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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飘的游云、两片天

2009-02-17

长城 2009年1期
关键词:鸭舌帽洗衣粉老叔

曾 哲

十月,老叔歇脚在新疆天山的巩乃斯。

老叔泻肚子,成了慢性病。

大清早的积雪,给出的是脆亮。咔嚓……咔嚓……半尺深的脚印,串到巩乃斯河畔。老叔大屁股一撅,放个痛快。再寻了雪脚窝,哈出一条长白气,返回来。

晨雾慢腾腾从河床上苏醒,伸着懒洋洋的腰肢,弥漫了山谷,涌向峰岚。云杉像披挂着太空服,如箭。太阳升高时,它们会银光四射,万刃齐发。

河中的卵石,水边的木屋,浓密的灌木丛,都被厚厚的积雪,塑成圆圆的蘑菇头。林坡上,几只雪鸡往下滚跳,摇耍着腥红的冠头。

老叔从火墙边,提起暖融融的背囊。该上路了,向着伊宁方向。

路途,如玉树琼花镶嵌的甬道。野苹果,冻结着翠绿。美,却极冷。有溪水沿路边流淌,忧郁沉静。

出了天山,公路顺伊犁河道延伸。河床平广,水肆无忌惮漫流,无拘无束,穿过伊犁河谷,西出国境后,汇入巴尔喀什湖。

跨过伊犁河,就进入了城镇,老叔下榻在绿藤饭店。开了房间,放下行李背包,急忙就去找厕所。

轻松了,闲极无聊,有了逛街的想法,径直下了楼。

老叔久闻这座小城有花都美誉,但时令已过。然而艳艳彩彩的花帽,鲜丽斑斓的衣裙,祥和的阳光,洁净的道路,别致的土屋,令老叔忘记了这是初冬季节。

这里聚居的民族主要有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锡伯、达翰尔、乌孜别克、塔塔尔等。多姿,当然就多彩。

这是老叔的实在话,他走了这些许城镇,路上或旅馆,碰到过各个地方、各式各样、各个民族的人,几乎遍布中国版图,连台湾、香港、澳门的都有,可就是还没碰上过北京人。

北京人咋啦?北京人咋就那么贵族气质?皇城之中,染就了仙风道骨不成?天子麾下,就那么居高临下不成?做小买卖的、开饭馆的、旅游的这么多,咋就不见北京人身影?这一路上老叔常这么想。

哟!今儿碰上了。老叔在向路人打听汽车站,有地道的京腔过来,和老叔搭话。

北京人俩,一胖一瘦。胖的高大愣黑,瘦的矮小刷白,都披长发,是二位画家。

格外亲。他俩要去北疆的阿拉泰,拉老叔同行。明白了老叔是孤独单飞的坯子,就扯住乡亲,瞎侃一通。

黑胖子大杨,介绍瘦白的小干狼儿姓洗。说不是喜欢的喜,是洗衣粉的洗。北京的那些朋友,都叫“洗衣粉”。

点上烟,仨人往路边靠了靠站住,说起没完。“洗衣粉”自始至终就没说话,两只眼睛不安分地四处瞎寻觅。

老叔告诉他俩,他自己到博尔塔拉后,再去南疆,穿越塔克拉玛干到和田,然后上昆仑山去西藏,不能一道。

黑胖子大杨善意地告诫老叔:出门在外,要极其小心。土匪、黑帮、流氓、地痞,这地界儿多着呐。他们已经碰上好几起儿啦,小偷就更甭提了。兴许就在此时此刻,你已经被盗,却还蒙在鼓里。

大杨说得老叔有点紧张,老叔赶忙摸摸自己怀中那一撮烂票子。摸到了,心下才踏实。

黑胖子大杨继续给自己的老乡介绍:听说这境内境外,有黑道数家,很是猖獗。主义宗旨也尽怪诞,比后现代还后现代。据咱哥们儿了解:有“亚宁派”、“伊河派”、“东归派”、“西归派”,还有“讨善派”、“去根儿派”。“去根儿派”中,一水儿的都是女中豪杰,专门阉割犯在她们手里的男人。“讨善派”也精彩,在这里势力最大。他们的宣言是:目前社会和人类(包括你小子和我俩)的善良,已快消逝殆尽,如同地球上的水和动植物。人们光思想着,呼吁保护地球保护自然,忽略了人文。金钱把善良的“善”,腐蚀得像个野兽的“兽”。没了良知,没了怀柔,没了与人为善的亲情。“讨善派”在宗教所不及、所不顾的地域或方面,用他们自己的手段(可能是非法甚至残酷的呵),向社会、向世界宣战。要讨回公道,讨回善良。用咱们常说的话儿就是,弘扬“真善美”,惩治“假恶丑”。

老叔用微笑掩饰着惊诧,心内有点儿纳闷,怎么这么热闹?

黑胖子大杨最后说:“和你走不到一路,我也不强求。你一人在外耍单儿,要小心加倍。也好,咱哥们儿南北疆遥相呼应,相互祝福吧!真主保佑!”

老叔说:“在这儿我呆不上几天,瞅我这脏兮兮的一脸恶相,没善让他们讨。放心吧!”

老叔想错了。

到寒暄分手的时刻了,可老叔忽然发觉身边围拢的人多起来。开初,老叔以为是看他们仨稀奇的模样,细瞅却全是清一色,二三十岁的老爷们儿。

“有事吗?”老叔问一个戴皮鸭舌帽,凶气十足的壮汉子。

“当然!你们的人,调戏我未婚妻。”他说着挤上来,一把抓住“洗衣粉”的脖领儿,“就是他!”

“别动手。怎么回事?”事关重大,老叔预感事情不妙,严厉地问“洗衣粉”。

“我他妈的就给她画了一张画儿!”

“不是的,你的说谎话,胡大要割掉你的舌头!”

“让你媳妇来对证!”黑胖子大杨上去扯了几扯,也没扯开那小子抓“洗衣粉”的手。

“不是媳妇!是未婚妻!”他更凶了,几乎把“洗衣粉”提起来。

“撒手!”老叔大吼一声,瞪圆双目。感到有老乡垫底,勇气十足。就是搁在平常的日子,老叔一个人打架都不憷。

戴鸭舌帽的汉子,真的被吓了一跳,松开手。

“有话好好说。”老叔把语气缓和下来。

“走!去我们屯子当面对质!”鸭舌帽下,一双怒火烧红的眼睛。

老叔看看“洗衣粉”,他的脸更苍白了。老叔明白,这是理亏的表现,忙说:“他,马上赶车去阿拉泰,就原谅了吧,我这里给您道歉了。”

鸭舌帽下的眼睛露出了凶光,他唰地从腰间拔出匕首。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几个人,也相继拔出了刀子。

“想打架呵!”老叔后退了两步,拉开架势,一只手伸进怀中的胳肢窝,“别让我掏出家伙,溅出血星子来!”老叔常在这种场合,吓唬人。此一招儿,屡战屡胜。其实他那里,除了臊泥臭汗,什么也没有。

“对质呵,走呵!”戴鸭舌帽的汉子,果真胆怯了。

“有话好商量,都把家伙收起来。”老叔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似的,先把手抽出来。老叔玩儿的,完全是心理战术。

效果的确不错。那些人相互嘀咕了几句。刀入鞘的同时,也收敛了凶样。

老叔把戴鸭舌帽的汉子拉到一边,却大声地说:“别去屯子了,私了算了,他俩还要去赶车。”

“你们北京人,怎么他娘的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对质吗!”他把鸭舌帽檐,转到了后脑勺。说着话,趁老叔不备,一把搂住老叔的腰,然后向怀里一通乱摸。摸过大喊:“这小子吓唬人哪,他根本没有枪!上!”

与此同时,他们一伙人也在杂乱无章地喊叫起来:“那俩小子跑啦!”

老叔再看大杨和“洗衣粉”,如同逃命的兔子,已跑出老远。此时此刻,正在向街北巷子口里,飞奔。

不能做替罪羊。老叔想着就用胳膊肘,猛磕了戴鸭舌帽汉子的肋叉子一下,撒开腿奔了西大路。老叔身上的确有点儿功夫,都是小时候练的童子功。

“别追了!他们跑不了!”

