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和煜

时间过去

地点湖南浏阳

人物李贞——女，小名珍妹子，共和国第一位女将军

古老三——男，农民

秀姐——女，李贞年轻时的伙伴

莫乡长——男，大革命时期乡农会委员长，弹匠(弹棉花)出身

女先生——女，大革命时期的中共党员

小凌——女，乡团委书记

族长、执事、长袍马褂们、民兵、村民、妇女群众

一、欢迎会变成斗争会

[天气很好。

[青山绿水。

[彩旗飘扬，锣鼓敲着，唢呐吹着……

小凌（唱）轰隆隆火车出北京，

一飙飙到长沙城。

到长沙，不歇气，

当天就往浏阳行。

行来汽车一大溜，

尘土飞起半天云。

前车坐的警卫员，

后坐干事和主任。

中间坐的哪一个……?

莫乡长她乃毛主席亲自封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帮腔：第一位女将军哪!

小凌（唱）女将军，名李贞，

莫乡长（唱）巾帼英雄百战身。

小凌（唱）今朝回乡来视察……

莫乡长哎呀!邓满爹，你吹的么子牌子啰?

内声《一支花》。

莫乡长那要得的?吹《百鸟朝凤》!

内声好呐!

[锣鼓、唢呐又响起来……

小凌

莫乡长（合唱）百鸟朝凤迎亲人！

莫乡长(突发感慨)人哪，一辈子想不得!李贞将军今日衣锦还乡，想当年，我担任小板桥乡农会委员长的时候，那硬是地方上走得起的角色，她李贞还属我领导哩!

小凌听我妈妈说，你是贪杯好吃，误了大事……

莫乡长（懊丧地，唱）

这个事呀——

你就莫提起!

想当年闹革命我最积极，

进农会掌大印在一九二七。

大革命失败后投奔江西，

悔不该半路上贪杯好吃。

吃多了肥膘肉去拉肚子，

偏遇上白狗子突然袭击。

慌乱中往外跑不辨东西，

从此与同志们失掉联系。

若非是命里只有八合米，

论资格我只怕当了副总理……

[突然，一阵吵嚷声传来。

莫乡长吵么子?吵么子?

内声乡长，古老三讲反动话!

莫乡长他讲么子?

内声他讲李贞一个乡里堂客，怎么当得了将军?肯定是毛主席搞错哒!

莫乡长(大怒)啊!开他的斗争会!(小凌冲下)

[响起激愤的口号声：

“打倒反动分子古老三!”

“古老三污蔑首长是乡里堂客，罪该万死!”

“古老三不老实，就下他的瓦，拆他的屋!”

[莫乡长发现一个中年妇女没有跟着大家举手。

莫乡长喂，你怎么不举手？

中年妇女我为么子要举手?

莫乡长斗争古老三啊!

中年妇女为么子斗争他?

莫乡长他污蔑首长，说李贞一个乡里堂客，怎么当得了将军……

中年妇女(大笑)他没说错啊，李贞本来就是个乡里堂客嘛!

莫乡长你反动!你是哪个村的?(突然愣住)你是?……李……首长!

李贞我是李贞。这位同志也好眼熟的，贵姓?

莫乡长不敢，小姓莫。

李贞(失声)哎呀,你是老莫?莫委员长!

莫乡长请首长千万莫这样喊，喊起丑。(半是感慨半是得意地)隔了这么多年，首长还记得我那段光荣历史，真是难得啊!

李贞(笑)怎么不记得?我印象最深了。你那时专门做了件长袍子穿起，腰里吊着农会大印，逢人就说，(模仿着莫乡长神气)“我弹棉花的也做了农会委员长，农友们，攒劲搞，革命有望呀!”

[两人大笑。

[小凌等押古老三上。

小凌乡长，斗争会开完哒，古老三怎么处置?

莫乡长首长在这里，请首长指示!

[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李贞。

[古老三的目光呆了。

李贞(站在他面前，很久)三哥，二十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反动啊!

古老三(脸都憋绿了)我，我怎么反动?

李贞你讲我李贞如何如何不要紧，但是你说毛主席搞错哒，这话就是反动!毛主席会搞错吗?嗯?

古老三(嗫嚅地)毛主席不会搞错，我错哒……

李贞(叹口气)你呀……先回去吧!

古老三嗯。(走两步又折回来)珍妹子，好久没回来哒，先到屋里搞餐饭吃好啵?

莫乡长(喝斥)不把你送公安局就算便宜你了，你还想请首长吃饭?

