹲在地头耍懒不起来,嘴里的旱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提不起精神。

大家见大英这个样子,想劝上几句,话到嘴边又都噎回去。这事当妈的都劝不了,别人说什么也没用。大英也真够可怜,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被李刚迷惑成这个样子?这时有人还想了,谁要能把李刚揍一顿,挽回大英的心,大家情愿揍李刚的,可大家知道问题不在这上面,是大英自己出了毛病,她心里怎么想的谁都不知道。

李刚可能发觉社员们的情绪不对头,他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了,也不知整天躲在家里搞什么名堂。

我们几个孩子听到大英的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口的不好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才发觉,人家大英心思根本没在我们这边。大英跟李刚好上了,我们在她眼睛里什么都不是,或者说大英眼睛里根本没有我们。我们多么可笑啊,我们精心修筑的那个窝棚和窝棚里的那堆食品成了我们可笑的见证。李兴全无可奈何地说,也许李刚给大英买了比我们更好吃的东西。地主家总会有我们没有的东西。

房东女人终归粗心大意了。她以为领大英出来三天没事,以后不会有事了。大英不想跟她一起干活,她也不愿意大英一步不落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大英离开她身边,那帮掏埋汰话的人反倒觉得轻松自由了。房东女人还能说什么呢,她干了一阵活儿,抬头直腰工夫,看见大英离她很远了,假使这时她招呼大英一定会把她招呼过来,房东女人没想招呼,也就低着头继续干活。当她再次抬头,已经看不见大英了,她心里忽悠一下提了起来,但马上又看见了大英。大英已经离她好几百米了,她正低头踩着垄沟往东面走,东面有什么呢?有菜地,有水泡子,有柳树苗,柳树苗上面是通向外面的沙石路。假使这时房东女人喊大英,大英也能隐约听到她的喊声的,房东女人没有喊,她奇怪地看着大英的方向,心里有点慌。

刚才出门干活时,房东女人感觉天气闷热闷热的,干活时她还不住扯起前襟,这天气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抬头望望天,天忽地暗了,有葡萄粒大的雨滴凉冰冰地砸下来,砸在她的脖子里。房东女人忽然看见有个人脑袋从沙石路那面坡上爬出来,眨眼工夫露出整个人来,原来是李刚。她看见李刚推着自行车上了沙石路,慌慌张张的样子。大英看见李刚,又回过头看了他们这边一眼,然后掉过头去,疯一样向前跑了。房东女人说了声不好,也疯一样向前追去。杨大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跟着房东女人向前追,杨大腿脚快,已经超过了房东女人,可毕竟离大英太远了,他们看见大英跑出了菜地,穿过了水泡子,爬出柳树苗,跌跌撞撞上了沙石路,社员们并不放弃,跟着杨大一起追,眼看着杨大跑出了菜地,穿过了水泡子,正从柳树苗里往上爬。李刚来不及骑自行车了,他推着自行车往前跑,大英不顾一切地跟在后面。雨滴把沙石路面砸得冒烟了,李刚和大英把那层尘土卷得更高,他们急火火地如接力运动员,如天塌地陷中的求生者,义无反顾地拼命地跑啊,跑出洪水猛兽般的追赶,跑出黎明前的黑暗。渐渐地,大英好像抓到李刚手里的自行车了,她有点跑不动了,绝望了,不能再跑了,李刚忽地骑上了自行车,让大英上来,大英做最后一次挣扎了,手抓住自行车后架,紧跑几步,身子一跃而起,屁股实实地坐在后架上。李刚的自行车七扭八歪地晃了几晃,又被牢牢地控制了,拼命地往前骑!

瓢泼大雨终于下来,天空忽闪一下冒出了阳光,雨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现出清晰的线路,丝毫没有减弱下去的意思。爬上路面的杨大再也跑不动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载有大英的自行车钻进了雨中。

房东女人早就跑不动了,她朝大英逃跑的方向跪下去,泪如雨下,她实在是伤心得不行,两掌使劲拍打着地面,把泥浆拍打起了,溅得她满脸满身都是黑糊的一片,整个一个泥人了。

这一天,我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只是不知道要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早晨起来,趁房东女人出门干活儿,我趴在窗户上看小英。小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了我一眼,脸很快转过去,不想理我,我向她打招呼,她还是没有理我。我离开窗户,下炕,穿鞋,跑到院子里。这回是我勾引小英了,我向她提出去那个小窝棚的要求,小英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她这种态度实际上已是答应了。我拉起小英的手,走出院子,不担心有什么人会跟踪我们。