老叔听见鸭舌帽在招呼他的人。

老叔,有意识地拐街穿巷。按捺住喘后,又在一个小铺子里吃了些烤肉,这才回到绿藤饭店。

到了新疆,说老叔的心情是盛名久慕,狂喜若童,一点儿不过分。

老叔,流落到新疆的第一天,心中就一直在惦记她———世界上流动性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

是因为她的广垠?是因为她干涸的恐惧?是因为她悲怆的大漠孤烟?是因为她的名字是进去出不来?是的,老叔是因为这一切。

老叔并不想征服她,老叔也知道征服不了她。老叔只想走近她,贴在她酥软的胸脯上,让自己和她交换一下心声。

《佛国记》中,对塔克拉玛干有记述:“沙漠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生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惟以死人枯骨为标志耳。”

在且末的一天里,老叔已经准备好了能准备的一切。包括老叔会倒在大沙漠中,成为一个干枯的标志。

在车尔臣河畔已经绽紫的杨柳丛间,老叔向柯茨嘎尔老爹告别。

当柯茨嘎尔老爹,把骆驼的租价从500降到50元,最后免费送给老叔使用,又被老叔谢绝时,泪水从柯茨嘎尔老爹多皱的眼角,流了下来。嘴里说着:“阿匹林,巴里卡拉。好样的,真了不起!”长胡须,在柯茨嘎尔老爹胸前,微微抖颤。

老叔徒步,向着北方,向着大漠深处走去。

柯茨嘎尔他老人家的喊声,在空旷的沙野中受阻似的断断续续:“黑孜尔!(他们认为的圣人) ……别忘记芦苇,慢慢走……没水了就回……真主保佑你!……”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北京盛行一句话,叫“天马行空”,而老叔现在是大漠独往,悲怆潇洒。新鲜的欢悦和视死如归,洒满了流动的沙路。

没有爱的窃窃私语,没有目光透过泪水的注视,仅有塔克拉玛干。老叔这般心甘情愿地把肉体,把灵魂,把还潮湿的生命,抛掷在大漠松软的怀抱里,如同汇入那茫茫苍穹之中。

阳光,金灿灿。沙原的路边,有修路工人手工插就整齐排排的芦苇秆儿,以阻挡风沙向公路侵袭。老叔下了公路,从红柳林中穿行,野兔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四仰朝天地晒太阳。

再往里走是干枯的胡杨林,它的学名叫新疆灰杨。这种树枝生长极不规范,在空气中随意张扬。远远望去,半空半地间,无序地编织着神秘和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宁静,浅灰色的林区内,不知隐藏了何等怪兽,把巨大的胡杨枝干,扭曲成令人意想不到的形象。

老叔,极目大漠腹地,沙丘连绵,光芒耀眼。只有沙丘的背阳处,反差着重重的灰暗。

老叔身后似乎有声响,回身寻找,却又不见。

走,一直走下去。老叔把柯茨嘎尔老爹家椭圆形的土院子,当作一个“0”;这次的沙漠之旅,认同为一次诞生的跋涉。在沙漠的腹部转一圈,再回到柯茨嘎尔老爹家,最后还归结为“0”。

老叔,一步半滑地爬上一个沙丘时,红柳、胡杨,已经看不见了。老叔忙不迭地,从背包上抽出芦苇,十几步一根儿地插起来。

有野兽?柯茨嘎尔老爹说过,这里最大的野生动物是兔子。不会是错觉吧?老叔回头手搭凉棚,向走过的地方望去。一群生灵在欢跳着,顺着老叔的脚印尾随而来。它们身上的皮毛,略深于黄沙。凝聚了,又散开,再凝聚。一点儿点儿,向老叔靠近。

老叔大汗涌出。(后来的几天,老叔几乎再也不出汗了,想必让这一吓,把汗出透,出干了。)

狼。

愈来愈近,十三只,精瘦。

在沙漠中,老叔的腿脚不是腿脚。刚走出几公里,就像灌了铅。当然,沉重的主要原因,还是那些食肉动物。十三口凌牙厉齿,大腿骨都会被嚼成粉末。

动了动几乎挪不动的腿,老叔为自己的胆怯羞愧。羞愧的胆怯,没妨碍老叔羞愧地思想。怜悯自己,还没怎么着呢,就壮烈在狼口。想到这里,又开始可怜那群瘦狼。在这一片饥饿目光中的老叔,就如同老叔的眼里一只烤熟的小麻雀。够它们诸位,狼老兄狼老弟,塞牙缝吗?

命重要。

老叔掏出了匕首。既然自己吓得走不动了,何不一拼。

当老叔和头狼的目光碰上的刹那,身上居然撕扯般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头狼站住了,躲着老叔的目光,然后假装低头在寸草不生的沙地上,寻找着什么。然后“没那么回事儿”似的,向左边跑了一下,向右边跑了一下,再回来。见老叔还盯着它,有点儿难为情地趴在了地上。一张刁钻狡猾的脸,不再动声色。其它的狼也都站住,各自东西地张望。

老叔不敢出声,收起匕首,悄悄站起身。背上的行囊,压得老叔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步子艰难,艰难的步子是唯一出路。

狼,也悄悄地,跟上。

老叔很怕,越往里走越怕。老叔,甚至有了放弃的念头。但念头,归念头。

愈往前走,就进入塔克拉玛干腹地愈深,也就是离且末、离人群愈远。

老叔开始揣测,为什么它们不向我进攻,只是保持着距离跟着?难道等待黑夜降临,在一个星明月朗的夜晚,把我一举吞掉?或者让大漠,耗掉我身上的强悍,再轻易撕开我的胸膛?抑或把我当成一顿美餐,总想多多把耍一会儿,不忍一下子享受?

老叔再一次站住,望望它们。它们也站住。老叔再走,它们又跟上,却不似开始那么奔来奔去地张狂了。

已经过了十二点钟,老叔吃了张馕饼,喝了口水。既然这样,老叔走老叔的路,狼群走狼群的路。

芦苇秆儿,在老叔的脚印旁,半米多深一根儿,一溜儿,向大漠深处挺进。

老叔再细看那狼们,坏了,它们开始摧毁那些芦秆儿。用爪子挠,用牙咬。凶狠狠地,似乎一定要断了老叔的生还之路。

在且末收拾这捆芦苇秆儿时,柯茨嘎尔老爹给切成一米二长。老叔从中,特意选了一些粗壮甚至还有些泛青色的。这样返回时,在沙漠中好寻找。

老叔看着狼们笨拙的样子,觉得有点可笑。可笑归可笑,老叔的脚步加快了。

看着它们的猎物,马上要消失在沙丘后边,狼们放弃了芦苇秆儿,紧跟上来。

走走停停,老叔的心情平静下来,把它们当成同行的伙伴。心想,跟着吧!最后,还不知道,谁吃谁呢!

老叔小时候,在建筑工地的沙子堆上玩耍, 没时没晌儿。妈妈每次喊老叔几遍回家,老叔才不情愿地,提着鞋子走下沙堆。今儿老叔又想起了妈妈,那么焦渴地想听到妈妈的声音:“三儿!……回家吃饭!三儿!……回家吃饭!瞧这脏劲儿的,一下午都没喝水了吧。”

老叔拿出了皮水囊,喝了一小口。老叔不敢肆无忌惮地喝,虽然干渴的要命,但只有两个水囊。老叔看看眼前的沙丘,清一色稀松的沙子。假如一直走下去,一个月也不一定走得出去。可老叔那儿时的沙堆,三蹦两跳着,就跑下来。小时候老叔那么喜欢沙子,以至于在上学时,老叔的跳远成绩,一直名列全校第一。因为前面,有一个老叔非常喜欢跳进去的沙坑。

今天, 这里却是一个沙的世界,一个巨大无比的沙坑。

一进自己的房间,吓得老叔腹中之物,又泻了下来。

背包翻开,相机没了。是没锁房门?照相机和里边的胶卷……老叔不敢想。今后的路上,若没有了照相机,又该如何是好?

刚才打架的遭遇和眼前的境况,让老叔瘫坐在椅子上。

拿烟的工夫,老叔发现桌子上新铺着一张白报纸,上边有一行小字:“想要照相机,晚十点大门口见!”

嘿,是老叔自己没锁好门,怨不得别人。一路精细,一路小心翼翼,这等拉空的失虑,老叔还是头一遭儿。老叔不敢通知饭店,咬碎牙往肚儿里咽。

开始老叔考虑,小偷和鸭舌帽是一伙的?但他马上就否定了。不会!他们的动作,不会这么快。再说,他们知道老叔住这里,还不堵个死,拿老叔的相机干吗?!老叔矛盾地自问自答,然后再重复。到了儿,到了儿,还是没个正经思路。

房间里黑了下来,老叔找到了电灯开关,却没打开。时间真难熬,老叔像掉进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只有等待。分析不出,下一步是凶,是吉?在乱繁如麻的情绪中,老叔下意识地摸摸胸前的佛珠———护身符。佛珠,是老叔在通天河畔的喇嘛寺休息了几天临走时,活佛送给他的。活佛说了,戴着就会逢凶化吉。

九点一过,老叔翻身下床。在地板上走绺儿,细听着楼道里,每一个微弱的声响。香烟,一根儿接一根儿地抽着,思想全无。只有烟头,一点点燃烧,燃烧着时间。把老叔的心,都给烧焦了。

九点四十分,老叔跑下楼去。

老叔,在楼门口的台阶中间站定。街上的闲人不少,来来往往,一个个祥和面善,再经和风一吹,老叔心里安然许多。安慰自己,就算相机丢掉了, 还省去些累赘和开支。囊中羞涩,这东西就免喽吧!

其实,一个人走走看看大自然、人文景观,寻思寻思感受感受,也该知足了,干吗偏偏又多了许多摄取之心。丢了照相机,少了贪婪。

这样想来,老叔也就不急于找相机了。放下这种焦虑,心中竟舒坦了许多。舒坦,更多的是想要见见这个神秘的小偷。瞧瞧这等人是什么模样,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敲诈一笔钱?或是……估计是要钱。老叔这么想。

十点整,楼门口进出的人增多起来。每个人走过,几乎都要打量老叔一眼。老叔也盯着他们寻找,不放过任何人。当然心里也留着谨慎,白天的麻烦还没了清呐。

时间过了,老叔一会儿叉腰一会儿抱胸,有点儿着急麻慌。老叔在明处,敌人在暗处的想法,让他又上了几个台阶。

当老叔站到更亮处时,一个拖着脏乎乎长裙的老婆婆,边围裹着破烂的黑披巾,边一瘸一拐地跟着老叔上来,老远就向老叔伸出乞讨的手。

对于这种人,老叔见得很多了。车站、码头、饭馆、商店, 也不免反感。可当老叔在内蒙古的赛汉塔拉小火车站也当过乞丐后,心中有了一个原则: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在保证自己的前提下,对于乞讨者,有求必应。尤其是老人、孩子、妇女。

老叔豪爽地掏摸出一张票子,递给老婆婆。她抖着双手,惊喜万分地又站上来一个台阶,冲着灯光展开。

这时老叔才发现,那是一张伍块钱的大钞。心就一阵紧痛一阵。殊不知,老叔住的宾馆房钱才两块伍。这钱,能让老叔有窝儿有床地活两天。老叔真恨不能上去一把夺回来,换给她一张小票。但不能,不能让老人狂喜愉悦的脸色失落。老叔,总比她生活能力强一些吧。老婆婆双手按胸,兴奋得像捡到一块金币,兴奋地一个劲儿吧唧着嘴。

老叔不忍再看,按住自己阵阵心疼,走下台阶。

老婆婆却窸窸窣窣跟上来,拽住老叔的衣服:“真主保佑您!”