李贞你弄饭的那个手艺，我也看不来，你走吧……

小凌(疑惑地)珍妹子?他怎么喊首长珍妹子?

李贞(回过身来)他是我原来的男人，我是他堂客，童养媳。

小凌(张着嘴，半天没合拢来)

莫乡长乡政府已经安排了接风宴，请首长赏光!

李贞首长不赏光!省政府的接风宴我也没去。

莫乡长您总得吃饭吧?

[秀姐上。

李贞(发现)秀姐!

秀姐珍……珍妹子!

[两人紧紧相拥。

秀姐(哽咽地)你总算回来了!

李贞(动情地)我早该回来了!

（唱）那一年离家乡转战南北，

戎马倥偬炮火飞。

睡梦里这颗心儿放不下，

挂牵着家乡的山和水，

挂牵着家乡父老可康健?

挂牵着放牛伢子伴着夕阳归。

屋场旁老枫树可发了新枝?

半坡上旧堰塘还蓄不蓄水？

一根草一寸土想得我好苦，

熬到了今日探亲回。

回来不赴接风宴，

老屋场有我的好姐妹!

秀姐呀，

姜盐茶你快给我泡上一大碗，

呷饭时辣椒萝卜你要往我碗里堆!

砍柴禾挑猪草我们再比一比，

做累了木板床上美美睡一睡……

[帮腔：好有味!

秀姐(拭泪)都依你的，依你的!

小凌妈，快些把首长请到屋里去坐唦!

李贞慢着……这是你女儿?

秀姐嗯哪，小凌。

李贞好漂亮的妹子……秀姐，当年我肚里那个崽要是保住了，比小凌还要大几岁吧?

秀姐(点头，撩起衣襟拭泪)

李贞妹子，你妈把你拉扯大不容易，要孝顺，听到没有?

小凌听到了，听首长的话，孝顺我妈。

李贞么子鬼首长?你就叫我贞姨妈。记着，是真的，不是假的!

小凌那就叫不得，莫乡长会骂死我。

李贞他敢?

莫乡长不敢，不敢。

小凌首长是我贞姨妈，我好光荣的!

莫乡长小凌是我们乡团委书记，蛮上进的。

小凌贞姨妈，明天我们想请您去作报告，对广大青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

李贞好啊!讲什么呢?

小凌随您，比如说您是怎样走上革命道路的?

李贞怎样走上革命道路的?(大笑)我是被刚才那个古老三，一顿烟袋脑壳，打上革命道路的!

小凌真的呀?

李贞真的，你妈妈最清楚了!

秀姐(有几分尴尬地)是真的，真的……

[灯渐暗。

[帮腔：

欢迎会变成斗争会，

莫问其中是与非。

人生启蒙第一课，

革命二字刻心扉……

二、剪发挨了男人的打

[浏阳县女子职业学校。粉墙和板壁上到处贴着标语：“戒烟戒赌，剪发放足”、“禁销日货，保护国货”等等，红红绿绿，显得热闹而又喧杂。

[女先生正在教妇女学员们念书。

女先生(念)“来来来，来读书，来识字……”

[她念一句，学员们跟着念一句。

[珍妹子和秀姐怯生生上。教室内的情景，使她俩感到又新鲜又羡慕。

女先生(念)“不读书，不识字，苦一世……”

学员们(念)“不读书，不识字，苦一世……”

[女先生发现门外的两个小女子。

女先生(放下课本，亲切地)两位小姊妹，是不是想念书啊?

[珍、秀两人正听得出神，浑然不觉。

女先生(走出教室)请进来坐吧!

[两人这才意识到是对她们说话，顿时满脸通红，转身欲跑。

女先生(拉住她们)不要怕，大家都是姊妹同胞嘛!

[两人被拉着，忸怩地走进教室。

女先生你们是不是想来念书?

珍妹子(大着胆子)哪个敢来享那个天福?我们出来找工做的。

女先生你们为什么也来找工做呢?

秀姐屋里没得饭吃。

女先生你呢?

珍妹子也是屋里没得饭吃。

女先生你们都是童养媳?

[两人点头。

女先生那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一边做工，一边念书，要得啵?

珍、秀(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女先生(对众)我们又增添了两位姊妹同胞，大家欢迎!

[众鼓掌。

女先生(拿出名册)来，先登记名字。

秀姐我，我没有名字。

珍妹子我也没有名字。婆屋里姓古，娘屋里姓李，都喊我珍妹子。

女先生珍妹子，是珍珠的珍吧?这不好。我们妇女不是供男人观赏的珍珠。我看就给你登记为“李贞”，坚贞的贞。

[她在黑板上写下“李贞”两个大字。

珍妹子(愣愣地望着黑板)这是我的名字?

