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良

小姑姑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平时总是对我眨呀眨的，像极了蝴蝶的翅膀，眨着的同时就会有一股香气漫过来……她才比我大两岁，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花环了。

那时我的脾气坏，她说我“驴”。可是，你还要注意驴后面的字眼。这么说吧，不管她采花多上瘾儿，我只要一哭，她准会过来跟我玩儿。而且是一路跑着过来的，在我面前站住，等胸口一起一伏的轻了，她像魔术师般从身后变出一个花环来，轻轻套我头上，说，别哭了，驴——将军！注意到这后边的字眼了吧。

我于是尽量像将军那样威严地仰着头，问她，你，你咋那么喜欢花环？

姑姑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有一回，她说是因为我喜欢。才不是呢，我喜欢的是捉小鸟儿。那时，我是个杀手，常把黄嘴角的小鸟当成了将军的战利品，一次攥在手心闷死过一只。姑姑瞧着心疼得哭了。然后，她把小鸟埋葬在一个小土包里，上头放了一个她刚刚扎好的小花环。

姑姑让我跟她学着扎花环。可是，我没扎过一个完整的花环，往往干不到一半就让鸟声把我勾走了。有时连爷爷的大嗓门喊我，我都听不见。

林子边上有一块很大的空地，中央架了间木房子，爷爷平时住里边。地边上的林子，是我和姑姑的天堂。爷爷有一把很长的胡子，他可厉害了，告诉我们不能走远。

本来我是住在城里的，因为父母成了右派，爷爷才把我接到乡下的。

一开春，大人在地里干活，我就钻地头的灌木丛里玩。姑姑怪我贪玩儿。她才贪玩呢！瞧她成天采野花插头上，惹来蜜蜂蝴蝶围了她转。更多工夫，她弄柳条子围成圈，使劲往上边缀野花，白的、红的、黄的、蓝的，各种颜色的都有。我说，我不喜欢白色的花儿，她眨了一会眼睛，说她喜欢。

一次，小鸟在远处使劲勾引我，我便跟它们到了沟堂子深处。没想在塔头甸子上站不住，滑水里了。吓得我没命地叫唤。水没到我腿肚子了，这时我的脚却踩到硬地上了。姑姑跑过来拉我上来，让我保证再不乱跑。我保证了。怕爷爷知道，我把裤子脱下来挂柞树枝上晾。这光景，姑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后来知道是杜鹃的故事。

驴，知道这是什么动静吗？她一脸神秘地说。这会称呼简化为一个字了，我习惯了，她不哄我的时候就这样叫我，我也喜欢，我还喜欢她故作神秘的样子，眼睛眨呀眨的，像极了蝴蝶的翅膀，然后就有一股香气弥漫过来……她嘘声说，知道不，这是……小男孩找他姑姑的声音。你听这动静，姑姑——等等！姑姑——等等！对不？姑姑啥时候骗过你？

我支楞起耳朵一边听一边分析，是这么个声音，我点点头。

驴，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吗？姑姑眯缝起好看的眼睛，拉长音调说，从——前，有个小男孩儿跟他姑姑到山里挖菜，可是，那小男孩儿太不听话了，结果怎么样呢，就和他的姑姑走散了。结果呢，就天天喊啊喊的，姑姑——等等！姑姑——等等！

可是……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的姑姑为什么不回来找他呢？

姑姑使劲用食指点我的脑门说，走散了嘛！她同时还亲了我脑门一下，说，多可怜的小男孩儿。

姑姑身上的味道可香了，也兴许是野花的味儿。可这时，我更关心那个男孩儿。

抠完耳朵，我细听远林里传来的声音，觉得那动静真是蛮可怜的。

接下来，我跟在姑姑身边听林子里“姑姑——等等”的声音久了，心里头悄悄起了一个愿望，我想见一见那个可怜的男孩儿，是呵，身为将军(虽说前头还有个字)，我怎么能对一个儿童的呼声不关心呢？我几次跟姑姑说了我的想法，但她在这个问题上的表现让我很失望，我就决定自己去干这件事儿。

这天机会终于来了。

刚巧爷爷在木房子那边喊姑姑，我就当机立断说我想拉屎。

姑姑警惕地瞅了瞅我，我厚脸皮扯下裤子嚷挺不住了。姑姑迟疑了一下，便把扎好的一个花环放我身边，说了声什么就跑了。我心里这个乐呀，听那“姑姑——等等”的声音正在远处呼唤我呢。

我拎着花环一阵猛跑，一边想着，多可怜的男孩儿……他咋会变成小鸟？神奇的小鸟……我现在学会爱惜了，我不会攥死的……摔了好几个跟头，我还是跑，那些声音挺近，又挺远……不知不觉我就跑进塔头甸子里了。

当时我一定是昏了头了。听见后面的小姑姑喊我，我迟疑了一下却没回答。反倒跑得更快了，在一个个塔头甸子上蹦着跑，结果，我的脚一滑就跌水窝子里了。开始时我不算害怕，当我站起来后水没了腿肚子，下边不是硬地，还在慢慢下陷时……我才慌了神，于是破嗓子喊，姑姑——姑姑！快来呵！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小姑姑赶过来时，水已经淹到了我的胸部。

只记得姑姑哭了，没命地喊着，我清楚记得她一下子就跳到了水里，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没几下就把我推搡上来了。我一手握旁边的小树，吐着呛进嘴里的脏水，一边用一只手去够她，却怎么也够不着……泥水快……快没到姑姑的脖子了。

我慌乱得要命，姑姑喊叫着让我听话！让我快去叫爷爷！

我跑了，当把爷爷找来时，水面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花环了。

水面、塔头、小树，还有可恶的鸟声……一切都十分可恶，它们全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

接下来的日子，这儿的雾露极大。

太阳落了又起，蝴蝶去了又来，可我的小姑姑为什么就永远不回来了呢？

眼瞅着露珠在野花上眨动，我就想起：那双蝴蝶翅膀一样眨动的眼睛；那比野花味儿还好闻的幽香……久久呆在这簇新墓旁边，我耳朵里全是“姑姑——等等”的声音了。

今天，我穿了军装来到这里……想起了童年时代的声音——二十多年前的声音。此时，惟有杜鹃们仍然年轻着，仍然在远方的树林子里讲述小男孩的故事，“姑姑——等等！姑姑——等等！”

我敬了个军礼，接着把怀里的花环轻轻摆在那个墓前。

是我趟了露水割柳条子围成圈、采野花缀成的，缀满了小姑姑最喜欢的白花。现在，只有这个陪伴姑姑了。小姑姑，你不是要我做花环吗？我就做了这个，我想你能喜欢。