乞讨者拿到钱,说两句吉利话很正常。但老叔被陌生人扯拽住衣服,就是件很让人恼火的事儿了。要不看在她是个老人的面儿上……老叔烦死啦,但老叔还是压了压懊恼,摸了一支香烟,抽起来。

这时乞讨人说了一句话,让老叔吃惊不小。

老婆婆说:“您,是不是丢了东西?”

老叔张口结舌,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她?

“您跟我走!”看老婆婆说话的样子,比拿到伍块钱时,还高兴。

“您拿的相机?”面对这么大岁数的人,老叔没好意思说偷。

“走吧!”老婆婆的脚步,轻快如少年。

老叔跟着老婆婆,向城东走了好一段路,便拐进一条巷子。

巷子里黑咕隆咚,凹凸不平,左拐右钻,老叔不知了方向。若没有老婆婆暖软的手拉着,老叔根本不敢迈出大步。

好像又钻了两个土墙洞子,老叔眼前出现了一个豁亮的院坝。每间屋的窗户,都光明灿灿。老叔心中有数,十六间。

老叔跟婆婆,进了北屋。

宽敞的屋中,干净整洁而且很豪华:漆柜、壁毯、银茶具、黑木书柜、红色条案,炕上铺严了垫毯。

“这是您家?”老叔问。老叔此次出门在外,还没见过这么阔气的人家。

老人点着头,满足地欣赏着老叔的惊奇。然后精神爽气地指指炕沿儿说:“请坐吧!”

老叔半个屁股沾上,又站起身:“相机呢?”

“这里!”老婆婆打开靠墙的书柜,“不知哪个是你的,自己拿吧!”婆婆说完,撩开东屋的珠帘,进去了。

老叔来到柜前,真真愣住。里边最少有十架相机和大小不一的长短镜头,尽是高档机器。惟老叔那架“135”的老苏修小相机,可怜巴巴地趴着,像虎群中的一只小猫。似乎天生来,就是给威武做陪衬的。

关好柜门,老叔坐到炕沿帮上,等着老婆婆出来,和她告别。

但老叔又觉得,故事仅仅是个开始。婆婆的再度出现,就会延续。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感觉告诉老叔,不会有什么危险,好戏在后头呢。

珠帘又响,分开处,进来一个梳好几条长辫、穿大襟红绸袄的姑娘。

老叔急忙做出斯文状,站起身。又是一个女的,让老叔有了点警觉。可千万别碰上“去根儿派”,要不然可就惨啦!

姑娘深眼窝上,一排长长的黑睫毛,尖挺高棱的鼻子,泛出白磁一样光亮的脸。这姑娘的漂亮,不仅在当地,就是在整个新疆,也是数得上的。

姑娘把一个盖碗茶,放在炕桌说:“请坐!”声音细嫩,汉话也不错。

老叔的目光,移向她胸前的两朵金色盛开的大牡丹。坐下,向炕桌移动身子时,老叔还瞟见,她丝绒长裙下,露出的象牙一样的脚踝。小脚上,趿着一双高跟儿皮拖鞋。

老叔觉出她也在看自己,眼睛赶紧躲了她的身子,自顾品茶。口中,漾出一股清凉香气。老叔把身体的某个部位绷紧,绝对不能松懈。估计,故事该有发展了。

姑娘的声音不仅细嫩还湿润润的:“我们是讨善屯的。”话很慢,似乎在斟酌着句子,“娘把你讨来,进了我的屋,说明你是个大善人。”

“你也坐!”老叔伸出一只谦让的手,然后说道。老叔的假模假样,是为了竭力掩饰被夸耀后的窘态。真是的,老叔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人说,他是大善人。

姑娘没理老叔,接着自己的话说:“我家九姐妹,我是老七,娘叫我七丫。六个姐夫,都是娘讨来的!我们都认可。你是她讨来的,七女婿。”

这不是包办婚姻吗?老叔有点转不弯来,觉得这种事儿,该出在五十年前。但在婚姻自主的今天,如此青春的女孩承认包办,反倒是挺有意思的。

“人们都说婚姻是自己的事儿,老人不能决定一切,可我们姐妹不信。社会上太复杂,我们就信我娘的经验和眼力。她经过的男人多,见的世面大。”

老叔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分量和位置,把身子挺挺坐直,放下茶碗:“你多大?”

“十七。娘说,你是北京人?”

“我比你,大十七岁!”

“不大!讨善讨来的,你算年轻的。我六姐夫,比我六姐大三十岁。”

“你读过书吗?”

“汉族学校,初中毕业。”

“你愿意?”

“娘定下来的人,我就同意。现在惟一的也是最后条件,就是要看你点头了。”

“我有妻室。”老叔心里却在想,这么年轻漂亮,我这是上辈子修下来的,真是艳福不浅。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身上捆着自由,腿下长着你自由的脚,来去随你。”

“重婚?”老叔既兴奋又恐惧。兴奋是因为要犯法,他感到稀奇;恐惧是因为犯法之后要有牢狱之灾。恐惧的兴奋,让老叔有点发晕。老叔此时此刻一再告诫着自己,冷静、冷静,再往深里探究,看看下边是什么结果。

“不要说是重婚,法律管不了你。你多了我,并不多那些繁琐的手续,来去自由。”姑娘又强调一遍,“我娘的结婚证书一大打,又怎么样?一个男人没留住。可我六个姐夫都在,喜天喜地过得好好的。其实男人一辈子,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也不一定一辈子跟死一个男人。过长过短,是两人的事儿。”她的语言,很讲究。看她这么丁点儿岁数,恐怕都是她娘教她的。

姑娘把茶碗象征性往老叔面前推了推,手按住桌沿儿。修白秀润的腕子上,翡翠手镯,凝结着一个让人眩晕,但又想下去一试的水涡,神秘、旋转、温暖,深不可测。

老叔啊老叔,人家姑娘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不外乎就是一段艳遇,一段风流韵事。人家身体给了你的同时,把自由给了你,把来去给了你,你还发什么愣?

“今夜你必须明确,行不行一句话!随你机灵,别为感情担心,别为以后担心。”

老叔已经感觉到了她的一切,也感觉到了姑娘每一句话的分寸。分寸,搅着托着老叔忐忑的心。也长着一颗人心的老叔,几乎被姑娘的冷艳庄重,征服。

老叔,还是肝儿颤。肝儿颤是肝儿颤,但好奇胜利了。它让老叔,怯着步子往下走。老叔的脑子里在过一大堆事,其中最清晰的一句话是:她们这个团体,为了让善良光大发扬充满世界,所作所为,真是独具匠心,令人钦佩。

“我要是同意呢?”说完,老叔更加紧张,不知道下边是什么后果。老叔已深刻感到,在这里,他本以为正常的思维,都不好使了。

“咱俩马上去察布查尔,外边有车,我娘也去。我俩在一起一个月后,只一个月,愿留愿走,随你。”话语简洁,眼睛深处流溢的目光,若即若离。看不出,姑娘是喜是忧,是愿意是拒绝,是期待是放弃。她在,等待。

那里是一个陌生的去处,是牧草旺盛的原野。在边境线上,远离都市,远离尘嚣,居民大部分是锡伯族。一所有栅栏围墙,向南开门的小院。庭院中,种着花木和果树。院外是蓝天、碧野、白羊、黑马……这恰恰是人们向往的啊!

老叔经不住她等待的眼神儿,不能再往下想了,生死干脆一点:“要是我不愿意呢?”