女先生对，是你的名字。

珍妹子先生，我也能写我的名字吗?

女先生怎么不能?这是你的权利。来，我教你写!

[女先生把着李贞的手，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帮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我有自己的名字啦!

[李贞写毕。女先生在她的名字后又写上两个大字：“革命”。

珍妹子先生，这也是我的名字?怎么不像刚才这两个字?

女先生这两个字是革命。来，大家跟我读两遍!李贞!

众李贞!

女先生革命!

众革命!

女先生李贞革命!

众李贞革命!

女先生姊妹同胞们!

（唱）李贞为何要革命?

姊妹同胞仔细听：

你看她从小长大没名字，

这社会实在把妇女不当人!

重重压迫无天日，

妇女就在最底层!

你们为什么留长发?

为的是男人抓起好打些；

你们为什么裹小脚?

为的是男人观赏和蹂躏!

求解放，第一步，

剪发放足闹革命!

众(群情振奋，唱)

求解放，第一步，

剪发放足闹革命!

女先生大家有没有决心?

众(轰然)有!

女先生好，我们说干就干!(拿起剪刀)愿意剪发的，跟我宣誓。

[众起立。

女先生先剪自己，再剪别人；先剪校内，再剪校外；先剪本屋场，再剪外屋场；一人一剪刀，不获全胜不收兵!

[众宣誓。隐。

[追光。李贞慢慢举起剪刀。

李贞（唱）听先生，讲革命，

一把烈火燃在心。

珍妹子本是穷人女，

苦水浸泡十八春。

原以为女儿家受苦是命定，

却不知命苦更要闹革命。

先生说革命先要剪头发，

先生的话儿我句句听!

举起剪刀咬紧牙，

一剪下去不留情!

(毅然剪掉长辫，掷地，朝外走去)

走在大街迈大步，

无辫顿觉一身轻；

过路行人将我望，

以为来了个女学生!(自豪挺胸)

走上山路打喔嗬，(喔嗬——!)

南风吹来好精神!

那里一眼山塘水——

(兴冲冲跑到塘边，照影)

妈哟!

[帮腔：水里的样子吓死人!

李贞（接唱）婆婆见了我这样，

不得让我进家门；

男人见了我这样，

剁断我的脚板筋!

越想越怕越后悔，

[帮腔：事到如今也悔不赢哪!

[她急得哭起来。哭着拿汗巾拭泪。忽然，又有了办法，笑起来。

李贞（接唱）汗巾包起短头发，

人若问时——

[帮腔：就说脑壳疼!

[一束光照着抽长杆烟袋的古老三。

古老三脑壳疼?我看看。

李贞不用。

古老三为么子不用?

李贞捱几天就好了。

古老三捱几天?拖出大病来怎么办?老子没得钱给你买药吃!

李贞你自个就是草药郎中嘛!

古老三老子的草药也是要卖钱的，给你吃可惜哒……(一把扯掉李贞头上汗巾，惊)啊?!

（唱）一根辫子不见了，

脖颈光光丑死个人!

头发像个抱鸡婆，

两边露出耳朵根。

哪里还是珍妹子?

分明是个女妖精!

你把头发剪了?

李贞剪了。

古老三为么子?

李贞我要革命。

古老三(跳起)革你的脑壳!

[狠狠给了李贞一烟袋锅。

李贞(捂住额头)三哥，你把我打出血来哒!

古老三这是轻的!

[抡起烟袋，没头没脑向李贞打去。

[李贞朝外跑。

[古老三汹汹地追。

[莫弹匠穿着长袍，腰里吊着农会大印，倒拖着一个木雕菩萨上。

莫弹匠(指着木菩萨，唱)

你是么子菩萨啰?

你是木头一根!

坐神龛，装正经，

受香火，享三牲；

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

说么子因果报应?

哄的是老百姓。

你是么子菩萨啰，

你是一个“哑巴劣绅”!

莫委员长我发了狠，

游你的街，革你的命，

看你还来神不来神?

[李贞跑上。

莫弹匠珍妹子，你哭么子?哪个欺负你，本委员长给你做主!

李贞你?弹匠师傅?

莫弹匠你还不晓得呀?

（唱）运动起，革命兴，

工友农友掌乾坤。

弹匠我当了委员长，

进得农会掌大印。

这个革命有搞头，

你们大家要攒劲!