村后山坡窝棚静静地守候着我们的到来。我们一头钻进窝棚,扑倒在干草上面,干草的气味刺激着我们的鼻孔,我好像从来没感觉到这气味如此芳香。堆放在一起的食品开始发霉腐烂,已无法供小英享用,小英好像不在乎这些,乖乖地坐在干草上面,等待我给她脱衣服。天暗下来,窝棚里比外面还暗。小英说,天要下雨了。我说,是要下雨了。我们头顶噼噼叭叭响起了雨声,天像憋足了劲儿似的要把雨赶下来,雨终于冒着烟儿降临了,降临的工夫天空也就放亮了。雨还在下,我和小英赤条条抱在一起,接着雨水顺着水沟流进我们的窝棚,我们屁股底下的干草全都湿了,浸泡在雨水里,我们又动弹不得。我们听见一股巨响如滚雷般地从沟上面滚落下来,那巨响不由分说来到我们窝棚跟前,瞬间冲毁了横在沟上面的树枝。窝棚坍塌了,混黄的雨水淹没了我们的身子,我们又无法从坍塌的树枝中挣脱出来,我和小英惊恐万状,无助地叫喊……

我在被送往县医院的途中,听杨大的女人议论小英,说小英太精明了,她这么点儿孩子就会做给大英和李刚通风报信的勾当。如果没有小英,大英和李刚无论如何也跑不成的。

这次事故,我和小英各折了两根肋骨。我们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

第二年秋天。饮马河发了一场大水,大水走到村边就再也不往前走了。不久我们听说方圓几百里村屯受灾的消息。大水过后,大英怀抱刚产下不久的女婴,带着生米做成熟饭的样子回到我们村里。大英回来没有给房东女人带来多大的情绪波动,这一切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据大英讲,那天她跟李刚一口气跑到三十里地以外的卡伦镇,两人当天病倒在一个孤寡老太太家里,是老太太用两锅姜汤救了他们的命。这一年时间,他们一直吃住在老太太家里,不久前那老太太在一场感冒中离开了人世,大英住那里时常感到害怕,他们不得不回来。那女婴成天赖在大英怀里,又实在不省心,小英偷偷接过来,马上哇哇大哭。大英比过去白了,胖了,坐在炕梢喂养着孩子,墙上那只大公鸡形影不离地悬在她头顶上面,好像随时都会抖动起翅膀楚楚动人地走下来,打个漂亮的响鸣,昂首阔步寻找院中的母鸡了。

这一年秋后,我家要抽回城里了,我爸爸去了几趟公社,又去了两趟城里,然后是每星期回来一次。他说现在城里一天比一天好,很少有人折腾人的事了,我们有必要抽回去。社员们交头接耳,都知道我家要抽走的消息,杨大来到我们家,他向我妈妈要走了我爸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剩下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我妈妈说,等几天吧,等几天我们搬走了,你们喜欢什么,尽管拿去就是了。村子里唯一没有向我妈妈要东西的就是房东女人,她看着我家那些东西,一句话也不说,那样子又明显跟我妈妈亲近得很。我爸爸进城的那段日子,每天晚上我家窗口时常出现恐怖的叫声,第二天起来,不是窗框上挂着的那一串辣椒不见了,就是少了一件锄头和铁镐。我妈妈又陷入从前的慌乱,每天天黑,总是用棉被挡住窗户,但还是挡不住窗外装神弄鬼的声音。我妈妈不得不在半夜里求助房东女人,房东女人总是以少有的胆量拎起烧火棍,打开房门冲出去,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回来说,她什么人都没看见,院子里只不过有一团鬼火。

有一天早晨四点我家突然搬走了。那天我妈铁青着脸毅然决然搬走,假若我家这天不能搬走,我妈妈也许会疯。村子里没有人知道我家搬走了,房东女人披着衣服过来帮我家收拾东西,她好像不希望我家就这么搬走。东西先是由马车拉到饮马河边,然后装上一只小木船,船载到公社,那里有一辆老解放车等我们。房东女人扯住我妈妈的手,眼圈儿都红了,她忽然甩开我妈妈,转身跑回屋里,不一会儿拿着一双新布鞋跑出来,那肯定是她家压箱底的新布鞋,房东女人说,鞋是大了点儿,可过几年你儿子还是能穿的,

老解放车开动了,房东女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紧跑几步,跑出院子,再次扯住我妈妈的手说,往后你家有什么大事小情,一定回来告诉我一声!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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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优秀楼房猪场案例大英齐全农牧有限责任公司
The Channel Tunnel
李刚作品
季节性恋爱(外一首)
Testing Photons Coupled to Weyl Tensor with Gravitational Time Advancement∗
你捡到钱了
A Design of RFID Antenna based on Left—hand Material
《大英儿童漫画百科》将出中文版
提高教师话语质量构建互动式大英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