姑娘脸上,掠过一种轻视和无所谓的表情色。好看,又让人心慌。姑娘后退了半步说:“我娘会带你走。送你回去。”说完轻松地,把垂在胸前高大的牡丹花上的发辫,甩到身后。

“我回饭店。”老叔别无选择,却是艰难的选择。老叔知道自己属于那种,世俗里边的那种极世俗之人。但老叔也给自己开脱,老叔自认为,这件事自始至终,自己没有任何的责任。而跟着姑娘的路走下去,老叔没有把握,况且自己西北西南的漂泊计划,可能就会成为泡影了。老叔刻意的,以自己为中心的老毛病,又犯了。

“好吧!”如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姑娘端了茶碗,到对面的红漆条案上兑了开水,放到老叔面前。看也没再看老叔,轻盈地进了邻屋。

老叔喝着茶,听到珠帘哗哗的相互碰击声。那声音,延续了很长很长时间。如流水,慢慢消失在深深的涧潭之中。有一块香袭的汉白玉山石跌下,却没有溅起水花……原本,那块玉,老叔已经唾手可得。

老叔转过一个沙丘———只好转过去,爬沙丘太艰难了,几乎是爬一步滑一步,甚至顺沙子滑下两三步。沙子流动的沙坡上,露出一个人来。老叔兴奋中夹杂着几分紧张地快爬了几下。

那是一架干枯的躯体,跟老叔面对面成45度角。可以辨认得出蓝色的四兜中山装,松懈地包着死者的身子。塌陷的眼窝里,向外流着黄沙。下肢还埋着,露出的一个膝盖,像马上要拔出腿脚,站起来一样。

面对着干枯的尸体,老叔感到呼吸短促。

这天的日记中,老叔写下:生命在空间和时间中,寻不出界限。死亡生存,像落缨的红柳和伸展在暮色里的胡杨,抑或像一棵草,或一粒沙子。

老叔在死者周围,转了一个大圈。想自己是否应该做点儿什么,什么?翻翻他的衣兜,或许有证件,寻个地址或工作单位。假如老叔活着出去,就可以把他的死讯通知他的家人。惟此,其他如姓名呵、年龄呵、性别、工种、家庭地址、民族啦,在死亡面前,都不重要。

突然,死者雪白的牙齿里,吹出一口细薄的灰尘。老叔惊恐地从沙坡上,滚了下去。再没勇气,爬到那人的面前了。老叔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返回时再说。一定要把这点儿积德的事情,做好。

后来,老叔过昆仑山,进西藏途中,一个司机老师傅告诉老叔,那一定是彭加木,他就走丢在那一带了。老叔若没记错的话,彭加木失踪在八十年代初,离老叔见到的时间,有八九年了。老叔还记得报上介绍,是失踪在罗布泊地区。当时对彭加木的失踪, 社会上爆出了许多神秘的传言,有说他跑到苏联去了,有说他被外星人劫持走了。至今没有一个结论,成为了罗布泊考察史上的一个悬案和谜。

彭加木,广东番禺人,享年55岁。1980年5月,他带领一支综合考察队,赴新疆罗布泊考察。6月17日,考察队在库木库都克附近扎营。扎营后,他们的汽油和水,所剩无几。为了解决这一困难,继续考察,他独自外出找水,走向沙漠深处。迷路后因饥渴而昏倒,不幸被狂风掀起的沙浪吞没,之后一直未找到他的遗体。国家先后4次派出十几架飞机、几十辆汽车、几千人拉网式地寻找。面对着黑风暴刮起的沙包、沙梁、沙山,却没有丝毫蛛丝马迹。多年来,民间也曾多次发起寻找,均一无所获。上海市人民政府,授予他“革命烈士”的光荣称号。

罗布泊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缘,由于极端的地理和气候条件,历史上有许多探险者在这一带殉难或失踪。有关彭加木失踪的传闻有六种:1.被外星人接走;2.被与彭有分歧的同行科考人员杀害;3.迷失方向找不到宿营地;4.被狼群吃掉;5.在芦苇包中躲避炎热晕倒,被风沙掩埋;6.不幸陷入沼泽被吞没。

老叔在内蒙的腾格里时,听说沙漠中也有无水沼泽,好像就叫沙漠沼泽。隐藏在沙原之上,如沙地一样,人是无法辨别的,只有骆驼认识。骆驼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乘坐人千万不要驱赶。骆驼会观望一阵儿,绕过沙漠沼泽,继续前行。假若强行驱赶,人和骆驼一起陷进。只需几分钟就被吞没,沙漠沼泽又会恢复原样。

在草原上,在戈壁滩上,老叔一天走过三四十公里。然而在沙漠上,真难。

太阳高照,沙子像炒过了似的滚烫。老叔已经乏力的脚,在没有反弹力的沙面,愈来愈迈不开步子。喝水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汗,却一滴没有。

终于把太阳熬到了西天,燥热突然收敛。老叔身上,轻松了许多。

一天的沙漠独行,感到孤独万分。老叔急不可待地,寻找那些生命———狼群。

还好,老叔放心了。它们那么忠诚地,跟随着。老叔心中有了一种企盼,但愿它们能跟着走下去,相间相伴。活着就没办法了,要是死了,就做它们的一顿小餐小宴。

老叔几乎不敢想象,惟他之外没有生命的沙漠中,人或它们,能够挺住几天?原来人的生命,还要依赖生命。在没有生息的死亡之海,老叔多少次在寻找:一棵小草,一只心怀毒液的蝎蜥。似乎有了它们的生命,才能证实老叔自己生命的存在。

大漠的落日辉煌,使地平线拢住的沙原,映成血红。那浓重的殷殷紫色,从天边像潮水一样翻滚而来。老叔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了似的。宁静地迎着血潮的到来,等待着一个火红的淹没……忽而,大漠又变浅,变成黄河凝固的涛波。一股胶液似的流体,撕开沙丘的胸怀,慢吞吞地走来。太阳在沉去的刹那,昭示着伟岸和悲壮。溅起的余晖,迅速变幻成一把利剑,剑剑向老叔刺杀而来。呆愣间,红黄的光泽,高高地在老叔头顶上穿过,坠落。之后,在西地平线上,凝成一个昏黄的小土屋……

老叔听说过,大漠之中,有绿洲人家。

快步地奔走,即便是海市蜃楼,老叔也想要走到那个地平线上去看看。在维吾尔人家的土炕上,痛饮三碗香茶。

老叔上百次地观望过夕阳,只有今天这么迫切,这么虔诚。老叔跪下祈祷,不要这么快地,离我远去。

夕阳的消逝,大漠变成冷峻的灰色。沙层下的凉气,开始苏醒,怀着阴森,在沙原的表面汇合列队,出发了。

老叔环顾四周,地平线如同一个铅蓝色的金属圈,仿佛在缩小,随时要扼住老叔生命的喉咙。

当西天再也没有光亮,向老叔证明时,老叔才在冰凉的沙地上,停下可歌可泣的双脚。

那群狼,想必已饥饿得不行,但嗷声还是那么悠长绵远。声音离老叔近了,沙地上就像刮起了一阵微风。微风娓娓,漆夜稠稠。

老叔打开了摩电电筒,那风就停止。

老叔,选择了离大沙丘远一点的高地,在凸顶处踹出个大沙窝躺下,嚼着馕饼。那群黑黝黝的生命,在手电微弱的光亮中,慢慢向老叔移动,嗷声休止。老叔感到生命的临危,便点燃两根儿芦苇,黑影倏地消逝了。嗷声在远处的沙原上,断断续续此起彼伏东游西逛,似乎在告知老叔,没有弃你而去。

那一夜,老叔在拒绝和期望中等待。没有了它们的声息,就静谧地熬耐不住。熬耐不住,老叔便关了手电熄了苇火,它们又一次贴近老叔。贴近老叔贴出恐慌,老叔就再次打开手电,点燃芦苇。这样一次次重复,老叔排遣了一点孤单的寂寥。

老叔把手伸进松软的沙子中再捧起,向黑夜的沙原,向那群生灵抛洒。开始轻微地,后来大声地呼喊:“感谢你们!感谢生命!”

喊声像狼群的黑影,倏地一下消逝了,显得很不真诚。

老叔用沙子埋掉自己下半身,枕着背包。帆布雨衣,围在肩头。

似睡非睡的蒙眬中,一切寂静。老叔的眼睛,没有任何一个凝视点。时间长了很累,便慢慢阖上。

惊醒。

其实没有任何东西打搅老叔,只是沙子的游离,使他整个身子露了出来。冷清,再一次让老叔钻进沙里。这回,他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儿,只露出肩膀和头。享受着没有生命的沙土,在自己身上的重负和安逸。

那群狼,无声无息,可能也疲倦地休息了。

看不清天的脸,看不清星星,看不见月亮,身体之外,什么也看不清。老叔悉心聆听着四周。安静,也会让人发疯。

很久,很久,老叔都在静听。

大漠的深处,漆黑的深处,寂静的深处,如海潮一样的哗哗声,亦强亦弱地传来。老叔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在一座海潮摇动的孤岛上。没错,一股股的海腥味儿已经闻到,甚至有潮湿的海风,掠过老叔的脸颊。几只银灰的海鸥翻飞着远去,像黎明前消逝的星星。老叔,被波涛颠荡得有些晕眩,裹了裹雨衣,把屁股坐实。

在这奇怪的海潮声逝去不久,老叔可以看到沙丘的轮廓了。

大梦先觉,绿藤饭店房间的窗外,日已迟迟。老叔四肢伸开,平趴在松软的床上。一个离奇甜美的夜晚,可惜是个梦。假如是真的,非和那迷人的姑娘,双双奔走他乡,享受春华。老叔昏沉沉的头脑中,她的面容清真、香熟、温和。看看桌上放着的相机,为自己天真的稚想,大喊两声,起了床。只有做美梦的余地,哪有这等好艳运!

老叔点上香烟,靠在床头上喷云吐雾。没出息地努力回味着,那些美好的细节。

不经意地,老叔看了一眼桌上,那张约会他的白报纸还在:“想要相机,晚十点大门口见!”

这不是梦!

这是梦?