李贞弹匠委员长，农会要给我做主啊!

莫弹匠么子事?你只管讲!

李贞你看，他把我打的……

莫弹匠这还了得!游他的乡……

[古老三追上。

莫弹匠老三啊……

[古老三不理他，揪住李贞就打。

李贞委员长!

莫弹匠珍妹子，算哒，打两下就打两下，天字出头夫为大，哪个叫他是你男人呢!少陪。(拖着木雕菩萨下)

[挣扎中一个亮晶晶的物什从李贞身上掉下来。

古老三(捡起)哨子?

李贞(眼一亮，一把夺过，吹响)妇女联合会的人集合呀!

[女先生和妇女们跑上，纷纷问：

“么子事?么子事……?”

[李贞哭起来。

女先生(看到她身上、脸上的伤，对古老三)这是你打的?

古老三是我打的!

女先生你真下得手!

古老三老子的堂客，关你卵事?

女先生你摧残妇女，就关我的事!姐妹们，他把李贞打成这样，我们答不答应?

妇女们不答应!

女先生不答应怎么办?

妇女们把他捆起来，游他的乡!

[几个妇女冲上去就捆古老三。

古老三(手忙脚乱地抵御着)好男不和女斗!再搞，老子就发飙了……

[妇女们把他按倒，捆起来。

古老三(发现秀姐)秀妹子，饭甑里伸脑壳，都是几个熟人，莫是这样搞啊!

秀姐人熟理不熟，今朝把道理说清楚。

古老三我告诉凌满哥，打死你!

秀姐他比你心疼堂客!

古老三珍妹子，你今天要是游了老子的乡，你就莫回来哒!

李贞不回就不回!

古老三老子……

[话未落音，一个小媳妇用楠竹条狠狠抽他一下。

古老三哎哟……

秀姐你晓得喊哎哟?你把珍妹子打成那样，她就不晓得疼?

古老三哪个叫她把头发剪得像抱鸡婆……

[小媳妇：“我叫你抱鸡婆?”又是一楠竹条。

[古老三又叫唤。

女先生你说，你还敢摧残妇女啵?

[古老三不吭声。

妇女们(火了)游他的乡!

[一个妇女将一个破脸盆塞给他。

妇女你边敲边喊：“莫像我一样打堂客啊!”

[古老三仍不吭声。

[小媳妇又是一楠竹条：“你喊不喊?”

古老三好汉不吃眼前亏，喊就喊!(敲破盆)莫像我一样打堂客啊!(边敲边喊下)

[众妇女大笑。

[一妇女唱：“姑嫂犹如姐和妹呀……预备——起!”

众（唱）姑嫂犹如姐和妹呀，

要开女界联合会呀；

上头来个信，

个人讲起都是劲；

带把剪刀去剪发，

剪了长发又披发；

有的会说做宣传，

有的会讲当委员；

……

[灯渐暗。

[帮腔：

迈出革命第一步，

敢斗封建旧习俗。

走得不稳君莫笑，

识字也有人之初!

三、共产党员爱上了落后分子

[夜深了，李贞仍无睡意，披衣出户。

[月色如水。

李贞（唱）云影疏淡夜露凉，

最美家乡明月光。

月色中那枫树犹如火一样，

照我儿时老屋场。

枫树下做过多少幼稚的梦，

革命又给我的梦儿添翅膀……

[帮腔：底事堪思量。

李贞（唱）堪思量细思量，

谁个守候篱笆旁?

(一惊)秀姐?

[一个人影来到秀姐身边。

李贞(更加惊诧)古老三?

古老三秀妹子!

秀姐三哥!

古老三（唱）嫁不嫁?

你给我一句话!

秀姐（唱）一句话，

问得我心里乱如麻……

古老三（唱）我是久旱的稻田开了坼，

秀姐（唱）我愿把那雨水洒。

古老三（唱）光听雷响不下雨，

秀姐（唱）几多担心几多怕……

古老三（唱）担什么心来害什么怕?

身正不怕影子斜。

水稻也要种双季，

寡妇再嫁理不差。

秀姐（唱）秀姐本是党的人，

怕的是组织上有看法……

古老三你莫抬出组织上来吓我!不愿意，你就早讲唦，害我白白等你这么多年!(欲冲下)

秀姐(一把拉住他)三哥!

（唱）三哥莫要把气生，

秀妹不是无情人。

我俩相好这多年，

你难道不知我的心?