这两天的事儿,既拥塞,又空落。把老叔的心,编排得没了底儿。

那两位老乡现状如何?是否已经逃离此地? 但愿他俩的屁股稳坐,去往阿拉泰的汽车上,而且正悠闲悠闲地,欣赏着路边的风景。

北京真有这么一帮子臭文化人,包括老叔这德性的在内。出门在外,不好好干自己的事儿,尽他娘的沾花儿惹草儿,泛滥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把北京人的高大形象,都给毁了。

老叔想,这里离边境太近,是个是非之地,早点儿离开为好。谁知后边还会出什么事儿,要了咱小命。真若这样,往下去的浪迹之路,可就断了。

想了北京,就见到北京人。见到老乡,以为有了伴儿就不孤独了。不孤独是好,可咱自个儿不惹事儿,人家会招事儿。所以,还是一个人走路好。孤独点儿怕什么,孤独发事儿率低。即便自己有了是非,一个人承担就是了。免去别人为自己着急麻慌,免去自己为别人着急麻慌。

世界是自己一个人的,一个人实际上就是个世界。

真主保佑!那俩小子已离开此地。老叔为他们祈祷。

收拾行囊。

老叔准备好一百个心眼儿,防范有人劫持。估计戴皮鸭舌帽的那帮子人,会把守住汽车站。这是此地进出的惟一关口,那是老叔的禁地。躲开走,条条大路通罗马,连毛儿也不能让他们见到。运筹帷幄,老叔像个大将军。

去博尔塔拉,老叔先步行,朝霍城方向。然后上公路,再截车。天黑前,肯定到达博乐。老叔早就跟那边的朋友打好招呼了,可别让人家等得着急。

出了宾馆大楼,老叔买了几张馕饼,塞进包里。躲着大街和人群,沿小道,一会儿就绕上了清静的公路。老叔为自己方案的成功,暗暗叫好。心里舒畅,边走边开始早餐。

真顺,第二张饼子刚刚咬了一口,老叔的身后就有了引擎声。近到眼儿面前停下,是一辆东风卡车。

老叔挺直了身子,向驾驶室楼子里举起喜灵灵的手。可伸到了半空,胳膊就垂下,僵在胸前。司机边上,就是那个戴鸭舌帽的汉子。

戴鸭舌帽的汉子打开车门,笑咧着大嘴跳下来。得意没了脸形地说:“请上车吧!北京人,请吧!”

天啊,如此这般地小心翼翼,还是被抓个正着儿。他们在地方上的掌握能量,摧垮了老叔。

双腿软绵绵的老叔,被那个人扯拽了一下,就老老实实爬进车。看样子老叔跑到天边,他们也得把老叔逮回来。是死是活,不如彻底了事儿,没他娘丁点儿别的办法。

为了表明老叔自己的满不在乎,险境一出现,老叔从不怨天尤人,反倒轻松下来。他把吃剩下的馕饼,一挥手,甩向路边的灌木林。像白色飞碟,降落在一片红彤彤的树叶上。

戴鸭舌帽的汉子上车来,往里挤了挤老叔,然后递给老叔一个风镜戴上。老叔扣在脸上才明白,这哪是风镜呵,整个儿就是一块黑玻璃罩子。老叔如同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嘿嘿,很像土匪的道行。

老叔稀罕,老叔有了一种新的感受:失明就是黑夜。继而想:失聪就是寂静。那也瞎也聋呢?就是寂静的黑夜。

车颠颠荡荡跑着,老叔寻思来寻思去。想清楚这帮子人的来龙去脉,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最起码,大杨和“洗衣粉”,知道他们的住处。但因此,老叔马上又担心起来,那是活着回去,要是死了呢?在这种地界儿死了,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无声无息。后来老叔的脑仁儿疼,就什么也不想了,听天由命吧。就当自己是瞎子聋子。

车开了很长时间,途中有人还给老叔点了一支很呛人的烟抽。

戴鸭舌帽的汉子,为老叔摘了镜子时,车子已经停下。

这是个土屋土墙土街道的屯子,巷子里很清静。只有小孩和晒阳儿的老人,从土墙下站起,新奇地打量着老叔他们。

屯子四周,是发黄的草场,远处坡子上的树,还残留着丁点儿绿色。

老叔被几个人簇拥着,进了一道栅栏门。一个头包绿巾的妇女,似乎没看见他们似的,专心致志地收拾着庭院南面似要开败的花草。

院子很大,像个篮球场。黄土地面,被夯实得发白。北边一排高大正房,平房顶呈长方形,门窗豁亮。西北角到西南角,是牲口棚和柴草棚。牲口棚上面几米处,吊着西天的太阳一轮。太阳四周乱围着云霞,灰的、黄的、红的。

刚到屋里,几个汉子就七手八脚,把老叔按住,反捆住手。

老叔没吱声,也没挣扎。心下明白,这是把成牛,拉进了屠宰场了。

屋中很亮堂,黄色的阳光,从天窗透射进来,明媚异常,映照在宽大的土炕上。屋里没什么摆设,很清爽。但让老叔惊诧的是,墙旮旯儿,大杨和“洗衣粉”也在。两人也被反剪着手,挤靠着后背,坐在地上。四只眼,傻乎乎地看着老叔。一点儿也不惊奇,似乎他俩早就知道老叔会来。

“哟!先我而到,您二位腿脚够快活的,早来啦!”老叔逗着哏儿,打着趣儿,凑过去。想着他俩那天,极其不仗义地把自己扔下,拼了命似的撒开脚丫子疯癫儿的样子,老叔就气不打一处来。但老叔就是老叔,老叔调整好心态,不计前嫌地问“洗衣粉”:“你小子做出多大的事儿,让我跟着受屈吃瓜落呵,实说!”

“洗衣粉”眯着小眼儿,轻描淡写地说:“画画儿时,就只摆了摆那女人的手脚。”

“你动人家的手还不行,干吗还摆弄人家的脚?你是在画画吗?”老叔听了,真想骂他两句。

“都他妈站起来!”这时,戴鸭舌帽的汉子,风风火火地冲进屋。从门框上摘下,柄把上绑着亮铜丝,梢头有大拇指粗的皮鞭,凶吓着。

他仨儿在墙前,站成一排。

“一个个来!一人三十下!你们这些吃饱了撑的北京人,谁先来消化消化?”

老叔没动。虽然仨人里数老叔健壮结实,可挨打的事儿,老叔没必要争。本来就没老叔事儿,本来老叔就冤。那么粗的鞭子,没头没脸三十下,还不抽个半死。

“洗衣粉”开始往老叔身后挤。

“就你!”那人摘下鸭舌帽,摔在炕上。秃脑壳顶儿,闪着亮光,眼珠子瞪得溜圆。说着,用鞭子指定“洗衣粉”。“老子还没摸过,就让你沾了先!得让我先出出恶气。”

“总得挨打,看样子谁也跑不了。你惹的事儿,就得你先来吧!”老叔闪开身,用膝盖往前拱着“洗衣粉”。

“洗衣粉”居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来!我个儿大。”黑胖子大杨几步上前,身板直直挺挺。显出的几分英雄气概,让老叔感到惭愧又内疚,脸就热腾腾红了。大杨是个儿大,但大杨整个一个,个儿大萝卜糠,身上都是虚肉。

大杨真不含糊,大杨说:“他俩的我全包了,我皮肉厚,再多饶几下,凑一百鞭子得了。”

啪!一鞭子,照着大杨,劈肩抽下去。可能是太重,可能是大杨初次领受这种滋味儿,他左腿一软,跪在地上。

“住手!”老叔被大杨的英雄气概激励了。一声,就吼住那人又举起的鞭子。不仅如此,老叔还一步跨到大杨前挡住,脸红脖子粗义正词严地说:“私设公堂还打人,你们这可是犯了国家的王法了!”

唰!这一鞭子,是冲老叔的脸抽来的。老叔一低头,有风从后脑勺刮过。老叔刚挺直身子,又一鞭。如大刀砍膀子,又重又疼,更像一根儿烧红的铁条,从肩胛镶嵌到后腰。老叔的双膝也开始发软了,他不由得“啊”了一声。但老叔的怒火被激烈,甩了甩散乱的长发,顺口骂了一句:“我操你妈!”

“洗衣粉”冒泡,灌一口,也呛人。他双膝当脚,跪着闯上前来:“我日你未婚妻的,冲我来,你丫头养的。今儿你要是给大爷我留口气儿,算你丫是狗鸡巴的纯种,来吧!”说完,他猛地站起撞过去,脑袋撞向“鸭舌帽”。

“鸭舌帽”一惊,敏捷地闪了身。“洗衣粉”一个大趴虎,摔趴在地。“鸭舌帽”胡噜了几下光秃顶,寻思了寻思,把鞭子丢在“洗衣粉”身上。临出门,拿起帽子摆了摆,告诉他的同伴:“再捆结实些,扔到马棚里去!”

他仨儿,被捆得结结实实,像木头人,给抬进了马棚。

天明了,但太阳不知躲在哪里。令老叔惊奇的是,“北面”一百多米处,多了三个二十几米高的沙丘,而“南面”的沙丘不见了。那地方,平平坦坦。

老叔打着呼哨,学着狼嗥。

生命的呼叫,在清晨的沙漠上,显得异常脆弱。

沙子在老叔的胯边,流泻。

抖落身上的沙子,艰难地翻过一个沙峰。老叔,继续前行。

可老叔糊涂了。

没了方向,因为几十米远处,那群狼,正簇拥在那里。见老叔过来,只是散开了一点儿。没逃离的样子,更没有进攻的凶恶。

它们怎么在这里,明明在老叔的身后啊!老叔没了方向,找不到北了。

可能是,相互已经熟悉了的原因。狼们开始不让老叔感到恐惧了;可能是它们松松垮垮无所适从的样子,想已经无力撕吃人肉了。老叔走过去,一只老狼爬起来。它身下沙地上,留下一只垂危的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儿。老叔凑到它跟儿前,拿出了水壶,拿出一张馕饼,像喂羊羔。

这时候老叔谨慎地担心,真怕狼群扑过来争吃,甚至再把自己佐餐了。可狼们,只是贼眉鼠眼地观看。老叔身边不远的几只成年狼,虽然目光中流露贪婪,但都趴下身子,灰黑色的眼珠,一眨不眨。

狼崽儿仅仅是饥渴,喝过吃过之后,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老狼高兴地跑跳着、呜嗥着,引得一片狼嚎、欢雀。