那年我夫弃人世，

我抚育孤女撑门庭。

也曾沿街讨过米，

也曾洗衣帮过人；

多亏三哥常扶助，

情也真来意也深。

你为我打谷碾米挑重担，

你为我犁田掌耙做阳春。

小凌三岁得重病，

你上山采药几乎丢性命!

三哥呀，

一块石头也捂热，

秀妹迟早是你的人……

古老三(感动地)秀妹子!(一把将她抱住)

[李贞想悄悄离开，踢到一块石头。

秀姐哪个?

李贞我。

古老三哎呀，是珍妹子!(拔腿跑下)

秀姐哎……

[李贞朝秀姐走来。

秀姐珍，珍妹子，还，还没睡呀……?

李贞秀姐，刚才跑掉的那家伙是谁?

秀姐是，是……．

李贞要是在部队，我就把他给毙了，紧急关头，丢下战友逃跑!

秀姐他，他……

李贞他个鬼!这种事，也就古老三做得出来!

秀姐(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贞小凌晓得啵?

秀姐(摇头)不敢让她晓得……．．

李贞(生气地)你还有么子不敢的?一个有着二十多年革命历史的共产党员，竟然会爱上小板桥乡最著名的落后分子，你说，你还有么子不敢的?

秀姐珍妹子，我晓得，他以前伤你伤得太狠……

李贞不是伤我的问题，是他对革命的态度问题!

秀姐莫讲得那样吓人!

李贞你总该记得他写休书的事吧?

秀姐(轻声地)记得……

李贞一条命都差点送在他手里!

秀姐最后还是搭帮他喊人……

李贞(火了)那是他良心未泯!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和他矛盾的性质就起了变化，我也不会和你坐在这里讨论你们两个的事了!

秀姐珍妹子，当了将军，你的脾气还是那样子丑……

李贞(一愣，笑)对不起……我是替你着急嘛!

秀姐人的一世啊，真的难说……记得那一年，三哥把你休了，是我替你着急……

李贞是啊，我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月亮好亮，露水沁凉沁凉的，四周好静，听得到堰塘里鱼儿鼓泡泡的声音……

[灯渐暗。

[帮腔：

月明夜，古枫下，

相知姐妹把话拉。

莫道往事如流水，

今宵波涛入农家。

四、一纸休书闹祠堂

[月色、枫树、堰塘。

[李贞和秀姐手执梭镖，在枫树下放哨。

李贞（唱）一轮明月近山岗，

县委开会在老屋场。

四下里静悄悄无声无响，

却听得电闪雷鸣在胸膛……

秀姐珍妹子……

李贞嗯。

秀姐你好久没回去了?

李贞上次挨了那顿打，我就没回去了。

秀姐不想古老三?

李贞不想。我们两个本来就冰冷的，不像你和凌满哥，一天都离不了。

秀姐那也是……不过，不过……

李贞不过么子?

秀姐你心里另外有人了吧?

李贞乱讲!

秀姐他就在这屋里开会。

李贞哪个?

秀姐启龙同志唦!

李贞(默然有顷)我是蛮喜欢他……不晓得他怎么想?

秀姐怎么想?人家不是订婚礼物都送给你了吗?他们说是金成指!

李贞送金戒指?他又不是土豪!(拿出一块小小的石头)喏!

秀姐菊花石?(就着月光端详)哎，这上面刻的么子?

李贞他写的诗……

[歌声：

浏阳有卉石，

石上绽菊花。

浮香岂可逐，

清气满中华。

秀姐不懂。

李贞我懂……讲不出来。

[一个人影朝这边匆匆跑来。

李贞(跃起)谁?

莫弹匠我……

秀姐弹匠师傅?

莫弹匠委员长!

李贞委员长，出么子事了?

莫弹匠古老三把你告到族里去了!

李贞他告我么子?

莫弹匠他告你天天搞么子革命，不守妇道，要把你休掉。族里准备开祠堂，吃酒议事，办你的罪!

李贞好啊，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祠堂哩!

莫弹匠珍妹子，开祠堂不是好玩的!

秀姐未必祠堂比农会还狠些?

莫弹匠我也不想和他们撕破脸……

秀姐我看你打菩萨蛮坚决的!

李贞那是“哑巴劣绅”，晓得它不会报复!

秀姐珍妹子，那赶快跟组织上汇报……

李贞不!

（唱）这件事不必麻烦组织上，

自己的事情我自担当。

干革命求解放何罪之有?