虽然在它们群体中,呆了半个多小时;虽然那只小狼崽儿很讨人怜爱,但老叔一点儿都不敢碰它。

老叔对狼存储的偏见,已经三十多年了,积重难返。

老叔穿过狼群,走出了不远,背后传来了呜咽的狼嗥。那只头狼,紧跟老叔在十几步处,踮着小步,徘徊着。瘦脊,像一刃沙峰。

老叔想起了什么,急忙地翻出罗盘。那红色的箭头晃一下,转了个方向,再晃一下,又转到另一个方向。指南针,失效了。老叔索性收拾好,开始实行第二个方案,在地上寻找芦苇秆儿。

这时的狼群,像簇拥着首领一样,在老叔的身后几米处,跟着。

老叔几乎在沙原上,转了一个百米半径的圈子,才找到芦苇秆儿。重新认识了方向,便双手作揖,对着大漠深处,拜了又拜。

真庆幸,认识了柯茨嘎尔。芦苇秆儿,让老叔辨明方向,让老叔把脚步,延伸进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胸怀。

当老叔继续前行时,狼群却不再追随,只是一个劲儿地仰面乱嗥起来。那嚎声,似乎在为老叔送行,或者说在为一个垂死濒临绝境的人送行。凄惨惨的,听了让老叔的眼眶发酸,有不祥之感。

老叔,十二万分地想招呼它们,跟自己一路前行,甚至想拿出吃喝来诱惑,没用。

一个多钟头后,天突然明朗起来,沙原上的温度,急剧升高。

老叔再看西方的沙丘后面,似乎真有一座建筑物。像城堡,高高的昏黄地,遮住了一块天。

能寻到废墟城堡,这是老叔梦寐以求的。向西,进发。

真的,那群狼再也不跟着了,它们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老叔像一个将军被自己的士兵遗弃,不免有些伤感。

老叔细想,本来它们就是没有恶意的。否则突袭一下,随便就可以把老叔蚕食掉。它们可能也是出于一种寂寞,一种好奇,或就是想陪伴老叔。相互给予一种满足,一种慰藉,也说不定。

狼群的消逝,让老叔感到惆怅。在未来的日子里,没有生息的陪伴,多么枯燥无聊啊。

老叔边走还边时不时地回头,希望它们精瘦但敏捷的身影出现。希望寂静的沙原上,响起它们呼唤生命的鸣叫。

老叔此时此刻,恨不得与它们为伍。

老叔学着狼的样子,打着长长的口哨,手捂住嘴,嚎叫。沙原吝啬地不予回答,让老叔沮丧之极。以至于,丧失了部分意志和体力。

老叔进入一片平坦的沙原时,那个“建筑”,吓得他瘫在地上。

那是一股龙卷风。

老叔听柯茨嘎尔讲过,塔克拉玛干的风暴很厉害,就连车臣河,每年都要被埋没几次。但十月的塔克拉玛干,是全年风暴最少风力最小的月份。老叔这才有勇气,在这个季节走进沙漠。谁承想,还是碰上了。只能乞求真主保佑了!

老叔怕虽怕,但还是很冷静。他想,这股南上气流,是在东北的天山山脉、博格达山峰受阻返回在吐鲁番盆地形成的。便在心内谋划着,如何逃避。老叔这么谋划着,一股更烫人的干燥的热浪,转眼就包围了他。

卷起的黄沙,形成了一个直径约有百十来米的圆柱。弯弯曲曲像条黄龙,直捣天穹。西边,已是灰天昏地。

老叔知道,跑不出龙卷风的威慑。但一定要跑出它的中心地带。

老叔连滚带爬,几乎是迎着铺天盖地的黄沙跑去。这是唯一救赎老叔自己的办法。许多事儿都是这样,你迎面而上,才能解决问题。

龙卷风,急剧旋转,慢慢向老叔移动着。老叔跑不动了,而且不能大口喘气。那空气太燥、太干、太烫。老叔胸膛中的湿气,不知困苦地一次次往外冲击,但还没有冲到喉咙,就溃败成烟火,烤着老叔的口腔。

柯茨嘎尔老爹说过,这个季节还好一点,要是七八月份,热风的温度,可以把胶鞋烤化。

老叔迅速地穿好雨衣,抱紧背包,低头向东方,跪缩下来。

龙卷风过来了,如同过来了一个身躯巨大无比的魔鬼。

老叔闭上眼睛,似乎死掉了。震耳欲聋,听不到任何声音。黑暗中,几片秋日的枫叶,红彤彤地飘落在胸间燃烧,身上沉甸甸的。也许就一会儿,也许那魔鬼早已远去。老叔庆幸郁闷的心里,在火辣辣地灼痛,证明自己还活着。活着,却挪不动身体。

时间对老叔,已经不记录了。老叔抬起沉重的头颅,流沙再一次向老叔的脸胸奔泻。顽强的生命,顽强地爬出沙丘,一束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老叔。昏沉让他躺倒,喝净第一个水囊。在蓝天的抚盖下,老叔昏昏睡去。

沙子烫手。老叔有了知觉。

老叔踉踉跄跄爬起来,清理背包,清理自己。啐沙子,抖耳朵,甩头发,脱掉雨衣,脱掉褂子,脱掉内裤,脱掉鞋子。

老叔赤条条,站在沙原上,和大漠同裸。平等意识,让老叔感到温馨。想哭,却没有泪水。

原来,始初人类,赤裸在大自然中,是这么的惬意。

老叔精赤条条在沙原上,来回奔跑着,大声呼喊着。这时老叔才发现,他的嗓子,已发不出声音来了。

老叔翻出水囊,痛饮了一阵,然后仰躺在沙坡上,伸开四肢,像个“太”字。闭目,领略着赤热的阳光。

渴望走上坚实的大地。

渴望碰到生命。

渴望碰到人。

听说沙漠中,有勘采石油的。

四亿年前,中国大地上最大的塔里木盆地,还静静地躺在海洋下。有浅海生活的浮游生物死去,并沉到海底。河流又把大量的淤泥和枯萎的植物,卷进大海,覆盖起来。

老叔想像着自己和动植物一起腐烂,在沉积物中形成石油,形成天然气,挤出焦干的土地缝隙。一个稚嫩的小娃娃,划着了一根儿火柴……那结果,真是精彩之极,灿烂之极。

据专家们讲,这里的石油储量,是大庆的十倍。已经有许多地方,从新生界及古生界岩层中,打出油来。那么远久的地界,也无法清静了。

此时,这寂静的沙漠哟!

老叔后来在沙漠的日子,不管昼夜,只要忍耐不了静寂时,便从背包里拿出摩电电筒。“沙啦……沙啦……”的摩电声音,如同美妙的音乐。老叔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指挥家,光着腚,在阔而无际之上,指挥大漠,指挥音乐。

赤裸裸地在沙漠上行走,用赤裸的肌体,直接和大自然交流。阳光、沙砾、没有风的空气,那么温柔,那么让人倾心。以至在梦中,老叔把那冲动的结果,遗留给了她。这是至今,令老叔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老叔的日记中,记述下当时的感受:这是一片充满淫火欲望的大漠,不生不死的大漠。

老叔不敢光脚了,磨得生疼。穿上鞋子,还是感到不适。

老叔,检查余下的“装备”:馕饼四张,水囊里的水,只剩下一半。芦苇秆儿还有十三根儿,体力尚可,只是周身的皮肤,向紫外线投降,疼痛难忍。全身皮肤褐红色,浮一层灰尘。胯上、腋下,沾着许多沙砾。

老叔进沙漠的第四天,开始往回返。

这是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四日。那夜子时,大漠的上空,均匀地相隔九分钟,出现一道浅蓝色的亮光,从北向南闪现。窄窄地却很长,似乎要把天空,东西分为两半。

老叔数了数,那蓝色的光亮共出现十三次,可能不准确。因为老叔,不迷信“13”。有许多人巧凑“13”,有许多人回避“13”。是的,老叔也许偶然碰到了十三只狼,也许偶然剩下了,十三根儿芦苇。

但老叔还是惊慌地把剩下的芦苇秆儿,在沙漠上插成一个圆圈,他自己赤裸裸地站在当央。挺怪异的是,老叔昨天还用来点烟的打火机,此时却怎么也打不着了。

老叔翻开背包,找出备用打火机。更奇怪,所有的打火机都没了功能,似乎里边的丁烷,如同老叔身上的水分,在几天之内被大漠汲干。老叔只好掏到背包底层的塑料袋,拿出楼兰宾馆送他的大头火柴。

十三根儿芦苇都点着,在无风的沙原上,燃烧成一个火圈。老叔像在一间房屋中,更像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蜡烛般的火苗,神秘安详。老叔在中央,跪望夜空。

那蓝光,再也没有出现。

芦苇秆儿烧尽,老叔像一只沙鸡,再次钻进沙子里,睡去。

老叔自认为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但不能欺骗死人。回去的路上要再见那具干尸,因为老叔告诉过他,自己要回来。

但老叔失败了。寻找一米二长,插在沙子中一半的那些芦苇秆儿,耗掉了他全部的精气神儿。老叔没有力气,再去找那位干瘪的死者。更何况,他在哪?大漠茫茫,沙丘都一天一个样儿,更何况一副尸骨。对不起!老叔真的不敢大意。找不到芦苇秆儿,老叔就找不到方向,就没有了回头之路,就会和这位死者一样,沉睡在这片沙海之中。

马棚安静了很久很久,仨人谁也没说话。老叔的胳膊、膀子,早已麻木,没了知觉。天黑下来,他们愣没交谈一句。看来,都各有各的心事儿。

厩里有四匹马,时不时地打着响鼻,马尾巴刷拉刷拉抽着屁股。来过一次人,给马槽添完草料,就走了。这一时刻,马口咀嚼豆类的破碎声,引得老叔空胃如皮,一阵阵撕扯较劲儿。

又冷又饿,老叔打破沉寂:“往一块堆儿,挤挤吧。”

他仨背靠背,就有了暖意。

“牲口吃得真香。”老叔说。

“这事儿让你蹚了浑水了,对不起!”大杨对老叔说。

“洗衣粉”又哭起来:“都是我他妈的惹的祸!”

“行了,”大杨打断他的话,轻声说,“你们看棚顶透出的这块黑灰色,多漂亮!”

三张脸仰看,棚顶破露着一方夜空。老叔没看出什么稀奇,便说:“事儿到如今,您别再玩高雅玩闲情逸致了,我们要自己救自己。”

“怎么?”

“你说!”

他俩把身子,扭向老叔。

“这不是有马吗?!”

“手上的绳子,先得解开。”

“我来。”

“洗衣粉”蹭着挪着,摸到老叔的手。可绳子捆得太结实,手指用不上劲儿。“洗衣粉”就跪下,头抵在老叔的后腰,用牙解。

有了行动计划的阴谋,各个精神肌肉都紧张起来。三颗心,开始怦怦乱响。

“洗衣粉”还在努力。

老叔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到手心,腕子一下轻松了。老叔抖着双手,为自己脚上和他俩都解掉绳子。都松开,六只手,不由得握到一起。

大杨说:“背包怎么办?”

“娘啊,顾命吧!身外之物别去想啦。”老叔挥手招呼着他俩,悄没声地去解马缰绳。

他仨,一人牵一匹马来到当院。咣咣的马蹄声,捣着地面,让老叔紧张得直发昏。恨不得,自己把马背出院子。

大杨说:“人生能有一次这种异样的感觉,也不枉来世一趟。”

老叔摆摆手,不让他说话。

栅栏门虚掩着,一切顺利,来到院外。

这家院子,是屯子最边上的一户,只要翻身上马,他们就自由了。

“快上马!”老叔说着,却听到“洗衣粉”在抽泣。

“又怎么了?”老叔急火火地问。

“您瞧我这操性,我不会骑马。”一脸哭相的“洗衣粉”说。

“我也只骑过一次,还是有鞍子的。”大杨说。

“碰着俩傻波伊,愣上!抓马鬃!”老叔说。

大杨试了试上去了。

老叔也蹿了上去。

“洗衣粉”还是那副哭腔:“我真的不行,你俩跑吧。”

“有人偷马了!”院里有人喊,接着是屋子里的嘈杂声。

老叔急了,跳下马,抠着“洗衣粉”的屁股,掀上马背。

三匹马,向朦胧不清的草原里跑去。

“双腿夹住,抓紧马鬃,身体自然放松,脚后跟儿,连续磕马肚子!”老叔一边跑,一边回头跟他俩说着。

屯子里乱了套。有火把和喧闹的人群,跑来跑去。老叔看了一眼平坦的草原,心里泛出一股成功的惬意和喜悦。

老叔太乐观了。

“不行,我坐不住啦!我……不……”咚的一声,“洗衣粉”掉下马去。

老叔只好收住缰绳,策马来到“洗衣粉”面前。这小子正抱着小腿,嗷叫着打滚。

老叔和大杨跳下马,跪下想扶起他。

“洗衣粉”说:“疼死我啦!我的腿给摔折啦! 唉哟!”

追来的马队,已经出现。功亏一篑。大家都已尽力了,谁也甭怨。

大杨也下来凑到老叔面前说:“要不你先走,报一下警,他们不至于弄死我俩。不死,咱哥儿仨在北京喝酒!”

“你俩一起跑吧!我是绝对没戏了。快、快点啊!唉哟!疼死我喽!”又躺倒在地的“洗衣粉”叫道。

已经晚了,没有选择的余地。火把马群,转瞬到了跟儿前。眨巴眼儿的工夫,把老叔他们仨,围得严严实实。

跪在草地上,看着四周高头大马,还有被火把映红的一个个健壮汉子的怒脸,老叔感到,如在火坑里一般。

下场如前。他仨又被牢牢捆在马厩。这一回,比上一次更结实了。

凡是见到干枯胡杨林的人,大致都和老叔初见时的感受一样。神秘、不祥、恐惧。然而老叔从沙海中出来,远远望见它时,却犹如大病初愈,绝处逢生,梦中觉醒。此时的胡杨林,对于老叔,象征着生命的延缓。

老叔本能地松了一口气,想歇一歇,但双腿还在行进,机械的。

当老叔的手,触摸着埋在沙中的胡杨枯干时,一种新鲜的激动,为它死亡的绿荫和干枯的指示,为老叔跋涉干渴的终止,无泪地哭泣起来。老叔的灰脸,把枯干的胡杨磨疼,落下皮屑。

穿过胡杨林,老叔发现林边有棵虽小,但充满生机的胡杨树。在下午的太阳下,叶子上跳动着炫目的金光。再往外面是红柳,聚拢在一个个小沙丘上,像点着了火。空气,明显地湿润起来。

红柳丛林中,有一片沼塘。水面上漂着萍草,像泼进了一勺鲜血,红艳艳的。

离开大漠深处,老叔已经不惧怕什么了,只是干渴一直困扰他。老叔扔掉已经空空干瘪的水囊,走进沼泽。

泥泞没过脚、没过膝、没过胯。老叔走得很慢,让湿润迅速地浸入他数日干涸的肌体。终于够到水了,老叔顾不上水面上的浮草,一头扎下去,喝了个够。敢说,老叔最少喝了五分钟。

老叔再回到红柳丛下,蔫气全无。打开背包,老叔把衣服穿在泥泞的身上。

不习惯了。

老叔赤裸的沙漠之行,黝黑还疼痛的皮肤上,爆起了一层干皮。它已经适应了大漠十月的天气,十月的风沙。

老叔披上衬衣,就感到燥热之极。但不得不,前边可能马上会碰到人。想到要碰到人,老叔心脏一阵狂跳,狂喜。

老叔心里想着,碰到人要控制感情。好好说话或不说(老叔虽然可以发声了,但沙哑得难听),不要吓着人家。到了县上,先洗个透水澡。吃过饭,就去看柯茨嘎尔老爹。

最后的半张馕饼吃掉。老叔站起身,再向沙漠里看一眼。老叔确认,塔克拉玛干,就是一张刚出馕坑的,热腾腾的馕饼。

老叔心情振奋,拿出相机挂在了脖子上。看看沙漠中只照了五张照片,老叔便对着红柳、对着沼泽、对着胡杨林、对着大漠深处,照了起来。

老叔走累了,坐在已经拉长了影子的红柳荫下休息。抽几口莫合烟,再抽几口。老叔有点珍惜此时此刻的感受,觉得自己这一走出沙漠,什么时候再回来,就一点都拿不准儿了。

听到了什么声音,发动机声。老叔明白,公路不远了。

老叔在红柳沙丘中,穿来绕去。终于看见了护路的芦苇,欣喜的步子加快。

这时,一个偌大的红柳沙丘后边,走出两个人。

高个胖胖的,矮个瘦瘦的,两个巴郎子。一人手中,一把匕首。

可能是沙漠归来的缘故,老叔看见人,格外新鲜亲切,即便是两个劫匪。“怎么,俩兄弟要什么?”要什么,老叔都可以给他们似的,心里很平静。

高个子说:“照相机!”他穿一件T恤衫,红彤彤的。

“别的行吗?”老叔从死亡中来到世上,碰到的同类,竟如此要短儿。老叔卸下背包,准备应战,可自己的匕首在包里。

“照相机!”小个子坚决地重复着说,并解开大蓝花衬衣,露出瘦白的胸。

“那恐怕不行了!”老叔把一支胳膊套进相机背带里,相机转到身后。

那两人挺着刀子,向老叔逼来。“那就先要你的命!”大个子说。

“等会儿!”老叔看他们走近,摊开双手,“这样不公平,你们两人,还有刀子!”

“怎么公平?”大个子停住脚步。

“一对一!”老叔渐渐有点怕了,但表现出很轻松的样子。

“好!我来!”大个子说。他挺仗义地,示意小个子靠后。

“我还没家伙呢!”老叔说话时,有点嬉皮笑脸不正经。

他俩对视了一眼,大个子说:“给他!”

小个子,就把他的刀子,扔给老叔。

老叔捡起看了看,刀根儿上还刻着“英吉沙”的字样。“说不定是冒牌货!”老叔嘟囔着。

“怎么来?”大个子急不可待了。

“当然是你一刀我一刀了!”老叔笑着说。

“怎么你一刀我一刀?”这大个儿样子真凶。可能有两米的个儿头,肥肥胖胖。纽扣缝间,露出黑黑的胸毛。

“当然是你给我这来一刀,”老叔拍了拍敞开上衣正在脱皮的胸脯,“然后我再给你一刀。你有本事,一刀让我趴下!”