不信邪明日里我大闹祠堂……

[切光。

[祠堂。神龛。

[鼓乐。香烟。

执事鸣炮——

[族长率长袍马褂们行礼如仪。

执事献香——

献褚——

献爵——

[众前趋三步。

执事跪——

释——

起——

复位。

[众退后三步。

执事礼毕。就席——

[鼓乐声。长袍马褂们依序入席。

族长(坐于上席，举箸)请!

（唱）鼓乐之中开祠堂，

鱼翅酒席摆中央。

古家老三递诉状，

先把原由说端详。

古老三（唱）要休堂客珍妹子，

长袍甲（唱）七出之条她犯哪桩?

古老三（唱）两三个月不归屋，

长袍乙（唱）害你夜夜困空床；

古老三（唱）老子打她她还手，

长袍丙（唱）真是一个恶婆娘；

古老三（唱）口口声声要革命，

长袍丁啊——

长袍们（唱）严惩不贷没商量!

族长不守妇道的堂客可恶，革命的堂客更可恶!执事!

执事在!

族长（唱）你与我速召集族里丁壮，

再将那全套刑杖摆放一旁。

正家法严族规杀一儆百……

[李贞内声：

李贞我麻起胆子闯祠堂!(冲上)

族长(一愣)你、你是哪个屋里的?

执事禀族公公，她就是古老三的堂客珍妹子。

族长没教养的东西!没听说女人不许进祠堂吗?给我滚出去!

李贞慢着!你说女人不许进祠堂，那为什么有一个女人不但进了祠堂，你们还给她磕头呢?

族长(张望)你说哪个?她在哪里?

李贞(一指神龛)喋，那上面供的有祖公，也有祖婆。祖婆莫不是女的?

族长啊?你还蛮刁钻啊!我问你，你跑到祠堂里来做什么?

李贞听说你们要办我的罪，我来问问，我犯了么子罪?

族长你男人说你两三个月不归屋!

李贞是他不准我归屋。

族长他打你你还还手?

李贞兔子急了也咬人!

族长你不守妇道！

李贞我挣脱枷锁!

族长都像你这样乱搞，那还了得?

李贞有么子了不得啰?你族公公上个月才把一个十六岁的丫头收成三房，还不是照样在这里摆来摆去!

[众窃笑。

族长你!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李贞你娘老子不是女的?她养你有没有说难养?

族长(气得浑身乱颤)你革命!

李贞革命无罪!

族长革命有罪，罪莫大焉!来人!

家丁有!

族长给我把这革命堂客捆起来，沉塘!

家丁是!(一拥而上)

古老三(大声地)珍妹子，你快跑!

[李贞和家丁们撕打。

古老三(冲上去，护在李贞面前)族公公，我只是想把她休了，没有想要她的命啊!

族长(狰狞地)我也不想要她的命，是祖宗的规矩要她的命!

[李贞被家丁们按倒，捆绑在沉塘用的梯子上。

古老三(扑上去)珍妹子，你到了阴间莫怨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贞我，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会，会下毒手……[挣扎中，口袋里一个亮晶晶的物什掉下来。

古老三(捡起)哨子?

李贞哨子!(眼一亮)三哥，你晓得怎么搞!

古老三(一愣)我晓得怎么搞?(突然醒悟，往外就跑)

族长他跑么子?

[突然，祠堂外响起急促的哨声，夹杂着古老三的大喊：

“妇女联合会的人集合呀!妇女联合会的人集合呀……!”

[祠堂内的人都愣住了。

族长搞么子名堂?

[一会儿，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声响起，“咚”，大门被撞开，梭镖、火铳，无数的妇女们呼喊着冲进了祠堂……

[几个家丁想要上前阻挡，被梭镖逼到了角落。

[几个妇女替李贞解开绳索。

[妇女们：

“这祠堂我还是头回进来!”

“哎哟，你看这柱子上雕的么子，几好看哟!”

“这是吃的么子?”

“只怕就是那个鱼翅……”

一妇女(坐于长袍马褂甲的椅子上)今朝我也开开洋荤看!

长袍甲这，这是你坐的地方吗?

妇女(一屁股把他挤得跌坐在地)去你的!

[妇女们大笑，纷纷坐上酒席。

族长反了，真是反了……

一妇女(一把扯住他的胡子)你再叫，我把你几根骚毛一齐扯下来!

族长我不叫，我不叫……(跟在长袍马褂们后面，狼狈跑下)

李贞(大笑，举起酒杯)姊妹们，吃酒!

妇女们吃酒啰！(划拳)

（唱）堂客们呀，

闹祠堂呀，

酒席吃得，

精打光呀!……

[灯渐暗。

[帮腔：

去掉绳索姐妹笑，

千年族规怕梭镖。

酒席好吃味犹在，

细细品尝在今朝……

五、这是珍妹子的菊花石

[水碾坊。

[水碾子悠悠转着。

[秀姐和古老三坐在岩礅上。

古老三(自言自语地)排排坐，吃果果，

你一个、我一个，

妹妹睡了留一个……

秀姐(慌了，摸他额头)你没病吧?

古老三小时侯，我带珍妹子到水碾坊来玩，就给她唱这个……

秀姐她现在身份不同，你莫怨她……

古老三我一个乡里人，怎么敢怨她?

秀姐珍妹子还是蛮恋旧的……

古老三算哒，我不作那个指望，也省得连累你……(从身上拿出一块小小的石头)我们两个好了一场，我也买不起金戒指玉手镯，一块岩头，送给你，做个念想。

秀姐菊花石?……哎呀!这是珍妹子的那块菊花石啊!

古老三你认得?

秀姐认得。

古老三那我就不该拿出来的!

秀姐怎么到了你手里?

古老三我一时讲不清白……

秀姐讲不清白也要讲!

古老三(长嘘一口气)秀妹子，你还记得许克祥杀工会、农会那一年的事啵？

秀姐怎么不记得?“马日事变”，许克祥反水，刻骨铭心哪!

古老三那时候的情形真的蛮吓人……

秀姐当时我们也没有示弱，针锋相对，以牙还牙，立即组织十万农军攻打长沙!

古老三那天是?

秀姐那天是民国一十六年五月三十一……

[灯渐暗——

[高亢，激愤的歌声：

梭镖亮光光，

擒贼先擒王；

打倒蒋介石，

活捉许克祥……

[歌声中，一队队红旗、梭镖、火铳、松树炮如巨浪通过天幕……

[一束追光照着秀姐。

秀姐（唱）那一天十万农军声威壮，

珍妹子她是妇女大队的大队长。

身怀有孕顾不得，

擎红旗率姐妹冲在最前方!

激战时接到撤退命令，

同志们含恨离战场。

白狗子穷凶极恶紧追不放，

珍妹子掩护同志抵抗顽强；

突然间腹内阵阵剧痛，

胎儿流产她倒在山路旁……

[天幕，剪影，李贞扶着一棵树慢慢倒下……

[一束追光照着古老三。

古老三（唱）那一天我采药上山岗，

见一条长长血迹洒路旁；

草丛中发现珍妹子，

昏迷不醒血染衣裳；

菊花石滚落草地上，

我以为是她共产党内当官的印章……

忽听得“砰砰砰”几声枪响，

白狗子追上来骂骂嚷嚷；

发现了血迹更加疯颠，

气汹汹扑过来似虎如狼!

又惊又怕我顾不得多想，

举石头猛一下把小腿砸伤……

秀姐啊!

(唱）似看见你腿上鲜血流淌，

古老三(唱）我说是不小心采药摔伤。

秀姐(唱）白狗子他不会轻易上当，

古老三(唱）带路的团丁说我从来讨厌共产党。

秀姐(唱）骗过了白狗子你后不后怕?

古老三(唱）背着珍妹子我就下了山岗。

秀姐(唱）打开门我发现她躺在阶基上……

古老三(唱）那时节我就躲在枫树旁。

秀姐(唱）珍妹子醒过来被同志们接走，

古老三（唱）古老三我悄悄回家治腿伤……

[静场。

[一束光照着泪光闪闪的李贞……

秀姐(拭泪，唱)这件事你为么子不早讲?

古老三(摇头)

（唱）解放前不敢讲，

讲了我会丢脑壳；

解放后不想讲，

怕的是人说我邀功请赏，想沾原来堂客的光!

秀姐(猛地站起)走!

古老三去哪里?

秀姐乡政府。

古老三搞么子？

秀姐扯结婚证！

古老三啊……？！

[帮腔：

你为么子不早讲？

一声感叹尽沧桑。

乡里堂客不识字，

识得人间热与凉？

六、将军当了主婚人

[乡政府。

[“砰!”，莫乡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莫乡长(唱）古老三你休得痴心妄想!

尽搞一些鬼名堂；

你和秀姐若结婚，

老鸹子也能配凤凰!

小凌(哭着对秀姐)

(唱）妈妈你也要替女儿想想，

这件事立刻会传遍四乡。

你叫我今后怎工作?

出入遭人戳脊梁!

秀姐(唱）说么子遭人戳脊梁?

一非偷来二非抢!

哪一条不符合“婚姻法”?