他二人盯着老叔的上身,愣住。小个子拽大个子,用维语说着什么,两人便回头,跑开了。

老叔的勇气倍增。“别急,咱们一块走!”他俩的腿脚,更快了。“这刀子!刀子!”老叔想还给人家,可不成,追不上。他们跑得,忒快。

之后,有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消逝了。

老叔好奇地看看自己的身上,除了脱皮和黑红,没什么特别吓人的。他们怎么就这么跑掉了?老叔不太理解。

老叔背上背包,心里想了些人呵、狼呵的问题,竟有点不敢向绿荫深处,举步了。

再望沙原,已目不能及。

疲倦如雷,老叔轰然倒下。

这次再到马棚,是一人被捆在一根柱子上。逃跑,没门儿了。

“洗衣粉”唉哟唉哟的叫唤,免去了马棚里的冷寂。一点儿办法没有,只能相互安慰。

是的,他们没有了任何的希望。他们只好,任人宰割。

安静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一阵牲畜的蹄踏,其中还夹杂着男人女人的说话。老叔分析,是这户人家又来了客人。

果然不出老叔所料,马厩里,又被牵进五匹马。小小的马棚,有了拥挤感。老叔他仨的面前,是一溜子马屁股。

老叔正和大杨说,好像来了什么客人?他面前的马,一翘尾巴,一堆热烘烘的大粪,就进了老叔的怀里。老叔屏住呼吸挺起肚子,抖掉马粪。然后喘着气,大声骂了一句,极其难听且极其恶毒的话。

这当口,老叔听见有脚步声走来,就说:“好像事情有缓儿。”

大杨说:“愿意听你的吉言,多说几句。其实,爱他娘的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操!”

马厩进来了两个男人,把他仨从柱子上解开,带出牲口棚。

老叔冲大杨笑着说:“你一骂街,他们就该给咱们开饭啦!”后边有只大马靴,踢了老叔屁股一脚。

站在当院候着,那两人进堂屋禀告。老叔就开导二位:“回来也是好事儿,要不然咱们的行囊,都便宜了他们。”又说,“这回,咱们得换一种方法对付他们。”

“你说,听你的!”“洗衣粉”瘸着腿,仄歪着身子。

“全认错,都说 话,谁也别嘴硬,认罚,不谈法儿,不说理儿,入乡随俗。”

“行!”

“行!”

老叔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看了一眼四周,门口有两个拿长家伙的人站岗。不能说出来,但心里叫苦,看来这里不是一般的黑道土匪。但他还是表面镇静地问“洗衣粉”:“腿如何了?”

“还疼,估计他妈的残废了。”

“你不是说折了吗?我看你路走得不错呵!” 老叔踏实了,他感觉“洗衣粉”的心理状态不错。

“你瞅我他妈这点儿×性!别恶心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癞狗扶不上墙。”大杨说。

“你是狗儿,我是獭儿。”

“我是旱獭子。”

他俩逗完贫嘴,也觉出冷来了。跟老叔一块儿,蹦跳起来。空旷高大的土墙大院中,仨傻波伊像三只被囚在坑中的饿狼。

老叔说:“我们得学习人家华子良,身体心理都不能垮。今后还有多少革命工作,等着我们去做啊!”

仨,笑。

夜风淡轻却很凉,天空干净得像一块刚出缸的蓝布,蒙头盖脸在这静静的屯子和金秋的牧场上。但他们仨弄不清它上面,是云、是雨、是雷、是电?

堂屋里出来两人,架住老叔的胳膊。看样子要先提审老叔,然后再各个击破。

进了门,老叔眼睛适应着光亮,听见有人说:“果然是你,快松绑!”

老叔的心一下豁朗起来,只是眼睛有些花。

为老叔解绳的是个皮帽上插羽毛,绸袄黑马鞭的女人。细看,老叔乐了,是七丫姑娘。七丫一脸上全是笑。老叔看炕上的桌子旁,盘坐着她娘,手拍着大腿在哈哈大乐。

“鸭舌帽”过来右手捂胸,低头道歉,说了声请,老叔就坐到炕上,喝起了奶茶。老叔问明她们是回察布查尔,路过这里。老婆婆是因从小喜欢骑马不爱坐车,这才碰上。婆婆跟老叔说:“我们真有缘分,是不是?”

老叔回答:“是、是、是。”然后扭头小心地告诉七丫,门外还有俩朋友。

老叔话音刚落,“鸭舌帽”一手挎一个,一脸歉意地,走进来。

二位北京的老乡看着老叔高高在上,正喜盈盈地喝着热腾腾的奶茶,目光里全都是莫名其妙。

老婆婆冲“鸭舌帽”说:“你给我个面子,让这两位朋友,也坐上来。”

“当然,请!”这位汉子很豪爽,“都是误会,一点小事儿!”

婆婆对老叔说:“你们,也给人家道个歉吧!”

他仨赶紧抱拳,一个劲儿地认错,说了一大堆好话。说得“鸭舌帽”下的脸红腾腾,笑出了泪水。

老婆婆今儿神采奕奕,如同凯旋归来的大帅。金黄色的蚕丝大披巾,衬着鲜红的包头,额间还匝住一块鸡蛋大的绿翠。

老叔看着桌上摆着的饼子和干果,问老婆婆:“可以吃吗?”

“少吃,马上开饭!”

他仨,如同百米冲刺,风扫残云,包括一壶奶茶。

七丫在炕下,一直面带微笑地欣赏着三个北京人的吃喝相。老婆婆,靠在被摞上抽着葫芦烟。边上还有个中年男人,为她拿着燃子。这男人的背后,是个壁炉。屋中暖洋洋,飘荡着烟香。

七丫收拾完桌子,就给“洗衣粉”揉脚踝。挽起袖子,两只雪白的细手,捏揉得满有章法。“洗衣粉”一声没吭,小眼儿瞪出水泡状,眨都不眨地看着七丫姑娘。

大杨说:“这小子因祸得福,早知我也摔一下。”

饭端上来,一桌满满的。他仨,后悔不迭。

老叔问:“不用客气吧?”

炕下的众人说:“不用客气!”

老叔几位就不顾已经饱满的肚子,拣香的先来。烤肉、炸食、奶皮子、奶酪、腊肠、腊鱼……

“鸭舌帽”提来个呼囊呼囊的皮袋子,说是马皮做的。给老叔他们,一人倒上一碗奶子酒。然后还拉老叔,碰了碗。奶子酒,酸甜凉爽开胃。

老叔问:“这酒怎么做的?真好喝。”

“鸭舌帽”说:“搞不懂,是从哈萨克牧场,用土豆洋葱换来的。”他又说:“还有一种骆驼奶子酒,也非常好喝。装酒的袋子,得用骆驼皮,味道才更好。”

最后又上了一道菜,是切碎的熟肉和葱头酸奶搅拌一起,然后浇上浓浓稠稠的肉汁,再抖上些许胡椒面儿。味道儿,极新异。见“鸭舌帽”用手抓着吃,老叔他们也跟着学。

晚饭后,夜很深了。

老婆婆说明天要赶路,就过邻屋睡觉去了。

“鸭舌帽”告诉老叔,老婆婆每次来,都要给他们屯子,带许多吃穿用的东西,只住一晚就走,跟活菩萨一样。老叔打听婆婆的身世,他就不知道了。

大杨和“洗衣粉”,在给七丫画像。姑娘靠在炕帮沿上,很不自在地踢着手里的马鞭。这会儿看,没了老叔和她初次见面时的傲气,多了些女人的妩媚。

刚平静没多一会儿,又有人端上一桌吃喝。像是自己做的一样,“鸭舌帽”如数家珍:“这是糕饼,叫‘胡白底唉,这是‘叉特白里希,里边有奶酪、杏干、大米、南瓜、肉,烘烤出来的……”

果然香喷喷,外边酥脆,里边松软。

还有味儿如啤,是蜂蜜发酵后加野葡萄酿的红酒。老叔招呼北京的老乡,一起喝。他俩却摸着肚子叨着气说:饱了、饱了。

“爱美之心是人人都有!”“鸭舌帽”说着,老叔就和他大笑起来。

七丫居然红了脸,过来喝了碗野葡萄酒说:“该歇啦!”就去了她娘的屋。

大杨过来说了句:“难画!越漂亮,越难画。”又吃喝起来。

“洗衣粉”没言声,也没过来。

收拾后,各位都把自己,放平炕上。

无话。

早晨起床,喝了奶茶,吃了糕饼。

大杨和“洗衣粉”,问老叔下一步打算。老叔主意已定,去博尔塔拉,那边还有朋友在等。

他俩跟老叔说了去向,却让老叔没想到。他俩要和老婆婆一道走,去那个清静的去处。

“你们,不是要去阿拉泰吗?”老叔问。

“去哪儿,不都一样吗?”大杨说。

“洗衣粉”紧接着说:“兄弟告辞了,再见!”言语行色,显得那么匆匆。

屯子外,老婆婆的马队已准备好。欢送的人,少说得有百十口子。估计全屯的人都出动了,热闹得像过节。

看着“洗衣粉”和七丫,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地把画夹子放在七丫的马背上。老叔的心中,竟然有了一种失落落的感觉。好像丢了什么自己喜欢的宝贝。

老婆婆上马了,七丫上马了,大杨和“洗衣粉”上马了,同行的人上马了……

送行人,只挥手,没有告别话。

七丫和北京的俩老乡,看都没看老叔一眼。

老叔想,七丫真够呛,哪怕挥挥手也成啊。那俩哥们儿更操蛋,重色轻友,太不够意思了。

老婆婆一声口哨,十几匹的马队,跑进草原。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黄土烟。飘向空中,好久不散。

太阳,还没有升起。

老叔心中突然发狠出了一个怪念头,希望大杨或“洗衣粉”从马上摔下来。这念头让老叔心中堵堵的,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鸭舌帽”交给老叔伍块钱,说是老婆婆让转交给老叔的。

老叔展开纸币。

纸币上,那个少数民族女人的目光前,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吉祥鸟。它已经把那朵,摇曳在空中的祥云,衔住。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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