请求领导说端详。

莫乡长(唱）“婚姻法”条款我背不上，

糊里糊涂一盆米汤；

只晓得原则问题不能退让，

宁肯违法也不能丧失立场!

古老三(也火了，唱)

好一个霸蛮的莫乡长，

说话口气更混帐!

当得好领导你就当，

当不好领导你就回家当弹匠！

莫乡长（大怒，拍桌子)你敢骂我?

古老三(也拍桌子)骂了又怎样?

莫乡长你是个角色!民兵!民兵!

[几个青皮后生跑上。

后生么子事?乡长。

莫乡长给我把他捆起来!

秀姐你们敢?

莫乡长捆!

[不顾秀姐拦阻，几个后生把古老三捆起来。

莫乡长(气吁吁地)你还敢骂我?

(唱）骂我就是骂政府，

骂政府就没有好下场——

送公安局!

秀姐(急了，拿出菊花石)你们不能抓他，他是为革命立了大功的!

莫乡长(拿过石头，看一眼，往门外一扔)这种石头，我们浏阳山沟沟里，河坡坡边到处都是。它能证明什么?

李贞(上)我能证明!

[众人一惊。

[李贞捡起那颗菊花石，默默端详，然后走到古老三身边，给他解开绳索，按他坐在椅子上，又蹲下来替他卷起裤腿，轻轻摩挲着他腿上的伤疤……

[众人都呆了，只有秀姐的啜泣声……

李贞(站起来，深深给古老三鞠了一躬)三哥，谢谢你!

[静场。

李贞（唱）珍妹子，

回故乡。

原本想，

看看乡亲。

做做农活，

拉拉家常。

与三哥相逢在斗争会上，

李贞我恨铁不成钢；

谈婚嫁又被我冲撞，

怕的是秀姐变成落后的堂客蠢婆娘。

心情郁闷我把高坡上，

高坡上有一座水碾坊。

水碾悠悠转，

涧水哗哗响，

把一翻话儿送到耳旁；

“马日事变”恨难当，

十万农军攻打许克祥。

先胜后败顽强抵抗，

掩护同志们离战场。

流产我昏厥在山路上，

可怜肚里的毛毛他没见过亲娘……

醒来后已睡在秀姐板床上，

她说我自己爬回了老屋场，

自思忖老天帮了我的忙……

哪晓得三哥救我在山岗，

哪晓得他把自己腿砸伤；

哪晓得他面对刺刀显胆量，

哪晓得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冷火湫烟、提心吊胆，躲在茅棚，自己给自己治腿伤!

万马军中任来往，

说到此不由喉头哽、声儿咽、李贞我流下泪两行!

泪两行，治腿伤，

采草药，几箩筐；

剪头发，闹祠堂……

一件件，一桩桩，

件件桩桩，短短长长。

我的三哥呀，

菊花石上菊花放，

珍妹子永记得三哥的善良!

[帮腔：人民最善良!

[乡亲们愈聚愈多，众震撼、感动……

李贞(唱）转过来叫声莫乡长，

一点体会共商量：

共产党搞斗争是为了人民谋幸福，

斗争人民那不是共产党。

莫乡长首长讲得我心里透亮的！

李贞(唱）小凌你求进步积极向上，

像酽了年轻时你的妈妈娘。

你看这阳光灿烂春意融，

年轻人心底理应是春光。

小凌（含泪）贞姨妈，我懂了……

李贞（唱）紧拉着秀姐手久久不放，

好姐妹生性最温良。

三哥他会种阳春会采药，

就是这丑脾气还需打商量。

男耕女织农家乐，

携手建设新家乡。

祝福你们成婚配，

自告奋勇我把主婚人来担当!

[众轰然地：好!

[古老三和秀姐感动地：珍妹子！

李贞（唱）叫一声鼓乐班子你给我先吹打一曲《万年欢》，

[鼓乐吹打。

李贞（唱）再挂好大红的喜字和喜幛；

[绚丽的大红喜字喜幛从舞台上空缓缓下落……

李贞（唱）家乡的鞭炮那可是响彻全世界……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巨大的喜幛形成彩门，将舞台遮住……

[彩门开启——

[李贞著海蓝色将军服，古老三和秀姐穿吉服，乡亲们花团锦簇。

众（唱）看不尽这满目青山好风光!

[天幕上，水碾子悠悠转着……

[帮腔：

山路迢迢水长长，

将军百战返故乡。

化得豪情似杨柳，

春风依依过浏阳。

[剧终。

2008.7.30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